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特區政府與媒體的互動關系探討
——基于四維媒介體制框架

閻曉陽

（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0871）

一、問題的提出

繁榮的市場經濟和特殊的政治環境催生了蓬勃的香港媒體市場。截至2019年底，香港共有82份日報、529份期刊、15家各類電視節目服務持牌機構以及3家各類聲音廣播持牌機構，是各類國際傳媒、通信和廣播機構的重要區域基地［1］。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下文簡稱“基本法”）第三章第二十七條規定，“香港居民享有言論、新聞、出版的自由，結社、集會、游行、示威的自由，組織和參加工會、罷工的權利和自由”，為新聞自由提供了法理基礎。傳媒機構的龐大數量和媒體市場的自由環境從側面反映出媒體在香港的重要地位以及對社會的強大影響力。

自香港回歸以來，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下文簡稱“香港特區政府”）嚴格遵守基本法等法律條文的規定，高度保障媒體從業者的權利與新聞自由。因此，作為與行政權、立法權和司法權并立的“第四權力”，媒體被賦予了監督政府的“看門狗”角色。然而，媒體的此種角色正在逐漸異化。例如，在2014年“占領中環”運動、2019年反對《逃犯條例》修訂草案運動中，多數媒體作為信息傳遞者，對事件進行了客觀、公正的報道；少數媒體卻扮演了十分微妙的角色，以新聞自由、言論自由為幌，出于非公共性的目的肆意編造與事實不符的謠言，甚至惡意中傷中央政府與香港特區政府，惡化事件態勢，在政府與民眾之間制造對話障礙，損害央港關系、政民關系。這反映出，目前香港的媒體生態與政媒關系中存在著亟待解決的問題，并已經嚴重阻礙了香港社會的良序發展。

政府與媒體的關系長期以來是政治學界與傳播學界關注的焦點。媒介體系與政治制度都基于共同的社會歷史環境而產生和發展，媒介組織、信息傳播路徑和政治架構都嵌入于社會結構中，并相互影響和塑造，即社會傳播的結構和進程往往已經深深地嵌入到社會形態的結構和進程中［2］。《傳媒的四種理論》（1956）是首部研究媒介體制的著作，它提出了分析政媒關系的經典范式，將各國樣態區分為威權模式、自由模式、社會責任模式及蘇聯共產主義模式四種。

2004年，政治傳播學者丹尼爾·哈林（Daniel C.Hallin）和保羅·曼奇尼（Paolo Mancini）在《比較媒介體制：媒介與政治的三種模式》一書中提出了基于經驗主義的四維媒介體制框架（下文簡稱“四維框架”），從媒介市場的發展、政治平行性、新聞專業主義的發展與國家干預媒介體制的程度與性質四個方面來分析某個國家或地區的政媒關系模式。在此基礎上，各國的媒介體制被歸納為極化多元主義模式、民主法團主義模式與自由主義模式三類。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模式的區分并不意味著彼此間存在優劣之別，僅是一種多元化媒介體制的抽象概括，每種結構都存在局限性［3］。盡管哈林和曼奇尼的比較研究以歐美國家為研究對象，但他們的分析結構對于香港的案例研究仍具有深刻意義，原因有二：首先，曾被英國殖民的香港存在著源自西方的傳統遺留和路徑依賴，其社會歷史文化與西方存在一定共同特征，在回歸前猶是如此——香港媒介組織格局的形成與發展、人們的價值認同、社會結構長期受到西方影響；其次，從媒體話語權與輿論引導能力而言，目前西方媒體在世界范圍內影響廣泛且擁有一套完整的規范體系，從外部對香港產生深刻影響。不可否認的是，在歷史變遷、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塑造下，香港亦具有自身特殊性，因而所形成的政府與媒體間關系實際是多因素作用的結果。

本文在理論層面將從媒介體制框架的四個基本維度出發，分析和梳理香港特區政府與媒體的關系特征，并與西方國家的三種政媒模式進行比較；在實踐層面將結合香港現行政治體制，以2019年“修例風波”時的媒體報道為例，比較不同媒體報道社會運動時的立場觀點與表達方式的差異，從而對香港媒體的生態有一個更為直觀而具體的認知。如此結合將有助于觀察香港特區政府與媒體的互動情況，了解媒體在政治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何種角色，又對政治、社會環境造成何種影響，并在此基礎上探究媒體亂象背后的深層邏輯。

二、四維框架下的香港特區政府與媒體關系

（一）媒介市場維度：高度繁榮、紙媒發達

20世紀，報刊發行規模往往是衡量媒體業繁榮程度的重要指標，具體包括報紙訂閱與閱讀數量、報紙定位及其多元化水平、受眾身份、報紙輻射范圍等維度。香港是華人社會中媒體高度繁榮的地區之一，媒體自由化程度高，媒介數量眾多，報業歷史悠久。在互聯網高度發達的今天，紙媒仍然是香港民眾所青睞的重要媒介信息來源（詳見圖1），是民眾最信賴（46%）的廣告渠道之一［4］，也被廣告商視為僅次于電視的重要線下廣告投放渠道［5］。在諸多報刊中，《東方日報》《明報》《信報》《文匯報》《大公報》是最重要的幾份，它們的受眾群體、報道重點都各有不同。其中，《東方日報》主要面向大眾，發行量高，其受眾的平均受教育程度相對較低。而《明報》《信報》盡管報紙發行量較低，但因讀者群體的收入水平較高而吸引了房地產等行業的巨額廣告投放。商業性強的《星島日報》《經濟日報》面向的主要受眾則是經濟文化界人士。另一個對報刊分類的維度是政治態度，例如《大公報》《香港商報》與《文匯報》在涉政議題上的立場相對客觀、公正，亦多被允許在內地發行。

圖1 香港民眾使用各種媒介的頻次調查

目前，香港記者協會是香港規模最大的行業組織，也是歷史最悠久的記者組織，以維護新聞自由和新聞操守為宗旨，在各類社會運動中十分活躍。同時，香港新聞行政人員協會、香港新聞工作者聯會、香港報業評議會等組織在政府、社會團體等力量支持下也相繼成立，意在以相對中立角色維持媒體行業的自律與發展，并接受公眾對媒介的各類投訴與控告。然而，上述組織的成員數量其實十分有限［6］47，沒有任何一家組織能夠有效吸納媒介市場中的所有主流媒體，且大多持有自由化立場。同時，行業組織之于成員也不具備法定的約束效力——行業自我監管能力的薄弱是媒體行業亂象叢生的重要原因之一：部分媒體機構及其從業人員的職業行為已經違反新聞專業主義基本準則，甚至基于非公共性目的炮制虛假訊息、誤導民眾，從而蓄意制造輿論混亂。

（二）政治平行性維度：兩極分化格局

政治平行性概念源于政黨-報刊平行性一詞，指媒介與政黨聯系的性質和程度，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即媒介體制反映社會中主要政治分歧的程度［7］21。在香港，盡管絕大多數媒體機構并未以黨派媒體自稱，但在觸及涉政等敏感議題時，媒體的政治傾向與立場亦十分鮮明。一般而言，媒體在處理與政治的關系時最終會趨于兩種導向：外部多元主義與內部多元主義。外部多元主義是指，所有媒介在對待政治的態度上形成一種以單個媒體的鮮明政治立場為基礎的廣泛多元，即具有高度的政治平行性，其最高形式為每個新聞組織都與一個特定政黨結盟。而內部多元主義是指，由于新聞從業者政見的差異，或出于平衡政治立場的考量，在同一家媒體內同時存在著差異化的政治態度表達。

就此而言，在經濟、教育、娛樂等日常性話題與事件的報道中，香港傳媒業呈現出外部多元主義與內部多元主義并存的特征，即媒體內外盡管存在觀點的差異，但分歧有限，能夠形成整體和諧的輿論氛圍。同時，香港媒體與政治組織的直接聯系較為微弱，并非如西方一般直接與某個政黨①掛鉤或受單一政治團體資助——至少在公開層面如此。媒體的立場大多是傾向性、發散性的，而非確定性的。簡單而言，這是商業化媒體市場環境的要求：市場的規則和媒體的商業化性質要求它們需要與政治系統保持適當距離。

而在政治民主化、司法改革、福利制度、公共政策等較敏感議題的報道中，媒體生態則演變為外部兩極對立為主，內部多元主義為輔的格局，對立與撕裂較為嚴重。在報道時，立場迥異的媒體常常自覺或不自覺地按照政治屬性劃分派別，呈現觀點兩極化的態勢。具體來說，秉持高度“愛國愛港”立場的《文匯報》《大公報》等積極維護中央政府和香港特區政府的權威，而少數報刊則鼓吹所謂的自由主義。日常與受眾聯系微弱的媒體，在處理社會抗爭等重大政治性事件時卻會迅速展現自身政治立場，并聯合立場相近的其他媒體，擴大發聲渠道、占據輿論市場。媒體政見的表達儼然已經成為博取公眾關注、獲取利益與資源的重要方式——即使部分表達手段和內容與真實性原則完全背離。這其中有賺取經濟利益乃至政治資源的考量，有傳媒組織自身歷史與經營者個人立場的影響，甚至不乏與境外勢力合作以蓄意制造政治事變的企圖。

（三）新聞專業主義維度：堅守與異化

一種職業的專業化往往依托于長時間訓練和經驗積累下的規范性學說與知識體系。對于新聞業而言，其專業主義的嚴密程度相對有限。所謂新聞從業人員及新聞媒體恪守基本職業規范與準則的強調主要是一種道德層面上的自律，是一種自愿而非強迫性要求。盡管如此，但一般而言，新聞專業主義程度越高，從業者與媒體的政治平行性往往越低，即卷入政黨政治、社會斗爭、街頭抗爭中的可能性較小。

在香港回歸前，曾有許多研究與調查對于香港新聞自由的前景持悲觀態度，認為權力架構的更迭將限縮媒體生存和報道的空間，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學界普遍認為，盡管市場力量和商業因素已經滲入香港新聞業，但新聞工作者總體而言仍然堅守專業精神［8］，堅持采編不受政治和經濟活動干涉的獨立立場，并以若干專業規范指導著新聞實踐的進行。同時，在報道時，香港媒體也發展出一套策略性儀式與話語范式［9］，如付諸民意調查結果、增加第三方評論等，以此應對可能影響客觀、公正報道的外部壓力。在1990年、1996年和2006年進行的三次調查中，“堅持依據事實報道新聞”始終被新聞工作者認為是媒體最重要的社會功能之一［10］。

時至今日，新聞專業主義得到多數媒體的自覺堅守，一方面這是媒體市場自發調節作用的結果，另一方面更離不開香港特區政府和基本法對新聞自由的高度保障。與此同時，新聞專業主義的基本原則遭到部分媒體從業者的漠視與拋棄。少數媒體機構及其工作人員表面自詡獨立、中立，在實踐中卻不斷自我逾越邊界，為迎合快餐式閱讀習慣的受眾，采取捏造和編排新聞、炮制獵奇新聞、誹謗等手段，并以此影響民眾對事件的判斷與感知——與其說這是對新聞專業主義與基本行業準則的誤讀、誤用，不如說是以專業主義作為突破行業底線的辯白工具和正當性理據，是對新聞專業主義的矮化、異化。

（四）政府干預維度：高度自由與自我審查

作為社會治理的基本要求，任何國家都在不同程度上對媒體機構進行約束、引導和管理，具體表現為監督、資助、管制等形式，可能是直接的，也可能是間接或隱秘的。在香港，它可以被概括為中央政府與香港特區政府對媒介體系的管理水平。

從中央政府來看，在“一國兩制”框架下，中央政府并未在制度層面設計任何直接管理與審查香港新聞業的方式與手段，而只是與部分香港本地媒體保持聯絡，例如通過政策支持等方式與媒介組織開展合作。同時，盡管內地的新聞業管理制度并未在港施行，但是隨著關系的日益密切以及由此造成的香港民眾在身份認同和政治感知上的變化，香港媒體如何與內地互動并進行報道儼然成為一個重要話題，媒體也以更加嚴肅和審慎的態度對待內地相關報道。在這個過程中，“文化共向”下的情感認同、理解以及彼此了解的需求，共同構成最主要的推動因素。

從香港特區政府來看，媒體機構從注冊準入、日常運營都有相應條例約束，但其中多為原則性內容。例如，《本地報刊注冊條例》規定了在港申請創辦報刊的門檻：申請人僅需提供報刊及其出資人、承印人、出版人、編輯等人員資料，并繳納年費即可，唯一一項審查僅關注報刊名稱是否重復；《電視條例》也只是對電視節目的內容設定負面清單。同時，香港特區政府下設通訊事務管理局，旨在規管香港的廣播業和電訊業，內設有廣播投訴委員會、廣播業務守則委員會與電訊事務委員會，分別負責受理民眾相關投訴與檢討、修訂電臺廣播標準和管理電訊事宜。然而，通訊事務管理局的管理手段實際相當有限，處罰認定標準也十分嚴苛：視情節嚴重程度，裁決方式依次包括罰款、嚴重警告、警告、強烈勸諭、勸諭與無需跟進等。而在2019年4月至2020年3月所受理的11例個案②中，通訊事務管理局僅認定1例個案成立，且只是發出強烈勸諭的告誡而已［11］。總的來說，香港特區政府從制度層面為媒體運作作出了基本而又寬泛的規范，媒體仍然享有極大的自由空間。

三、四維框架下的香港政媒關系模式

最初，四維框架是基于對歐洲、北美部分國家的經驗觀察而提出的，并由此將政媒關系歸納為三種模式：極化多元主義模式、民主法團主義模式與自由主義模式，不同模式之間可以相互轉化。簡單而言，在以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家為代表的極化多元主義模式中，媒體系統與政治系統保持著緊密聯系，前者充當政治力量發聲和博弈的渠道。因此，商業性媒體的發展受到局限，新聞專業主義也被政治承諾所超越。這種模式一方面存在弊端，另一方面在客觀上鼓勵了嚴肅報道與評論政治的發展。同時，強烈的外部多元主義沖突為撕裂的公民運動提供了進入新聞議程的可能性。而在美國、英國等地盛行的自由主義模式下，先行工業化的優勢、有限政府的傳統與商業媒體的快速壯大、專業化新聞事業的發展緊密相聯。相較之下，民主法團主義模式更似上述兩種模式間的一種過渡類型，以比利時、丹麥、挪威等北歐、中歐國家為代表：大規模發展的商業媒體與政治關聯性強的媒體同時存在，較高的政治平行性與新聞專業主義的堅持同時存在，新聞自由不受干預的傳統與國家的干預同時存在。

在此基礎上，為了回應對于理論適用問題的關切，哈林和曼奇尼在2012年又出版了《西方世界外的媒介系統比較》（Comparing Media Systems beyond the Western World）。在新著中，他們認為，西方以外的國家，尤其是發展中國家與“非民主國家”，往往與三種模式中的極化多元主義模式最為接近，表現出媒體市場不完善、政府對媒體干涉程度較高、政治平行性高等特征［12］。這種概述的合理性仍需研究討論，至少對香港而言是有待商榷的。

（一）回歸前：近代香港的政媒互動

權力結構的重組變化會影響媒介范式的轉變。總的來說，在1997年香港回歸前，近代香港媒體與政治的互動主要可以分為兩個階段。

首先，在新中國成立前后，香港的媒體遠離本地政治而關注內地政治，其中黨派報紙占據主導地位；政治團體與報刊密切互動，政治平行性高。彼時，部分人士出于躲避動蕩局勢或自然災害的考量逃入香港，形成近代為數不多的大規模內地人入港潮之一。由于外來者的首要關切是社會安定，因此對本地事務關注度較低，對本地政治態度冷漠。同時，香港新聞業對內地政治局勢具有強烈興趣，并按照意識形態分野從左到右存在著各類報刊［6］43。彼時，英國以《英皇制誥》（Letters Patent）和《皇室訓令》（Royal Instructions）為基礎對香港實行殖民統治，在港人的抗爭下曾多次放開新聞管制，但隨著新中國的成立與中英矛盾的加深，對新聞業的管制日趨嚴苛，頒布了嚴密的《刊物管理綜合條例》。同時，港英政府統治下的香港呈現出行政吸納政治的特征，其統治者的管理僅以吸納精英層力量為主，而普通民眾政治意識薄弱，遑論本土政黨的建構。

第二階段始于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的簽署。中央政府為實現香港的順利回歸，在港培育愛港愛國力量，營造良好的過渡環境。政治關系的調整直接影響著新聞業的格局，左右翼對立的傳統格局逐漸瓦解。同時，隨著中英談判的深入，香港本地政治體制的調整過渡期開啟，香港報業呈現一種總體繁榮態勢。香港媒體表現出了新的特征：一是愈發關注并參與到本地新聞業變革甚至政治民主化改革進程中，逐漸確立了媒體是政府監督者的角色；二是對本地事務報道的興趣逐漸增加，在政治立場上出現了“親香港”的派別，而意識形態鮮明的媒體成為相對少數；三是新聞行業的商業化、市場化導向日漸明顯。這些特征的出現，與香港本土出生的人口比例增加也有密切關系，他們對外部事務和黨派政治的冷漠態度加速了商業媒體時代的到來。

（二）回歸后：獨特的“香港模式”

在早期的香港，媒體的發展史主要是報業的發展史。在政治民主化改革的背景下，20世紀后期的香港媒體迅速向商業化轉型，而報刊的黨派性逐漸消弭。在商業利益的驅動下，面向不同群體的各類報刊紛紛涌現，以通俗新聞報道為主的媒介的出現將占人口比例更多的普通民眾吸納為受眾群體，創造了極大的發行量與廣告收入，直至電子媒介的出現才帶來一定沖擊。在政治平行性方面，市場運作的環境和自由主義新聞價值的要求對媒體政治態度的表達帶來了雙重影響：一方面，出于維持媒體公信力和吸引受眾的需要，媒體往往以客觀、中立自居，避免作為政黨或政府的“喉舌”發聲；另一方面，保持媒體鮮明的政治態度和觀點往往也是提高發行量、吸引讀者的重要噱頭。這種似乎矛盾的搖擺背后其實是媒體的非公共利益考量。至于香港的新聞文化、媒介環境，則更近于北大西洋的自由主義模式，與英國殖民時期的“積極不干預”政策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時至今日，香港新聞自由始終得到有效保障，媒體充分發揮著監督和輿論塑造的職能，以至于其中某些行為已經超出所謂自由的范疇。

與商業化媒體出現的背景相似，香港政治體制改革也在港英政府執政末期萌芽，是新中國恢復對香港行使主權的時間表確定后英國企圖延續自身影響的行為。彼時的“民主化”僅僅是“形式民主化”，因為英國改革的初衷并非真正還政于民，而是為回歸后的香港政治埋下隱患［13］。直至1997年回歸后，真正意義上的民主化方在香港得到發展，盡管起步晚，但建設速度迅猛：法理型權威得以明確，基本的民主政治制度架構以及行政長官、立法機關議員等人員的產生方式得到確認，并為民主制度的完善作出了相應設想與安排。

總體而言，香港在各維度上的特征具有自身特色：新聞專業主義方面與自由主義模式相近，政治平行性方面又更近于民主法團主義模式，如果回顧20世紀80年代的香港媒體業，甚至還存在極化多元主義模式的部分特質。因此，香港復雜的政媒關系結構介于自由主義模式與民主法團主義模式之間，并仍處在動態演化之中。更重要的是，香港的媒體系統、政治系統及其互動受到獨特的民主化歷史、政治環境和政治文化影響，不可避免地帶有本土化特質，實際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香港模式”。

四、“香港模式”下的媒體失范

（一）媒體行為觀察：以2019年“修例風波”為例

“香港模式”下的政府與媒體關系保障了媒體的新聞自由，從而為香港媒體繁榮提供制度和法理基礎。然而，在約束和監督不足的情況下，資本作為可能影響新聞自由的又一力量在香港發揮著重要作用。香港媒體集團化的發展以及跨境資本的進入都可能對媒體的公共屬性造成損害，使得部分媒體成為個別利益表達的“喉舌”。在面對公共突發事件或政治改革等敏感議題時，部分媒體通過意見表達、輿論引導等方式引起不必要的對立，在香港特區政府與民眾、企業等主體之間蓄意制造張力，甚至有時助推社會暴力事件、非法聚集和游行活動的尺度升級。這不僅擾亂香港穩定的社會秩序，也損害民眾對香港特區政府和中央政府的信任與政治認同。

以2019年香港發生的 “修例風波”為例。2019年初，為有效處理一起香港居民在臺灣犯罪案件，香港特區政府向立法會提交了《2019年逃犯及刑事事宜相互法律協助法例（修訂）條例草案》，要求修改現行《逃犯條例》，并借此與其他尚未建立司法協助關系的國家和地區加強司法合作。然而，香港部分政治團體與個人對草案中涉及內地的有關條文不滿，并在境外勢力支持下開展游行示威活動，抵制草案通過。10月，盡管草案迫于壓力被撤回，但相關抵制活動仍未停止，并演變升級為暴力活動，對政府機構、教育科研機構和公共交通設施進行破壞，與警方多次發生嚴重沖突。這也是近年來在香港發生的最嚴重的一起激進運動。

從“修例風波”肇始到高潮再到落幕，香港媒體在其中扮演了關鍵角色，在上文討論特區政府干預不足的基礎上，可以繼續從四維框架的其他三個維度進行思考。首先，在媒體市場中，多元化的媒體在報道時的傾向與側重是不同的。例如，《東方日報》自始至終對反對派將修例妖魔化的行為持批評態度，諷刺他們“不過是長期從事‘反中亂港’的行徑，擔心條例通過被引渡回內地而已”［14］，認為反對派極端暴力活動的本質已經是顏色革命［15］。商業化的《星島日報》對由此引發的投資和經營風險表示擔憂［16］，主張避免政治風險擴大化［17］。其次，媒體輿論表現出較高政治平行性，大多數媒體在發聲時一方面保持內部口徑的一致，另一方面又表達一定的政治傾向。在報道中，態度相近的媒介機構展開自發性合作，以是否支持修例為標準形成態度不同的兩股媒體力量，構成顯著的外部兩極化特征。第三，新聞專業主義仍然被部分媒體所堅持，秉持用事實說話的原則。例如，在“修例風波”前后，《星島日報》的報道多采用客觀陳述性的表達，使用 “表明”“指出”等詞語［18］，呼吁人們正確認識非和平示威活動，指出青年群體暴力行徑的危害所在。《東方日報》盡管在立場上支持香港特區政府修例，但也對政府處置事件中存在的不足提出意見［19］，發揮問責功能。與此同時，置事實于不顧的媒體則持續向市民與國際社會傳遞失實信息，罔顧公共利益與職業道德。

香港媒體在運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尤其是借助網絡新媒體和社交媒體平臺快速而廣泛地傳播訊息，直接影響了事件走向與輿論民意。同時，一些邊緣地帶甚至非法的媒體機構［20］在運動中也十分活躍，旨在為非主流的觀點提供表達平臺，甚至煽動讀者與主流權威對抗，具有高度政治性。不可否認的是，“香港模式”下的媒體業匯聚了多元化觀點與報道視角，在必要時刻能夠強力有效監督政府施政行為，為各階層發聲提供了自由空間。然而，媒體所秉持的新聞專業主義在事件中被個別機構拋棄，存在著失實報道、制造假新聞等失范行為，甚至濫用“第四權力”對政府進行惡意詆毀，試圖實現某些政治訴求或利益目的。這種行業亂象在風波中成為事件愈演愈烈的重要“催化劑”，因此，亟需重新思考媒體亂象背后的深層次緣由所在，并嘗試探尋香港政媒關系建構的新路徑。

（二）媒體亂象③背后：潛在的社會“裂痕”

在歷次社會風波中，媒體的作用始終是微妙的。媒體間針鋒相對的立場、觀點與報道儼然開辟了又一“戰場”。在外部兩極化的背景下，香港媒體在敏感議題前具有高度的政治平行性。這種高政治平行性、低新聞專業主義特征的形成，究其原因，與香港社會的潛在“裂痕”息息相關。

長期以來，香港居民在身份認同方面存在張力：在具有強烈香港人身份認同的同時，部分居民對于國家也存在高度認同，尊重內地的社會主義制度；與之形成對比，少數居民則將“香港人”作為唯一的標簽，認為香港認同之于國家認同更具有優先性。一般而言，地方認同與國家認同是可以共存甚至互相強化的，而香港則是較特殊的例子。一方面，香港在回歸前長期處于英國統治下，因而西方的制度、模式與理念已經滲入到居民生活的方方面面。香港的經濟體制、媒介體制、教育體制呈現西方化特征，深刻影響和塑造人們的價值取向與政治認同。另一方面，香港在回歸前經歷過高速發展的騰飛時期，回歸后又實行“一國兩制”，在過去一段時間內，其綜合發展水平高于內地，同時又與內地存在制度等方面的差異——兩重因素疊加形成了少數港人身份的優越感、異質感。基于此，香港居民在價值理念間的差異在宣揚自由的社會環境下被進一步放大，進而在涉政尤其是涉及央港關系的公共議題上表現出兩極分化的立場。與此同時，境外勢力的煽動、國際意識形態斗爭等外部因素更加劇了港人在政治問題上立場的分歧與對立。然而，由于香港行政機關部分職能的缺位等導致香港特區政府在問題應對時無法有效彌合社會的“裂痕”。而觀點立場的分歧也消解了社會信任與社會力量，使得政治系統缺少有力的底層支撐。

基于兩極分化的公共空間，媒體或出于經濟利益的考量，或與在港政治組織、境外勢力勾結，在報道中拋棄新聞專業主義所強調的客觀、中立立場與真實敘述原則，選擇以極端自由化、反對政府為立場，在討論公共議題時蓄意編造虛假新聞，以主觀、偏頗的視角報道事件，以此損害中央政府與香港特區政府形象，試圖引發香港居民對政府的不滿與反感，進而挑起政民關系的對立，甚至導致信任危機與政局變動。需要指出的是，在部分境外勢力的授意下，某些媒體在社會運動中充當著鼓吹者、參與者的角色，旨在發動顏色革命，顛覆政權。同時，媒體“為反對而反對”的報道，既沒有維護公共利益，也沒有真實反映民眾訴求，與民主政治原則和人民利益背道而馳。這為政府傾聽民意和制定決策、社會共識有效凝聚制造了障礙，也極大地增加了政府與媒體、民眾溝通的成本。在這里，媒體所謂監督政府的使命、所謂新聞自由，完全蛻化為掩蓋政黨斗爭、派系傾軋、政治運動實質的托辭，不過是遮蓋媒體失范行為的“擋箭牌”。在這些媒體看來，這種極端化的新聞報道確實損害了媒體機構的自身公信力，并可能因此丟失部分受眾，然而卻是吸引、培養和影響特定受眾的有效手段。而受眾的擁護及其政治立場的極化又進一步驅使媒體向市儈化與政治工具化方向發展。至此，媒體輿論公器的屬性徹底被拋棄，從而淪為歷次運動中制造矛盾與緊張的“輿論武器”。

（三）關于媒體規范與政媒關系完善的思考

基于目前香港的政治環境與媒體業生態，構建政府與媒體間的良好互動關系可以從以下兩方面考慮。

首先，當前的首要任務在于媒體行業的規范與制度的重構，以改變媒介政治化、黨派化、工具化特質下損害公共利益與社會秩序、侵犯新聞自由的現狀。香港特區政府可制定、修改和完善關于媒體以及媒體從業者的相關條例規范，在不侵害新聞自由的前提下，借助法律的力量對媒體及其從業者進行有效監管，并鼓勵和引導媒體行業組織發揮更大作用。尤其是需厘清媒體新聞自由的邊界，杜絕異化的自由、逾越法律與道德底線的自由、以損害公共利益為代價的自由，樹立法律權威。同時，為多數媒體所秉持的新聞專業主義精神應當繼續倡導，以期有效發揮行業內部的自我監管與規范作用，實現自律與他律的有機結合。值得注意的是，在諸次社會運動中，持反對立場的媒體往往通過惡意抹黑、制造謠言的方式來攻擊中央政府，在社會上制造央港對立的緊張心理。在“一國兩制”框架下，中央政府未能直接監管涉事媒體，香港特區政府亦尚未制定相關條例，因而使得視抨擊政府為“政治正確”的媒體難以被及時追責。這一問題的解決或需要法律層面的釋義與修訂，相關方案也將為今后類似問題的處理提供有益借鑒。

其次，制度性的改革僅能夠在一段時間內緩和或避免類似問題的發生。香港特區政府與媒體間良性關系的真正修復與改善不僅需要上述政策的實施，更有賴于一個健康社會的依托。需要指出的是，大眾社會中出現分歧是正常且普遍的，但這不等同于兩極化甚至完全對立的撕裂狀態。只有彌合社會的裂痕，才能從根本上解構極化立場媒體的生存空間。而社會“裂痕”的彌合與自愈，注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五、小結

“香港模式下”媒體失范的背后，隱含著政治、法律方面的因素，既反映出社會政治立場的分歧，也說明香港特區政府在制度設計、法律規范方面仍存在完善空間。例如，基本法遺留的憲制性爭議是行政機關、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履行正常憲定職能的障礙，也使得維護國家安全的條例難以落地，為失范媒體與政治團體避責提供了空間。《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的頒布正是中央政府完善基本法的行動。

202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的附件一與附件二經全國人大常委會修訂通過，為“愛國者治港”的基本原則提供了制度保障，讓真正代表香港主流民意的愛國者得以具體行使權力。這是一個開端，更是破局香港政媒亂象的重要一環，有效將圖謀顛覆現有政治體系者、與主流民意相悖者攔于門外，恢復媒體原初客觀、中立的角色屬性。這將為現在政府與媒體關系的更好發展和完善提供可能，也為香港媒體市場的真正長期繁榮提供制度保障。

注釋：

①截至目前，盡管香港特別行政區并未為政黨專門立法，但在實際運作中確實存在許多政治性團體或組織，并參照社團進行管理。

②根據香港通訊事務管理局的統計口徑，涉及同一事宜的相關投訴會歸納為一個個案作一并處理。上述11個個案實際共涉19517宗投訴。

③本節的“媒體亂象”主要指代社會運動、街頭抗爭中媒體報道的亂象。其中，“媒體”特指在報道中采用不實信息，甚至散布謠言、捏造事件、侮辱和誹謗政府和其他相關機構與個人的媒介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