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莉
天地玄黃
金木水火土
澤被山川,方圓百里
多盆地、丘陵、林場、溪澗
其土赤金,其水青綠
山有其名曰石耳山
中有余脈為蓮花峰、筆架峰
水賦其形曰馬溪河
分支桐溪、豐塢、清溪
碧水從山中而下,過峽谷
匯聚于湖,如白馬奔騰
千里歸于海
村落依山崖而立,梯田交雜
族人自中原遷徙至,刀耕火種
從商務農,晴耕雨讀,代代無窮
天地玄黃,金木水火土
五谷遍野,循四時生息
山河青綠,長卷開合
人面在青瓦白墻煙火間升起
流水呀,只有在
深深俯身和凝視中
那牛羊、紫云英、族人
才能將自我拉成滿弓
脫離大地
朝天空射出去
一座石耳山
騰起了火燒云
一簇簇、一叢叢
一條馬溪河
長出了胎記
野性的、原生的美
春風吹來熱焰
細雨中,紅光閃亮、花朵醒來
河山陷于沸騰般的眩暈
河水淙淙,它的上游壓著一卷古籍
一只大白鵝銀亮的嘎嘎聲
有煙火,從方言里脫穎而出
有族人,在此穿村越野
山水入骨,一往而深
有時它清澈見底,照見一句唐詩里
翠鳥碧綠的啁啾
有時它脫俗,專心活著
從油菜花叢拐彎,有時它離煙塵很近
于浣洗婦人的菜蔬和床單中
滴落
當它生起炊煙,它就流成一部野性的民間史
在這里
會遇見一位和親公主
或是運送茶葉、鹽的商販
一個眼神溫暖,帶著口音的老人
當然,還有一條河
從此處,被風吹向遠方
一個涼亭,一半立于大地
一半埋在土里
蓬草與黃花,托舉著它
長途,空無來人
廢棄的遺址上,會拾到
一片殘損瓦當
一塊淚痕未干的絲綢帕子
馬蹄的微響中
驛,夢一般……
去往山野的路上
常會遇見一個老人
背著一筐樹枝、柴草
每一次,她都微微側身
讓路過的人先行
當被問及姓名或住在哪時
她嗚哇著比畫著
山腰中有一間石頭房子
被山嵐遮住了,只露出
一只煙囪
那個大學生村官
在試驗田里
種出了彩色油菜花
玫紅、深粉、褐色、烏紫
將馬溪的山河重新刷了一遍
榨油坊的后面
是一間農家書屋,年輕的女老師
愛在空余時間里細心打理每一本書
她善彈鋼琴,音樂學院畢業后
來到馬溪中學任教
很多時候,都會看到
年輕的女老師帶著一群孩子
在彈奏,琴聲如鳥鳴
在稻子熟了的秋天里忽高忽低
馬兒回到馬廄
紅鯉游進深水
谷入倉,鳥歸林
村東,有人嫁娶、生子
村西,有人入土、歸祖
宴席,有大喜、大悲
更迭有序,世事無常
諸事安穩,歲月如煙
彈回空寂的枝頭
燈火在山巒間
種子在泥土里
遠看……山雞椒花
擦亮沉沉峰谷
遠聽……黃鸝脆鳴
蕩漾君心
山不動
花落花的
鳥飛鳥的
遠,即空,即亦喜若憂
一種來自
月氏、匈奴、鮮卑、烏孫的遠
隨物賦形,仿若
峰尖上,浮動幾顆粉藍小星
白墻青瓦小院,一排
木槿花籬笆
在其中站久了
未說出的話,都變成了蓓蕾
小院清簡,喜鵲在籬笆邊
走走停停,木槿噴涌的氣息
點亮了暮色
那時,四野空闊
族人在村莊出生、老去
晚霞中
河是一塊祖傳的琥珀
鎖緊萬物的身影
雪下得密了
母親正將一壺杏花米酒移到火爐上
父親抱回一捆柴
碼在屋檐下
鐵壺和火苗的廝磨聲
木柴、酸杏、糯米酒的氣味
在暗下去的光線中交纏
偶爾,他們俯身交談
要張貼的年畫
祭祀用的香燭
以及院子里一串黃羊的腳印
過了一會 兒
他們的聲音就低了下去
只剩下模糊的剪影
隔著窗子
如果你默默盯著他們
像盯著兩塊顏色漸深的糖
你就會知道
他們是如何挨得那么緊
仿佛被許多甜黏在了一起
如果你恰巧在院里的杏樹下
緩緩地坐下來
你就會聽見,那一年
父親大病初愈
母親在樹下給遠方的孩子打電話
“趁我和你們父親還在
都回來吧,把桌子圍圓?!?/p>
哦,被風吹亂白發的母親
聲音發顫的母親
此刻,如果你走近這籬笆小院
你將會看見世上所有的父親母親
倚門遠眺,耐心等候
如果你忍不住熱淚盈眶
你還會見
舊時已盡,院門敞開
黃羊頭簪杏枝,就要開花
一些屋宇,獨坐在山頂
等著風,從高處吹過來
還有一部分,匍匐著
在風中變回一堆土
一個離開了很久的族人
披著滿身月光的銀霜回來
梯田中的稻子、油菜
在四季交換著斑斕色彩
沒有不想抓緊泥土的蓬草
沒有不會拐彎的河流
沒有不愿翱翔的鷹
一座山,聚攏人煙
一條河,把道路一再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