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 巍
中國考古學從近代西方現代考古學傳入,已經走過了一百年的光輝歷程。習近平總書記用最精準的語言,總結了百年來中國考古學的巨大成就—— “延伸了歷史軸線,增強了歷史信度,豐富了歷史內涵,活化了歷史場景”②習近平:《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 更好認識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求是》2020年第23期。。回顧百年歷史,中國考古學最為顯著的成就之一,是邊疆考古的興起和發展。作為祖國西部邊疆具有重要戰略性意義的青藏高原,雖然現代考古學進入這一區域的時代相對較晚,但卻在不斷取得新的進步。近年來,青藏高原的重要考古收獲層出不窮,時代跨度從舊石器時代一直到各個歷史時期,均有重大的考古新發現問世。本文擬就青藏高原新出土的一批吐蕃時期 (7—9世紀)墓葬加以分析和評述,從中提出對其墓葬制度、喪葬習俗及其所反映出的文化因素等若干問題的新認識,進而探討青藏高原各族群與周邊地區在文化上的交往交流交融的歷史線索和相關證據。
7世紀,興起于雅隆河谷的吐蕃悉補野部族通過不斷的兼并、征服,逐漸統一了高原各部,建立起強大的唐代地方政權吐蕃王朝。吐蕃王朝從其建立之初,便向中原唐王朝學習,創立文字,輸入內地先進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制度文化,與周邊國家和地區的文化交流也進一步加強。吐蕃墓葬制度也開始成形。筆者曾經總結歸納從史前時代 (吐蕃王朝建立以前)到吐蕃王朝時代青藏高原考古出土的各類型墓葬,認為其發展到吐蕃王朝時期,以吐蕃王陵 (今西藏山南瓊結縣境內,俗稱“藏王墓”)為代表,效仿唐代帝陵制度,已經形成了 “主流型”的高等級墓葬,從地表封土、墓室結構、隨葬器物、殺牲祭祀、殉葬陪葬等一系列喪葬程序上開始具有制度化的特征,并影響到青藏高原各地。①霍巍:《西藏古代墓葬制度史》,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
但是,由于過去在青藏高原各地,尤其是在今西藏自治區經科學考古發掘的吐蕃時期高等級墓葬極為罕見,筆者的許多推測都還建立在漢藏文獻提供的線索上,未經考古實物相對應證實。近年來,先后在青海都蘭、烏蘭和西藏當雄等地出土了一批等級較高的吐蕃時期墓葬,對于我們深化對吐蕃墓葬制度的理解提供了幫助。青海烏蘭泉溝一號墓、青海都蘭熱水2018血渭一號墓先后被評為2020、2021兩個年度的 “中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并發表有考古發掘簡報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民族博物館、烏蘭縣文體旅游廣電局:《青海烏蘭縣泉溝一號墓發掘簡報》,《考古》2020年第8期;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青海都蘭縣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考古》2021年第8期。,西藏當雄墓地資料尚未正式公布,但已有部分資料披露③《西藏拉薩當雄墓地出土的圍棋子等顯示與中原文化交往交流》,中國新聞網·大眾考古,2021年4月22日;《西藏當雄發現唐 (吐蕃)時期大型封土墓》,《新民晚報》2022年1月14日。。基于這批新出土的重要考古材料,可以從中發現一些重要的考古學文化特征。
1.地面墓園與祭祀建筑 位于西藏高原腹心地帶的拉薩當雄墓地,有迄今為止在吐蕃王朝中心區域內首次發掘出土的高等級墓葬,意義十分重大。據現有資料披露,此次發掘共清理出6座大型封土墓和33座小型封土墓,大墓分布在南區、小墓分布在北區,對墓園應該是有一定布局和規劃的。從現已公布的M3號墓航拍照片上觀察,在墓葬封土的外圍有兩重近方形的塋墻相圍繞,應是墓園內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 (圖一)。由于地表破壞嚴重,青海烏蘭泉溝一號墓已無法觀察到原來是否有墓園建筑的遺跡。目前保存最為完整的地表墓園遺存為都蘭2018血渭一號墓,墓園平面近方形,由東西長33米、南北寬31米的塋墻圍合,塋墻均為平地起建,下部用青石塊砌筑,上部以土坯壘砌,塋墻上開設有門道和排水口,門道內還殘存有木質的門構件,包括木門砧和門檻。
圖一 當雄吐蕃墓M3
墓園內有的可以觀察到明顯的建筑遺址。如都蘭2018血渭一號墓的祭祀遺址位于墓園的東北隅,包括兩個房間 (分別編號為F1、F2),F1平面呈長方形,四面由石墻圍合,北墻上開設有門道,門道內殘存有木質門砧和門檻,地面經過人工處理,殘存有小石塊和紅燒土的遺跡。F2平面呈方形,也是由石墻圍合,東墻上開設有門道,門道內鋪設有大石板。發掘者根據在房間內發現成堆的羊肩胛骨、墻體上有的插有羊肩胛骨的現象推測,“可能是與祭祀有關的痕跡”,應當可信。在墓葬封土和塋墻之間形成的廊道,可供后世祭拜者在舉行祭祀、參拜活動時繞墓而行,都蘭2018血渭一號墓的塋墻與F1、F2可以相通,或許暗示著在喪葬和祭祀儀式上人們可以在繞墓祭拜之后,再在特定的場所進行祭祀活動。過去筆者曾在西藏地區考古調查發現的墓葬地表上發現有石砌的墓垣、塋墻等遺跡現象,在墓葬封土丘的一隅也發現過房屋建筑的痕跡,推測其當為墓園與祭祀建筑的遺跡,①霍巍:《西藏古代墓葬制度史》,第97—104頁;《松贊干布陵的古史傳說與考古探索》,《歷史教學》2018年第8期。但終因缺乏直接經過考古發掘獲得的證據而無法確認,新的考古資料證實了這一推測。
2.封土建筑形制 高等級的吐蕃時期墓葬往往都在地表留下了封土的遺跡 (所以這也成為后世盜墓者的顯著標識,導致 “十墓九空”的被盜現象發生)。拉薩當雄墓地大型封土墓的封土立面均呈覆斗形,封土平面基本呈圓形或圓角梯形。都蘭2018血渭一號墓因已多次被盜和回填破壞,墓室已經向下塌陷呈鍋底狀,所以無法認定原來封土的情況。但是,此墓為熱水墓群的大型墓葬之一,與過去考古發現的另一座 “熱水一號大墓”(當地俗稱 “九層妖樓”)緊相毗鄰,兩者相距不遠,均在同一墓區內。這座 “熱水一號大墓”是典型的依山建墓,封土呈覆斗形。②此墓的正式考古簡報和報告均未公布,有關情況可參見許新國:《中國青海省都蘭吐蕃墓群的發現、發掘與研究》,收入氏著:《西陲之地與東西方文明》,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第133—141頁。由于這兩座墓葬在墓主身份等級、族群關系上都有著密切的聯系,所以由此推測,2018血渭一號墓原在墓室頂部也應修筑有覆斗形的封土,因后期嚴重盜擾破壞才沒有留下痕跡。烏蘭泉溝一號墓的情況和2018血渭一號墓相似,據發掘者觀察 “墓葬可能原有地表封堆,但遭盜掘和回填的破壞,遺跡已無法辨別”。結合西藏各地發現的吐蕃時期墓葬情況來看,在墓室之上營建平面呈方形、梯形、立面呈覆斗形的封土墳丘,已經成為墓主身份等級、社會地位的體現,與吐蕃之前的石板墓、石丘墓、石棺葬等墓葬在形制上區別明顯,是這個階段 “主流型”墓葬的重要特點之一。
3.墓室結構與布局 與既往主要基于地表調查勘測的墓葬考古工作情況相比較,近年來最為重要的新收獲是由于上述這批墓葬均經過全面的考古發掘清理,從而可以了解到地下墓室的結構與布局等情況。其中,拉薩當雄墓地的幾座大型墓葬的墓室結構頗具代表性,其中有的為豎穴土坑石室墓,有的為穹隆頂式樣的洞室墓,兩者均為多室墓,由墓道、前室、后室、側室等組成,如上文中提到的M3,即平面布局呈 “十”字形。類似這樣的兩種墓葬形制,豎穴土坑石室墓起源甚早,西藏史前時期的墓葬多見此種類型;而穹隆頂式的洞室墓應是高原人們模仿居室氈帳式樣發展起來的新的墓室形制。進入吐蕃時期之后,兩者分別成為這一時期西藏高原最主要的墓室結構。①霍巍:《西藏古代墓葬制度史》,第97—104頁。2018血渭一號墓是近年來考古發掘出土的墓室結構規模最大、形制復雜、裝飾風格獨特的一座高規格墓葬,它既有吐蕃腹心地帶高等級墓葬墓室呈格狀的多室墓結構,但又在主墓室內四壁皆設斗拱類木結構、繪制彩色壁畫、磚砌棺床。這些作法,則為西藏地區吐蕃墓葬所不見,究其源頭恐不一定來自西藏本土,筆者將在后文詳論。拉薩當雄墓葬中也發現有用木料覆蓋墓室頂部的作法,這和青海都蘭熱水墓群常見的做法相似,表明兩者之間在營建工藝和用材上似有一定聯系 (圖二)。
圖二 2018血渭一號墓內部結構
青海烏蘭泉溝一號墓的墓葬形制明顯不同于上述兩地,此墓墓室前室用青磚砌筑,后室和兩側室分別用方形柏木壘砌,形成一座磚木混建的多室墓葬。最為奇特的是,在此墓后室西壁外側墓坑壁上,用木石結構還建了一處近方形的 “暗格”,暗格內置一長方形木箱,其中出土有一件方形龍鳳獅紋鎏金銀冠飾和一件金質鑲嵌綠松石四曲鋬指杯,應是墓主特殊的營葬方式。烏蘭泉溝一號墓在墓內四壁的磚木結構上均繪制壁畫,使用彩繪棺槨作為葬具的做法,也和拉薩當雄墓地的基本風格不同,某些方面和2018血渭一號墓相對較為接近,反映出更多青海本土的文化色彩 (圖三)。
圖三 泉溝一號墓平剖面圖
總之,這批較高等級墓葬的考古發掘,從地面到地下形成一個完整的鏈條,體現出7—9世紀之間唐代吐蕃墓葬的主要考古學特征,并且首次在西藏與青海兩地的吐蕃墓葬之間建立起可以參互比較的標尺,改變了既往研究主要依靠傳統漢藏文獻對吐蕃高等級墓葬內部狀況進行推測的局面。同時也證明,過去文獻記載稱吐蕃贊普陵墓外形 “墓形堆四方形”“宛如牛毛帳篷”等描述大致可信。文獻對其墓室內部情況的描寫雖然多帶有夸張、神秘的色彩,但墓室 “宛如九宮格”般的多室結構,在不同的室內隨葬以不同的隨葬器物,將王者生前的服裝、王冠隨葬入墓等說法,也具有一定真實性。
此次在拉薩當雄首次發掘的大型吐蕃墓葬雖然與山南瓊結藏王墓在規模、等級和格局上還有較大差別,尤其是地表是否存在石碑、石象生之類的設施還不見披露,無法確認死者的身份、地位,但總體上仍然體現了吐蕃時期各地王公貴族以藏王墓為模仿對象,墓上建有墓園,封土呈覆斗型,墓室內部具有豎穴多室、仿生人居室的穹隆頂式結構等重要特征,這為認識吐蕃王朝時期最高統治者贊普陵墓為代表形成的、具有等級區別和一定規制可循的墓葬制度文化,也提供了難得的參照物。
青海都蘭2018血渭一號墓墓主的身份,由于棺床內出土了一枚由雙峰駱駝圖像和古藏文組成的印章,經中國科學院高能物理研究所進行CT掃描后,得以清晰地識讀其古藏文內容為 “外甥阿柴王之印”,所以可以基本比定墓主是吐蕃占領下吐谷渾邦國之王、吐蕃墀邦公主之子莫賀吐渾可汗①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青海都蘭縣熱水墓群2018血渭一號墓》,《考古》2021年第8期。,這也為進一步認識青海吐谷渾故地與吐蕃王朝關系密切的高等級墓葬的喪葬禮俗和墓葬制度,提供了首例科學證據,其意義同樣十分重大。正因為這座大墓雖然屬于吐蕃統屬之下的吐谷渾邦國的王陵,所以一方面具有諸多和西藏本土吐蕃王陵相似的文化現象,但另一方面也具有濃厚的青海本土文化色彩,可以初步認定為吐蕃文化和吐谷渾文化相互融合而成的墓葬規制。雖然墓葬盜擾嚴重,但由于 “318大案”的破獲以及隨后考古工作者及時的搶救性清理,留下大量遺跡、遺物和喪葬文化現象,從中可以觀察到多種文化因素的存在,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
青海烏蘭泉溝一號墓的墓葬形制明顯不同于都蘭2018血渭一號墓,因在此墓的 “暗格”中發現鎏金銀王冠,由此可以初步斷定其同樣屬于吐蕃王朝時期吐谷渾故地的高等級墓葬。發掘者推測,此墓的選址在地勢較高的山坡之上,俯瞰開闊的河流谷地,與西藏和青海地區其他吐蕃時期墓地選址理念是基本一致的,地表很可能也存在一定規模的封土墓丘,“而從所遺留的擾土堆積來看,應該不存在典型的吐蕃墓葬所流行的梯形石圍結構……很可能體現了一種源自本土的喪葬傳統”,這是很有見地的看法。對于死者的身份,發掘者推測其 “可能是一位對唐朝文化高度認同的吐蕃貴族”②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民族博物館、烏蘭縣文體旅游廣電局:《青海烏蘭縣泉溝一號墓發掘簡報》,《考古》2020年第8期。,對此尚有可商之處。但總體而言,此墓和這一地區其他多座曾經出土過所謂 “吐蕃棺板畫”的墓葬一樣,③霍巍:《青海出土吐蕃木棺板畫的初步觀察與研究》,《西藏研究》2007年第2期。可能代表了吐谷渾故地在吐蕃占領之下,既保留了深厚的唐朝文化影響、同時也深受吐蕃文化影響的社會上層人士的喪葬習俗。
這里所說的 “社會普通階層”墓葬,是相對上文所述的高等級墓葬而言。在青海都蘭熱水墓地內,除了前述的 “都蘭一號大墓”和新發現的 “2018血渭一號墓”這樣的高等級墓葬之外,還分布著一批墓葬等級相對較低、可能代表著當時社會中下層人士的墓葬,其中以2014年發掘的都蘭哇沿水庫古代墓葬群為典型代表。
哇沿水庫壩體位于都蘭縣熱水鄉扎麻日村東南約2公里處的察汗烏蘇河兩岸山前臺地上,2014年為配合水壩修建進行了搶救性考古發掘,出土墓葬25座、殉馬坑5座。目前已有考古簡報發表④青海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陜西省考古研究院:《青海都蘭縣哇沿水庫古代墓葬2014年發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18年第6期。,發掘報告也將不日問世。發掘過程中,筆者曾親赴考古現場考察,留下的一個最為深刻的印象,是這25座墓葬規格不高,除其中一座M17可列入中型墓葬 (與本文所論的大墓相比較)之外,其余均為小型墓葬,但是墓葬形制卻十分復雜,所反映出的個性化,或可稱之為多元化的特點明顯,并無較為統一的墓葬規制可尋。
首先,從墓葬類型與結構上看,這批墓葬中以帶有濃厚吐蕃墓葬文化特點的石室墓居多,占據主流地位。這類墓葬往往地表上有石砌邊框的封土墳丘,平面多呈梯形,墓室結構多由石砌墻體的墓壙和墓室構成,有的在墓室頂部殘存有壓頂的柏木,這些做法與在西藏本土和青海熱水墓地發現的吐蕃王朝時期墓葬的基本風格一致,反映出在吐蕃王朝統屬之下地域文化的共性。但同時墓地中也發現有一座磚室墓 (M19),此墓由墓道、墓壙、封門、墓室四部分組成,墓道為斜坡式,以石塊封門,墓室采用方磚錯縫平砌而成,很顯然與吐蕃墓葬文化有別,具有河西地區唐墓的特點。此外,墓地中還發現3座木槨墓,整體由圓形石圈、墓壙、夯土臺、槨室等部分組成,此類墓葬最大的特點是由石塊砌成石圈和墓壙,再用大量預制的木板或方木砌建槨室四壁,最后用柏木方封頂。在建墓的許多細節上,顯示出多元的文化因素:如編號為M16的這座木槨墓槨室四壁在用木板砌建時,部分木板的中部及一端書寫有古藏文,用以表示木板層的序號,顯然是為了施工時不致出錯,表明藏文在當時的流行。此墓的底部,又采用了方磚錯縫平鋪,這又是河西地區唐墓中常見的做法。至于使用大量柏木方封頂的做法,也和這一時期具有吐蕃文化特點的墓葬營建方式相似。
其次,從這個墓地所反映出的喪葬習俗上觀察,也具有多元文化的特點。在較高規格的石室墓附近,發現5座殉馬坑,不少墓內也有殺牲祭祀的遺跡,這是吐蕃時期動物殺殉習俗的反映。①霍巍:《西藏古代墓葬制度史》,第225—254頁。在M16中還出土書寫有古藏文的木簡,其內容有 “(有)頭巾等若干”“(有)衣服一件”等字句,其性質可能為記錄隨死者入葬的 “衣物疏”一類的木簡。在墓葬中隨葬記錄死者殯葬過程中的 “衣物疏”這一習俗,很早開始便流行于漢地,漢唐時期在河西地區也十分盛行。吐蕃墓葬中出現 “衣物疏”之類的文字材料,可能受到中原漢唐文化的影響。在葬俗上,不少石室墓中有火燒人骨的堆積和屈肢葬式,這種古代的習俗在青海地區史前古代羌人的墓葬中便已經出現,②俞偉超:《古代 “西戎”和 “羌”、“胡”考古學文化歸屬問題的探討》,載其論文集 《先秦兩漢考古學論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180—192頁。很可能延續影響到后世。M25中出現了 “鋸頭葬”的現象,過去在西藏昂仁布馬古墓葬中也曾發現 “環鋸頭骨”的現象,筆者據 《文獻通考》卷334·四裔十一 “吐蕃”條下: “人死,殺牛馬以殉……其臣與君自為友,號曰共命人……又有親信人,用刀當腦縫鋸,亦有將四尺木大如指者刺兩肋下,死者十有四五,亦殉葬焉”的相關記載,認為其當與吐蕃時期的殉葬習俗有關。③霍巍:《西藏昂仁古墓葬的調查發掘與吐蕃時期喪葬習俗研究——兼論敦煌古藏文寫卷P.T.1042考釋的幾個問題》,載四川大學博物館、西藏自治區文物管理委員會編:《南方民族考古》第四輯 (西藏文物考古專輯),成都: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1992年,第169—170頁。如果這一推測無誤,青海哇沿水庫墓地中出現的這種現象,應當具有與之相同的文化背景。在編號為M23的石室墓中,還出土了16件用動物肩胛骨制成的卜骨,表面均有燒灼跡象,上面遺留有5—9個不等的灼痕,并書寫有古藏文。其中標本M23:12正面的古藏文文字可以辨識,初步釋讀為一件關于馬匹買賣的卜骨,當中有關于馬的毛色、價格、交易雙方及證人等內容,其書寫格式曾見于敦煌西域一帶出土的古藏文文獻。④[英]F.W.托瑪斯編著,劉忠、楊銘譯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會歷史文獻》,北京:民族出版社,2003年,第47—49頁。用古藏文書寫在卜骨表面并隨葬入墓,一方面具有濃厚的吐蕃占卜文化的特點,⑤新疆米蘭出土古藏文木簡X.V,0016、iv,79、iv,35號上便有記載使用 “羊肩胛骨”“(羊)右肩胛骨”占卜雨情、收成、疾病、死者靈魂歸宿等情況,參見 [英]F.W.托瑪斯編著,劉忠、楊銘譯注:《敦煌西域古藏文社會歷史文獻》,第344—345頁。另一方面也和當時河西走廊、敦煌吐魯番一帶各民族之間販賣馬匹等交易活動的繁盛情況有著密切的關系,⑥張勛燎:《敦煌石室奴婢馬匹價目殘紙的初步研究》,載 《古文獻論叢》,成都:巴蜀書社,1988年,第175—191頁。是否與死者生前的經濟活動有關值得考慮。
總之,這處墓地死者的身份等級不高,主要為社會中下層階級;在墓葬的營建方式上集石室墓、磚室墓、木槨墓等多民族特點于一地,并無一定之規制可尋。在喪葬風俗和隨葬器物上既反映出濃厚的吐蕃文化特點,同時又具有唐代中原地區和河西地區的諸多因素。因而可以初步判斷,葬于此處墓地的死者絕非某個單一民族,或者換言之,這一墓地絕非是基于某個單一民族文化因素而形成。極大的可能性則是在同一墓地中葬入了不同民族,或者不同文化背景的死者,通過各自的喪葬習俗,曲折地反映出青海都蘭熱水察汗烏蘇河兩岸不同族群之間彼此混同、相互融合的文化現象。
如上所述,西藏本土和青海都蘭新出土的這批吐蕃時期墓葬,提供給我們觀察這個歷史發展階段不同民族、不同文化之間相互交往交流交融的若干橫截面。由于這批新出土的考古實物材料涉及從高等級王公貴族到一般社會成員的不同層面,所以有助于我們在特定的歷史時空范圍內來分析這些通過墓葬考古所反映出來的文化現象及其背景。
7—9世紀的青藏高原,由于吐蕃王朝統一高原各部并不斷向外擴張兼并,尤其是在東西兩個方向上的重點拓展,敦煌、西域以及青海吐谷渾諸部均一度被吐蕃納入其統治范圍之內,所以在這個時期來自西藏本土吐蕃文化的影響在所難免。拉薩當雄墓地的墓葬形制從總體上看,也被青海都蘭熱水墓地中的上中層人士所采納;當雄墓地大型墓葬中殘存的部分金銀器和青海都蘭吐蕃墓地出土金銀器具有相似的藝術造型特點,尤其是以前僅見于青海都蘭熱水墓地的鑲有綠松石的組合式死者“金覆面”五官構件,此次也在當雄墓地中出土,從而為這類高等級墓葬死者的喪葬習俗和墓葬規制找到了源頭,打上了吐蕃文化的烙印。但是,以新發現的都蘭熱水2018一號墓、烏蘭泉溝一號墓為例,從墓葬的營建、裝飾來看,一方面以吐蕃文化為主流,但另一方面仍然可以從中發現多種文化交互影響的痕跡。
熱水2018一號墓在墓道和墓壙之間設有照墻,主墓室內設有斗拱類木結構,主室四壁繪制壁畫,這些做法均不見于西藏本土吐蕃墓葬。發掘者認為 “壁畫的施工技法與中原地區唐墓壁畫相似”,這是完全正確的。筆者認為此墓主室內的斗拱之上為照墻,形成墓內和墓外連成一體的象征性建筑體,意在模仿生人宅院,與之類似的做法曾多見于河西地區五涼時期墓葬。如敦煌佛爺廟西晉十六國時期墓葬中,也是在墓門之上設磚砌照墻,照墻基本與墓門垂直,自下而上鑲嵌各種仿木構造型磚和雕刻花磚。①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2015年敦煌佛爺廟灣——新店臺墓群Ⅲ區西晉十六國墓葬發掘簡報》,《文博》2019年第5期。兩者盡管在裝飾材料和結構布置上各有不同,但在設計意境上具有共同之處。此外,熱水2018一號墓在主墓室內設置祭臺、用磚砌建棺床等做法,也均見于河西走廊和青海湖地區魏晉十六國至唐代墓葬,故其淵源很有可能是受到這一區域內漢文化的影響。熱水一號墓的墓主人采用彩繪漆棺,這和烏蘭泉溝一號墓的情況相同。這類彩繪漆棺一方面與北魏時期鮮卑貴族的喪葬習俗有關,另一方面與敦煌吐魯番一帶漢晉至唐代墓葬中的彩繪木棺在藝術形式和表現方法上也有類同,所以也應是在吐谷渾傳統的鮮卑文化舊俗的基礎上,受到了來自河西、西域漢唐文化影響的產物。
類似的情況也見于烏蘭泉溝一號墓。這座墓葬首先在墓葬形制上,采用的是墓道之后接續前、后、側室的布局,主次分明,這和拉薩當雄大型吐蕃墓、熱水2018一號墓等墓室多為并列多室墓的形制都不相同,而體現出較多河西、敦煌地區唐墓的特點,所以可以基本肯定墓主人并非 “吐蕃貴族”。但是,死者同時又深受吐蕃文化的影響,體現出不同文化之間混同、交融的現象。首先,從墓葬的營建方式上看,雖然多受唐墓分前、后、側室等布局結構的影響,但卻在構建方式上采用前室為磚木混合,后室和側室采用柏木砌建,墓頂采用棚木封蓋的做法,這些特點和這一區域吐蕃系統墓葬又有相似之處。其次,在喪葬習俗上,墓道填土中發現動物骨骼、鹿角等,還有火燒祭祀的遺跡,墓壙口部填土內發現殉人一具,死者頭骨左側有焚燒痕跡,殉者下方填土中有炭化的燒骨,發掘者推測可能也為一處祭祀遺跡。這些因素都體現出吐蕃墓葬文化當中苯教殺牲、殉人等祭祀習俗的影響。
再從此墓的壁畫內容分析,多元文化的特征更為明顯。從總體上看,此墓前室殘存的壁畫全部繪制在白色底面的磚壁上,主要反映儀仗、伎樂之類的儀衛場面,這都是唐墓壁畫常見的布局。但具體的畫面,卻又體現出不同的文化背景。例如,前室東壁墓門南側繪制的是儀仗隊列,由于殘破過甚,可辨識的人物只有5人,最前方1人手執旌旗,其衣飾特點是頭戴圓形盔形帽,身著圓領窄袖長袍,腰束帶,佩戴彎月形刀鞘,袍下出露黑色長靴。其后4人分為兩縱列,下方前列第一人保存最為完整,其衣飾特點為頭戴幞頭,身著交領窄袖長袍,雙手合拱于胸前,腰束帶,足穿黑色長靴,身后牽有一匹紅色的帶鞍之馬,馬上無人騎乘,當為控馬。下方第二人大部已殘,但可觀察到此人也是身著交領長袍,腰束黑帶,足穿黑色長靴,身后牽一匹白色駿馬,馬鞍上鋪放有紅底黑點的氈毯。上方前列第一人只殘存下半身,也是身著紅色長袍,袍下出露黑色長靴,手中執有旌旗,僅存旗桿。第二人身著白色長袍,身后牽一匹紅色駿馬,馬上有鞍,鋪放有帶團花圖案的小毯。這幾個人物形象均面部豐腴,身材壯碩,無論是服飾特點還是人物、馬匹的畫法均是一派唐風,人物的身份也并非吐蕃人。但是,這幾個人物的面部,都有 “赭面”痕跡,即在眼部、額部、兩頰等部位涂有朱紅色顏料,這是典型的吐蕃文化的因素。在吐蕃占領吐谷渾、敦煌和河西四郡之后,無論何種民族在衣飾和裝飾上都要以 “吐蕃裝”為其模仿對象,這即為其中一例 (圖四)。
圖四 泉溝一號墓前室東壁儀衛壁畫殘存畫面
前室南壁壁畫因被盜破損已大部不存。根據留下來的照片資料,可以大體知曉原來繪制的可能是一幅伎樂圖,正中一長方形地毯上有3人席地而坐,衣飾特點各有不同:最上方一人身著小翻領長袍,演奏拍板;中間一人頭戴圓形盔帽,身穿交領長袍,足穿黑色長靴,彈奏琵琶;最下方一人頭纏巾,吹奏篳篥,三人面部也都有 “赭面”。樂隊的前面還有一人似正在隨著音樂起舞。在其周圍分別站立數人,衣飾特點均身穿不同花色的長袍,有的在袖口飾有團花,腰間束帶、足下穿靴,應是正在觀賞樂舞的王公貴族。這支小樂隊的成員從服飾特點上看可能既有漢人、也有胡人,也是由不同民族組成 (圖五)。
圖五 泉溝一號墓前室南壁伎樂壁畫殘存畫面
此墓的考古發掘者仝濤先生已經十分敏銳地觀察到,此墓在前室墓門口所繪制的儀衛圖,“其中牽馬侍衛的帶旒旌旗、‘虎豹韜’形制、圓領長袍服飾和一手屈臂握拳執于胸前的儀態,都與神龍二年 (706)唐章懷太子墓和懿德太子墓壁畫所繪儀衛圖一致,只是數量規模不同。在青海地區習見的吐蕃時期棺板畫上,尚未出現過類似儀衛圖像,因此可以推測該壁畫反映的是唐朝高級貴族所匹配的儀衛禮制,在吐蕃貴族階層內似未廣泛流行”①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民族博物館、烏蘭縣文體旅游廣電局:《青海烏蘭縣泉溝一號墓發掘簡報》,《考古》2020年第8期。。筆者認為這個觀察是準確的,從烏蘭泉溝一號墓所處的地理位置和歷史背景看,似更有可能系深受唐朝制度文化染化影響的吐谷渾上層貴族所為。
后室壁畫與前室壁畫最大的不同點,是全部繪制在木頭壘砌的壁面上。內容保存相對較為完好的有北壁的 “放牧圖”和西壁的 “帳居圖”。北壁的 “放牧圖”畫面的右側中心為一座帶有紅色裝飾條帶的圓形帳篷,其式樣與過去在青海都蘭海西州發現的多處棺板畫上所繪的帳篷式樣相同。②霍巍:《青海出土吐蕃木棺板畫的初步觀察與研究》,《西藏研究》2007年第2期。帳篷的前后各站有一人,雖殘損嚴重,但仍可觀察到這兩人均頭戴盔帽,皆有 “赭面”,牲畜群正朝著他們行走而來。畫面上牲畜的品種有駱駝、馬、羊、牛等,在其最后為一站立者,衣飾特點與帳篷前后的兩人相同,也是頭戴盔帽,飾以 “赭面”,應為同一族屬。從這幾個人的服裝特點來看,和這一地區出土的其他棺板畫上大量出現的纏頭巾的吐蕃人形象略有區別③霍巍:《西域風格與唐風染化——中古時期吐蕃與粟特人的棺板裝飾傳統試析》,《敦煌學輯刊》2007年第1期。,筆者頗疑是否為當地 “吐蕃化”的吐谷渾人形象的寫照 (圖六)。
圖六 泉溝一號墓后室北壁放牧圖壁畫殘存畫面
后室西壁的 “帳居圖”所反映出的多元文化交融色彩尤其濃厚。畫面的中央為并列的兩處居所,一為帶有喇叭形通氣孔的圓形帳篷,白色的帳篷上裝飾有紅色的條帶,在帳篷的門口左右各立一人,均 “赭面”,拱手于胸前,右側一人頭戴圓盔帽,身穿長袍;左側一人頭上所戴帽子的式樣為典型的“雞冠形帽”,身著交領長袍。這種 “雞冠形帽”也稱為 “山字形帽”,狀若三座起伏的山巒,筆者曾經在討論青海地區吐蕃墓葬中出土棺板畫上人物服飾時指出,它曾是北魏鮮卑族的服飾特點之一,①霍巍:《青海出土吐蕃木棺板畫人物服飾的初步研究》,載中山大學藝術史研究中心編:《藝術史研究》第九輯,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57—276頁。過去在寧夏固原雷祖廟北魏墓彩繪漆棺、山西大同市智家堡北魏墓彩繪木棺上出現過,考古發掘者均指認其為鮮卑族的 “雞冠形帽”,和另一類 “垂裙皂帽”同為鮮卑服飾的特點之一,②固原文物工作站:《寧夏固原北魏墓清理簡報》,《文物》1984年第6期;劉俊喜、高峰:《大同智家堡北魏墓棺板畫》, 《文物》2004年第12期;山西大同歷史文化學院、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大同市博物館:《大同南郊北魏墓群》,北京: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518頁。所以孫機先生直接稱其為 “鮮卑帽”③孫機:《固原北魏漆棺畫研究》,《文物》1989年第9期。。筆者由此比定,這個人物的族屬應為繼承了鮮卑傳統的吐谷渾人。
在這頂帳篷的左上方和右下方還各站一人,兩人的服飾特點也很具特色,左上方人物頭纏紅色高頭巾,身穿紅色翻領長袍,腰束帶,足穿黑色靴子,雙手拱于胸前,是較為典型的吐蕃裝束;而右下方的人物卻是頭上纏巾、身著紅色半袖交領衣,下著短裙、內穿長褲,形象與其他民族服飾有別,筆者初步判定其應為深受唐文化影響的吐谷渾人。此人身后有一棵大樹,大樹的右側是一處漢式木構建筑,底部設有臺基踏道,紅色廊柱上有斗拱、梁架和出檐的廡殿頂,殿頂中央有一紅色的寶珠,脊上兩端有鴟吻,完全是漢式作風。將帶有民族特色的帳篷和漢式殿堂同繪于一處相互并立,顯示出唐朝漢文化和當地吐蕃、鮮卑、吐谷渾等多種文化之間的相互交融、共生共存的場景,也是對死者身份和生活習俗具有多元文化色彩的最好說明 (圖七)。
圖七 泉溝一號墓后室西壁帳居圖殘存畫面
由于烏蘭泉溝一號墓沒有文字資料出土,不能像熱水2018血渭一號墓那樣根據墓中出土的古藏文印章比定墓主的身份,但結合上述情況和墓中 “暗格”出土的鎏金銀質王冠,筆者傾向認為死者可能仍然是一位吐蕃統治之下的吐谷渾王公貴族,這頂具有濃厚中原文化色彩的 “冕鎏型王冠”本身,也并非吐蕃系統的王冠式樣。換言之,它并非吐蕃王朝所賜,而是死者生前遺物,在其死后作為死者最為珍貴的遺寶和另一件四曲鋬指金杯一同秘密地隨葬于專門設計的墓葬 “暗格”之中。其中深意令人玩味。
眾所周知,青海本為吐谷渾人所建立的 “河南國”故地,吐谷渾人自其立國之始,便和南朝蕭梁、北魏、唐朝等保持著密切的關系,受中原文化影響很大。吐谷渾王族及其統治者大量吸收漢族文化,在政治制度上也多模仿中原。唐高宗龍朔三年 (663),吐蕃滅亡吐谷渾國,盡據青海之地,吐谷渾絕大部分為吐蕃所統治,時間長達170多年。①周偉洲:《吐谷渾史》,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82—187頁。此間一部分吐谷渾王族陸續歸唐內附,如吐谷渾慕容諾曷缽部;另一部分仍然留居在青海故地的吐谷渾部族則成為吐蕃統治之下的小邦國,要定期向吐蕃納貢,接受吐蕃的軍事編制和勞役 “大料集”,其上層王族也與吐蕃王室通婚,“結為甥舅之國”,如本文所述的2018血渭一號墓的墓主。烏蘭泉溝一號墓墓主的情況很可能另有隱情,是否是一位 “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吐谷渾舊主,雖滯留在青海吐谷渾王國故地,一方面不得不接受吐蕃文化 (如在壁畫中的人物都有 “赭面”印記),而一方面卻仍然堅守其衣冠舊制不改,即在保持其原有的鮮卑文化、吐谷渾傳統的同時,又心慕唐朝,死后在墓中表現出大量中原唐代儀仗制度、冠冕制度等漢文化因素。這或許也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解釋。
雖然目前新出土的這批墓葬大多被盜,殘存的隨葬器物已經很少,但我們仍然可以從中觀察到若干青藏高原各族與中原唐朝的密切聯系,以及通過以青藏高原為主線的 “高原絲綢之路”與周邊地區、國家交往交流交融的珍貴實物史料。鑒于上述墓葬正式的考古報告尚未出版,筆者只能就其目前已披露的信息擇要略加評述。
墓中出土的各類器物,從其性質上可以粗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死者生前曾使用過的 “生器”,另一類則是專門為死者下葬入壙制作的 “明器” (也作 “冥器”)。即使遭到嚴重的盜竊,殘余下來的隨葬器物中也有不少仍然具有重要的研究價值和學術意義。
據報道,拉薩當雄吐蕃墓地中的大型墓出土有金銀器、狗頭金、青金石、瑪瑙、珊瑚、綠松石、玉石、珍珠等飾件,以及陶器、銅器、鐵器殘件,漆器殘片,貝類制品,擦擦,織物,以及石質黑白圍棋子等。這當中黑白兩色的圍棋子的發現,已經引起社會廣泛關注,認為其與唐代中原文化的影響密切相關。①《西藏拉薩當雄墓地出土的圍棋子等顯示與中原文化交往交流》,中國新聞網·大眾考古,2021年4月22日。文獻記載吐蕃時期唐朝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進藏之時,便將中原的琴棋書畫、佛道占卜、農工百藝輸入到了吐蕃,②霍巍:《關于文成公主的歷史記憶》,《光明日報》2021年5月15日。作為中原文人雅士文化身份象征的圍棋在吐蕃高等級墓葬中的出土,無疑是唐蕃文化交流的結果,也是吐蕃王朝文化中具有中原文化 “底色”的實物證據之一 (圖八)。③霍巍:《考察吐蕃時代社會文化 “底色”的三個重要維度》,《思想戰線》2018年第2期。
圖八 當雄吐蕃墓出土圍棋子
青海烏蘭泉溝一號墓被盜嚴重,除在 “暗格”內出土了鎏金銀質王冠和金質鑲嵌綠松石四曲鋬指杯這兩件堪稱國寶級的 “重器”之外,也出土有多件鎏金銀帶飾、絲綢殘塊、珠飾等遺物。其中最能體現中原文化色彩的器物是一頂王冠。王冠前檐綴飾有珍珠冕旒,4個冠面上的紋飾圖案正面與背面相同,為雙龍吐水,龍體肩生雙翼,雙龍足踩蓮花;王冠的兩個側面各飾有一立鳳站于蓮花座上,龍鳳圖案的周圍環繞以聯珠紋團花、蔓草、忍冬紋等北朝至唐代流行的裝飾性紋樣圖案。仝濤先生認為:“該王冠與唐朝皇帝的禮冠有明顯的共同之處,尤其是冠前檐所綴珍珠冕旒,乃是中原王朝統治者所戴冕冠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其身份地位的象征,”①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民族博物館、烏蘭縣文體旅游廣電局:《青海烏蘭縣泉溝一號墓發掘簡報》,《考古》2020年第8期。其說可從。在既往發現的吐蕃金銀器當中,曾經發現過可能與吐蕃高級別王公貴族所戴王冠相似的遺物,但從總體風格上看不是這種“冕旒型王冠”,而與蒙古高原和歐亞草原發現的匈奴、突厥式王冠樣式近似。②霍巍:《突厥王冠與吐蕃王冠》,《考古與文物》2009年第5期。因此,將烏蘭泉溝一號墓出土的王冠歸入中原王朝冠服制度來考慮,大方向是正確的。
青海都蘭2018血渭一號墓即便是在被盜嚴重的情況下,出土器物仍然是近年來青藏高原發掘的吐蕃時期墓葬中最為豐富的。其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大量制作精美的金銀器、絲綢、各類寶石鑲嵌的首飾等高級奢侈品。金銀器當中的金鋬指杯、胡瓶,都是這個時代流行于歐亞大陸的典型器物,往往作為賞賜、交換和貿易的 “國之重器”,在考古實物和文獻記載中均不罕見。尤其是這次考古發掘出土的鑲綠松石金鳳釵、鑲綠松石金鏈、鑲紅藍寶石雙獅日月金首飾等飾件,工藝水平極高,制作極其精美,堪稱吐蕃系統金銀器當中的極品。③霍巍:《吐蕃系統金銀器研究》,《考古學報》2009年第1期。鎏金銀飾片中塑造的動物形象多具有歐亞草原文化的風格,如鏤空方形大角鹿、裝飾在鎏金馬鞍前后橋上的獅子、奔鹿、翼馬等,與過去被盜掘出土的同類器物可以參互比較,讓人們從不同的層面觀察到吐蕃金銀器與中亞波斯薩珊、粟特和東方唐代金銀造型藝術之間的彼此交流借鑒,也更令人信服地展示出吐蕃藝術家們基于本土文化的獨特創造。④霍巍:《吐蕃金銀器中的帶翼神獸》,《中國西藏》2018年第1期。
墓中出土的紡織品殘片據統計共有836片,種類包括紗、綺、綾、絹、織錦等,圖案紋飾多為唐代流行的團窠狀,紋樣可見植物、動物、幾何形裝飾紋樣等類別。結合以往都蘭熱水墓地出土織物的情況綜合分析,這些絲綢織物上的獅子、對鳥、葡萄等紋樣均是絲綢之路沿線各國流行和喜愛的紋飾,當中既有唐朝內地織造之物,也有直接來自中亞波斯、粟特等地的織錦,由于吐蕃本土不具備生產絲綢的自然和工藝條件,這些織物往往通過唐代中央王朝的賞賜、絲綢之路上的交換、商貿,或者通過戰爭、掠奪等不同的方式傳入青藏高原,⑤霍巍:《絲綢入蕃:考古學的觀察及其文化史意義》, 《西北民族論叢》第十三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1—22頁。成為高原各族傾慕中原文明的歷史見證,也是 “高原絲綢之路”最為直接的考古學證據。
考古學是歷史的另樣書寫方式。它通過發掘出土的實物史料 (包括遺跡和遺物),如同社會歷史的一個個 “切片”,提供給我們觀察已經消逝的歷史時空的若干實物標本和 “橫截面”。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考古成果為更好地研究中華文明史、塑造全民族歷史認知提供了第一手資料,它 “揭示了中國社會賴以生存發展的價值觀和中華民族日用而不覺的文化基因”。“考古成果還說明了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多元一體、家國一體的形成發展過程”。①習近平:《建設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考古學 更好認識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文明》,《求是》2020年第23期。
青藏高原考古一個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重要發展階段,就是吐蕃王朝時期考古 (或可簡稱為 “吐蕃考古”)的不斷發展并獲得新的成果。這個時期西藏高原各部族逐漸形成統一的吐蕃王朝,并創立了文字、城堡、陵墓,形成地方性政權,借鑒中原和周邊民族的文明成就形成各種制度文化,進入有史可載的西藏歷史時期,揭開了西藏文明史的新篇章。而其中最能體現吐蕃王朝最高統治者意志、最具地方性政權政治意義的考古遺存,莫過于都邑、城堡、宗教或紀念性建筑、陵墓等王權和社會等級的象征物。隨著青藏高原考古工作的不斷發展,考古學正在用實物史料不斷書寫西藏古代史的新篇章,梳理中華民族共同體 “日用而不覺的文化基因”。
通過本文所論近年來吐蕃墓葬考古的新發現,可以從中窺見青藏高原本土文化因素和來自中原、河西地區的文化因素相互交織相融,重現7—9世紀生活在青藏高原不同族群交往交流交融的若干歷史場景中的片斷,同時也為進一步認識吐蕃時代的墓葬制度與喪葬習俗提供重要的實物資料。吐蕃墓葬中出土的金銀器、紡織品等高級奢侈品,也從豐富的物質層面講述了高原各族人民以寬闊的胸懷、開放的心態融入以東方唐王朝為中心的歐亞文明體系,開創和建設 “高原絲綢之路”,從而與周邊國家和地區不同文化之間相互借鑒、密切交流的一個個 “中國故事”,必將傳之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