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300多位老人洗澡，她記得每一張有故事的臉

周維

衰老和死亡，愛與無奈

83歲的劉爺爺已是癌癥晚期。去年，52歲的兒子突然離世，悲痛交加的老人身體每況愈下，他臨終前的最后一個心愿就是好好泡一次澡。

兩個月前，劉爺爺?shù)呐畠赫业嚼蠲窕ǎＭ祥T為老人助浴。

成立一年來，李民花創(chuàng)辦的助浴機構(gòu)已為300多位老人提供助浴服務(wù)，藍色塑料皮檔案夾積累了厚厚一摞，名單上有的老人已經(jīng)離開，同時也有更多的老人加入進來。

李民花幾乎記得每位老人的面孔，以及幫他們洗澡的場景。每個場景背后都有一個故事，關(guān)于衰老和死亡，也關(guān)于愛與無奈。

最后一個愿望

劉爺爺出生在遼寧鞍山，年輕時就特別喜歡泡澡、搓澡。身體垮了之后，他大部分時間只能坐在輪椅上。之前清潔身體主要靠老伴和女兒幫他擦洗，偶爾扶他坐在馬桶蓋上沖洗一下也很吃力，達不到老人想要的泡澡效果。

女兒費了不少力氣，最后在社交分享平臺上找到了李民花，非常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訴求：幫父親完成最后的心愿，好好地泡個澡。

在預(yù)約日期的前一天，老人就開始期待。當(dāng)天，因還有另兩位老人要助浴，李民花他們到劉爺爺家時，已將近6點半，天都黑了。女兒說，老人白天隔一會就問助浴師什么時候來，念叨了一天。

上門前，因為聽說這是“最后的心愿”， 李民花以為老人已經(jīng)臥床不起甚至奄奄一息，到了老人家里，才發(fā)現(xiàn)他的精神狀態(tài)挺好的。

在中國，對洗澡最講究的就是東北人，至少分三步：一泡二搓三沖，沒有一小時洗不完。李民花和她的助浴團隊，遵循了東北這套“洗浴”流程。老人助浴服務(wù)興起于日本，技術(shù)和硬件比較專業(yè)，李民花專門從日本進口了老年洗浴設(shè)備，核心部件是分管進水、排水的兩個抽水泵，保證浴盆可以隨時進水、排水，從而完成泡、搓、沖的過程。

助浴畢竟是陌生人的“親密接觸”，很多老人剛開始多少有些緊張，但劉爺爺非常愉悅和享受。

老伴、女兒在一旁全程陪伴，你一言我一語地和老人說話。

“你看終于洗上澡了，最后一個愿望也幫你實現(xiàn)了，按你的話說，就算明天離開也沒有遺憾了，是吧。”

“為了多洗幾次，你也得好好地吃飯，好好地活下去啊。”

老人答應(yīng)著：“是的是的。”

家人之間如此直接而坦然地談?wù)撍劳觯尷蠲窕ǜ械胶艹泽@，但更讓她感慨的是，對這些老人來說，洗澡不僅是身體的洗滌，更是精神的愉悅。

重度失能之后

助浴師唐博從床上抱起64歲的胡奶奶時，老人小便失禁了。

胡奶奶得了帕金森病，全身僵直，失去行動能力，剛剛被護工脫去了衣服和成人紙尿褲，身上蓋著浴巾。

唐博是李民花的搭檔，他顧不上看自己身上有沒有臟，繼續(xù)抱著老人走到充氣浴盆邊，彎腰蹲下，身體努力往下探，小心地把老人放進已注好熱水的浴盆中。

胡奶奶24小時離不開人。女兒在附近上班，沒有和老人同住，請了一位居家護工全天候照料，自己經(jīng)常過來看看。

老人臥室朝東，灑滿陽光，床上放著一個叮當(dāng)按鈴器（類似餐廳上菜鈴）、一把按摩梳、一個按摩球，都是彩色的，像剛出生的嬰兒的玩具。

整個房間空曠而干凈，但仍有一絲尿液帶來的異味。

胡奶奶已經(jīng)半年沒有洗澡，平時只能靠護工用毛巾擦身。護工說，老人年輕時長得漂亮，工作單位也好，應(yīng)該是很講究的。她一直想洗澡，但靠護工和女兒根本“擺弄”不動僵直的身體，光是把老人挪到衛(wèi)生間都費勁。老房子門窄、有臺階，很容易摔倒，加上衛(wèi)生間空間小，根本裝不下一個能讓人躺平的浴盆。

后來女兒從短視頻平臺上找到了李民花的聯(lián)系方式。靈活的助浴設(shè)備解決了這些難題，客廳、臥室只要能放下浴盆就行。有的老人家里實在找不到地方，就直接把浴盆放在床上，墊上隔水墊。

在唐博忙著準(zhǔn)備助浴設(shè)備和熱水時，李民花握住老人的手，問她感覺怎么樣，順帶夸她“眼睛真大，皮膚真好”，這樣的交流是為了讓對方放松心情。老人努力地吐出幾個字來回應(yīng)她。

唐博先把熱水準(zhǔn)備好，測好水溫40℃。往浴盆里灌水時，李民花放入中藥包在浴盆中搓洗，中藥味在屋里彌漫開來。李民花用計數(shù)器設(shè)置了7分鐘倒計時，這是給老人泡澡的時間。

正洗著，老人的女兒回來了。“媽，舒服嗎？” 一聽到女兒來了，老人說話也洪亮清晰了很多，“舒服，服務(wù)態(tài)度好！”老人滿意的背后，是李民花精心制定的一套服務(wù)標(biāo)準(zhǔn)，包含家人溝通、設(shè)備清單、洗浴流程、消毒規(guī)范等42條。

泡完澡，李民花開始為老人洗頭，哪里癢癢就多摳摳；接著是搓澡，從脖子到腳，從胸前到背后，全部搓個遍。

搓完之后是沖洗，花灑沖過老人的脖頸、腋窩，隱私部位尤其要重點沖洗。沖洗完，李民花用一條新浴巾把老人的身體蓋上，床上也鋪一條浴巾，再由唐博把老人抱回床上。全身擦干后，李民花為老人抹上潤膚露。

雖然老人已無法做出任何表情，但原本緊蹙的眉頭已經(jīng)舒展開來，對李民花說了一聲：謝謝。

給媽媽當(dāng)“媽媽”

86歲的張奶奶今年4月在家中摔倒，造成右側(cè)髖關(guān)節(jié)骨折。好在，她有個很孝順的兒子，李民花稱他王叔。

王叔自己的身體也不太好，43歲時患心梗，心臟變大，十幾年間做過心臟支架、心臟搭橋，如今還會發(fā)生房顫。

在李民花服務(wù)的老人里，因為性別尷尬而選擇助浴服務(wù)的家庭不在少數(shù)。異性兒女照顧老人多少有些不便，兒媳照顧公公更是如此。

王叔卻不一樣，在日常的飲食起居之外，為母親擦身、洗澡、換衣、換尿不濕、如廁，每一項都是親力親為。“剛開始肯定會有些別扭，但真到需要的時候，誰還顧得了那些！”王叔說，他的愛人也不是沒有照料過婆婆，“她照顧不來，弄不動。”

早幾年父親行動力尚可時，王叔明確對他說：“您還能照顧母親時，應(yīng)該由您來照顧。您照顧不了了，再由我來照顧。”2019年，90多歲、身患兩種癌癥的老父親去世，照顧母親的責(zé)任落到了他身上。

王叔特別理解老人需要安全感，“我要做得比我爸好，才能讓老人覺得安心、舒服。”

母親摔倒后，王叔睡到了緊挨老人臥室的小隔間里，有什么動靜都能聽到。頭幾個月，母親每晚都喊疼，隔十幾分鐘就要喊一次，吵得他心煩。

“照顧老人畢竟不是一件快樂的事，它不是人的天性。照顧小孩大家都開心，因為小孩會長大，給人以希望，但老人你就是等著那一天的到來。每多照顧一天，痛苦就增加一點。”王叔說。

此前每次幫母親洗澡，她自己還能使上點力。摔倒后，老人徹底失去行動能力，像洗澡這樣的大工程王叔也“弄不動”了。

最近王叔張羅著讓母親去住院，進行全面的身體檢查和治療。“正好也給我也放個假”，他對老人說。老人問“哪家醫(yī)院，請護工嗎？”“三甲醫(yī)院，給您請護工，一天下來合計得七八百呢。”老人聽完放心了一點。

中國法定的老年人起點年齡是60歲，王叔也剛剛跨過了“老年”的大門。從自己得心梗、父親患癌癥、母親癱瘓，他與衰老和疾病打過太多次照面。面對生命的無常，他選擇讀圣經(jīng)來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與方向感。而現(xiàn)實生活中，他已經(jīng)把遺書寫好了。

為了讓母親也有所寄托，他時常會給老人講圣經(jīng)里的典故。在老人的床尾，掛著一幅書法，上面寫著“愛能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希望，凡事忍耐。”

張奶奶是第二次接受助浴了，所有流程都駕輕就熟，配合默契。洗完澡，李民花幫老人抹上潤膚露。泡完澡體力消耗大，王叔又開了一瓶飲料、插上吸管，遞給老人喝。

送走助浴團隊，王叔拿出一件印著粉色小花的無袖汗衫、一條深綠色的純棉秋褲給母親穿上。初秋午后的房間變得異常寧靜。

他把母親從床邊挪到輪椅上，又從輪椅里抱到沙發(fā)上，在一個特制座椅里，幫母親調(diào)整好坐姿，自己才坐下來休息。

老人望著窗外，窗臺上種了三盆水培綠蘿，沿著屋頂牽的細線，藤蔓爬滿屋子，綠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