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魏氏內科流派以“太平”為核心的學術思想初探*

魏光成，魏有剛

1 北京中醫藥大學 北京 100029 2 安徽省馬鞍山市中醫院 安徽馬鞍山 243000

安徽省當涂縣位于長江以南，東接南京，西鄰蕪湖，北與和縣隔江相望，南與宣城山水相連，《當涂縣志》言此處地理：“上有梁山極天門之險，下有采石扼長江之沖，右控廬、和以制兩淮，左蔽寧、廣以屏兩浙?！泵髦锰礁援斖繛槭卓h，太平遂為當涂別稱。

清末民初的大江以南，醫學昌明，以太平府為中心，南有新安雄踞，東有孟河、吳門、龍砂鼎立，太平魏氏內科便誕生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亦頗受這些醫學流派的影響。魏建標先生是清末秀才，以儒入醫，拜高淳名醫夏正紅為師，在臨證中反復鉆研，經子魏宏林、孫魏有剛、孫魏有峰、孫魏彩霞等繼承發揚，逐漸形成了一支以“太平”思想為核心，以內科大方脈為主體，內、外、婦、兒俱驗的，具有鮮明學術特色的地方醫派。

學術淵源

魏建標先生最初授業于江蘇高淳名醫夏正紅，其間情形，已不可考。魏宏林先生之學源自家傳，臨證較早，后多次參加國家組織的學習，對于現代醫學知識有系統掌握。魏有剛先生于家學之外，又系統學習了現代醫學知識，畢業于安徽中醫藥大學，后師承國家名老中醫范紹榮、國醫大師孫光榮等，獲益良多。

1 法源《素》《難》，體承《心悟》

魏宏林先生之學源自家傳，自幼隨父臨證，嘗言兒時得書不易，往往見一本書便背一本書，因此不僅對于經典十分熟悉，而且能夠通背《筆花醫鏡》《醫學心悟》等書籍，診間常常引用《內》《難》《傷寒》中的條文，往往切中肯綮，所謂“知其要者，一言而終”[1]，大概如此。臨證推崇程國彭學術思想，強調八綱辨證，重視氣血陰陽。魏有剛先生于家學之外，又承孫光榮先生指教，研習《中藏經》，多有心得。

2 以患為師，博采眾家

魏氏太平內科注重在臨證中學習，書之言有盡，患之狀無窮，以患為師一方面是以患者之病為師，是病有何癥狀，患者所苦者何，何癥前所未見，何證前所未解，需見病而知書，不可執書以套??；另一方面是以患病之人為師，部分患者久病成醫，所見往往亦有獨到之處。臨床有不決之事，又往往可以從前代醫家的記述中找到答案，一人之智有限，而千年之慧無窮。魏宏林先生嘗誦《大醫精誠》，嘆曰：“雖未必能博極醫源，然無由不精勤不倦?！?/p>

學術思想

太平者，醫患之所求，方藥之所貴，療效之所驗。醫之求太平也，需執大象，以御萬法，《道德經》曰：“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盵2]患之求太平也，貴在“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愈病于未現之時，《內經》有言：“夫亂已成然后治之，病已成然后藥之，譬如渴而穿井，斗而鑄槌，不亦晚乎？”[1]方藥之貴太平也，欲以平易之藥，收預期之效，馮楚瞻云：“因人治病而立論，亦必取中正和平，切于病癥，切于治法為要?！盵3]療效之驗于太平也，使陰平陽秘，氣血調和，患無所苦，查有所驗，羅天益所云“血氣周流，循其天度，十二臟之相使，各守所司，神氣沖和，身體太平”[4]是也。

1 醫說并行，醫患相對

太平魏氏內科十分強調與患者溝通的重要性，認為“有道無說不行醫”，醫生看病不僅要看患者之病，同時也要注意患者的生活環境、社會地位等，對疾病的治療不僅包括藥物治療，往往還包括對患者生活習慣的指導。醫說并行對提高患者依從性，保證臨床療效非常重要，魏宏林先生對于初診患者，往往不顧后面數十名患者排隊的情況，花費半小時甚至可能更長的時間與患者溝通，力求“問清楚，講明白”，要求患者“聽得懂，做得到”。

這一思想經魏有剛先生發揚，將其內涵延伸至重視患者之間的溝通和引導。一直以來，患者之間的溝通在醫療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患者對患者的信任天然地比對醫生的信任更強。魏有剛先生發起成立的馬鞍山市癌友協會在腫瘤患者調整心態，積極面對疾病，互相介紹抗癌經驗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產生較大社會影響。

醫有所擅，病有所患，醫患相對，互成其善。史載扁鵲“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為帶下醫；過洛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為耳目痹醫；來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為小兒醫，隨俗為變”[5]。醫者有隨俗為變，患者亦有擇醫之應。故某醫之患往往多見某證，未必時人皆病此，更未必世人皆病此，或者患者之間互陳癥狀，辨證在先，他證患者就醫別處而已。故醫者切不可執己之臨床，非他人之理論，他人之理論或也從臨床中來，不過所見患者不同，所得亦不同，茍有不明之處，需虛心請教，不可妄加指摘。

魏宏林先生的診室常出現這樣的現象，某一地方患者皆為某病而來，另一地方患者皆為另一病而來，多因親朋之間有人在此治好，往往以為他專治一種病，不會看別病，來此見其他病人方知亦可治別病。知醫患相對，便知不可偏執，醫路迢迢，無窮盡矣。

2 中西結合，法象天地

《靈樞》曰：“言不可治者，未得其術也?！盵6]天下無絕對的不可治之病，往往只是我們沒有掌握治療它的方法。近代以來，西方醫學的進入，在中國醫學界激起了新的波瀾。魏建標先生生活在清末民初，已經見到了西醫的確切療效及其局限性，又頗受海上醫派“發皇古義，融匯新知”的影響，認為西醫學的部分療法即我千年未得之術，主張學習西醫知識，融匯于傳統醫學之中。魏宏林先生和魏有剛先生都曾系統學習過西醫，但魏氏內科在整體思維上仍堅持中醫象思維，主張從對自然的觀察和體悟中來尋求問題的答案，比如魏宏林先生就曾在診療之余介紹過自己治療兩例氣鼓癥的經驗：患者腹大如鼓，旬月不解，然皆氣而非水，以砂仁七粒送入蟾蜍腹中，用青山土裹蟾蜍，放入火中焙干，研成細末，以水送服。言所治兩例皆愈，后未再見是癥。這樣的診療思路便是象思維的典型體現，蟾蜍腹大如鼓，砂仁行散之劑，故能療氣鼓 之疾。

中西結合欲以窮世間之術，法象天地欲以盡世間之道。雖力有不逮，然心有所向矣。

3 陰陽是本，氣血為先

魏宏林先生十分推崇程鐘齡的學術思想，認為程氏之書平易之中自見峰巒，辨證強調陰陽，常叮囑我們：萬般皆錯，陰陽不可錯。在程氏八綱的基礎上，又強調氣血的重要性，認為：經絡行氣血，五臟藏氣血，六腑通氣血，脈證候氣血，針藥調氣血，中醫之旨實不離于氣血。脈分左右，簡而言之，左手心、肝、腎，右手肺、脾、命，左以水生木，木生火，右以火生土，土生金，左以血為主，右以氣為主。獨取寸口，所以明十二經之氣血也?！按缈谡?，五藏六府之所終始”[7]，五臟六腑氣血之所終始也。又，“婦人尤必問經期”，月經乃直觀可見之氣血，問經期亦所為知氣血也。故凡是婦女來診，無論年紀老少，所看何病，必先問其月經情況。

這一思想體現在治療上，便是善用八珍，而加減變化藏其間，魏宏林先生常稱道八珍之至平至貴，變化之至精至微，往往加減數味，逍遙、二陳諸法蘊其間矣。

4 平正為上，慎用熱藥

當涂位于長江中下游平原，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區，毗鄰長江，古屬吳楚交界之地，與江蘇吳縣氣候相仿，常見濕熱為患，葉天士在《溫熱論》中說：“吾吳濕邪害人最廣”[8]，可見一斑。身處這樣的地域，面對這樣的患者群體，太平魏氏內科強調用藥以平為上，慎用熱藥。

魏宏林先生用藥推崇孟河費氏“一歸醇正，不惑殊趨”[9]的學術思想，“在義理之得當，而不在藥味之新奇”，處方多以14味為限，鮮有過此數者，劑量往往以6～9g為一般用量，甚至有1～2g的，而效驗顯著。

魏氏內科主張慎用熱藥，強調溫與熱不同。魏宏林先生常言療男婦之疾，宜溫而不宜熱，取“壯火食氣，少火生氣”之意，認為熱藥往往激越陽氣，一時見效，而陽氣益虛，溫藥則溫養陽氣，二者有本質不同。

當然，慎用并非不用，魏宏林先生門診一年之中，用附子者，亦有數人。嘗療一典型寒痹患者，烏頭等物，亦用之不疑。

驗案舉隅

1 魏宏林治血瘀頭痛案

患者，男，26歲。1981年2月16日來診，患者5月前騎自行車不慎與人相撞，頭部受傷昏迷，嘔吐，經某院診為“腦震蕩”，住院月余，好轉后出院，仍時有頭暈頭痛，數次中西醫診治，療效不顯，經人介紹，來我處就診?？滔掳Y見：頭暈脹痛，行走及思考時加重，俯仰轉側不便，時有心悸，食、納、二便尚可。舌淡紅，尖有紫點兩處，苔薄白，脈弦微澀。當屬血瘀之證，瘀血阻滯，經絡不暢，清竅失養，發為頭痛。擬處活化之法，佐以安神之品。方藥：血府逐瘀湯加味。生地9g，牛膝9g，桃仁12g，歸尾9g，紅花9g，赤芍6g，枳殼9g，柴胡6g，川芎5g，桔梗6g，郁金10g，夜交藤9g，甘草3g。水煎服，1劑/d。上方1劑痛減，3劑，以歸脾湯加減善后。

按：王清任曰：“查患頭痛者，無表癥，無里癥，無氣虛、痰飲等癥，忽犯忽好，百方不效，用此方一劑而愈?！盵10]血府逐瘀湯有行氣活血，化瘀止痛之功，本患者由外傷致病，正屬王氏所述范疇，故投之速效。

2 魏有剛治小兒深吸氣案

患者，男，5歲。2019年1月24日來診。常深吸氣2月余。患兒自2月前受涼感冒后，常深吸氣，每4～5min1次，深吸氣后舒適，無咳嗽、出汗、畏寒發熱等癥狀，曾去西醫院治療，胸片、心電圖及各項化驗指標正常，告之請中醫調理，今來我院?？滔伦C見：患兒神清，精神可，偏瘦，全身皮膚鞏膜無黃染，淺表淋巴結未觸及腫大，兩肺呼吸音清，心率88次/分，律齊，腹平軟，無壓痛及反跳痛，舌淡紅苔薄白，脈數，每4～5min，深吸氣一次，吸氣后舒服，納差，便溏。

辨證分析：肺屬金，司呼吸，脾屬土，主運化，土為金之母?；純呵盎纪飧校”驹诜危颖I母氣，累及于脾，表證雖解，肺脾已傷。肺氣不足，故吸氣為快；脾失健運，故納差，便溏。證屬肺脾氣虛，法當健脾益氣，培土生金。

方藥：補中益氣湯加減。黃芪6g，黨參6g，白術6g，炙甘草3g，當歸6g，陳皮6g，焦山楂6g，肉桂3g，山藥6g，雞內金6g，炒麥芽6g，炒谷芽6g。7劑，1劑/d，水煎200mL，早晚分服。

二診：深吸氣的頻率明顯減低。效不更方，復與14劑，竟收全功。

按：小兒臟腑嬌嫩，易實易虛，脾、肺不足，本是生理。適逢外感，損及于肺，累及于脾，兩臟受損，外不能受清氣以充肺氣，內不能運水谷以實脾氣。一身之氣俱不足，故常得吸為快。方以補中益氣湯加減，意在培土生金。方中黃芪味甘微溫，入脾肺經，補中益氣，升陽固表，故為君藥。配伍黨參、炙甘草、白術，補氣健脾為臣藥。當歸養血和營，協人參、黃芪補氣養血；陳皮理氣和胃，使諸藥補而不滯，配焦山楂、雞內金、谷芽、麥芽健脾消食共為佐藥;肉桂、山藥健脾益腎共為佐藥。炙甘草調和諸藥為使藥?；颊唠m屬氣虛，然若單憑藥力以補氣，則如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力有不逮，需以恢復脾之健運為要，待飲食稍旺，則氣虛自愈。

結 語

太平魏氏內科至今已歷經四代，傳承百年，涌現了魏建標、魏宏林、魏有剛等地方名醫，形成了一支以“太平”思想為核心，在行醫、醫理、辨證、用藥等方面均有特色的醫學流派。

張載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11]，此儒者萬世不易之初心，醫雖小道，然能“拯黎元于仁壽，濟羸劣以獲安”者，太平之至，茲有助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