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初

唐隆元年,夜半三更,長安城內,黑貓驚,縣尉遂起,出庭院,只見那妖貓搖身一變紅衣妙齡女,施蠱挑逗。功夫不凡的縣尉與之激斗,卻刀刀未中,自己卻最終溺水身亡。
一大戶人家婚嫁之日,馬車林中受驚,新娘出轎,被獸臉蒙面人虜獲。新娘尸體被發現時,臉上正戴著那黑色的獸面,面具深陷皮膚,與人臉合為一體。
狄仁杰之徒蘇無名來到現場勘察,發現死者臉上的面具為“方相”,原為殷紂王殿前大將,后來被傳說演化為喪葬驅鬼時的開路神。
只要一集,怪、詭、神要素都具備。近期熱播的“三無劇集”《唐朝詭事錄》—無大IP、無流量明星、無大規模宣傳,但氛圍到位,讓人驚喜。豆瓣上,近5萬人打出4星以上好評。
不難看出,從各式狄仁杰斗鬼制怪,到《妖貓傳》《捉妖記》等頗具朋克的東方奇幻視覺盛宴,再到《長安十二時辰》《唐朝詭事錄》等在盛唐首都蹦迪的現實主義創作……唐朝無疑是眾多鬼怪類藝術創作的“天選”朝代。
建議愛看奇幻、修仙類小說和仙俠劇的朋友,去翻翻唐朝歷史,或許會得到意外之喜:唐朝人民的創作力,比起今天千篇一律的“神仙談戀愛”,簡直要豐富一百倍。
比如《唐朝詭事錄》同名原著小說開篇就擺出說書人架勢:“唐朝的夜空,除了李白的明月,還有民間無數關于神、魔、鬼、怪的奇詭想象。仙魔精妖、奇聞怪談、異域傳說、幻術道法、珍禽異獸、宮廷軼事……”
好一個浪漫而詭異的大唐盛世。
唐朝究竟還埋藏著多少神秘與黑暗,付與后人同說?
晚唐期間,選人(候補官員)劉某入京,邂逅了一名志同道合的舉人,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賦詩對飲到日暮。臨別時,舉人還贈詩一首給劉某:“流水涓涓芹努牙,織烏雙飛客還家。荒村無人作寒食,殯宮空對棠梨花。”
“殯宮”就是停尸間,讀來叫人后背一涼。
果然,次日,劉某折返尋舉人,只見到了放著舉人尸體的棺材,“殯宮存焉”。
用今天的視角看,這是一個“通靈”的故事。人與鬼怪交往,且從中獲得了現實未曾有過的精神情感體驗。生死界限被打破,鬼不是以一種異化的狀態被排斥,而是填充進了人們的想象里。
這個故事出自成于晚唐著名的志怪筆記小說《酉陽雜俎》。從六朝開始,民間就開始出現各種志怪傳說,但大多篇幅短小,內容直白簡要。
發展到唐志怪,文風開始轉向瑰麗生動,唐朝出現了一批真正的有文筆的人,如魯迅說的“始有意為小說”:“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
如《酉陽雜俎》作者段成式,他被后人戲稱為唐朝的“娛樂記者”,書中故事有的是他本人的親身經歷,有的是他對朋友、同事、下屬的采訪,包含鬼怪奇談、八卦新聞、異域珍異,簡直是一份唐朝市民晚報。
相較于一千年后熱衷情愛的聊齋,《酉陽雜俎》的涵蓋面更廣,視野延伸到人與“鬼”之外,還曾嘗試探討過外星人等近科幻領域。
比如這一則“玉斧修月”:兩個書生在山上迷路,遇一白衣人,白衣人說:“月亮其實是個球!明亮的地方,是太陽照到月亮的凸處而顯現的,有八萬二千戶匠人負責修理維護它,我就是其中之一。”
多么松弛而無界的想象啊,仿佛一位用酒精解放了神經的醉漢在叨叨囈語,帶著點兒唐代獨有的豪放式浪漫主義,也夾雜著時人對認識世界的欲望和能動性。
貞觀以后的盛世之下,百姓生活的相對自信與富足,拓寬了民間的想象力與普遍的文化接納,并誕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型小說“唐傳奇”。
所謂“傳奇”,意在故事本身的詭譎與驚奇,廣義的“傳奇”,指那些超出自然規律與社會人文之外的,難以用經驗去解釋的離奇現象。
四大名著里唯一的“玄幻”小說《西游記》發生在唐朝。“大唐高僧”的原型是貞觀時代的高僧玄奘,彼時,自西漢時就傳入我國的佛教發展到了一個高峰地位,廟堂江湖都推崇備至。后來的吳承恩設計了幾十種不重樣的妖怪,其中不少都借鑒過《酉陽雜俎》。
貴妃的貓,李白的酒,都融入幻化之術中—改編自小說《沙門空海之大唐鬼宴》的《妖貓傳》,刻畫渲染了一幅頗具朋克色彩的“唐宮夜宴圖”,妖魔神怪,上天入海,魔法神術,千變萬化,好一場妖怪盛宴,好一座如夢似幻的長安。
盛唐時期的長安,似乎都自帶“魑魅”“奇幻”色彩。商業活動發達且密集,市井底層燈紅酒綠,與此同時,藏匿在黑暗和罅隙里的那些秘密、情欲恩仇,在隱幽的個體空間里悄然生長。
彼時的長安城,堪稱“奇景”,西市胡商,東市貴賈,大雁塔,曲江池,鬧市食肆自然風光應有俱全,甚至還有紅燈區。白居易的“千百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杜牧一醉盛唐,豪贊“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不過,一如另一句頗具警示口吻的“莫見長安行樂處,空令歲月易蹉跎”,盛唐的下場,如《妖貓傳》結局所呈現的,安史之亂起,國家極盛而衰,恰似貴妃與玄宗的凄涼愛情悲劇,被詩魔白居易用詩歌編制的另一場文學幻術留住了最后的溫存。
盛世暗藏危機,倏爾轉入衰敗,這種一落千丈的反差,是歷史更替的周期。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很特殊,朝代更迭,盛衰有時,歷代著名盛世大多不過三朝,而不少王朝的消亡,大多與君主享樂縱情、唯我獨尊、吏治松懈腐變、天災與外侵有關,當國家積重難返,短暫殘余的盛世榮光,就成了真正的驚悚幻象。
有趣的是,這種由盛入衰的轉折,與盛唐繁華鬧市后的“宵禁”制度,形成了一組互文關系。這或許能解釋為何在詭譎的唐朝中,鬼神之說如此流行于熙攘民間。
長安城是一座嚴格管制的城市,主要商業區其實都集中在東市和西市兩個坊。過了傍晚,除了三品以上的官員,里坊是不能夠沿街開門的,普通市民晚上在街上游蕩就成了違法行為,夜晚的蕭索肅穆,與白天的嘈雜喧嘩形成鮮明對比。
因此,嚴格來說,長安其實是一個封閉的都市,浮華之下,有著一些被嚴格管控的規劃制度。
在一個明暗交替、魚龍混雜,充滿著不確定性與強烈反差的社會,任何事都可能發生,任何人都可能出現,白天能在長安鬧市中遇見掌握幻術的瓜農,在宵禁將近時也可能拐角遇狐妖。
如是一來又不得不引人深思:那些住在盛唐長安城里的居民,真的享受自己的生活嗎?歷史課本和詩詞里概括的“富足”“安寧”之外,人民內心深處,也許還有一份與生俱來的憂患意識:對黑夜來到的恐懼,對盛朝結束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
而從恐懼延伸出來的“鬼怪”之說,何嘗不是源自人類對自己生存的社會、對于自身命運的本能反思呢?
如此來看,中國的鬼神,歷來是屬于底層、屬于人民的。
嚴格來說,人類的故事都誕生于神話故事。先民們深深感到自身的渺小,便憑借高出于整個動物界的智慧,創造出女媧、羿這類神性英雄,賦予他們補蒼天、射九日的巨大力量,解民于倒懸,救民于水火,同時也成為了人們心中一份信念和寄托。
這算是一種理性意識。尤其是在社會快速發展的時期,人類愈發容易意識到自己的孱弱與闕如,而作為心理補償的一種,鬼神等體外文化,同時作為一種對生命根本形式和對人倫世常的反思,在封建社會滋長。
但不可否認的是,對鬼怪的迷信,本質上與常年占據主導地位的儒家傳統思想是相悖的。孔子曰“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尤其是有一定文化學識的社會中上層群體,對鬼怪之事大都都持一份審慎與質疑。
《唐朝詭事錄》里的偵探蘇無名就忿忿不然:“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他看來,所有攝人心魂的詭事,都可以用科學物理的原理解釋。
這里就不得不提另一個專門破除鬼神之說的唐代名人—狄仁杰。狄仁杰不是神卻料事如神,這份底氣在于其本身的智力以及對科學的相信。他穿梭于神詭之事卻鬼神不懼,篤信科學,比如早在墨子時代就被發現的小孔成像,比如利用光照強度推測人體自燃原理。
如此一個剛正廉潔又睿智審慎的人物,在后人的創作中,被寄予了與怪力亂神搏斗的使命。“智識”這種才華,可以算作那個年代少數讀書人的特權,底層百姓多不識字,更不懂得什么科學。
唐朝另一大奇也在于此:狄仁杰生于貞觀年間,活躍于武周,恰值彼時,唐朝生動豐富的鬼怪文化,也達到鼎盛。
不過,某些角度,狄仁杰和“鬼”之間竟也有著相通之處,即都有著懲惡揚善、替天行道的使命。
唐傳奇小說《廣異記·李光遠》講了一個叫李光遠的官員,大旱時草擬了一篇治旱方案,然后卻忽然死掉了。死后,他的方案被一名司馬否定,“百姓胥怨,有慟哭者”。
到了晚上,“光遠忽乘白馬來詣旱坊”,與百姓同至司馬宅,“司馬大懼,使人致謝”,因而“其年旱成,百姓賴焉”。生前為民造福,死后為鬼也不忘為百姓做主,甚至可以說,做鬼的“官威”比做人還要大,堪稱一種諷刺型“爽文”。
開元年間還有個故事,講冤鬼取魂。一望氏竇凝為了娶刺史的外甥崔氏,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小妾,還將后者產下的雙胞胎女兒“俱沉之”。十五年后的一個深夜,變成冤鬼的小妾來復仇,咬了竇凝一口,留下了“楚毒”。后面數月,小妾天天都來,“其鬼或奇形異貌,舉家恐懼”。
竇凝不堪其苦,請了和尚來驅鬼,誰知那和尚也受到了鬼的正義譴責,“慚而去”。竇凝體內的毒發作了,“自食其肢體,入水火,吠糞穢,肌膚焦爛,數年方死”。下場相當變態可怖。
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死生亦大,將生死打通,可紓解活著的痛苦與對死亡的恐懼。日常世俗生活里以“鬼”入文的說法觀念數不勝數,什么“做鬼也風流”“死亦為鬼雄”,鬼神是生命的另一種延續,它們對人間的參與,則也是現世恩仇福禍的代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