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開始愛我自己（組詩）

□費一飛

我有一棵樹

在天上，像一座綠色的房子

住著一頭閃亮的羊，還有一只玲瓏鳥

云上有陽光，風吹來，慢慢把它們養大

羊會彈琴，鳥會唱歌

我坐在樹下乘涼，喝清潔的水

寫自己喜歡的文字

用一片青翠的葉子

拂去身上的塵埃

下雨時，有神仙路過

我給他們講未寫完的故事

每個情節都是新的。一個故事

就是天堂里一朵剛開的花

現在，我開始愛我自己

以前，我一直

讓自己努力愛這個世界

我很怕，如果沒有這份拼命的愛

這個并不富裕的世界

也許會忽略我

對我另眼相看

現在，我開始愛我自己

因為我越來越覺得

愛不動這個沉重的世界

我的愛是有限的

應該愛得容易一點

或者這么說

如果我不愛我自己

就無法愛這個世界

變 身

一塊好石頭，多么安詳，多么與世無爭

做什么不好呢，偏偏

雕成了一頭冰冷的獅子

陰著一臉的兇氣

蹲在衙門，或者

銀行的門口

隨時準備躍起的樣子

所有路過的人，不由地

摸了摸后脊梁

什么都好看

現在什么都好看，真的

你出門看看就知道

油菜花長在地里好看

魚游在水里好看

一只貓睡在太陽底下好看

一扇窗掛著碎花簾子，好看

白色的火車向遠處駛去

廢棄的煙囪留在天空下

生銹的電線、枯垂的荷葉，安靜地待著

有一只鳥從上面飛過，也好看

一個女孩飛快地跑出門外

風吹動了她的頭發和裙子

讓人想起春天的陽光

想起女同學小時候的樣子

飛來峰下飲酒

一幫敗筆的散勇

棄詩潰奔，那日

從飛來峰下來，舌燥生煙

恰見，天外天酒家

幡旗飄動

隔壁靈隱寺，有僧掃地，有暮誦嗡嗡

佛頂夕照，世事遙遠

理公圓寂，詩客離去，鄉酒寡淡

歸鳥傳來前朝的鳴叫

稀稀落落，散不成篇

一個費姓瘦子，汗最多，酒最多，話最多

自詡當年諸葛，駕舟東吳，以酒當箭

笑罷周公瑾，又擊曹兵百萬

一夜里，狂飆杯里東風

早春夜雨

窗下，細雨。突然想起

父親夜里的咳嗽

第一只青蟲，匆匆飛來

停在一個句號上

夜深燈闌，意興鉤沉

《紅樓夢》又看到第八十回

不忍讀下去，早春

每個字都有寒意

寧國府冷香丸等雨水

今年的雨水，大概是夠了

夜宿衢州

棲霞山麓，新竹成林

月影下，水聲如琴。醒來

恍若還在衢江爭游

又有白云落進發梢

接著讀《論語》，接著胃疼

有藥店和南孔廟

都沒開門。我等著

四周的山漸漸走出無聲

春 卷

山上有了顏色

山下就聽到了巖石間水的響動

白鷺回來，在樹頂上，向另一面山望風

風在喚醒一抹松煙，一片竹林，一闋沉夢

池水開始蕩漾

回來趕清明的人又少了，空出了更多地方

陽光灑在肩上，額前，眼里。奔騰的汗

灑在一桿鋤，一只筐上

山階如琴鍵，一步步踏過去

踏遠了鳥的啼鳴

困倦的人，依鋤打盹兒，夢見炊煙人家

一個老人剛剛剝開一支新筍

流淌一條河

你來看它，它在流淌

你不來，它也在流淌

它不參與你的歡樂、悲傷、興滅

不知道白天、黑夜、晴天、雨天

它只負責，你一生中，有一條河

一直在流淌

一直有遠方

錢塘江

我站在西興大橋下，錢塘江水從西面下來

帶著天空，與我側身而過

東面是大海，馬上就到大海了

這是多么重要的一刻

目睹一位母親的走向和歸宿

流逝而去的不僅是江水

還有青山、落日、鳥影，和鄉土暖語里的炊煙

還有一些綠色的疲憊

一些不是詩寫得出來的落寞

和層層憂愁

閑走山林

提一袋花生，輕步拾階，山道上

與一路清風細數風景

與守林人聊動物保護

有竹鼠探頭，窺望

草叢里的殘碑斷字

料定野菊下，有寫詩的幽魂

想起祖國，想喊大好河山

多么隆重的漢語

掃苔題字，拔開酒罐

仰天痛飲一腔憂喜

青山湖

我蹲下身，在青山湖里掬一捧水

洗手是小事

其實看中了掉在水里的月亮

試圖乘人不備，攫為己有

我已經夠小心了，不料

還是驚動了湖水

一搖頭，弄碎了一片銀光

四周的山，凝神屏氣

看到這里，都笑了起來

天目山之夜

這個年紀了，一口氣登到山頂

就舍不得下來了

夜幕下來了，露出一臉親切

它知道我的意思，逃避虛妄的燈光

是為了一片難得清靜的夢境

所以它帶來了一顆，又一顆

訴說晶瑩的星星

離我這么近，一伸手

就可以摘到

就可以放在耳邊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