一灣流槽

文丁東

在我出生村圩的東南面，流淌著一灣長方形的流漕，水域面積約90畝。流漕原本是長江江底一條寬闊的塹溝。20世紀80年代末，江中泥沙淤積，飄浮江中的幾片沙洲被圈圩成陸，塹溝便成了一個天然湖泊。當年，圈圩的農民因沒人識得幾個字，想不出什么好聽的名字，湖泊便沿用了“流漕”的稱謂。

兒時的記憶中，流漕西首與一條通流長江的小河貫通，水草輕漾，水流清澈得如一匹青綠綢緞。岸邊楊柳依依，一片片葉子嫩得像屋檐下的青苔。岸坡芳草萋萋，蜂飛蝶舞，生長著一簇簇、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它們一會被風撂倒，一會被風拉起，所有的欲望化作了波浪，而筋骨卻越來越結實。湖畔濕地，翠綠的蘆葦，隨風搖曳，透著集體的莊嚴。停飛的翠鳥，帶著翅膀的疲憊棲于葦稈，偶爾“咕、咕”兩聲，和一曲“唦、唦”的歌謠。

“天不愧人以雨之，地不愧人以水之”，一灣流漕，素面朝天，默然無語，傳說般供養著整個村圩的鄉民——澆灌莊稼，洗衣除穢，戲水游泳，摸魚撈蟹……

夏天，流漕成了人們的天然浴場。放了暑假的孩童們，幾乎半天浸泡水中，比誰游得快、比誰跳水遠、比誰憋氣久……暮色中，一群收了工的莊稼漢來到流漕邊，裸露著古銅色的肌膚，“撲通”一聲躍入湖中。莊稼漢邊洗澡邊摸些魚蟹，運氣好弄條小魚、弄只螃蟹回家，最不濟也能摸些螺螄，當了晚上的下酒菜。端午將至，農婦們到流漕采摘蘆葉包粽子，一時間，濃濃的粽香溢滿村圩。寒冬臘月，年關近了，生產隊長派幾位社員抽干湖水，把捕撈上來的各種魚分給村民。好的年景，每家能分得大小不一的五六條鳊魚、鯽魚或鯉魚。這些因潔凈湖水日日濯洗、幾乎沒有腥氣、肉質鮮嫩密實的魚鮮，賦予單調新年美好的回味，讓再苦的日子也有了盼頭。

大學時的暑假，每天傍晚到流漕游泳成了我的慣例。直面湖水，吼一嗓子；躺游湖面，仰望星空；放眼四圍，滿目鄉愁。只是少了兒時玩伴的身影，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外出了，當兵、學藝、打工……

流漕伴我走過童年、少年、青年，給了我無盡的溫暖與歡樂。清清的水，鮮活的魚蟹，洗衣的農婦，戲水的伙伴，歡騰如浪花般的笑聲，以及春天里用流漕岸坡上的綠柳條制作的柳哨，“哇嗚、哇嗚”的聲響，一直在記憶中存留。

年少時心懷夢想，拼命地想逃離故鄉。如今，年逾知天命，相比生猛海鮮似的繁華鬧市，越來越依戀粗茶淡飯般的鄉間清歡。一旦有個把月沒回老家，心中陡生一種不可名狀、沒著沒落的郁悶情緒。這也許正是文人騷客筆下那淺淺淡淡又濃得化不開的文字——鄉愁。而此刻，站在水流潺潺的流漕邊，我的心竟是如此的安寧。大約是因為她永遠在這里，十年前，二十年前，四十年前，她永遠等在這里，對達官、對顯貴、對小民……對誰都一樣。

是什么把我們和故鄉聯系在一起？我想，并不是那些終將改變的人和事，而是依然生長在故鄉的草木物候，蘆葦、蒲草、蒿草、香艾、馬蘭花、蒲公英、婆婆納、知了、蜻蜓、蝴蝶……就像現在，岸坡的花草在秋風中向我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