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琪琪,葉孟娜,李耀林,張民杰,秦艷虹
1.山西中醫藥大學,山西 太原 030000; 2.山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山西 太原 030000
“救陰不在血,而在津與汗”出自葉天士《溫熱論》,是葉天士臨床經驗的高度總結,指導著現代溫熱病的治療。關于“津與液”的理解,有“養津”“止汗”“測汗”“斂汗”等學術觀點[1-2],筆者從疾病的動態變化角度淺析如下。
陰為陰精[3],陰精是人體生命活動的重要物質基礎[4],《素問·生氣通天論》言:“陰者,藏精而起亟也。”陰藏精以成形,為人之根本。津、液、營、血皆為陰精的具體表現[5],共同組成人體生命形體的精血形質,滋養全身。溫邪從口鼻而入,首犯肺衛,熱變最速,傳入氣分,或邪留三焦半表半里,樞機不轉進而內陷陽明,但終歸津干火盛,耗傷津液,損及腎液,甚者病深動血,疹色黑晦,陰竭而亡。此乃《溫熱論》中溫病由表入里逐漸加重的病變過程,可見病變后期陰傷最重。結合葉天士《溫熱論》對溫病各階段的相關闡述來看,在溫病治療的過程中,早期要顧護津液,避免津液亡失,后期則要注重補養津液。
《溫熱論》指出,溫病早期,邪在肺衛,溫熱之邪或夾風或夾濕,“風挾溫熱而燥生”“濕與溫合,蒸郁而蒙蔽于上。”溫熱之邪本傷津耗氣,若合風邪,兩熱相劫,煎灼陰液;若合濕邪,蘊蒸蒙蔽,耗損津液。衛分不治,傳入氣分,出現齒“光燥如石”“齒焦”“舌干少寐”“舌干而色不榮”等胃津耗傷之證。若“不燥胃津必耗腎液”,甚可見“齒如枯骨色”“舌黑而干”等津枯火熾腎精虧竭之證。氣分不治傳入營血,可見“舌光如鏡”等津血不得上榮之證。
葉天士言:“氣病有不傳血分,而邪留三焦。”濕熱相夾,留于三焦半表半里之處,病處內陷外達之候。葉天士以“上下分消”“隨證變法”為治則,創三仁湯轉樞機,避免里結陽明。若內結陽明,熱濕邪內搏,當輕下瀉熱,不宜與“傷寒邪熱在里,劫爍津液,下之宜猛”的峻下存陰相同,選用滑石、竹葉、通草等甘寒淡滲之品,輕下保陰。
由此可見,溫病衛分之時有風熱、濕熱等傷陰之機,氣分、營血之分有熱盛傷陰、津精虧竭、營血耗傷之實,半表半里之時,還有上下分消、輕下瀉熱利濕的注意事項。陰精虧損存在于溫病全程。葉天士重視津液,提出:“津液不竭,其人必不死;其死,亡津液也。”可見溫病過程中顧護津液、補養陰津的重要性。
《溫熱論》強調陰,陰為陰精之意,維持人體生命活動的根本。具有營養、滋潤和濡養作用的陰性物質皆可稱為陰精[6],精、血、津、液等皆屬于陰精范疇。狹義陰精為腎精,精、血、津、液等是腎精氣化的具體表現[7]。無論是前者的根據性質分類還是后者根據同源性歸屬,皆指出了精、血、津、液等在某種程度上的共通性,同歸于陰。葉天士認為的“救陰”是要關注汗、津、血。汗、津、血雖為不同的物質,但此三者同源互生,可相互轉化,實則為一。
《靈樞·癰疽》言:“津液和調,變化而赤為血。”水谷入于胃,腐熟運化而成水谷之精,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輸于肺,通調水道,津液輸布全身;肺朝百脈,又令濁氣歸于心,奉心化赤為血,津液和調,化生成血。津血皆來源于水谷之精微,受臟腑氣化而生成,津血同源,津又能化生成血。津血一體,津液虧損,血液化生乏源,津虧則血竭。津液除了血這一種表現形式外,還以汗的形式表現出來,《靈樞》就有“腠理發泄,汗出溱溱,是為津”的論述,還提出:“奪血者無汗,奪汗者無血。”指出了津血為汗之源。津化血化汗,津血化汗,汗、津、血三者以津液為一統,是津液的不同表現形式,精、血、津、液皆為陰精。
血液由津液、營氣、腎精化生而來,其中營氣、津液為血液的主要物質基礎。《靈樞·邪客》云:“營氣者,泌其津液,注之于脈,化以為血。”營氣泌津液,津液化赤成血,津液為化生血液的中間環節,血液為津液及腎精的化生產物。溫病的治療,重視陰精陰液,陰血的治療亦包括其中。但陰血的損傷多見于熱入營血之時,邪熱炙盛,煎灼津液,津液虧損,損及腎精血分,津液腎水虧竭,血化乏源,津傷燥熱,邪熱進一步煉灼精血,血液受劫,其結果一則耗損血液,脈道空虛,心神失養;二則熱盛破血妄行,斑點隱隱。
葉天士所言的“救陰不在血”并非不顧及陰血,而是在溫病特定的階段使用陰血藥物。將血與陰的概念分離開,打破兩者混為一談的局面,避免治血取代救陰。病處營血陰血受損之時,從治血而論,治當清熱養陰涼血散血。
治療陰血虧虛為顧護陰精的一個方面。溫熱毒邪侵襲,最易損傷津液,其次為傷營血,津傷甚者,津虧而血竭,若立即補陰血以“救陰”,恐有形之血難以速生[8],津血同源本一體,故葉天士強調救陰在津與汗,養津液以補血源充脈道。王孟英對此亦有解釋:“救陰須用充液之藥,以血非易生之物,而汗需津液以化也。”溫病熱入營血,不僅僅有津虧血竭,還存在著血瘀、出血等病理表現,熱盛津傷皆是其先導。熱毒之邪,煎灼津液,津液損傷是造成瘀血的重要原因,津液虧少,血液濃縮,凝聚成瘀,故有“伏火郁蒸血液,血被煎熬成瘀”之說[9]。溫病血分證中,存在著熱瘀交結的病理變化,除了津虧血竭,脈道滯澀不暢,瘀血內生外,還存在著熱毒熾盛灼熬津液,津枯而血燥,損傷脈道,血溢于脈外,出現斑疹隱隱及黑斑等熱破血妄行的表現,故葉天士言:“營分受熱,則血液受劫”“入血猶恐耗血動血”。
溫病營血之分,在津液損傷的基礎上存在著血液受劫,熱盛瘀血、熱盛迫血的病理改變,血為陰的一種,救血則為救陰,故涼血祛血熱、散血祛血瘀、養陰潤脈絡增津液避血燥。津血一體,血可泌津液,血瘀則氣機失調,津液輸布失調,全身不得濡養,治血以治陰,血瘀得散,血運而津液得布,血熱得清,則血靜津液不耗,此為救陰仍在血之意。
葉天士指出:“救陰不在血,而在津與汗。”實際上,津、血、汗三者同源而生,津液是血與汗的生成之源,汗是津與血的排泄體現,“津與汗”代表了陰精生化及消耗的供耗平衡,葉天士強調的不是“津與汗”的治療方法,而是要重視陰精的理念。溫病不同階段溫熱病邪傷陰程度不同,故顧護調養陰精的重點亦不相同,不同階段需關注不同表現形式的陰精。但總而言之,均要重視調養陰精。
4.1 衛分辛涼清輕透邪溫熱之邪易傷津耗氣,過汗存在著津液大傷的風險。但在衛分氣分之時,葉天士仍提出當汗出透邪的理念,并合以清輕養陰,平衡供耗。然而《溫熱論》中對于春溫的治療又提出“溫邪忌散”理論,引發了醫家關于溫病發汗是否合理的爭論[10-11]。溫熱邪本易傷津液,若更發汗則陰傷更甚,可能加重病情。那么溫病的治療是否應當發汗呢?從《溫熱論》“在衛汗之可也”“若其邪始終在氣分流連者,可冀其占汗透邪,法宜益胃”“若其仍在氣分,猶可望其戰汗之門戶”等論述來看,溫病衛分氣分之時仍可辛涼清輕透邪,汗出邪退,“溫邪忌散”忌的是辛溫發散。
“溫邪上受,首先犯肺”,未傳心包之時邪尚在肺,肺合皮毛,而主表,《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云:“其在皮者,汗而發之。”傷寒,邪位于表時,寒邪收引,毛孔閉塞,衛陽閉郁,邪氣郁閉于里不得出,多用辛溫之藥開泄毛孔,解除郁閉,邪隨汗出,諸癥緩解。出汗是邪祛的途徑與表現。而溫病本易傷陰,若再用辛溫發散之品,開泄毛孔,迫汗出祛邪,恐生他變,但葉天士在其《溫熱論》中確是多次提及“汗”,認為“在衛汗之可也”,此處的汗為邪出表現,其發汗含義不是辛溫強責其汗,而是通過辛涼之劑疏通皮毛,促邪達外[12]。溫病衛分感受溫邪,發熱重而惡寒輕,溫為熱之漸,火為熱之極,熱輕則彌散,重者結聚,肺氣閉郁,宣降失常。感受溫熱之邪成溫病,熱為陽邪,致病全身彌漫發熱同時結聚郁遏氣機,宣降失常。故治療上非為辛涼發汗,而為辛涼清解[13],通過牛蒡子、薄荷、豆豉等辛涼之藥清解透熱,通氣機,汗自出,邪透達表。辛以行散,可行氣血、開腠理、致津液、通氣[14],氣通則郁遏得除,津液調暢,汗出達于表,與通過辛溫發散開毛孔發汗之法不同。由此看來,“在衛汗之可也”,指的是,可以采取通過辛涼清解的方法調氣機,微汗出的癥狀在溫病中是可以被接受的。
葉天士指出的“溫邪忌散”,強調的是不用重發汗的辛溫發散之品,《臨證指南醫案》中有“輒投羌、防,泄陽氣,劫胃汁,溫邪忌汗,何遵忘之”的相關記載,指出不可用羌活、防風等辛溫發汗泄陽劫陰之品[11],而非不得汗,故全文多次提出:“在表初用辛涼輕劑”“辛涼泄衛”,使邪透于外。辛以通氣,涼以瀉熱,瀉熱以防傷陰,通氣以透邪外達,氣通則汗自出,透邪于表,解于衛氣。衛分之時,重視汗液,一在于透邪,結合溫病溫熱易結聚的特點,使用辛涼之法,調暢氣機,邪隨汗出;二在于清輕養陰,同時使用養陰之藥,避免汗出后陰傷,維持著生化及消耗的供耗平衡,顧護陰精。
溫病衛分之時,以辛涼輕清、疏透之品治之,據統計,《臨證指南醫案》中連翹、牛蒡子、梔子皮、桑葉、薄荷、淡豆豉等辛涼透散之品在衛分病證中的使用頻次亦靠前[15],同時當合麥冬、花露、蘆根汁等清輕以滋陰,成發汗透邪而不傷陰之勢。如《臨證指南醫案》中風溫犯肺,就選用“牛蒡子、薄荷、象貝母、杏仁、冬桑葉、大沙參、南花粉、黑山梔子皮”等辛涼清上并甘潤滋陰,防衛分津傷。吳鞠通繼承了葉天士顧護津液,衛分辛涼清輕發散的理念,創銀翹散[16]。
4.2 氣分瀉熱養陰衛分不解,傳入氣分,溫熱毒邪深入,熱伏于里,津傷更甚,苔薄而干,口燥煩渴,甚者舌黑干、短縮,舌絳光亮等津液大傷之象,當急瀉熱、補津液,治以甘寒,此與邪在衛分辛涼清解大不相同。但溫病氣分,還存在著邪正相持,邪氣流連氣分不解不傳者的特殊情況,葉天士又提出“可冀其戰汗透邪”的觀點,這似乎與溫病衛分辛涼發散的治療原則相同,但實則為二。
衛分之時,津傷不甚,以辛涼發散為主,輕清辛涼透邪,邪從汗解而不傷陰,衛分不解傳入氣分,邪熱傳里而煎灼津液,陰液虧虛,邪正相爭,正不能勝邪,邪不能勝正,邪熱在氣分流連,葉天士云“戰汗透邪”,又云“法宜益胃”“益胃”為清熱養陰助正祛邪、甘寒生津化生汗源,此乃邪氣流連氣分治法[17],與邪在衛分清輕辛涼清解不同。衛分邪犯于表,傷陰輕,氣分邪熱內陷,津傷較重,兩者陰傷程度及邪氣盛衰不同,治有差異,但皆為顧護津液的“救陰”之法。邪入氣分,熱盛耗傷津液為溫病氣分諸癥表現的關鍵病機,津虧而正虛,正邪較量,力量對比變化,則出現了氣分迅速傳入營血或邪氣留戀氣分的傳變。氣分之時,“法宜益胃”,甘寒滋養津液,補充汗源,補養正氣,使正能勝邪,驅邪于外[18]。“戰汗”為邪正較量、病情轉變的表現,正氣津液得到充養,與邪相抗,透邪達外,戰汗熱退,邪祛正安,脈靜身涼,故云“法宜益胃”“戰汗透邪”,此與溫病氣分,“在衛汗之可也”辛涼清解的原則及用藥大不相同。但衛分及邪氣流連氣分不解的溫病兩個不同階段,分別采用辛涼清解、清熱養陰兩種治法,最終皆出現了微汗出、戰汗出的透邪汗解表現。再次說明汗出是邪解的一個象征,其背后的病因病機、治法深意各不相同。
溫病氣分階段,存在著氣分邪熱盛以及邪于氣分流連不解兩種情況,盡管病位皆處氣分,但兩者治則表述不盡相同,前者治以甘寒,后者“益胃”戰汗透邪。后者發汗以“益胃”,“益胃”用甘寒之品,瀉里熱,養胃陰,充汗源,為戰汗而解提供物質基礎。兩者用藥一致,皆用瀉熱養陰之品瀉邪熱,令邪不內傳,津液不受煎灼,病止于氣分,養陰液,充脈道,令正邪相爭有基礎。《溫熱論》中氣分熱盛選用藥物如下:心胃火燔者,選用黃連、石膏瀉熱養陰;心火上炎,舌絳干,津液虧損者,予導赤散清心利水養陰;胃津亡者,予玉女煎清胃熱滋陰。除《溫熱論》中衛分證提及方藥皆為瀉熱養陰之品外,以《臨證指南醫案》為主體的溫病醫案氣分證治療亦為泄里熱為主兼滋養津液[18]。《臨證指南醫案》中葉天士有云:“熱傷氣分,用甘寒方。”方用竹葉石膏湯、白虎湯、麥門冬湯、玉女煎等。
4.3 營血分清熱涼血化瘀氣分不解,熱邪深入營血,煎灼津液,脈道不利,津少化血乏源。熱盛血少,心陰不足,不得養,夜甚不寐,熱盛而津液不足,則舌絳無苔,津虧血熱,血液受煎則血燥、血瘀,斑點隱隱,瘀熱互結則譫語昏狂,治當清熱涼血化瘀,解除瘀熱互結的病理狀態[19],預防津傷同時勿妄用補血滋膩之品,避免病邪深入。營血之分,正虛而邪不弱[20],臟腑陰傷,健運失常,若妄用滋膩則易厚重難散而礙邪[21]。對此,葉天士指出,當“先清營熱,勿得滋膩為穩。”以防過用厚膩之品,阻礙氣機。若營熱未清,熱盛傷津,合滋膩之品,妨礙氣機運化,津液生化、輸布失常,可加重津傷之證。用藥上,《溫熱論》中葉天士對于熱入營血的治療給出如下建議:“入營猶可透熱轉氣,如犀角、玄參、羚羊角等物,入血就恐耗血動血,直須涼血散血,如生地、丹皮、阿膠、赤芍等物”。
清熱涼血化瘀法可助養津液,溫熱之邪本易傷津液,熱入營血津傷更甚,故有舌紅絳少苔、心煩不寐、口干不欲飲或口不干等癥,熱盛蒸耗津液,血中津虧,脈道不潤,血液遂變黏稠,流速減緩,出現瘀血內停或出血[22]。營血之分,津傷并見血瘀、血熱、出血等。津液虧損為營血病變的病機基礎,合以熱邪則出現瘀血內生,津液、陰血輸布失常。營血之分要把握病變正虛邪不弱的總病機,陰虧的基礎病機,血熱、血瘀的關鍵病機過程,治療上通過活血化瘀涼血等法,使病理物質去,血脈通利,臟腑組織得以滋養,化生有源,津不虧,血亦不燥,熱減,諸癥減輕。
4.4 血分累及腎陰精,咸寒滋養,厚味填精溫病血分除在營分基礎上加重動血、發熱、陰傷等諸癥外,還可能出現累及精的情況,甚至出現齒焦無垢、舌黑而干短縮的精竭將亡之證。血分病重之時,可累及腎精之陰,此時當“甘寒之中加入咸寒”,選用甘咸寒濡潤之品,甘寒以生津養陰,化生津液,咸以入腎。“陽化氣,陰成形”,血肉有情之品多性咸,可滋補真精,精以化津,藥選阿膠、雞子黃、生地黃、天冬等[23]。
葉天士的“救陰不在血,而在津與汗”強調的是津液的重要性,提示醫者治療溫病需全程顧護津液,“津與汗”代表人體津液的供耗平衡,津液調護的重點在溫病衛、氣、營、血不同階段各不相同,氣分強調汗,氣分病機為肺氣閉郁、氣機失調,通過辛涼清解之法,氣機調暢汗自出,透邪外達,輕清養陰避免溫邪傷陰,確保供耗平衡;衛分則側重于津液,瀉熱養陰,助正氣,充汗源,正祛邪達外,可戰汗透邪;營血之分關注津液,側重血,清熱化瘀涼血并用,脈道通利,津液自行;血分重傷津液累及陰精,則滋厚填精,急以救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