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林三則

何偉

一、“文彩精華”商兌

《紅樓夢》第三回，介紹探春出場時，有“文彩精華，見之忘俗”句，很多學生詢問“文彩”或“文彩精華”何意。

釋義最完備的《漢語大詞典》（第6卷，第1528 頁，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0 年版）：“[文采]亦作‘文彩’。①指樂曲的抑揚和諧。②艷麗而錯雜的色彩。③辭藻雅麗；文章華美。亦泛指文詞。④指文學才華。⑤華美的紡織品或衣服。”

《林黛玉進賈府》中，“文彩”屬于哪一義項呢？抑或還有其他解釋？

首先，從語境分析。作者描寫三位女性（迎春、探春、惜春）：“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末句總寫三人服飾。其前描寫三人各自身體容貌，且“第一個”“第二個”兩句描寫所用筆墨相當。此為“三春”首次出場，曹雪芹不可能先入為主，特寫探春的文學才華。因此，“文彩”的五個義項此處都不適合。“溫柔沉默，觀之可親”，與“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結構相似；則可推測“文彩精華”與“溫柔可親”相當，應與性格氣質方面相關。

《漢語大詞典》第9 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2 年版）“精華”有義項三：①指事物最精粹的部分。《史記?天宮書》：“城郭室屋門戶之潤澤，次至車服畜產精華。”②光輝，光耀。《紅樓夢》四九：“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③精神元氣。王充《論衡·書虛》：“﹝顏淵﹞彊力自極，精華竭盡，故早夭死。”徐陵《梁禪陳策文》：“精華既竭，耄勤已倦，則抗首而笑，惟賢是與。”魏源《圣武記》：“鴉片耗中國之精華，歲千億計，此漏不塞，雖萬物為金，陰陽為炭，不能供尾閭之壑。”

因此，“文彩精華”，應該指探春的精神氣質方面。此外，唐傳奇中，也有兩處相似描寫：“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轉盼精彩射人。”（《霍小玉傳》）“俄而文皇到來，精彩驚人。長揖而坐。神氣清朗，滿坐風生，顧盼煒如也。”（《虬髯客傳》）這兩處描寫，可謂異曲同工，分別表現了霍小玉與李世民的精神氣質方面，讓人見之忘俗。

因此，此處“文彩精華”，應指探春面部的氣質，散發出一股青春活力，熠熠生輝。這與封建社會要求女子所表現出的端莊嫻靜，抑或弱不禁風的溫雅的病態美，截然不同。為后來描寫探春身上所散發的一種灼灼逼人的英氣做鋪墊，就連王夫人、王熙鳳也讓之三分，這似乎又與其最后遠嫁的命運形成對比，以顯示出一種震撼人心的悲劇力量。

二、“云山霧罩”與“云苫霧罩”“云山霧沼”

劉震云小說《一句頂一萬句》（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 年版）里，有兩句關于“云山霧罩”的用法：

1.“看著是在看大門，腦子里卻云山霧罩。”（p55）

2.“因楊百利腦子里正云山霧罩，老萬打斷了他的‘噴空’，便攔下老萬盤東問西。”（p58）

“云山霧罩”，《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第6 版），意思是“①形容云霧彌漫。②形容說話漫無邊際，使人困惑不解。”此處語境里，作者表達的應該是第一種意思。

而商務印書館第2 版《現代漢語詞典》，并未收錄“云山霧罩”。權威的《漢語大詞典》，也沒收錄“云山霧罩”。不知“云山霧罩”源于何時何人，“云山”對“霧罩”，其實結構并不和諧。竊以為“云山霧罩”，改為“云山霧海”，或“云苫霧罩”“云山霧沼”，或許更好。

《紅樓夢》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有一句：“先是說些云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云山霧海”，云、山、霧、海，屬于并列式，結構和諧。

“云苫霧罩”，“云”“霧”為名詞，“苫”“罩”是動詞，為“苫蓋”“籠罩”；“云苫”和“霧罩”都是主謂結構，結構和諧。“云苫霧罩”寫成“云山霧罩”，可能是“苫”較生僻，一般人用“山”替代。因為好記，“云山霧罩”成了成語，“云苫霧罩”反而失去了位置。汪曾祺曾批評有的小說“故意不讓讀者明白，含糊其辭，撲朔迷離，云苫霧罩”。

“云山霧沼”，“云山”“霧沼”屬聯合詞組，詞義與構詞合情合理，云霧籠罩著山巒和沼澤。鄧友梅小說《那五》里有“這不是又云山霧沼了嗎”；王蒙小說《冬天的話題》也有“有的善于神聊，聊起來天南海北、云山霧沼，乍一聽還以為跑了題，但最后都能歸結為七卷中的某一卷某一頁某一行某幾個字”。

以上各大家沒有選用“云山霧罩”，平易近人，比“云山霧罩”更加規范、更加合理。

三、“夤夜”到底指何時

木心的《夏明珠》里有段話：“當時古鎮淪于日本法西斯軍人之手，局面由所謂‘維持會’支撐著。我們夤夜進門，躲在樓上，不為外人所知，只有極少幾個至親好友，秘密約定，上樓來一敘鄉情。”

此處“夤夜”，比較生僻，查閱商務印書館的《現代漢語詞典》，【夤夜】yín yè 深夜；【深夜】半夜以后。權威的《漢語大詞典》也注解【夤夜】深夜。查閱“百度”，【夤夜】指寅時的黑夜。夤夜為凌晨3 點至5 點。而“百度百科”，【人定】夜已很深，人們已經停止活動、安歇睡眠了。又名定昏、夤夜等。可知“百度”“百度百科”對“夤夜”的解釋相矛盾：或直接釋為“凌晨3 點至5 點”；或間接釋為“人定”，即晚上9 點至11點。

那么，“夤夜”到底為何時呢？

電視劇《神探狄仁杰》曾經風行國內，“夤夜”一詞劇中屢見不鮮。“夤夜造訪”“夤夜到此”“夤夜來訪”等，不絕于耳，但它具體指何時，也難以界定。其實，“夤夜”在很多古典文學作品中，也較為常見。

“誰著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賊拿。”（王實甫《西廂記》）據《西廂記》第三本第三折語境，前有紅娘唱詞“晚風寒峭透窗紗，控金鉤繡簾不掛。門闌凝暮靄，樓角斂殘霞。”后有張生唱詞：“良夜迢迢，閑庭寂靜。”查閱“良夜”義項：1.美好的夜晚。2.深夜；長夜。再有崔鶯鶯在湖山邊燒香，而古代閨閣中女子通常很少子夜后燒香，如子夜后燒香，這也與大家閨秀的風范嚴重不符。綜合考量，此處“夤夜”，應在“子夜”前，以“人定”時分、將睡未睡時為宜。

宋江見了，大罵呼延灼道:“山寨不曾虧負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這是施耐庵《水滸傳》第六十四回中的故事，呼延灼跟宋江設計擒拿關勝而設計的雙簧。呼延灼假裝夜晚先投奔關勝，次日陣前，才有宋江大罵呼延灼因何夤夜私去的橋段。據當時語境，此“夤夜”應指夜晚，不可能在凌晨以后。因為小說前面交代，關勝“當晚寨中納悶，坐臥不安”時，手下報告呼延灼求見，聽得呼延灼一段道白后，關勝“大喜，請入帳，置酒相待”。從此事與時間的發展進程來看，此處“夤夜”，如果發生在“凌晨3 點到5 點”，再“置酒相待”，喝得醉醺醺的，緊接著戰場上還能打仗嗎？況且如果寅時不睡覺，大多犯了兵家未“養精蓄銳”的大忌，次日早上就不能精神抖擻去戰場打仗。因此，此處“夤夜”，最可能的時間段應是人定前后。

玄德曰：“國舅夤夜至此，必有事故。”承曰:“白日乘馬相訪,恐操見疑,故黑夜相見。”此為羅貫中《三國演義》第二十一回中的故事，劉備、董承兩人進行一番商議后，后面有句“共議到五更，相別去了”。可知此處“夤夜”，更不會是“凌晨3 點到5 點”（即“五更”），否則前后矛盾，語句不通。因為商議需要一段時間，因此，此處“夤夜”，可能是子夜（三更）前后。

“卻說玄德在館舍中秉燭而坐，三更之后,方欲就寢。忽一人叩門而入，視之乃伊籍也。原來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來報。”這是《三國演義》第三十四回中的故事，此處最為明顯：“夤夜”照應“三更”，意思相似，更加清楚明了。但我們如果從細微處分析，伊籍與劉備不會在同一個住處，兩人也可能相隔較遠，當伊籍到達劉備處，會有一個時間過程，那么伊籍口中的“夤夜來報”，也可能是“二更”（即“人定”）就來了。

小人問她因何夤夜逃出，她說：“名叫錦娘。只因身遭拐騙，賣入煙花……”這是石玉昆《三俠五義》第十一回中的故事，此處是鄭屠話語，前面還有：半晌說道：“小人愿招。只因那天五鼓起來，剛要宰豬，聽見有人扣門求救。小人連忙開門放入……”根據小說語境可知，這里的“夤夜”，應該在“五鼓”（五更）前，因為錦娘距鄭屠家必然有一段長長的路程，需要跑一段時間后，才可能到達。

“故道黃河千里沙，旅途投宿二三家。黃昏細雨人不寐，夤夜隔窗數雪花。”（陳毅《再過舊黃河》）這首詩是陳毅1943 年11 月25 日離開黃花塘新四軍軍部，途經豫東黃河故道時所寫。詩中“黃昏”“人不寐”，到“夤夜”“數雪花”，依然需要一個持續的時間過程。根據詩歌語境，“夤夜”必定在“黃昏”后，可能是“人定”時分，但不應該延時到“五更”。因為作為新四軍軍長的陳毅，有許多重要的任務要完成，如果一夜無眠到天明，這也不合常理。陳毅肯定不會如此，他知道當時形勢孰輕孰重。

綜上所述，“夤夜”是古人常用的一個時間概念，而且時間范圍比較寬泛，可以從“人定”時分開始，通常可以關涉到“雞鳴”（四鼓、四更），而結束于“五鼓”前。五鼓，亦稱五更、旦日、平明、平旦等，有不同的稱謂，以現代24 時計時法，所對應的時間段為凌晨3 到5 點，此時更強調的是次日的來臨了。因此，“百度百科”及“百度”的解釋都有誤，而《現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又過于簡單，需要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