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嬈 馬建光 文一龍

戰爭與和平,作為一組與人類社會長期相伴的特殊矛盾,在對立狀態與統一狀態的相互轉化中發生著仿佛無跡可循的異變,使人在戰爭預防事務上倍感迷惘。戰爭作為一種經常的交往形式,始終受到特定規律的牽引,若能對該規律進行深挖和去蕪,使之系統化、可視化,就能在戰與和之間找到有科學理論支撐的平衡點,以此形成戰爭誘發機制,達到預防和約束效果。
縱觀近現代戰爭史,以民族國家為參戰主體和基本單位的國際戰爭往往呈現出盤根錯節的復雜態勢。馬克思以前,傳統國際關系學科在權衡國家間戰爭行為的起始動機時,常常眾說紛紜。克勞塞維茨就曾指出:“解除敵人武裝或打垮敵人,不論說法如何,必然始終是戰爭行為的目標。”因為只有“讓敵人真正無力抵抗”,才能“迫使敵人順從我們的意志”。事實上,對敵人意志的馴服確實是戰爭務必達成的目標,但若將該目標視為戰爭動機的全部對應物,并不十分恰當。即使從常理判斷,也應該能得出結論:在馴服敵人意志之后,他們還有更多想要的東西。和克勞塞維茨做派相似,許多人在此問題上雖“言之有理”卻“點到即止”,或從宏觀角度研究政治集團的偏好、國際秩序的制度缺失,或微觀地將之歸咎為人性倫理的自然缺陷及非理智的激情作案,再或結合二者,對各類因素整體觀視,初衷雖基本無誤又總是流于均衡論,難以對眾多因素作出有側重、有層次的評判。馬克思敏銳洞察到這一點,專注于調查軍事戰爭的“始基”。在盤點過往戰爭經驗時,馬克思發現利益論似乎是眾多解釋中最能說明問題的一個,特別是面對資本社會殘暴的殖民制度,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感慨道:“暴力是每一個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力。”在給恩格斯的去信中也指出,軍隊的歷史證明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聯系的正確性。此種評判是從歷史綜觀與全局性角度出發,將經濟利益視作觀測戰意萌發的原點,但經濟利益的始基性并不意味著能把它作為解釋戰爭的萬能公式而無條件濫用。任何實事求是的人在研究軍事戰爭的誘發機制時,都有必要對位于戰爭始基位置的經濟利益關系作出優先的評價,但其優先性不排斥其他層級的動機對戰爭誘發機制作出更為細致的填補和充實,而是旨在以最根本、最牢靠的始基為出發點,對眾多瑣碎、無序的支線因素進行整理排序和點對點聯結,以使戰爭誘發機制在整體上呈現出直觀、清晰的網狀拓撲結構。
戰爭動機源于對經濟利益的追逐,符合馬克思主義戰爭觀對戰爭基本形式的闡述,這一抽象內因在不同的時代特征中展露出迥異的外在表現形式,具體到形式中的內容,即誘發戰爭的現實標的物,則戰爭動機總和土地存在某種千絲萬縷的關聯。

縱觀近現代戰爭史,戰爭往往呈現出盤根錯節的復雜態勢
這里所指的土地并非地球表面的扁平地質,而是囊括氣候、水文、土壤、動植物等自然要素的綜合系統,獨特的三維立體空間結構是其組成要素的存在前提,空間性即是土地的本質特性,其他一切屬性都以空間性為基底物理支撐。按照是否經過人類勞動改造,又可將土地的其他屬性劃分為自然屬性與人化屬性。前者是人與社會賴以存續發展的基礎,如產出種類豐富的天然物質、形成造型各異的自然地貌、承載山川與人畜的生存。后者是指在人通過能動的生產實踐將自身本質加諸于外物的過程中,土地因烙上人類勞動印記而產生的附加價值,即在土地原本的有限使用價值之外,創造出可反復生成并持續利用的價值。不論前者抑或后者,都依賴于土地衍生的立體空間。由于土地的不可再生性和不可替代性,現實世界所能生成的社會空間是十分有限的,因而獨具稀缺價值,通常需要設置產權以彰顯其歸屬,并以明確界線框定區域,小至私人農場,大至主權國家,都體現對土地的空間性占有。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感慨道:暴力是每一個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
在社會發展的時間鏈條上,經濟利益的本源沖突投射到現實生活,體現為人對土地的自然屬性和人化屬性的不同需要。前者以直接占領土地為目標,后者常表現為對獲取支配土地的權力的追求,二者分別象征享受土地空間效益的不同方式,其方式的變化是誘使戰爭目的改變的重要原因。克勞塞維茨在撰述戰爭目的時,多次提及“保衛國土”和“占領國土”的重要性。國土對戰爭一方而言,有時是直接目的,有時只是牟取更大利益的手段,至于究竟怎樣,是由人的需要決定的。人想在這片土地上獲取什么樣的空間效益,就會以什么樣的方式來得到它。可以這樣理解——人腦越發達,需求就愈強烈,滿足需求的方式就愈復雜。馬克思也提到:“人的需要,是和滿足需要的手段一同發展的,憑借那種手段發展起來的。”當土地成為需求本身,人類歷史也就變成一條圍繞獲取土地空間效益而展開的狹長脈絡。
原始社會早期,人的思維能力與實踐能力發展程度有限,只能憑借粗淺的方式“俯拾”土地自然生成的使用價值,如采摘現成果實、捕獵野生動物,此時戰爭目的等同于戰爭手段,主要在于爭奪土地的自然屬性(直接占領土地),從而得到相應空間內的現成果實、野生動物。當人的大腦和四肢發育到中度成熟時期,其能動性足以支撐人從事較為淺顯的土地開發應用工作,人在與土地的互動中首次取得“零”的突破,在單方面等候土地的饋贈的基礎上,通過更多實踐技巧以回饋之,如畜養家禽、興修梯田水利,土地的人化屬性應勢而生,同時空間效益因勞動價值的加入而大幅提高,人對土地的自然屬性的單方面需求演變成對兩種屬性的共同索取,戰爭目的由此擴展。資本主義的誕生又促使戰爭目的產生新的異變。在由資本操控的資本主義國家,資本意志在某種程度上就代表著國家意志,資本利益因此等同于國家利益。資本主義對于土地態度的變化,與其對土地價值的重大拓展緊密相關——資本主義的發展與商品市場的出現突破了由自然屬性形成的固化位置,對空間做出經濟意義上的改造,開拓了土地空間的社會性功能,為空間賦予流動性,成為無國界、跨產權的流動市場,此時土地不僅承載固定的產權歸屬,實際還成為并不具名的市場空間,在生產商品的基礎價值上,為人化屬性創造附加價值增設直接渠道之外的間接渠道,進一步地完善其交易和流通方式,在商品溢價與資本流轉的過程中創收更大的財富。因此,資本主義萌芽后,戰爭目的逐漸轉變為單方面奪取土地的人化屬性而放棄自然屬性。
當元宇宙成為人類的新棲息地,社會從現實空間遷往虛擬空間,土地的本質與屬性均發生數字化轉變,其利人價值隨之異構,為全新的戰爭動機的萌發埋下伏筆。元宇宙中虛擬社會的土地依舊是系統意義上的完整綜合體,但并非自然物的綜合體,而是徹底的人工物的綜合體。該土地同樣賦予內部事物以空間廣延,其空間的可容性、可用性是虛擬社會最本質的結構特征,也是社會得以由實轉虛的先決條件。

克勞塞維茨在撰述戰爭目的時,多次提及“保衛國土”和“占領國土”的重要性

任何現實國家想要將社會生產和社會生活延展至元宇宙,首先就需要獲得其中虛擬土地的產權
在自然屬性上,虛擬土地具備的廣延性與伸張性使其中的物質運動成為可能,雖然這種異維的數字廣延結構排斥現實的三維身體,卻為虛擬身體維持數字生存提供了絕佳環境,在人類成功找到宇宙中的新棲息地之前,為減緩現實資源的磨損速度發揮一定緩沖作用。退一步說,即便只有單純的意識的空間性延伸,對人而言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這是緩解人在面對環境問題時心靈焦慮的第一步,并為解決人口膨脹和土地負荷的矛盾提供啟示。元宇宙所擁有的土地雖然由人工創設,在理論上屬于可再生資源,但其創設過程需要花費大量的人力成本,并以現實世界的電能作為物質支撐,因此虛擬社會的土地同樣屬于稀缺資源。任何現實國家想要將社會生產和社會生活延展至元宇宙,首先就需要獲得其中虛擬土地的產權,將之納入自身國土范圍,在此之上建立與現實世界同等屬性的國家政權,并依法享有國家主權,而這是現實國家進行虛擬社會范圍擴充的必要過程。元宇宙作為未經勢力瓜分的空白世界,其虛擬土地的產權歸屬問題具體應當以何種方式解決?是仿照現實社會的國土比例劃分還是以建設時出資方的投入比例劃分才更加公平?或者還有其他更好的方案?以及,誰來制定方案?誰來監督實施?……可以想象,面對如此復雜且利益攸關的難題,想要在各利益集團之間達成公認、圓滿的分配協議,必定任重道遠,且途中充斥著戰火與硝煙。
至于無人化屬性,在其直接的附加價值的產生上,虛擬土地所發揮的主要效用在于簡化數字生產渠道,擴大數字生產場域范圍。在以往現實社會中,人的生活與人的生產是兩個方面的問題,而數字生產模式的一大特點是對人的生活的一部分——使用網絡的那部分的純粹屬性作出經濟化篡改,而賦予其生產效能,但在數字技術之外,人總歸保有純粹生活。在虛擬社會,人的生活將被全數納入生產范圍之中,每個人都異化為數字勞動者并自覺為數字生產服務。另外,盡管該生產有別于傳統生產,并非人的勞動與天然物質的結合,因而永遠無法生成具有營養價值的自然作物,但經其創造的數字化產物,由于不受自然規律的限制,在種類、數量、形態上或許會超出現實世界所能生成的極限,給予人前所未有的使用價值與超乎想象的經濟效益。同時,元宇宙內數字產業規模崛起所帶來的影響不僅局限于經濟領域內,它是作為基底生產力對虛擬社會中的政治、文化、宗教等領域起輻射作用,這代表著一旦某國在虛擬社會的數字產業上占得話語權,就將獲得龐大的綜合性利益,并對其他意識形態產生巨大威脅。此時,新的戰爭意圖就沿著利益的輪廓誕生了。
在間接的附加價值上,虛擬土地不但是數字商品生產的基地,還是數字商品流通的巨型市場。隨著世界市場日趨飽和,戰爭帶來的邊際效益逐步遞減,以武力強制開拓市場的方式到達上限,難以為繼。資本主義無法再在侵略面積上輻散,只能從侵略深度上不斷采掘,但這樣的采掘不是永無止境的。20世紀下半葉,資本主義陷入發展的停滯期,資本主義各國經濟出現負增長現象,膨脹的資本無從發泄,希冀一個突破困局的良機。當元宇宙的建設提上日程,資本主義終于在現實之外尋到自我躍升和對外擴張的妙法。從現實社會到虛擬社會,資本主義的天性并未改變,平等互惠的商貿往來不足以滿足其需要,資本主義善于通過更為惡劣的手段來實現其膨脹的物欲,包括利用不平等的商品輸出和資本輸出達成對別國的經濟侵略。沒有國家樂意接受此等經濟侵略,而資本主義脅迫別國妥協的慣用方式就是利用國家機器發動暴力戰爭,以此叩響其他意識形態的國門,隨后拋出不平等的通商條款,迫使對方簽署,將不合法、不合情的侵略行徑以合法的書面形式呈現并穩固成慣例,從此,資本自狹窄的現實空間躋身廣闊的虛擬市場,沖破原本的邏輯上限,再度踏上一條充滿血腥和罪孽的征戰之路。
從原始戰爭到近現代戰爭,人總因各種目的而戰,卻又永遠躞蹀在同一個循環里:戰爭的誘因從對基本生存資源的爭奪轉變成資本增值的擴張需要,又在資本極度繁榮的高光時刻回歸于初始。統觀其變,始知牟取經濟利益始終是貫穿其中的主線,而土地便是現實欲望的化身。

20世紀下半葉,資本主義陷入發展的停滯期,急需一個突破困局的良機
元宇宙無異于雙刃劍,其規模應用雖然可以打破現實社會狹窄的空間限制,使低效的內部競爭轉向外部擴張,在一定時限內緩解因空間資源不足問題而導致的緊張局勢,為人類社會帶來短暫的和平福音,但這種和平便如曇花一現,其背后暗藏更大的戰爭禍端。著名軍事家俾斯麥曾毫不留情地道破了戰爭的真相:“這個時代的重大的問題不是演說和決議所能解決的……這些問題只有鐵和血才能解決。”向外延伸的數字地平線并不昭示戰爭的永久落幕,也不會從根源上杜絕人們對利益的追求,它只是將利益的紛爭暫且壓制于警戒線之下,對矛盾的激烈程度作出遏制。同時,其遏制功能也并不是必定生效的,甚至因為虛擬土地兼具引發原始戰爭與近現代戰爭的雙重誘因,爆發戰爭的幾率也許還會隨之增大。在最糟糕的設想中,不久的將來,土地瓜分、市場爭奪的舊戲碼也許會老酒裝新瓶,在元宇宙中重新上演,屆時國際軍事局面將愈發撲朔迷離。戰爭的消亡只有去生產力中尋找,恒久的和平亦發生在國家的消亡之后。當前社會生產力水平暫時無法滿足徹底消除戰爭的條件,卻不妨礙我們從學理角度剖析社會空間變遷為戰爭誘發機制帶來的衍變,將相關理論成果融匯于戰事預防工作實踐中,以便及時注意并掐滅戰爭苗頭,減緩戰爭誘因所造成的負效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