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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殺康有為

2022-11-19 11:30:19黃漢昌劉敬堂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22年6期

黃漢昌 劉敬堂

金甌殘缺山河哭,豆剖瓜分書生慟;變法維新圖國強,轉眼百日夢成空。圍園禁后泄天機,懷揣密詔遁無蹤;碧海潮生風聲緊,血化曙色染刀弓。千里傳檄,三軍用命步步驚魂;天恤孤忠,何日可見大同世界?

大清光緒二十四年農歷八月初六,北京紫禁城。

天還未亮,光緒皇帝還在睡夢中,耳邊突然傳來急促的呼喚聲:“皇上,快醒醒!皇上,快醒醒!”

光緒睜開眼一看,原來是貼身太監阿昌。

“何事如此驚慌?”光緒頗覺奇怪。

“老……老佛爺來……來了!”阿昌的神色甚是張皇。

光緒一聽,頓時呆若木雞。突然,他抱著頭不住地呢喃道:“完了!全完了!這變法成了泡影,朕的皇位也保不住了。”

太后要回紫禁城訓政,廢黜光緒的傳言,在宮中已經不是什么秘密。為此,康有為、楊銳等人正在尋找對策。當楊銳向光緒提出“圍園禁后”的方案后,光緒沒出聲,不知是同意好還是否定好。平心而論,他支持這樣做。可是,他又很害怕。現在,他的擔心終于成了現實。

與光緒共眠的珍妃,見皇上穿著單衣坐了這長時間,忙幫他往背后披上一件衣服,猛然看到光緒失魂落魄的樣子,知道他又在為懋勤殿的事發愁,便安慰道:“萬歲爺,天下的事是命中注定的。新政不能實施,也是天意,萬歲爺千萬別太認真了。呆會兒老佛爺來了,無論她怎么對你,萬歲爺必須牢記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要知道,老佛爺盛怒之下,萬歲爺沖撞她一句,后果都不堪設想。既然天意如此,萬歲爺還是三思而行呀!”說到這里,珍妃將聲音壓得很低,附在光緒耳邊,“萬歲爺年紀還輕,太后已過花甲,萬歲爺的機會還多著呢!”

光緒感激地望著自己的愛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眼里已經噙滿了淚水。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老佛爺快到了。

珍妃抱著光緒的胳膊,又痛惜地喊了一聲:“皇上……”

光緒用手抹了抹珍妃的淚眼,輕輕說道:“對不起,愛妃,是朕害苦了你!”

“不,皇上……”珍妃將光緒抱得更緊,“臣妾不怕!”

光緒含滿淚水的眼睛,感激地看了看珍妃。

天,還有些黑。慈禧在一群太監、宮女、護衛的簇擁下,從小路浩浩蕩蕩地向光緒的寢宮而來。

“圍園禁后”的事,是榮祿向她稟報的,這著實讓她大吃一驚,她沒想到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光緒和康有為那群秀才,竟敢做出如此忤逆之舉。

“這群烏合之眾,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慈禧心中恨恨地罵道。

大太監李蓮英走在慈禧身前,為她領路。今天,他的步子格外利索,每一步都帶有彈性,顯得很精神。

光緒和珍妃快速地整理好衣冠,然后一起走過門檻,在殿外跪下。

慈禧在李蓮英的攙扶下,走到光緒面前,站住了,她用刀子一樣冰冷的目光逼視著光緒。

光緒強作鎮靜,趕緊磕頭,聲音發顫道:“兒臣向親爸爸請安!”

珍妃也給慈禧請了安。

慈禧滿臉怒氣,望著光緒“哼”了一聲,根本不理他,徑直走進了光緒的寢宮。

阿昌忙將光緒和珍妃扶起,二人急忙跟在慈禧身后。

進入寢宮后,光緒和珍妃又雙雙跪在慈禧面前。

慈禧叫李蓮英將書案上的奏疏全部收起,交給侍衛,又惡狠狠地指著光緒,道:“我現在問你一句話,你可知道,做兒子的要殺父母,該當何罪?”

光緒一聽,身子抖得更厲害了,說道:“親爸爸,兒臣不知您這問的是何意?”

“哼!你還想跟咱家裝糊涂不是?”慈禧咬牙切齒地怒喝道,“我養了你二十年,你竟然聽信小人之言,要謀害于我,你,你還講天理么?”

“親爸爸息怒,兒臣近來一直在忙設立首善小學和嘉獎楊銳創辦蜀學堂等政務,哪有閑工夫做什么……”

“哼,你癡啊!”慈禧聽到光緒提到楊銳,更是怒火中燒,沒等光緒說下去,便把手一揮,“你還成天講什么變法,如今連孝道也不講了。我看大清就要斷送在你手里,你到底配不配當皇帝,自己好好想想!”

光緒聽了一驚,慈禧這意思,分明是逼我歸政啊!他想到這里,深感絕望。現在,這偌大的紫禁城里只有珍妃在自己身旁,一個能為他說話的人也沒有,而“親爸爸”在門外早已設下了重兵,他能斗得過她嗎?

于是,光緒又叩了一個頭,道:“兒臣馬上草擬詔書,讓您老人家執掌朝政。”

慈禧轉過身來,搖了搖頭,道:“執掌朝政?哼!皇兒,你怎么這么糊涂,你這皇帝是我扶上去的,誰知你竟這樣對我!你可知道,今日無我,難道明日就有你嗎?”

“親爸爸,對不起,是孩兒一時糊涂。”

“一時糊涂?”慈禧憤怒地轉過身,背對著光緒,“那好,你就去好好想想吧。”

一群太監走過來,不由分說,將光緒和珍妃拖走。

天大亮時,光緒帶著全體大臣來到慈禧的便殿。

光緒跪在眾大臣前面,說道:“兒臣恭請親爸爸訓政。”

大臣們也齊聲奏道:“臣等恭請太后訓政!”

慈禧的案前設有竹杖,慶親王奕劻和軍機大臣、御前大臣等人跪于案右,光緒則跪在案左。

慈禧此時怒氣未減,她惱怒地向光緒呵斥道:“天下乃祖宗之天下,你何敢任意妄為!這些大臣,都是我多年遴選,留下來輔佐你的,你竟敢棄之不用!還敢聽信叛逆蠱惑之言,變亂朝綱!康有為是個什么東西,能勝于我選用之人?康有為之法,能勝于祖宗所立之法?你難道昏頭了,不肖竟至于此!”

光緒不敢抬頭,只是連連回應道:“是!是!”

慈禧氣得粗氣直喘,待平息了一陣子后,她又對眾大臣訓斥道:“早些時候,奕劻還再三跟我說,皇上既肯勵精圖治,我就可以省些心了。當時覺得,外臣不熟知朝廷內情,特別是那些不學無術者,總覺得是我把持了朝廷,不讓皇帝當家。今天你們總算親身體會到了,我放手行嗎?唉,你們知道我的難處嗎?我立了他這個皇帝,他要是亡了國,其罪還是在我。我不過問行嗎?在大事面前,如果在皇帝面前不力諫,便是你們的罪過!”

“是,太后,臣等有罪,聽候太后發落。”群臣聽后,個個磕頭如搗蒜,爭先恐后地向慈禧認罪。

軍機大臣剛毅聽了慈禧的訓斥,面帶喜色。他覺得這些責問是沖著光緒的那些新政追隨者的,也是自己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話,句句潤心。因此,慈禧的話剛落音,他便趕緊爬上前,奏道:“臣屢次苦諫,每次都遭了皇上的斥責,至于其他大臣,也有些向皇上諫過,也有不吭聲的,全憑各位臣工對大清、對太后的忠心了。”

慈禧聽了剛毅的話,微微點了點頭,轉身對光緒道:“你摒棄祖宗大法,把康有為的異端邪說當成寶貝。我問你,是祖宗的法度重要,還是康有為的邪法重要?你呀!”慈禧說到這里,氣憤至極,“你悖了祖宗近三百年留下的法度,而啟用康有為的邪術,你說,該當何罪?”

光緒戰栗著說道:“是兒臣一時糊涂,加上洋人緊逼,兒臣為了保存國脈,才采納了康有為提議的‘通融西法’的邪說。”

“這僅僅是一時糊涂嗎?”慈禧厲聲道,“難道祖宗之法不如西法,那些洋鬼子反重于祖宗?康有為叛逆,圖謀于我,你不知道嗎?哼,到現在你還敢維護他!”

仍跪著的那些大臣,都不敢貿然出聲,不知慈禧會怎樣發落光緒。

光緒見慈禧怒火越來越大,腦子里像塞了一團亂麻,再也不敢出聲了。

“你這樣做,膽大妄為!”慈禧說道,“就是康有為的同謀!你知道不知道?”

光緒的舌頭已經不聽使喚了,他驚恐地說:“兒臣知道!”

“知道為什么不將他就地正法?”

光緒語塞,頭垂得更低了。

慈禧看了看那些跪在面前的大臣,問道;“你們說說,這些維新逆黨,該如何治罪呀?”

過了好半天,沒有一個大臣敢出來說話。

慈禧把手往外一甩,道:“好了,你們走吧,上殿去!”

慶親王他們知道慈禧要正式訓政了,紛紛離開了慈禧的便殿。

但是,光緒沒有跟著去,他已經由太監們“護送”著去了瀛臺。

慈禧走進勤政殿,開始訓政。

雖說進入了八月,天氣還有些熱。殿外明媚的陽光,把花圃里的菊花照映得格外鮮艷,婆娑的柏樹樹冠更加翠綠,把大殿映襯得雄偉華麗、巍峨壯觀。可今天不同的是,很多身佩腰刀、手中持矛的衛士,林立在殿前的樹木和花圃之中,使勤政殿顯得肅穆莊嚴,殺氣森森。

大殿里頂戴花翎的大臣們,見慈禧已經坐在簾子后的龍蹾上,便齊刷刷地跪了下來,山呼道:“皇太后萬壽無疆!”

“起來吧!”

“謝皇太后!”

“小李子,宣詔!”慈禧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蹦出來的。

寂靜的大殿,只有李蓮英宣詔的聲音:

候補主事康有為,結黨營私,莠言亂政,屢被參奏,著革職。其弟康仁廣,均著步兵統領衙門,拿交刑部,按律治罪。

……

步軍統領、九門提督崇禮,上前跪下接過詔書,激動得兩手發顫。沒想到老佛爺如此英明果斷,這么爽快就下詔捉拿康逆,的確讓他心緒難平。在變法的這些日子里,他這個堂堂的正白旗二品大員,差點兒被維新派開了缺,真是奇恥大辱!他手捧黃錦詔書,這個老佛爺親自下發捉拿康有為的詔書,可以說是天字第一詔,也是天字第一號追殺令,他覺得自己立功的大好機會來了。

崇禮大聲道:“臣將遵照老佛爺的旨意,立即全城戒嚴,封鎖要道、車站,搜捕逆黨,讓康有為插翅難飛!”

崇禮很快出宮,帶著心腹王裕安,以及手下的主事王胡子、副主事汪庭珊等人,率領300名禁軍,直撲南海會館,打算以最快的速度抓住康有為。

南海會館位于宣武門的米市胡同,離提督府不遠,不一會兒,崇禮他們便趕到了。

崇禮來到會館門前,見朱漆大門還緊閉著。他把手向禁軍們一揮,300名禁軍立即散開,將南海會館包圍得水泄不通。

崇禮見士兵們動作迅速,極為滿意。他覺得,康有為只是個耍嘴皮子的書生,自己今天帶這么多人來抓他,堪比探囊取物。

禁軍進南海會館抓人,崇禮則在會館對面的茶館里安心地坐下來,讓茶館老板泡上一壺上等毛尖,滋滋潤潤地喝著,只等王胡子他們把康有為五花大綁著送到他面前。

南海會館是一個四合院,又在胡同里,禁軍實施包圍的障礙物不多。不一會兒,只見王胡子和幾名士兵,從會館里推出一個五花大綁的漢子。

哈哈,抓住康有為了!崇禮一個鯉魚打挺,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得意洋洋地走上前,將被抓漢子的頭發往上一提,看了看漢子的臉面,又看了看手中的畫像,驚道:“王胡子,這是康有為?”

“不是!”

“這是誰?”

“康有為的弟弟康廣仁!”

崇禮一聽,生氣地重重踢了王胡子一腳,道:“老子要的是康有為!”

“康廣仁也是被通緝的要犯哪!”

“我現在要的是太后欽定的逆黨主犯康有為!”

“大人,會館里沒有康有為,只有他呀!”

“你他媽的是吃干飯的嗎?再去跟我仔細搜查!”

王胡子見崇禮逼得緊,二話沒說,轉身向汪庭珊踢了一腳,道:“還不快走!”

王胡子走后,坐在茶館里的崇禮感覺有些不妙,整天窩在南海會館的康有為,今天怎么一下子沒了?不可能!他走到康廣仁面前,一拳打在他的胸口,康廣仁倒地,痛得直勾腰。

“說,你哥哥康有為在哪里?”

康廣仁把頭偏開,沒有理他。

崇禮又向康廣仁飛起一腳,道:“說!”

康廣仁仍然沒有出聲。

崇禮對身邊的禁軍道:“給我打,不說出康有為的下落就打死他!”

禁軍們聽提督大人這么一說,便一齊上來,拳腳并用,拼命毒打康廣仁。

崇禮并不信南海會館內沒有康有為,他不在這里,又會跑到哪兒去?真他娘的麻煩!是的,如果抓不到康有為,他就難以交差,且不說老佛爺會拿自己問罪,就連榮祿那一關他也難以過去。想到這里,他不由焦慮不安起來,茶也喝得不那么香了。

崇禮見對康廣仁問不出結果,便快步走進會館,正好與出門的王胡子一行撞了個正著。

“提督大人,我們已經仔仔細細搜查好幾遍了,會館內確實沒有康有為。看來,我們現在得擴大抓捕范圍了。”

崇禮沉默了一會兒,覺得王胡子的話說得有理。不過,手段得加強。于是,他派汪庭珊繼續守在會館,防止康有為回來,讓王胡子帶人挨家挨戶搜查。又喚過親信王裕安,讓他立即到全城各門查問搜捕情況,并反復叮囑他,只要抓到康有為,立即向他稟報。

精明的崇禮怎么也不會想到,康有為之所以能溜之大吉,問題就出在這個王裕安身上,因為,王裕安和康有為的貼身女護衛徐纓早已相識,王裕安對武功不錯、長相甜美的徐纓傾慕不已,就差當面表白了。徐纓也知王裕安的心意,卻裝作不知,因為她內心里早已有愛戀的對象。愛屋及烏,王裕安便時不時地給維新派們透露一些榮祿、崇禮這邊的絕密情報,而情報的傳遞人正是徐纓。

過了半個時辰,王裕安快馬來報,全城已經開始搜查康有為。

崇禮聽了,心里非常著急,生氣地問:“怎么現在才開始搜捕?”

“不清楚!”

他媽的,行動真是慢!崇禮又氣又急,他對王裕安道:“你再去通報各個城門,南海會館沒有發現康有為,一定不能讓姓康的逃出北京城,誰要是給老子放跑了康有為,就誅他九族!”

王裕安答應一聲,策馬而去。

其實,在慈禧下令抓捕康有為的前一天,康有為就離開了北京。

維新派的一系列舉措早就觸犯了以慈禧為首的保守派的利益,帝后不和舉國皆知。風聞榮祿正在暗地里調兵遣將,欲對維新派不利,康有為、楊銳等人便打算先下手為強,經集體研究決定,他們向光緒帝提出了“圍園禁后”的政變計劃,其依托是正在天津小站練兵的工部侍郎袁世凱。面對如此逆天大計,光緒遲遲難下決心。但當他召見了袁世凱,得到袁世凱誓死效忠的承諾后,終于決定冒天下之大不韙,對后黨采取強硬措施。為防萬一,他在行動之前,特地給康有為下了一道密詔:朕命汝督辦官報,實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外出,不可遲延。汝一片忠心熱腸,朕所深悉。其愛惜身體,擅自調攝,將來更施效馳驅,共建大業,朕有厚望也。特諭!他怕康有為拖延著不肯離京,又給他下了一道明詔:著康有為火速前往上海,毋得遷延觀望。拳拳心意,自不待言。康有為當然不肯離開,繼續馬不停蹄地在京城為維新變法奔走呼號。但事情急轉直下,前天晚上,九門提督崇禮的心腹王裕安,火急火燎地跑到南海會館告訴康有為等人(因徐纓臨時出門執行任務去了,王裕安沒有找到她,便冒著風險親自登門),說董福祥的甘軍已經進了京城,直隸總督榮祿得到了慈禧太后的懿旨,隨時將對維新派人士動手,希望康有為他們能早作準備。在這種情況下,康有為只好著眼于大局,和楊銳、康廣仁他們依依惜別,于次日一早,匆忙帶著仆人李唐和書童小江子,離開了南海會館。

康有為過去出門,不是坐轎子就是乘馬車。昨日起得太早,他沒來得及叫馬車,只能步行。康有為覺得自己走得匆忙,急急如喪家之犬,心里頗有些難過。

他們要去的是位于通州的馬家堡火車站。如果晚上能趕到天津,他們就能順利地搭上前往上海的輪船。為了快一些到火車站,他們照直往南走。

剛走到攔樁子胡同口,突然,一中年男子走過來,一把抓住康有為,驚喜地喊了聲:“康先生!”并“撲通”跪下,“康先生,康圣人,我好幸運,怎么這樣就碰到先生您了啊!”

這突如其來的騷擾讓康有為大吃一驚。李唐反應敏捷,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正要發火,見他不過是一介書生,心里驚奇,不解地問道:“你這是干什么?”

“我是從山西來京應試的舉子,結果沒有考中,現在困在京城里,沒法子,只好在這里教幾個學生度日。”

康有為聽舉子這么說,頓生同情之心,連忙把他從地上扶起來,說:“先生這又何必呢?”剛剛說完,發現舉子手上拿著一本《新學偽經考》,康有為心里一陣驚喜,和氣地說,“此乃在下拙著,請先生斧正。”

“康先生太謙虛了,這是曠世杰作啊!”那舉子感慨萬端,“我也參加了‘公車上書’,希望先生的變法維新成功,我們這些讀書人能按西方國家的教科書,分科施教,發揮自己之長,貢獻我們讀書人的綿薄之力,實為萬幸!”

舉子說著,非要康有為進屋去吃過午飯再走。

康有為遇上知音,越說越高興,什么也不顧,正想跟著他走,李唐忙上前攔住道:“老爺,時間緊迫,我們耽誤不得啊。”

康有為覺得這樣走了,對舉子有些失禮,就不滿地對李唐說:“不妨不妨!我和先生還有話要談!”

“可是……”

“可是什么?”

“您忘了皇上的叮囑?”

這句話,讓康有為一驚。是的,皇上一再囑咐,要他趕快離京赴上海,千萬莫要遲延。那么……他想到這里,下意識地看了看那舉子,作為讀書人,到了這個份上也不容易,見他一身衣著寒磣,對自己這樣熱情,欲走又不忍。

這時,小江子放下書挑,上前扯開康有為,說:“老爺,耽擱久了,我們就趕不上火車了。”

康有為無奈,歉意地抱拳施禮,又從懷里掏出一包銀子,也不知多少,塞給那舉子,告別而去。

三人緊趕慢趕,于中午時分到了火車站,然后買票登上了前往天津的火車。

且說九門提督崇禮,他在南海會館撲空后,正在獨自生悶氣,忽見心腹王裕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皺起眉頭,叫了一聲:“王裕安!”

王裕安像是沒聽到一樣,依舊低著頭想心事,此時的他,一是不知道康有為是否真的已經離開了北京城,二是擔心徐纓的安危,畢竟前天自己到處找不到她的人,又不好向康有為他們直接打聽徐纓的下落,不知不覺間便走神了。

崇禮一怔,加大音量吼道:“王裕安,你怎么了?”

王裕安驀然驚醒,忙答道:“啊,大人,沒事,您有何吩咐?”

“你再去新來的練軍那里察看他們的搜捕情況。”

王裕安大聲道:“是,大人,我這就去!”說罷翻身上馬,飛奔而去。

“報——”這時,王胡子汗流滿面地喊著來到崇禮的馬前,興沖沖地叫道:“大人,我抓到康有為了!”

崇禮一聽,高興得哈哈大笑,心想,康有為到底沒跑出我的手心!他激動地迎上王胡子,問道:“王胡子,是在哪里抓到的?”

“回稟大人,”王胡子激動地說,“就在前面攔樁子胡同里!”

“哦,很好!”崇禮興奮道,“快快帶路,我要親自去現場。”

“是。”

一行人疾速地往南門方向走來。果然,崇禮在馬上看到前面有一群士兵,摁著一個書生模樣的中年男人。他忙打馬上前。禁軍們見提督大人來了,便將中年男子推到他跟前。崇禮沒有看到那人的面相,忙叫人將他的臉扭過來。他打量了半天,覺得此人根本不像康有為,一下子泄了氣,便惱怒地問王胡子:“他娘的,這是康有為嗎?”

“應該是的。”

“什么叫應該是的?”

“他手里拿著一本《新學偽經考》!”

崇禮聽了,怒火中燒,罵道:“一群飯桶!”

崇禮身邊的汪庭珊小聲地對崇禮說:“大人,不管他是不是康有為,只要手上拿著這本書,就是康逆一伙的,該抓!”

崇禮一聽,覺得有道理,就對中年男子吼道:“你這書生,是不是康有為一伙的?”

不料中年男子梗著脖子道:“我不是書生,我是舉人!我是有功名的。”

崇禮眼睛一瞪,道:“老子不管你是什么功名,我且問你,康有為在哪里?”

“康圣人啊,他昨天還和我……”中年男子說到這里,發覺情況不對,忙改口,“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崇禮哼了一聲,道:“你在撒謊!”

“我……”

“你昨天什么時候見到康有為的?”

“……”

崇禮見他不說,猙獰地一笑,說:“不說是吧?那老子現在就殺了你!快說!”

“不知道。”

“好,來人呀!”

“喳!”

“把這個康黨逆賊給老子砍了!”

幾個士兵立即將中年男子按倒在地,舉刀就砍,鮮血噴了一地。

崇禮得意地大笑起來,說:“自己找死!”然后用馬鞭往前一指,“繼續往前搜!”

紫禁城養心殿,中午時分,慈禧正焦急地等待著抓捕康有為的最新消息。從早晨開始,停運了京津鐵路,增加了三千練軍,張貼了一萬多張康有為的畫像,動用了一品軍機大臣、二品步軍統領、九門提督,還是沒有抓住康有為,這讓慈禧大為惱火。

這時,李蓮英走進來,在她耳邊小聲說:“九門提督崇禮大人有事要奏。”

慈禧閉著眼睛沉吟了一會兒,吩咐道:“叫他進來吧。”

崇禮疾步進殿,行了叩拜大禮。

沒等他起身稟報,慈禧就一臉不高興地問道:“現在總該要抓住康有為了吧?”

崇禮渾身一顫,他知道慈禧這句話的分量,大感不妙,伏在地上,不敢動一下,誠惶誠恐道:“臣奉老佛爺懿旨,前去……”

慈禧打斷了崇禮的話,問道:“到底抓沒抓到?”

“奴才失職,還沒有抓到。”

“古人說得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是咱們大清國的步軍巡捕五營統領,是二品對不?”

崇禮見慈禧這樣問話,頓時嚇得大汗淋漓,不住地在地上叩頭,道:“回老佛爺話,奴才是的。”

“叫你頂大清國的九門提督這個差,就是我把自家的性命交給你了,是不是?”

崇禮更加緊張起來,連連道:“是,是。”

“可你倒好,在這個節骨眼上,你們近萬名大清官兵,卻讓一個書生從你們的手掌中逃脫了,真是大清國的恥辱啊!”慈禧一瞪眼,“你不覺得害臊嗎?”

崇禮連忙道:“奴才有罪!奴才愿盡全力追捕,除掉康逆,將功補過。”

崇禮的話,并沒有感動慈禧,她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你們都養尊處優,舒坦慣了,一旦朝廷有事,就手忙腳亂!”接著非常傷心地嘆了口氣,“這是旗人的不幸,也是我大清社稷的不幸啊!”

過了一會兒,崇禮見慈禧沒有責罵,知道她的氣已經過去了,忙道:“奴才奉老佛爺懿旨,雖然沒有抓到康有為,但共捕獲康逆同黨三百多人,其中有林旭、劉光弟、楊銳等新任軍機,刑部主事楊深秀、康有為的胞弟康廣仁等重犯已交刑部,等候審理。”

“審個什么?統統殺了吧,越快越好!”

“是!但主犯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下落不明。”

“康有為能夠逃脫,這事有點兒蹊蹺。這樣吧,你親自帶人再到城里殺個回馬槍,看有沒有漏網的康、梁余黨!”

“是,奴才這就去查!”

這時,李蓮英進殿,稟報道:“啟稟老佛爺,軍機處送來密折。”

“呈上來。”

慈禧接過密折,只見上面寫著:據袁世凱密報,康逆已于昨日遁至天津。她不禁大怒,將密折擲到崇禮面前,厲聲道:“你看看!你看看!”

崇禮顫抖著從地上撿起密折一看,也大吃一驚。

慈禧氣得滿臉通紅,瞪著崇禮,半天說不出話來。

崇禮趴在地上,再也不敢抬頭了。

“小李子,過來。”

“老佛爺,奴才在。”

“我要授詔,你記下。”

“喳!”

慈禧一字一頓地口授詔書后,說:“命軍機處,立即發密電給天津,讓他們不論用何辦法,都要抓到康有為,越快越好!”

“是,老佛爺。”

“提醒榮祿,欽犯到了他的地盤,要他親自上陣,水陸追捕,只要抓到康有為,無須上奏,就地正法!”

“喳!”

李蓮英走后,宮內又靜了下來。

跪在地上的崇禮見慈禧氣成這樣,嚇得渾身抖個不停。等慈禧授完詔,他眼淚鼻涕流了一地,苦苦向慈禧哀求道:“奴才愿戴罪立功,趕赴天津,除掉康逆,將功補過,請老佛爺恩準!”

慈禧想了想,說:“好吧,再你給一次立功的機會,你也去天津吧。”

崇禮走后,慈禧喝了會兒茶,見李蓮英進來,又吩咐道:“小李子,你再去把秦剛父子仨喊來。這個崇禮啊,我對他還是不怎么放心,康賊必須死,有了秦剛父子,抓捕康有為就有了三保險了。”

“喳。”李蓮英再次應聲而出。

回頭再說康有為的貼身女護衛徐纓,她在外執行完任務回來,一路上不斷聽人說朝堂上發生了大事,目前禁軍正在四處抓捕康有為、梁啟超等維新變法人士。她心里著急,便加快腳步趕回南海會館。得知官兵并沒有抓到康有為,她這才稍稍松了口氣。她見南海會館內空空如也,便往粵東會館趕去,想到那里去看看有沒有康先生。由于一路險情不斷,東躲西藏,讓她頭昏腦脹,竟不知走到了哪里。

突然,從面前開過一輛像烏龜一樣的小汽車。這東西她很少看到,更覺得奇怪,這究竟是哪里?

“徐姑娘!”正當她低著頭快步往前走的時候,前面突然有人叫了她一聲。

徐纓大吃一驚,在這么個陌生的地方,怎么會有人認識自己?她一下子慌了,下意識地閃到馬路邊。

“徐姑娘,是我。”

徐纓抬頭循聲望去,不禁一驚,沒想到竟是譚嗣同!她就像看到了自己的親人一樣,非常興奮,疾步沖了過來,說:“譚先生,你……”

譚嗣同忙將她拉到墻角,小聲問道:“你怎么跑到外國租界里來了!”

“我……我是來找康先生的,我擔心他……”徐纓鼻子一酸,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

“徐姑娘!”譚嗣同見她如此傷心,趕緊安慰她,“你放心好了,他們是抓不到康先生的。”

徐纓一聽,欣喜地道:“是真的嗎?”

“康先生昨天就離開京城了。”

“天哪,那就好了!”

譚嗣同又說:“我剛從日本使館出來,正在想辦法營救皇上。”

“皇上怎么了?”

“被慈禧軟禁了。”

“啊!”

“你現在準備去哪里?”

徐纓想都不想,說:“我還是去找康先生啊,我要繼續保護他!”

譚嗣同聽說她還要找康有為,連忙將她領進一個半截子胡同,走進一處大宅院里。進了屋,原來是譚嗣同的住處。

進屋后,徐纓看到里面擺滿書籍和文稿,地上一只綠釉缸里堆著一些燒過的紙灰。

“譚先生,”徐纓擔心地說,“你也要趕快離開北京啊,這里太危險了!”

“不,我不打算走!”

“為什么?”徐纓一聽,急得直跳腳,“難道你不怕死嗎?”

“死?”譚嗣同輕輕一笑,“要想改變千年的老規矩,振興中華,就要流血!”說著,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精裝的書,平靜地說,“縱觀世界各國,變法而成功者沒有不流血的,中國變法,也避免不了要流血,不流血,就不能喚醒全國人民。所以,變法受阻,我譚嗣同甘愿流血!”他的話擲地有聲,響遏行云。

“不!”徐纓聽了譚嗣同這番話,一下子急得哭了起來,“你這么年輕,怎么能說死呢?不行不行,你還是快走吧!”

譚嗣同感激地說:“謝謝你的一片好心,我主意已定。文天祥不是說過嗎?‘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戊戌年間的維新變法,歷史一定會有記載的!”

“可是……可是……”

“其實,我還在為救皇上,在各國公使之間周旋,力爭讓他們出面調停,將皇上救出來。你不是要去找康先生嗎?我這就寫一封信,將皇上的遭遇和目前京城的情況告訴他。我想他應該還不知道朝廷里發生的變故!”

“我應該到哪里去找康先生呢?”

“我聽楊銳說,康先生是要去上海的,也不知他昨天是否順利出了京城。現在這種情況,你只有四處找找看,希望能碰上他!”

不一會兒,譚嗣同寫好了信,放進一把精致的短劍內藏好,將劍交給徐纓。

徐纓接過,道了聲謝謝,急忙出門,消失在馬路盡頭。

幾乎同時,王裕安也在北京各城門之間飛奔。因為他既是在執行崇禮的命令,也是想趁這個機會找到徐纓。現在,所有的會館正查得緊,徐纓是不會去的,他只好奔向徐纓原來和她爹租住的房子,看看她在不在那里。

拐進那條熟悉的胡同,王裕安牽著馬,走到那幢很古老的四合院前,輕輕推開院門,由于不便大聲喊,他只能快步走進去察看。屋里有些黑,沒有一點兒聲音,好像沒有人。他仍不甘心,壓著嗓子叫了幾聲,還是沒有回音。他無可奈何地走了出來。再往哪里去找?徐纓在哪里?他一籌莫展。

隨即,王裕安又來到街上,不時看到一隊隊禁軍到處捉人,抓住一個就逼問康有為的下落,但凡長得有點兒像康有為的,就會被帶走,嚇得人們見了官兵就四處躲避。

他放慢了馬步,邊走邊四處察看,希望能發現徐纓的蹤影。

王裕安第一次看到徐纓,是在粵東強學會會館的院子里。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春,徐纓抱著十多本厚厚的書,從書店里出來,正巧碰到王裕安巡邏到此。看到這位美麗的姑娘,吃力地抱著這么多書籍,那單純、樸實的模樣,真像女師的學生,王裕安忍不住偷偷地跟在她身后,看她是不是往師院去。

這時,對面走過來幾個紈绔子弟,他們見到抱著書的徐纓,便將她圍住,嘻嘻哈哈道:“小娘子,讀什么書呀,跟爺們兒去,吃香喝辣由你挑,這才叫快活呀!”

“走開!”姑娘憤怒地說道。

紈绔子弟們不僅不走,還涎皮賴臉地逼近姑娘,猛然將她抱著的書搶過去,撒在路邊的水溝里。

誰知姑娘竟然會武功,只見她展開拳腳,幾下就將紈绔子弟們打得落荒而逃。待她轉身來看溝中的書時,卻見王裕安正下到溝中,不怕衣服被打濕,將她的書一本本地小心撿起。她不由一驚,自己不認識他,他怎么……一時竟呆住了。

王裕安抱著一大摞被浸濕了的書,微笑著遞給徐纓。

“你?”徐纓一時蒙了。

“書在水中泡長了,會浸壞的,趕快找地方晾干。”王裕安輕聲道。

徐纓醒過神來,正要道謝,誰知王裕安卻說了聲“再見”,翻身上馬,飛快地離開了。

第二天,徐纓在書店里又碰到了王裕安。她見這位小伙子長得十分英俊,眉宇間透出一股正氣,心里不禁“撲通撲通”直跳。

徐纓有些羞澀地對王裕安說:“昨天的事,謝謝你啊!”

王裕安淡然一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徐纓問:“今天你到這里來,也是買書?”

王裕安道:“是的。我想買一本康有為先生的《新學偽經考》。”

其實,他是為了找徐纓才來的,昨天回家后,他才想起她是康有為的護衛,他此前在一次演講會上見她站在康有為身邊。

“你想讀康先生的書?”徐纓認真地問。

“是的。康先生的學問,真的讓在下敬佩!”王裕安口是心非地敷衍著。

兩人越談越覺得親近,很快就成了朋友。

“王大人!”

一聲急切的叫喚打斷了王裕安的回憶,他抬頭一看,是崇禮手下的一個傳令兵。

“提督大人讓王大人這就趕過去與他會合,前往天津。”傳令兵道。

“去天津干什么?”王裕安不解地問。

“據說康有為已經逃到天津去了,正準備去上海,提督大人這是要想在天津攔住康有為!”傳令兵回答道。

“哦,知道了,你先去,我馬上就到。”王裕安對傳令兵揮了揮手。

傳令兵走后,王裕安想,看來自己給康有為傳遞的消息已經起到了作用,如果此時康有為身在天津,等崇禮趕到時,怕是對方早已離開天津了。這樣看來,康有為已然脫險,只是不知道徐纓回京城了沒有?我還是再四處找找看,希望能碰到她,將目前的險情告訴她,讓她躲起來最好。

王裕安催動胯下馬,又轉了兩個胡同,忽見前面十多名禁軍正在追趕一名年輕女子。女子在慌亂中看到了前面全副武裝的王裕安,以為他們是一伙的,便急忙轉身,準備轉進旁邊的一條胡同里。

女子轉身的一剎那,王裕安一驚,這不正是徐纓嗎?

眼看那些禁軍也要轉進小胡同了,說時遲,那時快,王裕安飛馬上前,從禁軍中沖了過去,瞬間,馬跑到了徐纓身邊。王裕安順手一提,抓住徐纓的后腰帶,將她提上馬背,然后揚鞭催馬而去。

不一會兒,他們來到了一個非常寂靜的小巷里,王裕安這才將徐纓松開。

徐纓見是王裕安,羞得滿臉通紅,道:“你……”原來王裕安一直緊緊地摟抱著她,“裕安哥……”乍遇親人,徐纓一陣激動,伏在王裕安胸前哭了起來。

王裕安拍著徐纓的肩膀,問道:“你怎么還在街上游蕩?你難道不知道朝廷正在抓捕維新派人士?”

“知道啊,我不是正在四處尋找康先生的下落嗎?”

“康先生他……”王裕安欲言又止,他不想告訴她康有為的去向,怕她因此而涉險,“我們這么多巡捕、禁軍、練軍,把北京城抄了幾遍,都沒發現康先生,你一個女孩子家,哪里去找?太危險了!你看剛剛那些人,不是已經發現你了嗎?”

“其實他們并不知道我是誰,而是他們的小頭目見色起意,才胡亂追我的!我已經把那個色鬼給刺傷了!”徐纓說。

“總之,你現在不能四處亂跑了,我送你回家吧。”王裕安說。

“不行,裕安哥!”想到身上有譚嗣同寫給康有為的信,這封信自己一定要親自交給康有為,徐纓便說,“我一定要找到康先生!”說完,眼睛一亮,“裕安哥,你真的不知道康先生去了哪里嗎?”

王裕安看著徐纓單純、執著的樣子,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因崇禮正等著自己,他不能在這里耽擱久了,便拉住徐纓的手,說:“徐纓,聽我的話,回家躲起來。我有急事,先走了。”

“不行,我必須盡快找到康先生!”

“可是,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啊!”

“只要能找到康先生,什么危險我都不怕!”

王裕安沒辦法了,他四處看了看,壓低聲音對徐纓說:“實話告訴你吧,剛才崇禮傳話過來,說康先生已經到了天津,馬上就要趕去上海了。我現在就要跟他一起趕赴天津執行抓捕任務。我向你保證,康先生肯定會吉人天相的!”

康先生在天津?徐纓喜出望外,她正想問個仔細,卻見王裕安一躍上馬,疾馳離開了。

徐纓什么也顧不得,撒腿也往火車站的方向跑,邊跑邊自言自語道:“我也要到天津!我一定要找到康先生!”

天津火車站,康有為下了火車,此時紅日偏西,已近傍晚。

李唐叫了輛馬車過來,一行人上車后,直奔塘沽碼頭。

塘沽碼頭十分熱鬧。咸豐十年,清政府被迫與英法等國分別簽訂了《北京條約》,天津被辟為通商口岸。各國紛紛沿河設立租界,并修建石塊和木樁結構的簡易碼頭。其中英租界內有碼頭五處,總長一千多英尺,法租界內有碼頭一處,長度也有近百英尺。這是外國在天津最早修筑的碼頭,俗稱“紫竹林租界碼頭”。與此同時,各國還紛紛在海河入海的塘沽興建碼頭,使天津內河港區逐漸向深水域延伸。

康有為在塘沽碼頭下了馬車,沿著碼頭,邊走邊看,打聽去上海的輪船。走了一會兒,沒有買到船票,康有為覺得肚子有些餓,便進了一家名叫“喜來”的飯館。

飯館不是很大,但里面布置還算講究,這很對康有為的胃口。他剛坐下,就聞到了酒菜的香味,向周圍掃了一眼,里面空桌不多,有不少人在吃飯,看來這里的生意不錯。

一個中年酒保客氣地端上茶來,送過菜單,李唐點了幾道康有為愛吃的菜,因沒有弄到船票,也就沒有心情喝酒,他們很快吃完了飯。

放下碗筷,小江子打著飽嗝去看守行李,李唐再去買船票。康有為喜歡飯后品茶,便讓酒保上了杯茶,一邊慢慢地滋溜著,一邊打量窗外碼頭的景象。他看見那些船上插的盡是外國國旗,看來,碼頭成了一個國際大都會了,那么,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他想了半天,也給不出答案。

沒過多久,李唐回來,告訴康有為:“今天沒有船去上海,只有招商局的一艘輪船‘海晏號’,下半夜四點才起航。”

康有為見是夜里開船,很不滿意,說:“真的沒有早一點兒開的船嗎?”

“真的沒有。”

“唉,那算了,只能坐這趟船了。”

李唐買好船票,一行三人提前上了船,在艙中找好地方,放下行李,住下,焦急地等待五更開船。

這艘“海晏號”雖然是艘洋船,但噸位不大,設備也很陳舊,船里空氣污濁,鋪位、伙食等也讓康有為非常不滿意。

不一會兒,從身后走來一個年輕女人,曲卷著的頭發烏黑油亮,蓬松地堆在額頭,使她那白皙的臉頰更顯得鮮嫩、亮澤。那帶電的眼光,從康有為身上倏地閃過,讓他不禁愣了一下,眉頭隨即皺在一起。那女人向他飛了一眼后,見這男人沒有反應,莞爾一笑,扭著腰肢走開了。

康有為現在的心情很亂。車站、飯館,就連這船上,沒有一件事讓他覺得稱心,心里空落落的,不知如何是好。剛才見了這樣的女人,大白天的在這樣公開的場合,赤裸裸地挑逗男人,他覺得自己的尊嚴被褻瀆了。他正在生氣,不知又從哪里走過來一個和剛才一樣的女人,老遠就向他招手,還嗲聲地向他“嗨”了一聲。

康有為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李唐叫過來,不高興地說:“你去打聽一下,船內還有沒有頭等艙。”

李唐見康有為的臉色不好,沒有多問,答應一聲,轉身去辦。

李唐走后,康有為暗自向周圍打量了一眼,從這些人的臉色和衣著判斷,他們多數是做生意或者是走親訪友的平民。他覺得自己是進士,堂堂的朝廷六品官員,和這些人擠在一起,實在太窩囊了。

一會兒后,李唐匆匆回來,走到康有為跟前,低著腰,輕聲道:“我到船長那里打聽過了,船上的頭等艙三天前就賣完了。我對他說,能不能幫我們想辦法弄幾個頭等艙,可老船長無可奈何地說,有倒是有,可這是官銀留洋的官員集體訂的,無法讓出來。”

“你沒跟他講,我也是朝廷的六品主事?”康有為激動地說。

李唐說:“我說過了。”

“船長是怎么說的?”

“他只是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康有為聽了,心中更為不快。自己不僅是朝廷命官,還有皇上的詔書在身,卻只能棲身在一艘小客輪的普艙之中!他越想越窩火,便要李唐收拾東西,不乘這艘船了。

三人下了船,在碼頭上雇了一輛馬車,直接到塘沽一家最豪華的旅館——“塘沽灣”住了下來。

安頓好了行李,李唐便來到大堂里,找到大堂經理,問:“先生,您能否幫我們訂三張去上海的船票?”

大堂經理五十多歲,精明能干,反應很快,一眼看出康有為、李唐他們不是等閑之輩,便熱情地答應替他們買船票。

在“塘沽灣”旅館耽擱了一夜的康有為,完全沒有意識到巨大的危險正在向他一步步逼近。第二天早上起來,他不慌不忙地前往一樓的餐廳用餐。

旅館餐廳很豪華,康有為十分滿意。三人剛落座,見有一對年輕男女先到,已經開始吃飯了。康有為暗暗打量,他們衣著很新潮,像是大城市或者是從國外回來的。

“早上好,先生們。”年輕女子很活躍,走過來主動跟康有為他們打招呼。

康有為詫異地看著她。

姑娘見面前的這位先生在關注自己,非常高興,說:“看您的舉止、氣質,我覺得您肯定是位大學者,是嗎?”

學者?康有為不覺暗笑。心想,自己是學者嗎?不,何止是學者,還可以加上政治家、改革家……

“啊喲,”姑娘不知發現了什么,突然尖叫起來,“先生的辮子好長好粗啊!”

康有為見姑娘看到自己的辮子,竟這樣大驚小怪,心里就有些不高興了。

姑娘見他老半天沒有吭聲,大為失望,說:“對不起,先生,是我說錯了,惹您不高興吧?”

“不,不!”康有為笑道,“我只是個教書匠,你剛才對我那么高的評價,實在讓我慚愧!”

姑娘伸了一下舌頭,調皮地笑了。

姑娘身邊的一個青年男子滿臉不高興地對姑娘說:“你呀,總管不住自己的嘴,就喜歡叨叨。”

康有為見這青年男人跟姑娘很親近,就上下打量他,見他不管是相貌還是氣質,跟姑娘比起來都差得太遠了,便想,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就有些可惜了,她怎么會嫁給他呢?不由深深地嘆了口氣。

姑娘見康有為不停地打量自己的丈夫,便大方地對康有為說:“我們是新婚夫妻,從上海過來,準備去北京度蜜月。”

康有為沒有說一句祝福的話,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青年男子也許看出康有為對自己的不友好,他雖然沒說什么,但吃完飯后,他沒有向康有為打一聲招呼,就生硬地把姑娘拉走了。

康有為吃完飯,也回到了房間。

這時,旅店的大堂經理找到康有為的客房,一臉歉意地說:“先生們,你們的運氣真的不太好,今天不知怎么回事,天津竟然沒有一艘船開往上海。”

“啊!怎么會這樣?”康有為一聽,眉頭緊皺,“那么,最快的一班船是什么時候開?”

大堂經理說:“明天下午兩點。我手里正好遇上幾位上海珠寶商的退票,如果你們同意,這三張船票就歸你們了。對了,這個不是普通客輪,而是大型豪華游輪,沿途可以觀光看景的!”

康有為接過船票一看,原來是一艘英國太古公司“重慶號”游輪的頭等艙船票,臉上立即露出了少有的微笑,說:“這個不錯,我們要了!反正我們也不急,那就在這里等一天吧。這船是白天起航,又是頭等艙,還可以觀光,不管是開船時間還是艙位條件,都比‘海晏號’好多了。”

李唐一聽,趕緊將三張船票錢付給大堂經理,并連聲道謝。

大堂經理走后,康有為對李唐說:“既然是明日開船,我們的時間就很充裕了,走,我們去天津衛四處走走逛逛。”

李唐卻不同意,阻攔道:“先生,我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天津乃是非之地,現在又是敏感時期,我怕……還是在旅館里呆著穩妥些。”

康有為躊躇了半天,最后不大情愿地說:“好吧,就聽你的。小江子,你且把紙筆墨盒拿出來,我就在房間里繼續寫我的《大同書》。明日一早我們就登船,免得人多時擁擠。”

李唐嘴上回應著康有為的話,心里卻直打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真正離開天津這個鬼地方!其實,他的擔心并非多余,這一天兩夜的耽擱,竟讓崇禮、秦剛他們追趕上來了。

且說崇禮奉慈禧的旨意,從京城火速趕到天津,見到榮祿時,沒有過多的話語,兩人心照不宣:現在一切客氣都是多余,抓捕康有為要緊,一刻不能耽誤!他們給每個巡捕發了一沓康有為的畫像,要巡捕們立即全城張貼,按像查找;還到處貼出了捉拿康有為的懸賞令,不論是誰,只要報告康有為或他的藏匿處,或捉拿、殺死康有為者,最高可賞白銀十萬兩。接著,他們又派出一批殺手,到各大旅店、飯館搜查,只要看到康有為,毋須問話,舉刀就殺,不得手軟。

殺手們領命走后,崇禮單獨把一個在天津叫得最響的捕頭“閻羅”留了下來,塞給他一張銀票,說:“這是你難得的立功機會,康有為最愛面子,也最會享受,高級酒店、旅館這一塊,就看你的了。”

“閻羅”不是姓閻,這是他的綽號。因他心狠手辣,就像閻羅王一樣,只要勾了誰的名,誰就沒有好下場,于是,天津百姓送給了他這個外號。

分派完了這些,榮祿和崇禮各帶著人馬,分作兩路,往塘沽碼頭飛奔而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榮祿看到碼頭上沒有停泊多少船只,特別是今天白天沒有客輪起航,他的心稍微輕松了一些。只要沒有船出海,康有為就還在天津,就在他的手掌心里!這樣一想,他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崇禮帶著人馬在沿海一帶巡察了一番,沒有發現康有為的蹤跡,就來到碼頭上和榮祿會合。

榮祿記得崇禮有一個得力的部下,只知道姓王,卻不知道他叫什么,每次崇禮出門都帶著他的,今日卻沒有見到,便問:“你那個姓王的部下呢?”

崇禮一笑,道:“大人,他叫王裕安,正在四處忙著尋找康有為呢!”

榮祿知道這個老部下的個性,不論做什么事,都喜歡暗中留一手,于是他裝作什么也不知道,繞過了話題,問道:“查得怎么樣了?”

崇禮雙手搖了搖,嘆了口氣,道:“唉,難,鬼影子也沒見一個!”

榮祿小聲道:“怎么?你泄氣了?”

崇禮聲音一振,道:“請總督大人放心,不拿到康逆,決不罷休!”

“好!”榮祿高興地說,“回頭再仔細地搜查,我就不信他康有為能長出翅膀飛了!”說著,他馬鞭向前一指,士兵們分散開來,到岸邊各大小船只上搜查去了。

這時,“閻羅”派巡捕送來密報:在碼頭邊的“喜來”飯館查到了康有為的蹤跡。

榮祿非常高興,對前來報信的巡捕說:“好,有什么情況,速速報來!”

報信的巡捕回到“閻羅”那里時,“閻羅”正在抽打“喜來”飯館的那個中年酒保。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酒保躺在地上,看到那個提刀過來的巡捕,不住地哀求道:“官爺啊,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你們不要殺我……”

“不想死就講,康有為往哪里去了?”

“他……好像往……往碼頭上……去了……”

“這里有十多個碼頭,到底是哪一個?”

“這個……我真的不太清楚,他……他們只是在小人店里吃了些東西而已!”

“不說是嗎?”“閻羅”吼道,“再給老子打!”

“哎喲——,等等,小人記起來了,他們出門后,好像往……往招商局的碼頭上去了……”

招商局的碼頭?“閻羅”不敢耽誤,一伙人飛快地到了碼頭上,原來是“海宴號”停泊過的那個碼頭,但“海宴號”已于昨天夜里開走了,此時此刻碼頭上空空如也,哪有康有為的影子?

“閻羅”心里一緊:康有為若是昨夜五更時分乘船走了,此時離天津少說也有兩百里了,這哪里還逮得住他?他正不知道怎么回去向榮祿和崇禮交差,忽見一個巡捕跑過來,高興地說:“捕頭大人,有人認出來了,康有為沒有乘‘海宴號’去上海,而是上了船后又下去了。”

“你說什么?他下了船?”“閻羅”一聽,如釋重負,臉上即刻露出得意的笑,“他前天夜里沒走,昨天至現在天津又沒有一艘客輪出海,那他一定還在天津。走,我們這就逮他去!”說罷,他將手一揮,帶著一群人急急忙忙地往岸上飛奔。

除了榮祿和崇禮他們,慈禧派出的第三撥人馬也到了天津,這就是太監秦剛和他的雙胞胎兒子秦芳、秦飛。

秦剛原是榮祿的家仆,在榮祿府上住了十多年,習得一身好功夫。

那年夏天,慈禧從宮中出來,準備去地壇敬蠶神。當她和宮女太監們走到一處柏樹林時,突遇一陣狂風,吹得她眼睛都睜不開。恰好外出辦事的秦剛經過此地,他抬頭一看,發現樹上有人,便大叫一聲“不好”,飛身跳到一棵高大的柏樹上,拔出一口寶劍,“乒乒乓乓”地和一個蒙面人打斗起來。

不一會兒,從樹上落下來兩個人,眾人一齊看去,只見秦剛一手持劍,一手將一個蒙面男子的左手扭在背后,推到慈禧跟前。經審問得知,此人原來是一名刺客,他埋伏在此,就是想刺殺慈禧。

慈禧親眼見到秦剛以高超的武功使自己化險為夷,便把他召過去,贊賞道:“今天是你救了咱家,立了大功。說吧,你想要什么賞賜?”

“謝太后夸獎。”秦剛答道,“保護太后,是奴才應該做的,奴才無需任何賞賜。”

“哦,好!你是哪個府上的?”

“奴才是榮祿大人府上的,今天是出門辦事,正好路過此地。”

“很好,既然你對咱家是一片忠心,那今后就進宮跟著咱家吧。”

秦剛大喜過望,趕忙跪下,拜謝道:“多謝老佛爺恩典,從今以后,我秦剛生是老佛爺的人,死是老佛爺的鬼,為了老佛爺,我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辭!”

自此,秦剛不僅來到了慈禧身邊,而且還得到了她的重用,慈禧曾經實施的多次暗殺行動,都由秦剛來組織實施。至于秦剛的兩個兒子秦芳和秦飛,他們只是秦剛的義子。二人本是雙胞胎,父母早亡,秦剛見他們身世可憐,就將他們收養在身邊,教授他們武功,一步步把他們也培養成了殺手。

昨天,秦氏父子三人從宮中領到追殺康有為的懿旨后,一回到家里,就擺上香案,將慈禧的懿旨和十萬兩賞銀的銀票置于案上,上香燒紙。父子三人齊刷刷地跪成一排,向老祖宗拜了三拜,發誓替老佛爺抓到反賊康有為。

他們一刻也不停留,當天下午就趕到了天津。

秦剛多次來天津,覺得在這里開展抓捕行動,可謂駕輕就熟。他帶著兩個兒子,首先去查塘沽碼頭。剛剛走到半路,突然想到這里的名捕“閻羅”。他和“閻羅”打了幾年交道,知道“閻羅”不僅有身好功夫,也非常精明能干,可以說是捕頭中的拔尖人物。秦剛仗著自己的勢力,和“閻羅”結拜為異姓兄弟。現在,要捕殺康有為,“閻羅”正好派得上用場。

為了不耽誤時間,他們在一家小飯館里簡單地用了一點兒飯食。出門正要離開時,秦剛忽然瞥見街對面的一家面攤前,一妙齡女子正在低頭吃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身旁放著一柄短劍。身為武林高手的秦剛一眼就看出,這可不是一般的短劍,像是宮中之物!再打量那女子,一身打扮像是京中來人。莫非……她跟康有為有關系?警惕性很高的秦剛覺得自己應該搞清楚,便和秦芳、秦飛一起走了過去。

“你是什么人?”秦剛沒有出面,而是讓老大秦芳上前盤問。

妙齡女子聽到有人跟自己說話,抬頭看了看,是一個不認識的青年男子,她便沒有理會,繼續低頭吃面。

“喂,我問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秦芳見女子不搭理自己,一下子來氣了,敲著桌子大聲喝問道。

“老百姓!”

“手邊放的是什么東西?”

妙齡女子看了看手邊的短劍,說:“沒長眼睛嗎?問什么問?”

秦芳見這女子年紀不大,說話卻很沖,非常生氣,說:“我看你倒像康梁的余黨,隨我回衙署再說!”說著伸手過去想拿短劍。

他手還未到,妙齡女子早在他之前,將短劍抓在手中,站了起來。

秦芳一驚,這女子的動作如此利索,看來功夫不一般。于是,他不再說話,揮起雙拳,擊向妙齡女子。妙齡女子也不是好惹的,她用短劍一格擋,躲過秦芳的第一波攻擊,反手一掌劈向秦芳的面門。

站在一旁的秦飛看得真切,見哥哥與人動起手來,他哪里按捺得住,跳過去,閃到妙齡女子背后,一個“黑虎爪”抓向女子的后腦勺。女子像是長了后眼一般,快速低頭躲過,緊跟著一個“后擺腿”,狠狠地踹向秦飛。

秦剛見兩個兒子跟人干上了,而且打了十余回合也未分高下,他便不顧江湖道義,加入了戰團。父子三人將一個妙齡女子圍在核心,呼呼喝喝,打得難解難分。

原來,妙齡女子正是徐纓,她也是剛剛到達天津的。

又打了十數回合,徐纓知道自己不是這三人的對手,便想找機會脫身,但對方步步緊逼,她一時之間毫無辦法。

這時,王裕安也來到了這里,他受崇禮之命,正四處暗查康有為的下落。崇禮想抓到康有為后,立下不世之功,而王裕安則是想借機幫康有為脫身,二人的目的完全不一樣。王裕安看到秦剛爺仨和徐纓打了起來,暗叫一聲“不好”。因為秦剛認識他,他不能出手幫忙,只能站在巷子口干看著。他腦子里激烈地盤算:能否上前幫忙?如果上去,自己怎么向秦剛解釋?不上去,徐纓的性命危在旦夕!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抓耳撓腮。

徐纓已經抵擋不住了,身上連連中招。突然,秦剛一掌拍在徐纓的后心處,早已傷得不輕的徐纓,一下倒在地上,還未等她還手,三只腳已經重重地踢中了她的后背,她頓時無法動彈。

王裕安見徐纓倒下,一下子驚出一身冷汗。他怕自己忍不住叫出聲來,趕緊用手緊緊捂住嘴巴。

秦剛將徐纓的短劍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將藏在劍柄里的書信取了出來。見是譚嗣同寫給康有為的信,他得意地笑了,這是出師大捷啊!這女子果真和康有為是一起的,看來她死得不冤!他將信收好,把短劍一扔,帶著兩個兒子揚長而去。

待三人走后,王裕安才飛一般跑過來,從地上抱起徐纓,看著氣息奄奄的她,他悲痛欲絕,聲淚俱下地喊道:“徐纓!徐纓!你醒醒……”

良久,徐纓困難地睜開了眼睛,看了看王裕安,說:“裕……裕安哥,譚先生寫給……康先生的信……”又吃力地望向四周,“我的……劍呢?”

“在這里。”王裕安從地上撿起短劍,放在徐纓手中。他見徐纓醒過來,首先關心的是譚嗣同寫給康有為的信,更為感動,哭得語不成聲,只是一個勁地向她搖頭。秦剛他們早已將信拿走,他卻不忍心說出來。

“裕安哥,對不起……我知道你……對我……其實,我早有知心人……”

“我就是你的知心人!”

徐纓艱難地搖了搖頭,說:“我的知心人是康……康先生……”話未說完,她頭一歪,雙眼一閉,再也沒有睜開。

“徐纓……徐纓……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一定……”王裕安咬牙切齒,淚水早已模糊了他的雙眼。

再說昨天在餐廳里碰到過康有為的那對度蜜月的小夫妻,今天逛了一上午的街,買了好多東西準備回酒店,正站在街邊等黃包車。這時,年輕男子忽然瞅到身后的墻上剛剛貼上去的一張追捕逃犯的告示,上面還有逃犯的畫像,不由一驚:這不是同旅店的那個中年漢子嗎?原來他就是官府緝拿的康有為!特別是看到后面的獎金達十萬兩白銀時,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十萬兩啊,我的天,得到它,我豈不一下子成了上海灘的大富豪!想到康有為那樣看不起自己,這口惡氣也該出一出了。他主意已定,拉著妻子就走。

“你這是干什么?”他妻子問。

年輕男子指著墻上的通緝令,說:“你看吧!”

他妻子一看,也吃了一驚,說:“天哪,怎么是他?”

“我們要發大財了,”年輕男子高興地說,“我要去舉報他!”

他妻子卻說:“干這樣的缺德事,你瘋了嗎?”

二人正在拉扯時,那個剛剛貼過告示的巡捕走過來,問:“你們這是干什么?”

年輕男子說:“我知道康有為在哪里!”

巡捕一聽,一把將他拉住,興奮地問:“你知道康有為的下落?”

“是的。”

巡捕將手中康有為的畫像遞到年輕男子面前,問道:“你可看清楚,真的是這個人嗎?”

年輕男子認真地看了看畫像,說:“是他!就是他!”

“能帶我們去找他嗎?”

“能!”年輕男子說完,又想起什么,拉住巡捕,“這十萬兩白銀真的會獎賞給我嗎?”

巡捕猶豫地打量了年輕男子一眼,說:“這個……當然能!”又問,“他們一共有幾個人?”

“三個。”

三個?巡捕有點兒猶豫了,自己一個人,如果敵不住他們怎么辦?于是他吹了一個響哨,立即來了一伙人,領頭的正是“閻羅”和王裕安!

“閻羅”聽完情況后,看了王裕安一眼,這是詢問的眼光,王裕安點了點頭。

“閻羅”把手向前一指,說:“趕快,目標,塘沽灣旅店!”

一群人飛快地趕到“塘沽灣”旅店,他們先封鎖了前后大門,“閻羅”領先,如同餓虎撲食,沖進旅店里,上下樓找了個遍,卻沒發現康有為!

“閻羅”抓住年輕男子的衣領,惡狠狠地問:“康有為呢?你為何謊報軍情?”

“他……”年輕男子一下子蒙了,“早上我們出門時,還看到他在旅店里的呀!”

女人也嚇得哭起來。

年輕男子看到垂手站在一旁的大堂經理,指著他說:“康有為去了哪兒,他最清楚!”

“閻羅”順手看去,見是一個穿戴整齊的中年漢子,二話沒說,將他拉了過來,厲聲道:“康有為走了嗎?”

“他用完早餐后就辦理手續離店了。”

“他到哪里去了?”

“這個……我不知道。”

他話未落音,旁邊一個大個子巡捕,一拳將他打了個仰八叉。

“說不說?”“閻羅”緊緊逼問道。

大堂經理痛得勾著腰,雙手按在痛處,口里鼓著氣,不能說話。

大個子又是一拳,正好打在他的胸口上。大堂經理的臉漲成紫色,太陽穴上立即凸起幾條粗筋。

“閻羅”哈哈一笑,說:“不說就往死里打!”

大堂經理再也支撐不住了,說:“哎喲,他到碼頭上去了。”

“是哪條船?”

“‘重慶號’。”

“閻羅”把手一揮,惡狠狠地說:“犯賤!早說不就結了!我們走。”

年輕男子見他們就這樣走了,自己舉報的獎金怎么要?他忙拉住王裕安,問:“官爺,我的十萬獎金去哪兒領?”

“去哪兒領?”“閻羅”見年輕男子拉住王裕安不撒手,嘿嘿一笑,“再不放手,老子就讓你去見閻王!”說著,舉起了白晃晃的刀子,嚇得年輕男子趕緊松手,拉起他妻子灰溜溜地跑開了。

秦剛不愧是讓慈禧看重的人,幾經周折,他也得到了消息:康有為原本上了“海宴號”,后來又下了船,今天換乘英國的游輪“重慶號”。

秦剛立即上岸,老遠看見英國碼頭上有好多人在上船。不好,這艘船沒有搜查,如果康有為真的在這艘船上,絕不能讓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脫了。于是,他飛快地往英國碼頭上跑過去。

秦剛來到碼頭邊,見“閻羅”也帶著一班人馬匆匆趕到,他們相視一眼,不覺一怔,心想,他怎么也知道了?

不用說,到這里來干什么,他們心里都很明白,也都佩服對方,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得到情報,不愧是行內高手。

他們沒有多說,相互點了一下頭,就直奔“重慶號”。

秦剛和“閻羅”走過去與值班水手聯系,王裕安趁機在輪船周圍察看。正看著,見秦剛和“閻羅”與躉船上的水手長起了爭執,他怕秦剛心急惹出事來,忙走了過去。

一捕頭擠過來,對“閻羅”說:“這件事有些不好辦了。”

“閻羅”見他面有難色,忙問:“什么事?”

“英國佬說什么也不準我們上船搜查。”

“跟他講明情況,這里有我大清皇太后的搜捕手令。”

“皇太后的手令也不行,他說‘重慶號’是英國船只,他們只聽英國公使的。”

“閻羅”聽了,心里一沉,這事還真有點兒不好辦!如果由清廷與英國公使交涉,這得多長時間,開船時間一到,“重慶號”就要起航了啊!

那位水手長立即將情況報告給英國船長,英國船長也不清楚康有為是否上了這艘船,連忙向英國公使發電,報告清廷禁軍、巡捕要登船搜捕康有為的情況。

不一會兒,英國公使復電:

不許清軍登船搜捕,“重慶號”準時起航!若強行登船,英政府將向清廷提出強烈抗議!

“嗚——”“重慶號”提前拉響了起航的汽笛。

秦剛急了,暴跳如雷道:“不要跟這些英國鬼子費口舌,老子們沖進去,把康有為殺了就出來!”

“我們抓的是朝廷欽犯,與英國人有個鳥關系,憑什么要聽他的?”

碼頭上幾名持槍的英國巡警,見中國巡捕欲沖闖輪船,利索地打開槍上的保險,子彈上膛的槍口陰森森的,對著那些中國巡捕。

刀光劍影,沖突一觸即發,氣氛極度緊張。

這時,躉船上來了一個英國老頭,見這陣勢,覺得要出大事了,他聲嘶力竭地向中國巡捕們說著他們一句也聽不懂的英國話,告誡中方巡捕千萬不要亂來,那灰白的長發,像一把干枯的馬尾飄滿頭。他一會兒過去推著中國巡捕,一會兒又擋在英國巡警的槍口前,盡管他聲音喊嘶啞了,但雙方還是劍拔弩張,僵持不下。

這樣的狀態又持續了幾分鐘。

“你給我滾開!”當英國老頭來到“閻羅”面前時,等了半天的“閻羅”終于不耐煩了,將他往后一推,英國老頭連連往后退,沒有站穩,跌倒在地。

然而,那些持槍的英國巡警沒理會老頭,還是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形成了一個堅不可摧的屏障。

在這緊急時刻,英國船長下了舷梯,扶起那個英國老頭,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跟他說了幾句什么,可那老頭還是不放心,不肯離開。

英國船員們站在中國巡捕面前,船長面對著中國巡捕,雙手瀟灑地一攤,用不很流利的中國話說道:“你們是要沖船嗎?來呀,對我沖好了。”

“我們抓的是大清朝廷的欽犯,你們不應該阻攔!”那些巡捕見這位英國船長在中國土地上一副傲慢不恭的樣子,頓時氣得眼里冒火,都嚷了起來。

“不要跟這些英國鬼子多說,我們沖上去!”

“我們不聽外國鬼子的話,只聽太后的。”

“弟兄們,沖!”

面對群情激憤的中國巡捕,身材高大的英國船長毫不在乎,不時聳聳肩,好像在說,你們實在要沖,我也沒有辦法。

巡捕們個個萬分激動,但秦剛知道,英國鬼子動不動就是什么“國際法”,太后就是怕他們這個。即使自己的心情比這些巡捕還要憤激,但也得忍著。

這時,英國船長看了看手表,臉上得意地笑了。他向中國巡捕做了個怪相,返身登上了舷梯。

離開的汽笛響了,船上的纜繩解下后,輪船徐徐起航。躉船上的中國巡捕們急了,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了?

船尾的海水像是煮沸了似的,翻著浪花,輪船慢慢與躉船裂開了一條小縫,這條小縫迅速擴大,偌大個輪船像一片樹葉,在海面上漸漸漂遠。

“重慶號”走了,中國巡捕們不再激動,也沒說話,只是呆呆地看著從它的煙囪里冒出來的那條黑煙,越拉越長……

秦剛對秦芳說:“你速速回去,向太后稟報,康有為上了英國人的‘重慶號’,已經離開了天津碼頭!”

“秦公公,”王裕安走過來,對秦剛說,“太后已責令榮大人全權指揮,您這樣做,不是越級嗎?”

“秦公公!”這時,總督水師衙門派人飛馬來報,“總督大人已著北洋水師派快艦‘飛鷹號’追截‘重慶號’,捉拿康有為,就地正法!請秦公公和兩位公子上船督辦!”

秦剛聽說是安排他上艦督辦,二話沒說,領著秦芳、秦飛趕到水師碼頭,登上“飛鷹號”快艦。

快艦升火后,迅速將大海犁出一條優美的弧線。

康有為上了“重慶號”,在頭等艙里找到了自己的鋪位,安頓好后,他舒服地在床上躺下,感到一身輕松。

李唐和小江子把行李放好,忙到康有為這邊來,問他需要什么東西。康有為搖了搖頭,他感到有些累了,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閉著眼瞇了一會兒,他感到輪船突然輕輕地顛簸起來,康有為知道,輪船正在起航中。他長長地舒了口氣,這幾天不平靜的日子總算過去了,到上海的愿望很快就要實現了。他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蒙眬中,他看到監察御史李盛鐸往養心殿走去,難道他要向慈禧告歪狀?他非常吃驚,不由得向前走了兩步,攔住李盛鐸,叱問道:“李御史,你去太后那里做什么?”

李盛鐸笑道:“辦強學會的事,我要向老佛爺講清楚!”

“你準備講什么?”

“設保國會,是我一時沖動……”

“你給我住嘴!”康有為氣得雙腿打顫,沒等李盛鐸說完,就怒不可遏道,“你怎么說出這種話來?你的報國忠心哪里去了?”

“報國?”李盛鐸聽他這么說,覺得好笑,“你說是報國,可老佛爺說這是誤國亂綱!她不同意,你斗得過她嗎?連皇上也沒斗過她,你能……”

“放肆!”

“哈哈哈!”李盛鐸越說越激動,“你以為是皇上愿意開翁同龢中堂的缺嗎?不,是老佛爺要他做的!你以為是皇上要給榮祿加封嗎?這也是老佛爺的意思!皇上已經敗下陣來了,你還以為維新能繼續下去嗎?就說你這次去上海,你以為皇上真的要讓你去督辦《時務報》嗎?不,是皇上特意將你送出京城,如果不走,老佛爺就會殺你,殺你弟弟康廣仁,殺你的學生梁啟超、譚嗣同……”

康有為聽到李盛鐸這些話,頓時大汗淋漓,眼前的李盛鐸就像魔鬼一樣猙獰、恐怖和殘忍……

“徐纓姑娘!”他奮力地呼喊他的女護衛,可是,徐纓沒有回音。徐纓呢?在這危急關頭,他第一個想起的是她。只要他一個眼神,徐纓就知道該做什么。這個整天呆在自己身邊的小姑娘,把保護自己的安全視為己任,和他寸步不離。現在,他要徐纓姑娘來,把這個不忠不義的狗東西立即趕走,越快越好,越快越解恨。可是,還是沒有聽到徐纓姑娘的聲音,他頓時慌了,難道她也像李盛鐸說的那樣,遭到了慈禧的毒手?不可能,一定要找到她!他從南海會館往粵東會館跑,又從粵東會館往湖南會館跑……他跑了好多的路,累得氣喘吁吁……

“先生,您醒醒。先生,您……”

一個清雅、柔和、親切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他非常高興,這不是徐纓的聲音嗎?是的,他對這個聲音太熟悉了。

“先生,您是不是在做噩夢?您……”

他終于醒了,睜開眼睛,叫醒自己的是個陌生的姑娘,她穿著有皺褶的深紅色長裙,是位非常年輕、性感的女子,她正蹲在他的床邊,向他微笑著。

康有為不禁一驚:她是誰?她怎么知道叫醒我?

“我也是‘重慶號’的乘客。”姑娘笑道,“我是從北京到上海去的,剛才路過時,見您在做噩夢。”

聽了姑娘的話,康有為好奇地打量著她,她衣著漂亮,不像是中國服飾。難道她不在國內生活?

康有為問:“你是在上海住?你叫什么名字?”

“不是。”姑娘說,“我是從法國回來的。”她似乎記起對方問自己的姓名,但她不愿意告訴他,便說,“您就叫我紅衣姑娘吧。”

原來她是從國外回來的!康有為果然猜中了,他非常高興,頓時把剛才的噩夢拋到九霄云外。

紅衣姑娘一眼瞥見了康有為手邊的《大同書》書稿,好奇地拿起來,翻了幾頁后,問:“先生,您也是維新人士?”

康有為想都沒想,自豪地點了點頭。

“那您……認識康有為先生嗎?”

康有為一笑,見這小姑娘天真無邪,便說:“實不相瞞,我就是康有為!”

“啊!”紅衣姑娘眼睛睜得大大的,“您……您就是康先生啊!”

康有為再次點了點頭。

“康先生,您知道嗎?我在法國時就知道您的大名,非常非常佩服您!”紅衣姑娘非常激動,“我也認為,只有維新,中國才能強盛。您看人家日本明治維新后,現在不就變得非常強大了嗎?”

“難得你小小年紀就有這等認識,了不起!”康有為大加贊賞道。

這時,李唐來了,他見康有為滿頭大汗,吃了一驚,問:“老爺,您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就是做了一個噩夢!”康有為說。

李唐發現了紅衣姑娘,不安地看了她一眼,問:“小姐你是……”

“啊,我是隔壁艙的乘客,剛才路過這里,見康先生在床上喊叫,我以為他病了,便叫醒了他。”

原來是這樣,李唐噓了口氣,趕忙向紅衣姑娘道謝。

紅衣姑娘微微一笑,對康有為說了聲:“康先生再見!”像只蝴蝶一樣飄走了。

康有為坐起來,定了定心神,開始看書。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曲動聽的琴聲傳進艙中,把正在專心致志看書的康有為弄得有些走神。這是什么樂曲?是二胡?他想了想,覺得不像。那么是京胡?也不像。是什么呢?他絞盡腦汁,努力地琢磨著……

“老爺,”李唐發現他有些魂不守舍,忙問,“您又怎么了?身體不舒服嗎?”

康有為的精力全集中在琴聲上,沒有聽見李唐的話,仍是豎起耳朵,醉入琴聲之中。

還是小江子發現了其中的奧秘,他走近康有為,輕聲問:“老爺,您是在聽人拉琴嗎?”

康有為這才回過神來,看了看小江子,默默地點了點頭。

其實,康有為也喜歡音樂,但只是閑下來的時候,才對這個有興趣。因維新的事太多太難了,讓他很少有這份閑心。他相信,自己一旦閑下來,就能細心地品味音樂。今天,還沒有到上海,那里的一撥子傷神的事還沒有纏在身上,正好借這個機會,好好地聽聽這優美的樂曲,把自己這根長期緊繃的心弦松弛松弛。于是,他把李唐和小江子打發走了,又沉浸到如夢的琴聲之中。

他清楚地記得,六月十一日,皇上頒布了《明定國是》詔后,梁啟超他們幾個,置酒相慶。那天,每個人都是開懷暢飲,不知是譚嗣同還是誰,竟找來了幾位樂師,演奏了《春江花月夜》《金蛇狂舞》《步步高》等廣東樂曲。那婉轉動聽的旋律,讓每個人喝得酩酊大醉。是的,皇上終于頒詔了,這輩子夢寐以求的心愿,就要實現了。他精神煥發,全身有用不完的力氣。可是,他在七月十五日又突然接到皇上求助的密詔,其險境,不能不讓他驚心動魄。現在,自己離開北京了,關鍵是袁世凱殺不殺榮祿?如果按自己安排的那樣,先殺榮祿,再軟禁太后,將兵權交給袁世凱,則皇上可以重施新政,他康有為就可以大展宏圖了。如果太后被軟禁不了,也要殺掉榮祿,將兵權交給袁世凱,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只是自己走得匆匆忙忙,沒有聽到譚嗣同與袁世凱在法華寺談話的結果。他覺得這兩天好像風平浪靜,也許與袁世凱的合作成功了,他們正在積極準備。

康有為知道,上海道臺李鈞,是榮祿的心腹,也是因榮祿的推薦才得到這個肥缺的。如果譚嗣同舉事成功,那么,這個李鈞就失去了根基,自己在上海辦報就容易多了。如果譚嗣同失敗,自己這次到上海,權力在李鈞手中,自己只是個辦報的虛職,怎么能夠拗得過他?想到這些,康有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突然,他想到自己有皇上的密詔,這就是自己的尚方寶劍!如果他李鈞敢跟自己過不去,這就是治他的法寶。在上海,繼續干自己的事業,應該是有希望的。

“老爺,我知道這琴是誰拉的了。”李唐的話打斷了康有為的思路。

“誰拉的?”

“就是剛才那位漂亮的紅衣姑娘拉的。”

“是她啊!”康有為想了想,“她是拉的什么樣的琴呢?”

“我也不清楚。那琴是夾在頸子和下巴之間的。”

“怎么還有這樣的琴?”

“飛鷹號”管帶劉冠雄,接到榮祿的手令后,見水兵們全部到位,隨即拉響了出海的汽笛,快艦迅速起航,沿著“塘沽——煙臺”航線,全速追趕“重慶號”。

劉冠雄怕甲板上風大,請秦剛父子到船艙里面休息。秦剛用手向他擺了一下,意思是不愿進艙。也是的,他現在心急如焚,要親自看到“飛鷹號”追上“重慶號”,親手抓到康有為才行。

劉冠雄不敢勉強,只好自己回駕駛艙去了。

“飛鷹號”是北洋水師剛從德國購進的一艘快艦,航速每小時30海里,比“重慶號”足足快一倍。艦上的每位官兵心里都十分清楚,追上“重慶號”緝拿康有為,如探囊取物一樣容易,他們的心情倒是非常輕松。

劉冠雄一手提著望遠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方,一手握著船舵,對著話筒喊道:“左舵一!”

輪機艙立即回了一聲:“左舵一!”

軍艦頓時像一支離弦的箭,在海面上乘風破浪,高速前進,艦尾翻起一圈白色的水線。

秦剛望著水天一色的大海,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用不了幾個時辰,朝廷的欽犯就是自己的獵物了!他想象著自己押著這個變法首領、皇上的近臣、整個京城無人不知的風云人物康有為,回到北京之后,不論是帝黨還是后黨的大臣們,都將會站在午門外相迎……他自己呢,去養心殿向老佛爺復旨,老佛爺會笑著夸獎他爺仨,又會下詔授官、賞賜……想到這里,秦剛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飛濺的浪花濺到了秦剛的臉上,他驟然一驚,又從想象中回到了現實。海面上除了茫茫海水,什么都沒有。無邊無際的海水,與藍天融為一體,眼里再看不到其他東西。“重慶號”究竟走了多遠?眼前盡是未知數。他有些沉不住氣了,走進駕駛艙,對劉冠雄說:“航行了幾個時辰了?”

劉冠雄望了望艙壁上的航海鐘,對他說:“已有三個時辰零七分鐘。”

秦剛焦急地問:“能不能再快一點兒?”

劉冠雄說:“這已是本艦最高的航速,無法再快了。”

秦剛聽了,不再問什么,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急切地盼望著能看到“重慶號”的影子。

劉冠雄看出了秦剛的心情,忙將自己的單筒望遠鏡擦了擦后遞給他。秦剛接過望遠鏡,向前方搜尋,前方除了一波一波的海浪看得清清楚楚外,仍然是水天一色,連只海鷗都沒看到。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捕捉到了一個黑點,一下子振奮起來,高興地向劉冠雄說:“看!那是什么?”

劉冠雄接過望遠鏡看了看,肯定地說:“那就是‘重慶號’!”

小黑點越來越大,在海天之間,逐漸出現了一條黑色的物體——“重慶號”煙囪上飄出的黑煙。

隨著與“重慶號”之間的距離不斷縮小,秦剛漸漸看到“重慶號”的輪廓,康有為即將要成為自己的獵物了,他越來越激動。

這時,話筒里傳來輪機艙的報告聲,劉冠雄放下航行日志,走出駕駛艙。

秦剛又拿起望遠鏡,他不但看清了“重慶號”的船身,還能看清桅桿上懸掛的英國國旗。他將望遠鏡遞給秦芳和秦飛,有意讓他們也玩玩這個西洋鏡。

秦剛見兩個兒子滿臉興奮,有些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喜悅,對兒子們說:“準備隨我登上‘重慶號’,咱們父子三人今天要玩一個‘甕中捉鱉’!”

突然,秦剛發現“重慶號”漸漸地縮小了,這說明它離自己越來越遠!怎么搞的,難道是自己的眼睛有問題?他迫不及待地從秦芳手中搶過望遠鏡,一邊看,一邊喊:“這是怎么回事?”

劉冠雄氣喘吁吁地從機艙返回駕駛艙,額頭上大汗涔涔,不斷地對著秦剛說:“專使大人,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怎么回事?”秦剛一時也緊張得透不過氣來。

“‘重慶號’,我們是無法追上了。”

“為什么?”

“‘飛鷹號’的燃料快燒盡了,無法繼續追趕。”

秦剛聽了劉冠雄的話,如同五雷轟頂,差點兒站立不住。沒想到眼看大功即將到手,結果卻功虧一簣!他憤怒地向劉冠雄臉上重重地打了一拳,氣急敗壞地罵道:“為什么不裝足燃料?你這個笨蛋!”

劉冠雄捂著臉說:“本艦是剛剛從西洋購進的,燃料艙的容量有限,再加上高速航行,耗損太大,所以……”

沒等他說完,秦剛指著甲板問:“難道真的不能再追了?”

“再追,不但沒法返航回港,恐怕還會艦毀人亡!”劉冠雄說的是實話。

秦剛仍不死心,又跑到甲板上,眼巴巴地看著“重慶號”漸行漸遠,不一會兒,消失在水平線之中。他氣得干瞪著那雙充滿殺氣的大眼,恨無回天之力。他又沖到劉冠雄的面前,抓著他的衣領,也許是想罵一句什么,可氣得老半天緩不過勁來。

憋了一會兒,秦剛終于憤怒地向劉冠雄吼道:“我日你八輩祖宗!”罵完,身子有些搖晃,接著,“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秦芳兄弟倆見父親氣恨交加,已經傷了身子,忙上前扶住他,攙著他回艙休息去了。

劉冠雄的臉上已經紅腫起來,但他顧不上這些,沮喪地對著話筒命令道:“返航!”

“左舵滿,返航!”

榮祿聽說“飛鷹號”追殺未果的稟報后,氣得差點兒暈倒。當恢復神志后,他立即從太師椅上站起來,憤怒地拍案大罵。

能不令他生氣嗎?想到那次在西花廳候旨時,康有為當著自己的面說過要殺幾個一品大員的話,他知道康有為這句話就是沖著他來的。他娘的要殺我!我不能垂手讓他得逞啊!這口氣一直憋到現在,終于輪到要殺他了,沒想到這些窩囊廢竟一次次地把事給辦砸了。

一定要殺掉康有為!

榮祿叫來公辦,說道:“你立即向天津的下一站——煙臺發去朝廷的密電!”

“是,大人。”公辦忙準備好筆墨,恭候一旁,作好記錄準備。

“康有為進毒丸毒弒大清皇帝,又乘‘重慶號’南下,著登萊道李希杰截住‘重慶號’,嚴加搜捕,一旦捕獲,就地正法!”榮祿念完,又補充了一句,“此事乃太后交辦,不得有誤。”

秦剛見榮祿授完密電后,說:“大人,煙臺巡捕力量應該加強,為了確保能夠捕殺康有為,奴才愿火速趕到煙臺,協助李大人。”

榮祿閉著眼,像是在沉思什么,沒理睬秦剛,心里對秦剛有看法。這次專門為他調來快艦,還是沒有抓到康有為,真的讓他大為失望!到底是個公公,辦得了什么大事!再不能讓康有為從我的手中溜走了!他看在太后的面子上,這些話沒有對秦剛說出來,是給他留面子。

“大人,”秦剛見榮祿沒有反應,準備重復剛才的話,被榮祿用手制止了。

榮祿一臉嚴肅地問:“你怎么能夠趕在‘重慶號’到達煙臺之前,到達煙臺?”

“我……”秦剛一下子被噎住了。

是的,怎樣搶在“重慶號”到達煙臺之前到達?他從海上轉來,又在這里向榮大人稟報,已耽誤了很多時間,看來,這確實是個難題。不過,秦剛腦子好使,他忙說:“只要李大人能想辦法,讓‘重慶號’在煙臺滯留半天,我就能趕到。”

榮祿暗吃一驚,這話倒有幾分道理。不過,煙臺這一關太重要了,萬一誤了大事,就不堪設想。因此,他不想讓秦剛去。榮祿想到這里,內心的主意早已定了下來,精神也好多了。他走到秦剛身邊,說:“滯留半日也趕不上,煙臺有李大人在那里,你就放心吧。這幾天,公公太勞累了,還是好好休息休息吧。”

秦剛聽榮祿這樣說,只好告辭。

秦剛走后,榮祿對崇禮說:“你速到北洋水師,乘快艦趕到煙臺,如果李希杰拖住了‘重慶號’,那就看你的了。”

“是,總督大人!”崇禮高興地向榮祿行了個大禮,以示感謝。

送走崇禮后,榮祿認真想了想,前段抓捕,暴露了許多問題,教訓太深了,一定要引以為戒。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他又電令駐守在煙臺郊區的正白旗步軍速派五百士兵,趕到煙臺碼頭。如果崇禮沒有及時趕到煙臺,那就由步軍協助李希杰,一定要在“重慶號”停靠在碼頭時,抓到康有為。

一切安排妥當后,榮祿的心情才安定了些許。

崇禮趕到塘沽碼頭后,北洋水師已接到了榮祿的密令,早已準備好了快艇,只等候崇禮到來。

碼頭上開始刮起西北風,一陣陣的風吹來,把碼頭上的各色旗幟抖得嘩啦啦地響著。崇禮見風很強,非常高興,說:“順風行船,天助我也!”

快艇很快離開了碼頭,破浪前行。

康有為一覺醒來,從窗口向外打量天色,覺得時間不早了,肚子里也咕咕叫著,感到有些餓了,便問李唐:“什么時候了?”

“老爺,早已過了正午。”

小江子說:“該吃午飯了,老爺。”

“走吧,我們去餐廳。”

康有為下了床鋪,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穿戴,和李唐、小江子一起走出艙門,往餐廳走去。

這時,正巧碰上紅衣姑娘從隔壁艙房里走出來,她熱情地向康有為打招呼道:“康先生,您也來吃午飯?”

“是的。”

“您中午喜歡吃什么?”

“我?”康有為一笑,“我喜歡的是海鮮和白酒。”

紅衣姑娘一笑,說:“先生喜歡研究西學,您喜歡西餐嗎?”

“西餐?”康有為一怔,從總體感覺上,他聽說西方人喜歡吃的東西,像面包、香腸、番茄醬、色拉油什么的,這不適合中國人的口味。不過他倒也沒嘗過,就對紅衣姑娘說,“我們中國人愛的是茅臺和燒雞。”

“不,不!”聽康有為這么一說,紅衣姑娘笑了起來,“這些食品,營養遠遠比不上牛排和雞尾酒。康先生,您對西方制度有很深的研究,對西方生活也應該嘗試一下啊!”

康有為見紅衣姑娘說得這樣懇切,欣然同意了。他們一起來到西餐廳,紅衣姑娘正要點菜,看到康有為腦后的辮子,禁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腦后拖著一條長辮子走進西餐廳,很滑稽。

康有為不知紅衣姑娘為什么在笑,但見她打開了一個琺瑯小包,連忙將她攔住,說:“我今天是來向你學習的,讓我買單,就算是交學費吧,怎么樣?”

他這幾句話,說得非常幽默,把紅衣姑娘說得笑了起來。

侍者過來奉上茶后,康有為知道自己說不準西餐食品的名稱,點菜怕鬧出笑話,便請紅衣姑娘點。

紅衣姑娘向他調皮地做了一個怪相,說:“點什么樣的標準?”

康有為是愛面子的人,喜歡講排場,他呵呵一笑,大方地說:“悉聽尊便。”

“不過,西餐是挺貴的。”

“不必擔心,只要姑娘喜歡。”

“是嗎?”紅衣姑娘愉快地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紅衣姑娘在大家說笑中點好了餐。

大家開始喝茶,等侍者送酒菜來。

康有為想起拉琴的事,便說:“姑娘剛才拉的是什么樂器,演奏得那么動聽?”

“哦,”紅衣姑娘說,“那是小提琴。”

“小提琴?”康有為好奇地說,“是和胡琴一樣嗎?”

紅衣姑娘又笑了起來,說:“這是西洋樂器。”

“哦。”康有為點了點頭,驀地又想起了什么,好奇地問,“把琴尾巴夾在下巴上,不是很難受嗎?”

紅衣姑娘聽康有為這么說,笑得捂著肚子了,不停地喊“哎喲”。

康有為見紅衣姑娘笑得這樣,知道自己說了外行話,感到很難堪。還是李唐的話解了圍,只聽他說:“小姐別笑,康先生的話,是多數中國人的感覺。你看中國人把胡琴擱在膝蓋上,把琴拉得多瀟灑!”

餐廳里有很多人吃飯,見他們這里笑聲不斷,都用驚異的眼光往這兒打量,康有為感到有些不自在。

紅衣姑娘也似乎有了這種感覺,向康有為吐了一下舌頭。

紅衣姑娘天真爛漫、純潔可愛,康有為和她在一起,也受到感染,非常高興。他把一切煩心事都拋到九霄云外了,感到格外輕松,沒有任何壓力。

步軍偏將焦飛虎帶著五百士兵,快速趕到煙臺,命令士兵在煙臺碼頭集結,自己趕到道臺衙門,與道臺李希杰接頭。

焦飛虎快步走進道臺衙門,師爺熱情地將他引到客廳,上好茶后,問道:“將軍到來,是找李大人嗎?”

“是的。李大人呢?他怎么不出來?”焦飛虎著急地問。

“李大人剛剛到膠州去了,不在家。”

“啊!”焦飛虎聽了,大吃一驚,“他去膠州干什么?”

“小人不知道。”

“你們沒接到朝廷的密電?”

“李大人臨出門時,倒是接到過一封。”

“密電呢?”

“李大人怕放在家里泄密,就隨身帶走了。”

“糟糕!”焦飛虎起身說,“這封密電是榮大人奉太后的懿旨發給他的,關系重大,他怎么看也不看,就帶走了呢?”

“他走得很急,沒顧得上看。”師爺聽說事關太后的懿旨,頓時慌了,“那怎么辦?將軍……”

“立即派快馬將李大人請回來,我在衙門等他,有要事相商!”

“是。”

師爺不敢怠慢,馬上打發人去請李希杰回衙。

焦飛虎在道臺衙門里坐了一會兒,見李希杰還沒有回來,他實在坐不住了,又趕到碼頭,見“重慶號”開始進港,不由得大吃一驚。

輪船已經到了煙臺,而官府還不知情,怎么辦?他考慮了一下,不管密電是否譯了出來,先做好準備總是必要的。他將士兵分成幾隊,暫時將碼頭包圍起來,只等到電報譯出來后,命令一下,他就可以開始行動了。

這時,有人來報,說李道臺回來了,請焦將軍到衙門商議。

焦飛虎二話沒說,立即上馬,飛快地趕往道臺衙門。

李希杰早已在門前迎候了,還沒等焦飛虎下馬,他就快步迎上前,說道:“不知將軍大駕光臨,未曾相迎,請將軍千萬莫怪!”

焦飛虎還禮后,和李希杰并肩走進客房。

焦飛虎道:“大人回來得還算及時啊!”

“慚愧!要不是將軍及時提醒,差點兒誤了太后的大事。”

“李大人,你帶著的密電呢?”

李希杰說:“電報倒是有一封,還是加密的急電,但還沒有譯出來。”

焦飛虎聽了,一驚,說:“既然知道是急電,為什么還不譯出來?”

李希杰說:“衙門里負責譯電的官員石中九正好因事外出了。”

“再沒有人能譯電?”

李希杰搖了搖頭。

焦飛虎一聽,焦急萬分,對李希杰說:“還不快快派人去把石中九找回來!我剛才在碼頭上看到‘重慶號’已到了煙臺。你要是耽誤了大事,放跑了朝廷欽犯康有為,就拿你是問!”

李希杰見焦飛虎說得如此嚴重,忙道:“將軍何出此言?”

“朝廷欽犯康有為,乘‘重慶號’游輪,已停靠在煙臺碼頭。你我必須在煙臺碼頭將他拿住,就地正法!”

李希杰聽焦飛虎這么一說,頓時慌了,連忙說:“請將軍先在衙門里歇著,下官這就差人去找。只要石中九一到,將電文譯出來后,我們就可以憑此電到船上抓人了。”

“好!”焦飛虎高興地說,“有了朝廷的旨令,只要我們登上了英國客輪,哪怕康有為有三頭六臂,也要讓他束手就擒!”

“重慶號”緩緩靠攏碼頭,在碼頭上系好纜繩。艙門大開后,下船的乘客提著各自的行李走下舷梯,擁擠著往碼頭走去。下船的旅客剛剛完了,上船的旅客開始上船。

碼頭上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太陽已經西斜,天色暗淡了許多,一陣陣海風吹過,十分涼爽。上船的乘客陸陸續續地上來后,還沒有開船。原來,“重慶號”要在煙臺碼頭加煤、加水和其他物資,估計還得一會兒。有人試著下船,到碼頭上轉轉,順便買些煙臺的土特產,尤其是有名的煙臺蘋果,人們都是大包小袋地提進船艙。

“康先生!”紅衣姑娘來到康有為的艙門口,笑道,“這里空氣新鮮,不想下船去轉轉嗎?”

其實,康有為早就想上岸透透氣了,見李唐沒有提議,他也懶得動。現在,有紅衣姑娘相邀,他就高興地同意了。李唐見船已到了煙臺,危險性不大了,他的警惕性也有所放松,便沒有阻止康有為,也陪同他們一起上了岸,只是吩咐小江子在船上看好行李。

三人走上碼頭,見這個小碼頭竟然非常繁華,頗覺奇怪。紅衣姑娘像個還不懂事的孩子,到處去看新鮮,她熱情地拖著康有為,一會兒要看手工藝品,一會兒又看土特產,不時高聲地尖叫著,惹得周圍的人向她投來一道道詫異的眼光。在跑動中,海風不時撩起紅衣姑娘的長發,在空中飄動,康有為覺得這姑娘好美!有這樣年輕美麗的姑娘陪著,他玩得很高興。見這里的蘋果確實招人喜愛,他也買了一大竹籃,讓李唐提著。

他們在碼頭上玩了一會兒,紅衣姑娘見海邊有人挽起褲腿,下到海灘上,在水里揀什么,她又驚詫地喊了起來,拉著康有為來到海邊。見人們手里提著剛揀起來的彩色鵝卵石,一粒粒的,像瑪瑙一樣晶瑩剔透,紅衣姑娘也脫下鞋子,和康有為一起走下海灘。康有為首先發現了一粒淡紅色的彩石,紅衣姑娘過來從他手中奪了過去,開心地拿在手中把玩著。

九月的海灣,是浪漫的季節。很多揀彩石的青年男女,他們赤著腳,在海灘邊說笑著,追逐著,盡情享受這寶貴的時間。康有為看著看著,不禁想起了他的二夫人梁隨覺。

他和梁隨覺結婚時,她才19歲。新婚不久,為了實現自己這輩子的理想,康有為就來到了北京。梁隨覺很理解丈夫的雄心壯志,同意丈夫北上。在分別的那晚,他們緊緊擁抱、纏綿,直至天明,兩人還依偎在一起,也是像海灘上這些情侶們一樣,沒有一句話,兩人的感情在緘默中互動……特別是在離別時,妻子握著自己的手,很用勁地握著,不肯松開。別看她臉上的表情是那么沉靜,當他看到那熟悉的笑靨上掛滿了淚水,他就知道她內心里在倒海翻江,他的鼻子不禁一酸。今天,這個笑靨又出現在康有為的腦海中……

“康先生,您怎么了?”紅衣姑娘見康有為怔怔地站在水中,一動不動,便笑著喊道。

紅衣姑娘的喊聲打斷了康有為的遐思,他看了紅衣姑娘一眼,笑道:“我在找彩石呀!”

“不,”紅衣姑娘認真地說,“您是在思什么,或者是在想什么……”

“想什么?”康有為覺得要被她猜中了,一時臉熱心跳,“說嘛。”

“在想您的妻子,是不是?”

康有為見這個小女孩說得如此直接,不覺一驚。

他情緒的變化沒有逃過紅衣姑娘的眼睛,她開心地對康有為說:“奇怪我怎么會猜中了,是吧,老學究?嘻嘻!”

康有為覺得自己在這個小姑娘面前一直很被動。在北京,他總覺得那些老官僚思想守舊,自己才是新潮人物,看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啊!

他們提著彩石回到船上,等候輪船再次起航。

李希杰焦急萬分地等著石中九到來。誰知過了好長時間,一衙役回來稟報,石中九外出喝酒去了。

李希杰和焦飛虎同時一驚。

李希杰急問:“他在哪里喝酒?”

衙役回答:“他老婆說,是在親戚家喝酒。”

李希杰把桌子一拍,道:“混賬!還不快去他親戚家把他叫回來!”

“是,大人。”衙役應聲出去了。

朝廷發來的電報仍然在桌子上放著,墻上的時鐘在“滴答滴答”。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心中害怕,汗水不斷地從李希杰那張沒有血色的臉上滴下來。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衙役回來稟報說:“大人,石中九在酒桌上吹牛,說他是‘酒中石’,從來不醉。結果與人賭酒時醉成爛泥,扶都扶不起來,現在怎么辦?”

“給我抬也要抬回來!”

衙役走后,焦飛虎在一旁笑道:“大人,沒想到你的部下都是這種角色,難道不追究他的瀆職之罪?”

李希杰連忙欠身,道:“卑職失察,卑職失察!”

不一會兒,幾個衙役架著石中九進了衙門,衙役們一松手,他就歪倒在地,口中吐出一大攤穢物,頓時大堂中酒氣彌漫。

李希杰看著地上的石中九,對衙役們喊道:“把他拖出去,用冷水澆!”

焦飛虎說:“澆有什么用?等到把他澆醒了,再來譯出電文,‘重慶號’早就起航了!”

李希杰慌了,連忙問:“將軍,依你看……”

焦飛虎把手一揮,說:“我們去碼頭,請道臺大人親自跟英國人交涉,拖住時間,等他譯出電文后,速送碼頭,以大清國的名義,要求他們同意我們搜船。”

李希杰心里已全迷糊了,焦飛虎的話他哪敢不遵,口里是一連串的“是是是”。

他們一行人剛剛走出道臺衙門,正好九門提督崇禮和王裕安也急匆匆地趕來了。崇禮問明情況后,來不及多說,兩股人馬合并一處,往碼頭上飛奔。

“重慶號”已經上足了煤、水,正在鳴笛,即將起航。崇禮一行沖到碼頭上,不準水手解開纜繩。

會英語的王裕安和焦飛虎上前交涉,要求登船捉拿朝廷欽犯康有為。他們剛剛走到舷梯口,就被船上的二副攔住了。

王裕安用英語對二副說:“我們奉大清政府之命,捉拿欽犯康有為,請提供方便。”

一頭金發的二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說:“‘重慶號’是英國船只,決不允許中國軍人登船搜查!”

雙方交涉了半天,盡管王裕安他們說得口干舌燥,但辦事認真的二副就是沒有一點兒松動。

崇禮見說理不成,急得團團轉。事情到了關鍵時刻,一點兒不能有失。他忙向李希杰說:“看來,只有請道臺李大人出面了,你可以煙臺政府的名義,與英國人嚴正交涉,一定要允許我們登船。”

李希杰一想,上前交涉要有個把憑,于是問:“也不知石中九把密電譯出來了沒有?”

“現在管不了那么多了!”看到崇禮又急又氣的樣子,焦飛虎說,“提督大人,我們大清國的軍隊,到船上捉拿大清國的欽犯,還用得著他英國人同意嗎?只要大人下令,末將這就帶人上船,看他們英國人誰敢阻攔我?”

崇禮瞪了焦飛虎一眼,說:“放肆!若強行登船搜捕,英國政府就會提出強烈抗議!一抗議,就要驚動朝廷。這樣的大事,大清國吃的虧還少嗎?太后最頭痛洋人抗議了。誰要是惹出了外交官司,誰就沒有好果子吃!”

焦飛虎聽崇禮這么一說,只好呆呆地站在一旁。

“報——”

一聲長長的、興奮而又激動的喊叫聲,使崇禮和李希杰等人向岸上看去。

李希杰的師爺大汗淋漓地跑過來,道:“大人,電報譯出來了,趕快上船,抓捕康有為!”

李希杰接過電報,看了電文后,又交給崇禮,崇禮來不及細看,說:“請李大人趕快上船交涉。”

李希杰說:“你們在這里阻止他們解纜,我這就上船去交涉。”

李希杰正準備上船,沒想到船上沖下來幾個身強力壯的保安,他們沖到系著纜繩的樁邊,強行解開了纜繩,然后敏捷地跳上了躉船。

隨即,“重慶號”拉了一聲汽笛,開動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崇禮什么也顧不得,他把手向焦飛虎他們一揮,大聲道:“上船!”

可是,“重慶號”已經緩緩地離開了碼頭。

“不能就這樣讓康有為跑了!”焦飛虎號叫道。

“提督大人,我們追上去!”

“對,追上去!”

“追個屁!你們追上去,我獎你們十萬!”崇禮瘋了般吼道,他的聲音像受傷的狼在嚎叫。

船已離躉船好遠了。

崇禮痛苦萬狀,他無力地向兵丁們揮了揮手,然后對王裕安說:“趕快向榮大人發報,煙臺失手!”

“喳!”

大家無言地各自分開,集合好自己的人馬。

“提督大人,先往衙門歇息如何?”李希杰小心翼翼道。

崇禮點頭應允了,此時的他已是心亂如麻。

在衙門里等了不到半個時辰,榮祿的復電就到了。

崇禮接過電報一看,雙手抖個不停:

京中未獲康逆,后已大怒。煙臺失手,難以免究,汝可速赴滬,協助上海道緝逆,以彌汝罪!

崇禮聲音嘶啞地對王裕安說:“十萬火急,我和你這就趕赴上海,一刻也不得耽擱。其余人等自行返京。”又轉頭對焦飛虎道,“焦將軍,麻煩你準備兩匹快馬,我和裕安馬不停蹄,爭取三天之內抵滬。”

焦飛虎應了一聲“是”,忙不迭準備去了。

上海道臺蔡鈞,每天都忙,整天穿梭于各國領事、商界大佬、黑白兩道之間,沒完沒了地應酬,把新娶的小姨太楊玉瓊晾在家里。今天他下決心閉門謝客,要好好地陪陪楊玉瓊。

蔡鈞快五十了,前面娶了三個老婆,跟他生了五個丫頭片子,就是不生兒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堂堂的道臺大人怎么能夠沒有兒子傳宗接代呢?他找了很多個看相的,替他選一個有生兒相的女人,這才選中了楊玉瓊做他的四姨太。

今天,蔡鈞好不容易擠出了一點兒工夫,倍加珍惜。為了兒子,他上床后頗為賣力,累得骨頭快散架了,最后像根棉條似的滾到床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用手向楊玉瓊示意,要將她摟在懷里,摸摸她的肚子,希望她那里能夠有一點兒變化。

“大人,大人!”忽然有人在門外喊他。

蔡鈞睡得正香,被人喊醒了。他看了看桌上的鐘,還不到三更,便非常生氣。深更半夜叫門,一點兒規矩都不懂,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蔡鈞心煩地吼道:“誰?這么早喊個什么?”

“大人,榮祿大人剛剛發來急電,不能貽誤。”

蔡鈞一驚,是艾師爺。這些年,凡是關鍵時刻,都是艾師爺出主意。哪怕自己到了山窮水盡,有了他跑前跑后地幫襯,總能柳暗花明,讓他過了一關又一關。現在他半夜趕來,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雖然覺得頭很沉,眼皮子也抬不起來了,還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披上衣服,準備出去。

誰知楊玉瓊一把拉住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老爺,莫看你夜里累得死去活來,可這里還是沒有一點兒動靜。現在三更頭里最關鍵,你又要走,有什么事比兒子還重要,讓你這樣急?”

蔡鈞用手摸了一把嬌姨太的下巴,溫存地說:“寶貝,我去看看,要是沒事,馬上回來。”

臥室前廳是書房,蔡鈞也習慣用它做接待室。蔡鈞把艾師爺請到書房里,沒等蔡鈞開口問話,艾師爺就等不及似的說:“大人,維新首領、朝廷欽犯康有為,在天津塘沽乘英國籍‘重慶號’輪船來滬,預計明后兩天抵達上海近海。榮大人急電,要您務必在上海將他捉拿,就地正法。”艾師爺說著,將一份密電鄭重地呈在蔡鈞面前。

蔡鈞接過密電,仔細一看,覺得事情重大。榮大人是大清朝廷的核心人物,他的密電,也就是太后的密電!他下令自己捉拿康有為,與太后下旨一樣重要。可以說,這是榮大人賜予自己立功的大好機會,事關前途,不能有絲毫的馬虎!

于是,他走進房里,對楊玉瓊說:“抱歉,寶貝,我又沒工夫陪你了,你好好睡吧。”

楊玉瓊不高興地指著自己的肚子,說:“又不是我要兒子,我才不管呢!”

蔡鈞彎下腰,在楊玉瓊耳邊小聲說:“放心,等我把朝廷的欽犯捉拿了,保證讓你給我生一個小道臺!”

“吹牛!”楊玉瓊一臉鄙夷地說,“人家只要碰一下老婆,兒子就生出來了,那才是神槍手。你呢?子彈不知道打了多少發,兒子到現在還沒個影兒,憑你這樣的槍法還要去捉拿朝廷的欽犯,我看欽犯肯定會從你的槍口溜走的!”

楊玉瓊的話,讓蔡鈞渾身發涼,他像逃跑似的,疾步從房里出來了。他覺得四姨太給他敲了個警鐘,抓捕的事,一定要用心辦理,千萬不能像她說的那樣啊!

蔡鈞和艾師爺在書房里商量了一會兒,準備去道臺府。上轎后,一路上他不再琢磨四姨太剛才那句讓他揪心的話了,腦子里不停地思考捕殺康有為的方案。

上海不同于塘沽和煙臺,這里租界遍地,魚龍混雜,既是冒險家的天堂,也是改良者和革命者藏匿之地,清政府也是鞭長莫及,這一點,他認識得很清楚。

蔡鈞來到府衙大堂,各路人馬早已在這里候著,蔡鈞心里一熱,感激地看了艾師爺一眼,原來,他早把事情安排好了,才去叫自己的。

蔡鈞坐下來,喝了一口濃茶,清了清嗓子,說:“艾師爺,這事怎么辦為妥,你先向他們說說。”

“是,大人!”艾師爺把朝廷密電要抓維新派欽犯康有為的事說了,最后對蔡鈞說,“大人,現在最重要的是,我們這里的捕頭暗探不認識康有為,要他們去抓他,的確不好辦。”

“好辦!”蔡鈞說,“將康有為的畫像立即搶印五千張,在所有的車站碼頭張貼,捕頭暗探人手一張。”

艾師爺聽完蔡鈞的吩咐,趕緊著人去聯系印刷廠。一切安排妥當后,他又和蔡鈞來到巡警司。

蔡鈞對巡警司衙門的總捕頭張胖子說:“你們那里還有多少人當班?”

張胖子忙上前回話道:“大人,所有的捕頭暗探都候在警局里。”

蔡鈞說:“從現在開始,你們所有的巡捕不能休息,集中全部警員,將上海的所有要道、車站、碼頭、旅館、酒店全部監視起來,出了問題,拿你是問!”

“是。大人!”張胖子遵命。

蔡鈞又說:“艾師爺,立即將捉拿康有為的懸賞通告在全城頒布。凡提供康有為行蹤者,一律賞銀兩千兩;若殺死并驗明正身,確系康逆,賞銀十萬兩!”

“是。大人。”

說到這里,蔡鈞胸有成竹地環視了一眼,問道:“你們還有什么不清楚的,現在就提,別到時出了紕漏又你推我諉。”

張胖子道:“大人,上海這個地方這么大,我們巡捕房要把守嚴密,人手不夠啊!”

“這個……”蔡鈞想了想說,“我將警衛部隊派出來守崗,你們巡捕,要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在全城每一個角落巡邏。”

張胖子一聽很高興,雙腳一并,底氣十足地敬了個禮:“是!”

“各位,從現在起,”蔡鈞嚴肅地說,“弓滿弦,刀出鞘,只要一聲令下,你們就要行動快,戰必果!”

堂內二十多人齊刷刷地回答道:“是!”

“開始行動!”

“是!”

蔡鈞在衙門里瞇了一會兒,待到天明后,他也不敢怠慢,帶著艾師爺等人在全城巡查,督促各處人馬按點到位,特別是在旅館酒店張貼康有為的畫像和懸賞通告。他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哪個密探刺客不為這驚人的賞金動心?

蔡鈞最后到外灘碼頭等地,親自逐一檢查。特別是十六鋪碼頭,他查得特別仔細,直到晚上,覺得的確是萬無一失了,才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去。

晚上,海上的風浪不大,船上燈火通明,從大廳里傳來悠揚的交誼舞曲,讓康有為感到興奮。男人摟著女人跳舞,他早有所聞,但覺得那只是異國風情,是非常遙遠的另半個地球上才能出現的事,可現在,當他身臨其境,親耳聽到如此動人的音樂時,竟然魂授魂與,如癡如醉了……

“康先生,您在這里發什么呆?”那個紅衣姑娘從舞池中走了過來,笑著對康有為說道,“去跳舞好嗎?”

“跳舞?”康有為一想到男人和女人互相摟抱著的情景,臉上便泛紅了,“不不不,我……”

紅衣姑娘見康有為羞答答地直往后退,不覺笑了起來,說:“這是交誼舞,一個大男人,怎么像個女人一樣害臊?啊,對了,這也許就是中國傳統男人的特點!”

康有為聽了紅衣姑娘這句話,大為震驚。自己曾經對千年的傳統觀念口誅筆伐,現在,沒想到在這位小姑娘面前,自己竟然還是一個傳統中國男人的形象!

紅衣姑娘非常純真,她絲毫沒有感覺到康有為此時復雜的心情。她看著這位體形稍胖的中國男人,嘴上留著小胡子,腦后一根長辮子,身著長衫,腳蹬皮鞋,似土非土、似洋非洋,還說著帶著粵語尾音的北京話,像大雜燴,覺得十分有趣,忽然便冒出一個荒誕的念頭,滿場是西裝革履的男士跳舞,如果讓他這副模樣和自己跳舞,自己一定會成為引人注目的舞后!想到這里,她用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調皮地盯著康有為,熱情地說:“康先生,我請您跳一曲,怎么樣?”

和她跳舞?康有為一下子緊張起來,自己不會跳啊!可他非常愛面子,如果和這位美麗的姑娘跳舞,一定會出丑的,這會影響自己在姑娘心目中的形象,不能和她跳!可是,不同意的話,又怕姑娘誤解了自己,認為自己是瞧不起她,讓她不高興。于是,他說:“抱歉,我不跳。”

他本來是想說,我不會跳,話剛出口,又覺得這樣說,姑娘會笑話自己,就立即將話變了過來。

“怎么不跳?”紅衣姑娘不高興地追問道,“是不是害怕跟我跳?”

康有為一怔,他覺得姑娘還是看出了自己的心思,頓時一陣心慌,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的交誼舞,”紅衣姑娘得意地說,“曾經參加過法國全國大賽,還獲得了二等獎,舞姿難道還配不上康先生?”

康有為這下被她逼得沒有退路了,只好實話實說:“我不會跳,請你諒解。真的!”

“不會?”紅衣姑娘說,“不會我來教您啊!”然后不由分說,硬將康有為拉進了舞池。

紅衣姑娘將康有為的左手拉到自己的腰上,要他摟著。康有為頓時感到紅衣姑娘那柔軟的腰肢非常靈巧,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又覺得非常恐懼,將手縮了回來。可是,他沒有想到紅衣姑娘十分大方,一下按住他僵硬的雙手,使得他的心狂跳起來。

“不跳不跳!”康有為推開紅衣姑娘,扭身想走開,可紅衣姑娘手快,上前偎在他胸前,拉著他的手,在舞池中旋轉起來。康有為腦后的辮子像根馬尾,隨著轉動飛起,惹得周圍一陣熱烈的吆喝聲和掌聲。

紅衣姑娘成功了!她在康有為的耳邊小聲說:“您研究西方政體,難道沒有研究西方的文化?要知道,政治和文化是不能分開的。”

“你扯遠了……”

他們仍然在跳舞,盡管跳得很別扭,很不協調。

“跳舞也是文化嘛,難道這不是您研究的范疇?”

“……”

一曲跳完,康有為走出舞池,早已渾身是汗。

站在旁邊的李唐,見老爺累得臉色蒼白,忙上前說:“老爺,您該去撰稿了。”

這句話,使康有為如夢初醒,他接過李唐的話,說:“好的,我知道。”

康有為回到自己的艙房,在床上躺了下來,紅衣姑娘的提問還在他耳邊回響。是的,面對守舊與革新,自己一直站在反對陳規陋習的立場上,一直是旗幟鮮明地反對八股文,反對科舉,也反對婦女纏足。為了實現這個宏愿,自己不計個人安危,與頑固派們作殊死的斗爭,這紅衣姑娘怎么說我也是一個守舊的傳統形象呢?

是的,舊黨對自己推崇西學是恨之入骨的。記得那天,就是六月十六日,光緒帝發出上諭,要召見他,他是在頭一天晚上住進頤和園戶部公所的,第二天早早地到朝房候旨。誰知此時,正巧碰上剛被提升為總督的榮祿,去向光緒帝謝恩。二人相遇,都認出了對方。

榮祿不陰不陽地問:“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康公啊!”

康有為覺得對方言語鄙薄,用心不良,馬上就有些生氣了。

榮祿卻不顧及他的感受,仍以那種語氣往下說:“康公博學中西,才華橫溢,倡導變法,不知最近又有何種補救時局的妙策啊?哈哈哈!”

康有為當然知道這是譏笑,是在向自己挑戰!面對這個慈禧的心腹、抵制變法的頑固派,他不能不還擊!不知怎的,他當時就理直氣壯地說:“唯有變法,才能補救時局,救中國!”

榮祿說:“誰都知道變法的道理,可是,這一二百年的老法子,在一夜之間能突然變得了嗎?”

“若能殺幾個頑固大員,法即可變!”

榮祿一聽,氣得嘴唇都發紫了,瞪著眼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說完,憤憤然轉身走了。

看著榮祿那氣破牛肚的樣子,康有為當時別提有多痛快。

誰知今天,紅衣姑娘的話,還是把自己劃到傳統的中國男人之中,真是失敗啊!

蔡鈞覺得,要確保抓到康有為,必須萬無一失。密令上不是說要從英國的“重慶號”上抓住康有為嗎?如果中途情況有了變化呢?從天津開往上海的英輪航班那么多,每一班客輪必須搜查到才能讓人放心,而且,不能指望外國巡捕上船搜查,而是要讓大清的捕快上船搜查。但如果是這樣,沒有英國公使館的支持是不行的。于是第二天,蔡鈞特地來到英國總領事館,拜會白利南總領事,要求他準予自己派人搜查從天津開來的所有英國客輪。

車在總領事館門前停了下來,一個高個子英國人已在等候他,微微彎腰說道:“歡迎閣下光臨。我叫卜蘭德,總領事白利南先生已經接到閣下來訪的通知,請恕有失遠迎。”

蔡鈞有些奇怪,這個英國鬼子竟然能說出如此流利的中國話,真不簡單!他忙向對方點了一下頭,說:“謝謝先生。”

卜蘭德又說:“總領事先生正在客廳恭候閣下。”說完,領著蔡鈞走進大門。

總領事館的長廊兩邊,掛著幾幅文藝復新時期風格的西洋油畫。在落地玻璃窗前,立著一尊裸體的、帶著翅膀的天使雕像。在客廳門口,有兩只紅木雕成的獅子,張著大口,正望著蔡鈞,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客廳的玻璃書架上擺滿了精裝圖書,壁爐的上方擺著一艘帆船模型。室內別無雜物,顯得十分明亮、雅致。

見蔡鈞進來,白利南連忙從沙發上站起,用英語說道:“您好,道臺先生。您的到來,是我的榮幸。”

卜蘭德充當他們倆的談話翻譯。

蔡鈞連忙說:“總領事先生,您太客氣了。”

白利南沒有多少客套話,單刀直入道:“道臺先生,您是有事需要我幫忙嗎?”

蔡鈞連忙從皮包里拿出一份照會,交給白利南。白利南看不懂中文,又遞給了卜蘭德。卜蘭德看完后,告訴白利南:“他要求我們允許他派中國軍人搜查從天津方向開來的所有英國客輪,緝捕朝廷欽犯康有為。”

白利南聽了,搖著頭說:“不不不!”他讓卜蘭德告訴蔡鈞,“英國的輪船,決不允許中國軍人登船搜查,如果中國軍人強行登船搜查,是違反國際公法的行為,本人將向中國政府提出強烈抗議!”

蔡鈞并未生氣,他似有所料,將事先譯好的北京發來的密電交給白利南。

白利南打開密電,只見上面用中英兩種文字寫著:

康有為以紅丸弒上,著爾等捉拿后,就地正法。

蔡鈞見白利南看完密電,臉上露出了為難之色,又禮貌地說道:“請總領事先生對我大清政府的要求給予支持。”他這是進一步向白利南施壓,希望白利南同意他派兵登船檢查。

果然,白利南看了密電和照片后,語氣有些變化。他說:“貴國軍人不可登上‘重慶號’。不過,請閣下放心,我們會派自己的巡捕上船進行例行檢查的。”

蔡鈞搖了搖頭,道:“欽犯康有為就在船上,你們如果只是‘例行檢查’,我確實難以放心。”

白利南堅持道:“你要相信我們的承諾。”

“好!有總領事先生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蔡鈞說著,叫艾師爺把康有為的畫像交給白利南。

白利南接過康有為的畫像,仔細地看了看,高興地說:“有了康有為的畫像,我們就可以按圖索驥了。”

蔡鈞忙說:“感謝總領事先生。如果你們能將康有為緝拿歸案,一定能得到更大的利益。”

白利南和蔡鈞對視了一眼,兩人皆大笑起來。

四姨太楊玉瓊為了在蔡府給自己爭來應有的地位,在蔡鈞面前盡量施展女人的本事,以博得蔡鈞的歡心。只有蔡鈞去了衙門后,她才恢復了真正的自己。

三更時分,蔡鈞和艾師爺的談話,她全聽到了,這讓她毛骨悚然,久久不能入睡。

艾師爺說的那個密電,就是朝廷要蔡鈞在碼頭上一定要抓捕到康有為。如果蔡鈞他們圍住了碼頭,康有為的處境就十分危險了。怎么辦?她想了好長時間,還是想不出一個辦法來。正在著急時,她想到了父親。如果把這事告訴父親,他一定會通知他的那些朋友,就會想方設法來營救康有為!

楊玉瓊是非常熟悉康有為的。前些年,康有為在上海辦《強學報》,張之洞派去黃紹箕和她父親楊東奎等八人協助康有為。后來,他們就成了生死兄弟。現在康有為有難,父親他們肯定會全力相幫。

楊玉瓊早早起來,梳洗過后,來不及吃早飯,便要丫環給她訂了一輛馬車。一大早出門,她覺得有人看見了不好。為了謹慎,她叫馬車在后門等她,這樣出門隱蔽些。

楊玉瓊下樓后,見前廳無人,急忙拐過天井,從后門出來,馬車早在那里等著。她快步過去,正好一個人從院墻那邊轉過來,和她碰到一起。

突然走來一個男子,楊玉瓊心里毫無準備,頓時嚇得“啊”的一聲,急忙躲在馬車旁邊。

“你這人是怎么走路的?”她氣急了,低著頭大聲問道。

“哈哈哈!”對面的男人得意地笑了起來,“怎么走路?你說我是怎么走路的?”

“你……”男人的話很沖,楊玉瓊不敢抬頭質問。

“這說明我們有緣哪!”男人得寸進尺道。

他竟說出這種話來!楊玉瓊非常生氣,抬頭一看,大吃一驚,怎么是他?阮氏輪船公司的大老板!

“楊小姐!”那人一把抓住楊玉瓊的手,“自那次在戲院見面之后,我心里裝的全是你,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我……”

“阮浩欽,你別做夢了!”楊玉瓊見他又對自己無禮,非常憤怒,“快點兒給我讓開!”

阮浩欽四處打量,見沒有旁人,膽子更大了。他強行將楊玉瓊抱在懷中,說:“只要你依了我一次,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會上去給你摘下來!”

楊玉瓊在阮浩欽的懷中拼命掙扎,但他的力氣太大了,她怎么也掙不脫。她大口地喘著氣,說:“阮浩欽,我是蔡道臺的四姨太,你難道不怕道臺大人砍了你的頭?”

阮浩欽聽了,哈哈大笑道:“為了你,他會殺我?你以為你真是金枝玉葉?”

“我會把你這些無禮的行為告訴他,他決不會輕饒你的!”

“他殺了我,就會斷了他的一宗大財路。你知道他一年要從我這里變著法子拿走多少白花花的銀子嗎?”

“我……”楊玉瓊語塞了,她不知道這畜生說的是真是假。

阮浩欽將楊玉瓊放開,捧著她的臉,嬉笑地說:“寶貝,你什么時候想通了,再告訴我,給我當情人,保你全家吃穿不愁!”

“你敢睡道臺大人的姨太?”

“我有的是錢,就要玩別人不敢玩的,這叫刺激!”他說完后,得意地哼著小曲離開了。

楊玉瓊見阮浩欽走了,趕忙上車。馬車跑了好一會兒,她驚恐萬狀的心才平靜下來。

楊玉瓊的娘家在上海跑馬場西首王家抄,路程不遠,不一會兒就到了。她下了車,打發馬車走了,進門后,發現父親楊東奎正在家里看書。

楊東奎祖上都是讀書人,但只有他中了個舉人。他這輩子總算掙脫了前輩人靠教蒙童為生,窮得叮當響的困境,好歹混成了張之洞的幕僚。他很支持康有為的維新變法,主動要求參加維新活動。和康有為一起辦報后,他聽過康有為講課,這讓他極為震動。他心想,過不了多久,一個偉大的中華將要崛起了!誰知今天,勢如破竹的維新運動突然萎靡下來,時局變得撲朔迷離。他渾身的勁不知往哪里使,心里總覺得難受。

聽了女兒的話后,楊東奎十分震驚,想不到京城里發生了如此大事!想不到光緒帝跟前的紅人,竟然眨眼間成為慈禧太后追殺的對象!如果上海這邊擺出這樣大的陣勢對康有為進行捕殺,那康有為的性命就難保了。必須營救康有為,這不僅僅是出于對變法維新的大義和支持,也是為了盡兄弟之間的情誼。事不宜遲,他叫女兒趕快回家,怕蔡鈞回來后不見人,會對她產生懷疑,自己則立即出門去找黃紹箕商量。

黃紹箕聽了楊東奎的話,也很吃驚。他和楊東奎的想法一樣,必須救下康有為。只是,這事太大了,可不是一兩個人能做得了的,所以,二人決定將其他六人約在一起,商量如何救出康有為!

蔡鈞從英國總領事館出來后,又去十六鋪碼頭檢查了一番,看巡邏、守卡上有沒有漏洞。說實話,在天津、煙臺就是因為有疏漏,才連續讓康有為逃走,這不能不說是慘痛的教訓!如果在上海最后一站出了問題,朝廷責怪下來,他就不好交差了。

巡查完十六鋪碼頭,蔡鈞覺得碼頭的布防確實做到了萬無一失,這才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到道臺衙門。

剛好艾師爺將南方送來的西瓜切開,放在盤子里送了過來。他顧不得體面,拿起西瓜就吃。他的嘴雖在吃瓜,可還是閑不住,一個勁地發牢騷:“這個該死的康有為,不但把京城鬧成醬鍋,還害得老子日夜不得安寧!他乘坐的輪船怎么偏偏在上海靠岸?要是‘重慶號’直達廈門、廣州多好,免得老子提心吊膽!”

待他發完牢騷,艾師爺忙上前說:“大人,今日又來了兩撥人。”

蔡鈞詫異地問:“都是些什么人?”

艾師爺說:“先來的,是步兵統領、九門提督崇禮崇大人和他的手下王裕安,他說是奉榮祿大人之命,來協助我們緝拿康有為的。”

蔡鈞聽了,“哼”了一聲,說:“我還用得著他來協助?”

“后來的是五品副總管秦剛和他的兩個兒子秦芳、秦飛。秦剛說,他也是奉老佛爺的懿旨,來協助我們緝拿康有為的。”

蔡鈞聽了,更不高興。他想,我忙了這半天,如果真的拿到了康有為,是我部署得當,還是他們的協助有力?可是,人家都是朝廷派來的,自己得罪不起。唉,真煩!

艾師爺說:“我已將崇禮大人安排在衙門貴賓客舍住下來了,崇大人急著要見您。”

“秦氏父子呢?”

“他們說先去碼頭上看看,不要我們安排,也沒說住在哪里。”

蔡鈞又問:“這兩撥人沒有碰過面吧?”

艾師爺說:“他們是一前一后來的,可能沒有碰過面。”

“都是來搶功的!”蔡鈞氣憤地說,“有本事,就在北京、塘沽和煙臺搶呀!跑到上海來湊哪門子熱鬧?”

“秦氏父子三個人,他們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艾師爺不解地問。

蔡鈞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個閹官,他的武功非同一般,當年,他還在頤和園外救過老佛爺的命呢!”

“哦,原來如此!那他的兩個兒子呢?”

蔡鈞說:“他們到底有沒有本事,我不清楚,不過,總有些過人之處吧。俗話說,‘沒有金剛鉆,不攬瓷器活’嘛!”

艾師爺點了點頭,道:“明白了,大人。”

蔡鈞想了想,說:“你現在去‘江南春’訂一桌酒菜,晚上我來為崇禮和秦剛父子接風。”

艾師爺會意,連忙出門辦理去了。

且說秦剛父子三人到了上海后,禮節性地到上海道臺衙門打了個招呼后,便徑直去了十六鋪碼頭。

一到碼頭附近,秦剛就感到這里的氣氛十分緊張。他見有個衙役一面敲著鑼,一面指著銅鑼上康有為的畫像,大聲吆喝道:“這畫像上畫的是康有為,朝廷欽犯,不論軍民,凡提供康有為行蹤者,賞白銀二千兩;凡獻上康有為首級者,賞白銀十萬兩!”這人的喊話頗有吸引力,引得不少路人停步觀看。

眼前這一幕,秦剛早就見過,所以覺得無所謂。秦剛用眼一掃,發現那些穿梭于行人中間的密探,雖然衣著、身份各有不同,裝得跟普通老百姓一樣,但他們那種特有的目光和詭秘的行蹤,還是讓經驗老到的秦剛辨認了出來。看來,蔡鈞布置得十分周到。

他們沿碼頭繼續往前走,不時看到墻上貼有康有為的畫像和通緝令,好多市民看著康有為的畫像,指指點點,嘰嘰喳喳地小聲議論著。可以說,蔡鈞的宣傳是很有效果的。

再看黃浦江上,幾只小船在游弋,船上的人正打著手語,和岸上的軍警溝通、聯絡。顯而易見,蔡鈞已經將一張嚴絲合縫的緝捕大網悄然張開了,只等康有為往里面鉆。看著看著,秦剛不由暗暗對蔡鈞的細致精到深感佩服。

秦剛正要走進十六鋪碼頭,沒想到被碼頭連接處(十六鋪碼頭屬于法租界)的大清軍警們攔住了。

一個為首的大胡子士兵對秦剛父子打量了一番,言語還算客氣,說:“對不起,上海道有令,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入碼頭!”他還沒說完,旁邊的一個士兵早已不耐煩了,粗聲呵斥道,“走走走!”嘴里說著,雙手上來,將他們往外推搡。盡管這人用力推,秦剛卻像一根石柱一般紋絲不動,令推他的那個士兵非常驚詫,“你你你……是什么人?”

秦剛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只是拉過秦芳、秦飛,說:“我們走!”

秦芳和秦飛聽父親的,沒有說什么,便跟著他快步轉了回來。

他們接受了在塘沽的教訓,不再依賴官方,也不想找官方的麻煩,在離十六鋪碼頭不遠的城隍廟旁邊選了一家叫“仙客來”的旅館住下。

安頓好后,秦剛又吩咐秦芳去城隍廟買了些香蠟紙錢。晚上,秦剛打開用油紙密封好的懿旨,擺放在客房的桌子上面,然后點燭化紙,領著兒子秦芳、秦飛三跪九拜,說道:“稟報老佛爺,我秦剛一家,為報太后隆恩,以至誠之心,向老佛爺立下誓愿,來到上海,不捉拿到欽犯康有為,誓不罷休!”

叩拜完后,秦芳對秦剛說:“父親,以我們的本事,奉旨來到上海,緝拿欽犯康有為,猶如甕中捉鱉!依我看,上海道興師動眾,是擺的花架子,不過是做做嚇唬人的樣子罷了。”

秦剛聽了,立即制止道:“芳兒,不要亂說!”

秦芳說:“我們今天上午去上海道衙門時,那個姓艾的師爺說蔡大人不在衙內,問他去了哪里,他說不知道。我看,這分明是在回避我們。”

“芳兒說得有些道理,蔡鈞是上海的一條地頭蛇,不論是紅道還是黑道,也不論是東洋人還是西洋人,他都能左右逢源。咱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有勁使不出來,今后,只好見機行事了。”秦剛不無擔憂地說。

秦飛說:“父親,我們奉旨除逆,難道他們敢阻攔我們不成?”

秦剛說:“孩子,你要記住,如今世風日下,人心險惡,咱們雖是為報答太后來到上海,可人家不會理解我們的,還是要多加小心!”

案上幾炷高香飄出縷縷青煙,在秦剛身旁繞來繞去,此刻的秦剛,就像正在廟里享受香火的塑像,正襟危坐。秦芳兄弟倆默默地坐在他左右,知道父親在梳理來上海后紛亂的思緒,要作好大戰前的準備,因此不敢再問什么了。

良久,秦剛站了起來,對兩個兒子說:“聽說崇禮也到了上海,他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

秦飛說:“蔡、崇二人會不會聯手行事,排擠我們?”

秦剛搖了搖頭,說:“他們二人各懷鬼胎,就是聯手,也是同床異夢。”說到這里,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轉頭對秦芳說,“芳兒,明天一早,你就去打探崇禮的部屬,看他們在干什么。咱們要做到知己知彼,心中有數。”

秦芳聽了,點了點頭。他手里撫著那柄短劍,劍鞘上的紅寶石,在燈光的閃耀下,如同一滴鮮紅的血。那是慈禧賜給秦剛的,他們一家將它當成了傳家之寶。

突然,秦剛發現窗外似乎有人,心里暗暗叫了聲“不好”,接著飛快地來到門外,四處打量,卻沒有發現什么。

“父親!”秦芳擔心地問,“您這是怎么了?”

秦剛用手制止了秦芳的問話,又在房子周圍仔細察看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發現任何蹤跡,只好回到房內。

秦飛忍不住問道:“父親,您到底發現了什么?”

“剛才在窗外,有人在偷聽。”

秦芳兄弟聽了,大吃一驚,問:“他是誰?”

秦剛心事重重地搖了搖頭。

眼看“重慶號”快要到達上海外海了,緝捕康有為的重要時刻即將到來,政府、警局、軍隊和密探、刺客、黑道人物等,都緊急行動起來了,他們的目標都是康有為。

然而,此時此刻的蔡鈞卻顯出一副大將風度,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他面帶笑容,不急不忙地將崇禮請到了“江南春”飯莊。

“江南春”飯莊是上海灘頗有名氣的大型酒樓,它的滿漢全席和京、魯大菜在上海獨占鰲頭,上海的政要和工商界的巨頭們隔三岔五前來光顧,道臺蔡鈞也經常在這里接待德、法、日、英等國公使、領事。

今天,蔡鈞為崇禮接風的包廳選在二樓。為了自己和客人的安全,當然也是為了顯示上海道臺的威風,他從一樓的大門口到二樓的包廳門前,安插了二十多名全副武裝的衛兵,還在飯莊的周圍安插了十幾名便衣巡警。他想讓崇禮看看他蔡鈞雖然不是京官,但排場與權勢絕不亞于他們。

不一會兒,汽車開到了“江南春”飯莊門前,蔡鈞和崇禮在車的兩邊下來,并肩走進飯莊大門,又沿著紅地毯登上二樓,走進了艾師爺早已預訂好的“春深如海”包廳。

偌大的包廳里只設了一張大桌子,賓主也只有蔡鈞、崇禮兩人,顯得極不協調。他們各坐一方,身子兩邊空著幾把椅子和餐具。崇禮心想,難道還有什么貴賓要來?

就在崇禮好奇之際,只見蔡鈞兩手揚起,拍了兩聲,從門口款款走進六個袒胸露背、面容姣好的女子,她們身子一步三搖,非常性感。她們輕車熟路,大大方方地走到蔡鈞和崇禮兩人身邊,粉面含春,款款坐下。

這一切,讓崇禮非常意外,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非常時期,蔡鈞還有心思安排這樣的活動。雖說他到北京時,自己對他的“愛好”安排得細致入微,可那是平常時期呀!

左邊的女子見崇禮發愣,那玉筍般的小手馬上從他的臉上往下滑,口里不停地挑逗道:“大爺,您今天怎么沒精神了,是不是妹妹……”

崇禮現在確實沒有心情,面對身邊女子的挑逗,他直著身子,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提督大人,您怎么了?”蔡鈞笑著問道。

崇禮道:“蔡大人有所不知,本督從千里之外趕到上海,兩天多的行程,幾乎沒有睡覺,眼下已是腳上起泡,胯下紅腫,頭昏眼花了。我一心只想著能截住康有為,哪有心思飲酒作樂?”說罷拱了拱手。

蔡鈞哂笑道:“提督大人不必過度焦慮,據下官了解,‘重慶號’還沒有抵達上海,我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只等著康有為入彀了。見您一路辛苦,下官便略備些薄酒,以盡地主之誼!”

崇禮見蔡鈞把話說到這份上,忙拱手不停地說:“謝謝!謝謝蔡大人!”

蔡鈞道:“崇大人初來乍到,肯定多有不便,若有吩咐,下官一定盡力!”

崇禮道:“我正好有件事要煩勞蔡大人!因來得匆忙,我便只帶了一個助手,所以請蔡大人速速給本督配備百余名精干兵卒,好去捉拿那康逆!”

蔡鈞道:“這個好說!實不相瞞,人馬我已提前給提督大人備好了,不是一百,而是三百。所以,大人現在只管喝酒享樂就是了!”

“謝謝蔡大人,難得你替崇某想得如此周到!”崇禮這才轉憂為喜,拿起酒杯和蔡鈞一碰,兩人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包廳內氣氛熱烈。

這時,王裕安敲門進來,在崇禮耳邊小聲道:“大人,我已經打探好了,今晚就可以動手!”

崇禮點了點頭,說:“行,你去辦吧。千萬小心!”

王裕安答應了一聲,轉身出了包廳。

王裕安走后,崇禮舉起酒杯,對蔡鈞道:“道臺大人熱情招待,崇某不勝感激,來,崇某借大人的酒,敬大人一杯!”

“不成敬意,崇大人莫怪!”蔡鈞趕緊回應。

細心的蔡鈞觀察到崇禮和王裕安耳語后,情緒有微妙的變化,知道他們肯定是在私下里玩什么花樣,便朝幾位女子揮了揮手,讓她們退了出去。

見室內無人,沒等蔡鈞開口,崇禮趕緊從懷中取出一只錦盒,雙手遞給蔡鈞,道:“這是一件祖上傳下來的小玩物,請蔡大人笑納。”

蔡鈞打開錦盒一看,十分驚訝,原來里邊是一件上等和田玉“牛虎奔”掛屏,寶蘭襯底,玲瓏剔透;雕工精湛,造型設計,巧奪天工;牛、虎的憨態栩栩如生,工藝精湛。他在這方面是內行,知道這是從宮中傳出來的老物件,價值連城。

蔡鈞心中雖然狂喜,面上卻裝作不為所動,淡淡地說道:“這么精美的玩物,下官平生還未見過!不過,我可不敢奪人所愛啊!”

崇禮知道對方是欲擒故縱,連忙說:“蔡大人,你這就見外了,你若不收下,難道要我帶回京城不成?”

蔡鈞手里把玩著掛屏,笑道:“好吧,恭敬不如從命,下官收下就是了。”

崇禮給蔡鈞敬過酒后,接著說:“蔡大人,我奉旨緝拿康有為,誰知在北京、塘沽、煙臺連連失手,羞愧難當啊!榮大人命我前來上海,協助大人緝拿康逆,也是好心讓我借大人之力,為我將功贖罪啊!”

蔡鈞說:“哪里哪里!崇大人是九門提督,統領五營巡捕,朝中正二品大員,能和大人同時為朝廷效力,下官非常榮幸。”

崇禮從蔡鈞的話里聽不出有什么承諾,便把話挑明,說:“緝拿康逆一事,蔡大人占有天時、地利,已成竹在胸,康有為俯首就擒已成定局。我只求蔡大人在立此大功時也讓我沾沾光,以便我能體面地回京復命。”

蔡鈞心里暗自得意,卻假裝客氣地說:“感謝提督大人抬舉,下官實不敢當。我們同受榮大人之命,理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重慶號’將停在法租界的十六鋪碼頭,在別人的碼頭上抓人,還是有些麻煩的。好在下官已經說服了英國人,他們同意我派人上船去緝拿。到時,崇大人只需和我一起在碼頭上看熱鬧即可,根本無需您親自出手。”

蔡鈞明明白白地告訴崇禮,這事不要他插手。

崇禮聽了,心中老大不快。

蔡鈞又說:“提督大人,秦氏父子一家也趕到了上海,您知道嗎?”

崇禮聽了,故作驚訝道:“他們的腿也夠快的!”

蔡鈞說:“他們可是直接奉太后的懿旨前來上海緝拿康逆的啊!”

崇禮道:“就憑他們父子三人?我看他們是想踩著蔡大人的肩膀得頭功。”

蔡鈞搖搖手,說:“頭功也好,次功也罷,看他們有沒有那個造化了!不過,聽說太后對秦剛的‘四不洋’十分賞識。您知道是哪‘四不洋’嗎?”

崇禮生氣地“哼”了一聲,道:“什么‘四不洋’?說起來真是好笑!太后吃過洋人的大虧,從骨子里恨洋人,秦剛就搞出個什么‘不信洋教、不穿洋服、不吃洋飯、不交洋人’的家訓。其實,他不過是在太后面前討好賣乖罷了!”

這時,艾師爺敲門進來了。他對蔡鈞道:“大人,有密報送來,說是海上霧大,‘重慶號’在吳淞口外拋錨了,明日要等霧散了之后才能開進黃浦江。”

蔡鈞和崇禮聽了,均大吃一驚。

艾師爺走后,崇禮緊張地向蔡鈞道:“大人,海上霧大,‘重慶號’停在吳淞口會不會出問題?我們得想辦法對付才是。”

“哈哈哈!”蔡鈞見崇禮有點兒驚慌失措,反而大笑起來。他優雅地向里邊拍了拍手,那六個女子又裊裊婷婷地魚貫而入。

崇禮更是驚慌道:“蔡大人,你……”

蔡鈞語氣輕松道,“‘重慶號’遇大霧停在海上,四周不靠邊,無異于絕境,這是天要絕他康氏!崇大人不必著急,明日一早,下官一定將康賊綁縛至您面前。來,咱們還是盡情享受這美酒和美女吧。”

凡是有霧的天氣,海上多半是風平浪靜的。

“重慶號”經過多日的航行(途經青島時停靠了一夜,大多數乘客還前往嶗山觀光了半日),總算到達上海,康有為忙著整理《大同書》手稿,做好上岸的準備。

昨晚,他想了很多。受皇上密詔,來上海協助辦《時務報》,不能不接觸上海道臺蔡鈞。他知道,蔡鈞是榮祿的門生,他會支持自己辦好這個《時務報》嗎?這顯然是個令他頭疼的問題。

皇上不顧及自己的安危,在后黨瘋狂反撲,而變法又急需用人之際,讓自己前來上海,可見這個《時務報》是多么重要!自己一定要在上海把報辦好!

可是,和蔡鈞的關系如何處理?還有那個兩江總督劉坤,目前還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要是他可以利用,事情就好辦一些了。

想著想著,他在迷糊中像是睡著了,似夢非夢間,他又回到在上海辦《強學報》的日子……

那年,康有為孤身一人到南京去見湖廣總督張之洞。在與康有為接觸的二十多天里,張之洞把他當作從京師來的新學領袖,頻頻設宴,殷勤款待,兩人幾乎隔日一談,一談就到了深夜。特別是到了上海后,張之洞又派出幕僚梁鼎芬、黃紹箕、楊東奎等一行八人,協助康有為辦會辦報,使他們成了患難之交。在11月學會的機關報《強學報》第一期上,那篇有名的《強學會序》的署名就是張之洞……

一聲聲強烈的水響,吵醒了康有為的夢。

康有為睜開眼睛,見天還未亮,四周寂靜無聲。本來,他已經聽慣了海浪撞擊船頭的聲音,它們單調而有節奏,融入船艙中機器的轟鳴聲中,像一支和諧的奏鳴曲。可今天不知為什么,輪船竟這樣安靜!

“怎么沒聲音了?”他好奇地問。

李唐忙披著衣裳進來,問:“老爺,您怎么了?”

康有為詫異地說:“我感覺船有些異樣,難道‘重慶號’已經到了上海?”

李唐說:“我也不知道,我這就去打聽一下。”

康有為點了點頭。

很快,李唐回來,說:“老爺,聽船上的人說,因海上起了大霧,‘重慶號’拋錨了。”

“啊,拋錨了?”康有為大吃一驚,“船豈不是停下來了?”

“聽說只是到了吳淞口。”

康有為身披長衫,來到前甲板上,站在欄桿邊。他感到空氣濕漉漉的,四周一片漆黑,不禁感慨萬端:估計已是五更天了,海面天空黑暗一體,正如前往上海之路,眼前也是一片黑暗,不知未來的命運如何……

想到這些,康有為的心情不由沮喪起來,扶在欄桿上的手也打起了顫。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即使是那次在西花廳,面對榮祿、李鴻章、翁同龢等重臣學士,他舌戰群雄,毫不畏懼!就是面對慈禧這些頑固勢力筑成的厚實城墻,他也敢果斷地組織“公車上書”,向他們發起沖鋒,從未手軟。今天到上海,身上有皇上的密詔,手怎么還會打顫呢?

他長吁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站在“重慶號”上,像是置身于遙遠而荒涼的孤島,他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是怎樣的挑戰,究竟能否在這里生存下去……

“仙客來”旅館是一座典型的中式建筑,大門兩側有四根一人合抱的楠木柱子,柱子上的紅漆光彩照人。旅館共有三層,房頂上蓋著琉璃瓦,顯得堂皇而又氣派。門口站著兩名伙計,迎送著進出的客人。

夜深時分,王裕安一身夜行衣,蒙著面,乘著月色,來到“仙客來”旅館。

他時刻不忘給徐纓報那一掌之仇。他知道崇禮很不喜歡秦剛跟他爭功,在來上海的路上,他便多次暗示崇禮,借機除掉秦剛這個眼中釘。崇禮先前還有些猶豫,后來居然同意了。今天在“江南春”飯莊跟崇禮請示后,王裕安便只身來到了“仙客來”旅館。

他借著旅館窗口泄出的燈光,在大門口看了一會兒,又悄悄轉到旅館后院。

后院背街,一道粉墻上開了一個小門,通著旅館的樓梯口,這大概是店內工作人員專用的。上邊的房間就是秦氏父子包的兩間客房。王裕安像只猿猴,沿著磚墻腳潛行,突然一個翻身,僅憑窗子上方伸出的楣頭,便上到了二樓的窗邊,然后悄悄地朝房內窺探。

房內早已熄燈,秦剛躺在床上,已發出鼾聲。房間的窗子正好開著,王裕安將身子一縮,進去了,然后悄悄地向床前摸去。他感覺秦剛安然地躺在床上,因為天熱,身上的被單只蓋住了腹部,胸膛裸露著。他一陣竊喜,舉起腰刀,猛地朝下砍去。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秦剛突然抬起腳,將王裕安踢出數尺遠,接著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下來,赤手空拳地同王裕安打斗。

王裕安沒想到自己會失手,當他被秦剛踢中后,知道對方已有防備,他不愿在房中和秦剛打斗過久,怕弄醒了秦芳和秦飛,自己以一敵三就沒有勝算了。于是,應付了幾招后,他賣了個破綻,往后一退,跳上窗臺,飛身躍到院子里。

秦剛輕功卓絕,王裕安剛剛落地,他也閃身到了院子里,攔住其去路。

王裕安將腰刀舞得呼呼生風,秦剛左騰右挪,在躲閃腰刀的同時,冷不防使出一招“單腿掃葉”,幸虧王裕安有提防,閃身躲過。

這秦剛真是個怪人,他明知對方手中有刀,自己只是赤手空拳,沒有兵器,卻不喊兩個兒子出來幫忙,看來他自視甚高,根本沒有把刺客放在眼里。

二人一來一往,很快打了二十余回合。突然,秦剛飛起一腳,將王裕安的腰刀踢飛。在王裕安驚恐之際,秦剛又飛起一腳,直踢向他的心窩。王裕安趕緊躲閃,卻還是被他踢在左腿上。王裕安站立不住,跌倒在粉墻旁。

秦剛見對手被自己踢倒,走過去,大聲喝問道:“你是何人?是誰派你來的?”

王裕安并不答話。

秦剛彎下腰,想撕下王裕安的面巾,王裕安忽然快速地從靴子里抽出一把鋒利的匕首,朝秦剛猛力刺去。秦剛未作防備,躲閃不及,被匕首刺中了右臂。他連忙跳到一邊,才避開了王裕安的第二刺,只覺得右臂火辣辣地疼。

王裕安從地上爬起,縱身躍上粉墻,飛身而去。

秦芳、秦飛兄弟二人聽見院子里的打斗聲,一前一后從窗臺上跳下。

秦飛看到父親用手捂著右臂,過去一看,見鮮血順著手臂流下來,不禁大驚道:“父親,您怎么了?”

秦剛皺著眉頭說道:“有刺客!”

“刺客在哪里?”

秦剛指了指粉墻。

秦飛對哥哥說道:“快,我們去追!”

秦剛連忙阻止,說:“刺客是有備而來的,追也無益。我們回房間去吧。”說著,目光中有一種痛苦的神情。

崇禮和蔡鈞離開“江南春”時,已是子夜時分。汽車開進上海道衙門后,崇禮跳下車,匆匆向客舍走去。

兩個士兵在房間門口站著,見他回來了,連忙為他開門。崇禮進去后,向他們揮了揮手,兩個士兵退下。

崇禮坐在客舍的書房里,望著書案上的一柄寶劍出神。這時,有人輕輕敲了三下房門。隨即,王裕安推門進來。

崇禮連忙問:“怎么樣?得手了嗎?”

王裕安連忙跪下,說道:“回大人,秦剛武功過人,且已有防范,卑職未能置他于死地。”

“就是說失手了?”

“回大人,卑職已刺傷了他的右臂,雖未能當場取其狗命,但卑職的匕首上已涂過毒藥,他肯定活不過半個月。”

崇禮聽了,點了點頭。然后,他和顏悅色地說:“今晚的功勞,我先給你記下。待殺了康有為后,我再一并獎賞你。你也累了,回去歇著吧。”

王裕安道:“秦剛受傷,明天必然要找蔡鈞,不知蔡大人如何能夠擺平?”

崇禮想了想,說:“這事你就放心吧,我自有辦法應付。”

“謝謝大人。”王裕安一拱手,退出去了。

尋找搭救康有為的辦法毫無進展,楊東奎他們急得團團轉。

這時,黃紹箕風塵仆仆地趕來了,大家知道他肯定又帶來了什么新消息,趕緊圍了上去。

楊東奎遞給他一杯茶,著急地問:“有辦法了嗎?”

黃紹箕喝了一口茶,憂心忡忡地說:“形勢越來越嚴峻了!”

“怎么回事?”

“現在,他們已經達成了協議,蔡鈞愿出兩千兩白銀,英國人同意到船上搜捕,抓到康先生后,就立即交給蔡鈞。”

楊東奎說:“難道英國人真的要幫蔡鈞這個忙?”

“其實英國人對維新運動一向是支持的,”不知誰說,“他們難道也會落井下石?”

“這個問題,我也想過。”黃紹箕說,“十六鋪碼頭是法租界,按理,英國巡捕不能上船搜查。”

楊東奎說:“英國巡捕不能上船,可英國領事怎么會同意為蔡鈞幫忙呢?”

黃紹箕說:“所以我猜測,英國人是騙蔡鈞的。”

“就算是這樣,那么,上岸后,蔡鈞把碼頭包圍得密不透風,康先生怎么能安全上岸?除非他能飛天遁地!”

“我們若是在‘重慶號’靠岸之前上船,將康先生接下船就好了。”

“不通過碼頭?這當然好啊。”黃紹箕聽了,酸楚地一笑,覺得這個想法雖好,卻辦不到。

“按你這樣說,”楊東奎著急了,“就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康先生束手就擒?”

“我來就是告訴你們一個新情況,”黃紹箕說,“這個‘重慶號’的船長名叫勞拉托,我曾和張之洞大人一起陪他吃過一次飯,后來陸陸續續又會過幾次面,雖說感情不是很深,但也算是熟人,我們一起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在他身上想點兒辦法。”

大家聽了黃紹箕的話,就像看到了一絲希望的曙光,一下子振奮起來。

一個很現實的問題是,當面向英國船長求情,除非是能直接到船上去。而按常理,船到碼頭后,戒備森嚴的十六鋪碼頭一般人進不去。再說,“重慶號”四面是水,離黃浦江還有一段距離,只有通過躉船才能上去。有那么多中外巡警守在那里,到時恐怕連只蒼蠅也飛不進去!

一晃,已到了掌燈時分,大家還是想不出一點兒辦法來。楊東奎覺得時間很緊,大家不能散,便要妻子開始做飯,等吃了飯再繼續商量。

這時,楊玉瓊匆匆地趕來了。她來不及給長輩們行禮,便喘著粗氣說:“聽蔡鈞說,‘重慶號’因海上有霧,已停在吳淞口,要等霧散了,才能駛進黃浦江。”

這確實是個新情況,面對如此情況,下一步該怎么搭救康先生呢?

楊東奎想了想,對黃紹箕說:“船不在十六鋪碼頭或許更好,你能不能趁此機會買通船長勞拉托,我們就在吳淞口上船,救出康先生?”

“我上不了‘重慶號’,怎么能和船長交涉?”黃紹箕很是為難。

“那就想辦法上船啊!”

“怎么上船?”

“我們搞一只船,直接開到吳淞口,靠近‘重慶號’不就行了?”

這倒是個辦法!大家再次興奮起來。可是,到哪里去搞船呢?更何況,到吳淞口,一般的木船是不行的,需要大船,最好是小火輪,以他們幾個人的能力,絕對沒有辦法弄到這樣的船。

怎么辦?怎么辦?這群讀書人又被難住了!

蔡鈞一大早就趕到了上海道衙門,因為等到霧散后,“重慶號”就要駛進黃浦江,他要在十六鋪碼頭親自督陣,指揮軍警緝捕康有為。

這時,秦剛父子來了。

蔡鈞趕緊上前行禮、問安。

秦剛向蔡鈞抱拳道:“我等奉旨來滬除逆,請蔡大人給予協助。”

這話口氣不小,也不客氣,蔡鈞聽了,心里很不舒服。他想,一個五品閹臣,卻在老子面前裝腔作勢!不就是伺候太后的一個太監嗎?渾身透著一股子奴才味!但他不敢明著得罪秦剛,臉上仍堆著笑,拉著秦剛的手,說道:“秦公公,您不該把我當成外人,您來到上海,也不住衙門的客舍。昨晚,我為您備了一桌薄酒,為您接風洗塵,卻沒有找到您的住處,讓我難盡地主之誼。這太不該,太不該了啊!”

秦剛聽了,淡淡地說道:“蔡大人的盛情,秦某心領了。不過,昨晚我被人刺傷,還請蔡大人嚴查刺客。”

蔡鈞正要回答,沒想到艾師爺趕到,低聲地對蔡鈞道:“大人,昨晚有人行刺了崇大人。”

“啊!”蔡鈞聽了,大吃一驚,忙問,“崇大人現在怎么樣了?”

艾師爺說:“崇大人只是受了些驚嚇,身子倒是安然無恙。”

蔡鈞聽了,松了口氣,這才走進府衙大門。

秦剛一聽說有人刺殺崇禮,忙問:“刺客捉到沒有?”

艾師爺說:“刺客已經逃走了。”

秦剛心里起疑,對蔡鈞道:“蔡大人,咱們一起去看看崇大人如何?”

蔡鈞點了點頭,正要帶秦剛去衙門的貴賓客舍,艾師爺卻攔住他說:“大人,剛剛獲悉,海上的霧開始散了,‘重慶號’準備起錨,我看法國巡捕已在碼頭上有所行動了。”

“好!”蔡鈞聽了,非常激動,對秦剛道,“現在抓捕康逆要緊,秦公公稍等片刻,待我進去請崇大人出來,隨我等一起前往十六鋪碼頭,守著‘重慶號’。只要它一進黃浦江,咱們就開始行動!”

秦剛哪敢耽誤正經事,便對蔡鈞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船!船!船!

楊玉瓊從父親那里回來,一路上,心里不住地呼喚著“船”字。

是的,有船,父親和黃伯伯他們就能趕到吳淞口,利用黃伯伯與英國艦長勞拉托的關系,說不定能將康先生從“重慶號”上救出來。可是,到哪兒才能弄到船呢?

蔡鈞肯定能弄到船,而且能毫不費力地弄到輪船,可她不能去找蔡鈞。道理很簡單,蔡鈞要捕殺康有為,而她卻要救出康有為,弄船的事,她顯然不能跟他說。

阮浩欽?對了,他是阮氏輪船公司的大老板,手上當然有船。可是,這個色中餓鬼一直對她虎視眈眈,現在去找他,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那么,還可以找誰幫忙呢?楊玉瓊想了半天,再也找不到目標。她知道,父親和黃伯伯他們,在康先生辦報的那陣子,經常在一起討論國家大事,康先生有次太激動了,竟失手將手中的茶杯扔在地上,從此他們便成為志同道合的朋友。現在,康先生面臨絕境,他們這幫生死兄弟,怎么能不拼死相救?

黃伯伯想的辦法雖好,可是船在哪里?如果黃伯伯真的跟勞拉托有感情,由他出面求情,特別是“重慶號”現在停在吳淞口,豈不是為父親他們上船救人提供了一個絕好的機會?

把握好這個機會,就能救下康先生!

人命關天,自己這點兒貞操算得了什么?

還是去會會阮浩欽吧!

經過一陣激烈的思想斗爭后,楊玉瓊叫車夫將馬車掉頭,前往碼頭邊那個法國人開的酒店。阮浩欽曾經對她說過,只要她想見他,就到那兒去。

不一會兒,馬車到了酒店。

門前一名穿著絳色制服的年輕服務生連忙上前,向楊玉瓊鞠了一躬,輕聲道:“夫人請!”

楊玉瓊點了點頭,下了車。

服務生忙在前面帶路,二人進了酒店大廳。

服務生問:“夫人點哪個包房?”

楊玉瓊說:“我要見阮浩欽老板。”

“好的,夫人請跟我來。”服務生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楊玉瓊走在前面。

在二樓一個臨江的套房前,服務生輕輕地敲了一下門,里面傳來阮浩欽的聲音:“是誰?”

服務生道:“阮先生,有位夫人要見您。”

“請稍等。”

楊玉瓊見阮浩欽來開門了,便示意服務生離開。

當阮浩欽打開房門的那一剎那,看到楊玉瓊站在門前,他簡直驚呆了,老半天才回過神來。他非常熱情地說:“我的寶貝,是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楊玉瓊沒有理睬阮浩欽,徑直走進了房里。

阮浩欽忙上前將楊玉瓊扶到沙發上坐下,沏好茶,熱情地送上一杯,才在她身邊坐下。

阮浩欽的殷勤,楊玉瓊是估計到了的。她心里早揣摩過,如果阮浩欽今天見了自己非常高興,那么,他平常對自己的不規矩,就真的是想得到自己,而不是只想占點兒便宜。自己開口提出這個要求,估計他會同意。

楊玉瓊打量著房內,這里的一切都很豪華,特別是地上的淡黃地毯,比蔡鈞家的那塊還顯得厚實,軟和。

“心肝寶貝兒!”阮浩欽忍不住了,直勾勾地盯著楊玉瓊,“有什么事,吩咐一聲就行了,怎么還親自跑過來?”

楊玉瓊盯了阮浩欽一眼,道:“沒有事就不能來嗎?阮老板不是經常說,要我到你這兒來玩的嗎?正好今天有空,我就順便過來走走。”說完,淺淺地一笑。

這一笑,簡直讓阮浩欽魂都飛了起來。

“好!你看得起我老阮。”阮浩欽痛快地說,“我馬上用最好的酒菜招待你!”

“我只在你這里坐坐,等會兒蔡大人回來了,家里沒人可不好。”

楊玉瓊有意提到蔡鈞,是想讓對方悠著點兒。這個阮浩欽,年輕時只是個碼頭混混,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就將目前這個輪船公司搞到手,一下子變得十分有錢了。然后,他依仗著自己的經濟實力,到處拈花惹草。前些時他在戲院里碰到楊玉瓊后,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便日思夜想著要把她弄到手。

“不在這里吃飯嗎?”阮浩欽詫異地問,“那你這晚來是……”

“明說了吧,我要一條船。”

“要船?什么船?”

“一艘輪船。”

“要船做什么用?”

“明天五更到吳淞口!”

“不行不行!”阮浩欽的頭搖得像撥浪鼓,“這幾天,吳淞口不太平,去不得。”

“去不得?”楊玉瓊知道,在他眼里,沒有不敢做的事,他這是有意為難自己。于是,她站起來說,“你要是為難的話,我再找一家,黃浦江的輪船多的是!”

“等等,嘻嘻,有話好商量,有話好商量嘛!”阮浩欽見楊玉瓊要走,連忙起身,上前緊緊按住楊玉瓊的雙肩,“我的心肝寶貝兒,既然來了,怎么急著走呢?”

“剛才我說的話,你想想吧!”楊玉瓊這次沒有躲他,也沒有給他一個好臉色,話說得很硬。

“好,我答應你!”阮浩欽像等不及似的,一口答應下來,雙手立即在她身上摸索。

楊玉瓊推開他的手,說:“明天五更,只要船在碼頭上開了,再來不遲嘛。”

阮浩欽十分不愿意,說:“還要等到明天?我一分鐘也等不及了,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只要事情辦好了,我不就是你的人了嗎?日子多著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好,我依了你。”阮浩欽知道她的倔脾氣,要是惹煩了她,這煮熟的鴨子就飛了。

“只要明天五更,我在這個窗口,看到江面上紅燈亮了三下,我就是你的了。”

“說話算話。不過,你要提前到這里來。”

“那是當然。”楊玉瓊見阮浩欽答應了,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出了酒店,楊玉瓊飛快地趕到楊東奎那里,把弄到船的事告訴了楊東奎,只是把自己和阮浩欽交易的事隱瞞了。

屋里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頓時歡呼雀躍起來。

楊玉瓊還告訴楊東奎,開船后,一定要向岸上閃三下紅燈。楊東奎救康有為心急,也不問為什么,就答應了。

次日四更過后,楊玉瓊趁蔡鈞出門,便往碼頭上趕。當她來到阮浩欽的豪華套間時,他早等在那里了。

還沒關好門,阮浩欽就一把抱住了楊玉瓊。

楊玉瓊用力將他推開,生氣地說:“你怎么能這樣?”

“寶貝兒,你不會是反悔了吧?”

“沒有,我說過,非要看到江邊閃三下紅燈才行。”

“好吧,我依你。”

阮浩欽在房中轉了一圈,這時,海邊碼頭上果然有紅燈閃了三下,他得意地一笑,說:“寶貝兒,這該行了吧?”

楊玉瓊確實看到了紅燈,知道大事已定,便含著眼淚,一層層地脫下了自己的衣服……

黃浦江邊,楊東奎他們的船出發了,幾個人死死地盯著前方,尋找目標。

海面上的霧雖說小了些,但能見度依舊不高。船好不容易到了吳淞口,遠遠看到了“重慶號”,但有幾艘英國軍艦停泊在周圍,探照燈不停地在“重慶號”周圍閃來閃去,他們的小火輪在“重慶號”旁邊打著轉,根本不能接近……

天亮后,十六鋪碼頭的霧慢慢地消散了。

蔡鈞、崇禮及秦剛父子三人,分乘三輛汽車來到了十六鋪碼頭。見碼頭上全是法國巡警,蔡鈞覺得,“重慶號”即將靠岸,沒有大清巡捕守在碼頭上,很不放心,便問艾師爺:“英國巡警呢?怎么沒到碼頭上?”

艾師爺對蔡鈞說:“大人,十六鋪碼頭一帶是法租界,法國總領館已派出巡捕封鎖了碼頭,不許外國人進入。”

法國人這樣做,是可以理解的。可英國人呢?白利南不是答應過,要派英國巡警上船搜捕康有為嗎?怎么現在碼頭上連個英國人的影子也沒看到?

“英國總領事館沒派人來嗎?”蔡鈞著急地問艾師爺。

艾師爺說:“一直沒看到英國總領事館的人,不過,法國總領事館副總領事和幾個巡捕早就等在碼頭上了。”說著,他指了指遠處的幾個人影。因相隔太遠,他們看不清對方的面孔。

蔡鈞轉身對崇禮、秦剛說:“法國人跟我的關系也不錯,走,我們過去交涉交涉,請法國人幫忙,盡快緝捕到康有為。”

蔡鈞讓譯員向那名法國副總領事說明了來意后,法國副總領事卻不買賬。譯員告訴蔡鈞,法國副總領事說,他絕不允許外國軍警進入法國租界、碼頭逮捕人犯!當然,等旅客離開后,他們倒是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蔡鈞還不死心,還想讓譯員再交涉一次。

這時,崇禮說話了:“蔡大人,我看這個法國佬是在故意刁難我們,再交涉也無益,還是等英國佬過來再說吧。既然他們已經答應派人登船搜查,我們就省事省心多了,讓他們將朝廷欽犯送來不是更好嗎?”

這時,秦氏父子悄悄地離開了碼頭……

蔡鈞朝四周看了看,莫名其妙地說:“是啊,是啊,這是白利南總領事親口對我說的,他可不能說話不算數啊!”又把艾師爺叫到一邊,向他交代,馬上去找白利南領事。

艾師爺一聽,二話沒說,帶著譯員急匆匆地走了。

這時,碼頭附近的霧基本散了,站在碼頭上,能看清江面上的“重慶號”輪船正緩緩駛向碼頭。

過了一會兒,艾師爺回來了,他對蔡鈞說:“白利南總領事不在領事館內,領事館的一個秘書告訴我,他們已派人帶著巡捕乘船到‘重慶號’上去了,請大人放心。”

蔡鈞一聽,眉頭緊皺。他已經派了人上船,可人在哪兒?他氣急敗壞地對艾師爺說:“將我們的人全部叫到碼頭上集結,只要‘重慶號’一到,就上船搜捕!”

艾師爺連忙說:“大人,這樣不行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也交涉過,那個秘書的口氣很硬,他說英國公使從北京發來電報,說他堅決不同意中國軍人登‘重慶號’逮捕旅客,若強行登船,不但違反國際法,也侵害了英國的利益,他們將提出強烈抗議!”

蔡鈞此時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了。英國人先是說康有為不在“重慶號”上,又說不允許中國軍人登船,由他們的巡警搜捕,可他們卻不派人。白利南的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崇禮站在一邊,一直在琢磨:康有為乘坐“重慶號”,雖然離開了吳淞口,但他總不會在半路上飛天入海吧?對這一情況,他早有預案。于是,他向蔡鈞說:“蔡大人,你在碼頭上守著,我去別的地方看看!”說著,他朝站在馬路上的王裕安等人招了招手,轉身走了。

蔡鈞已知道他要干什么,便大聲喊:“崇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崇禮好像沒聽見,走得更快了。為防萬一,他早已讓王裕安租了一條小火輪停靠在黃浦江邊。

很快,崇禮一行上了小火輪。

蔡鈞望著他們的背影,恨恨地說:“這個八旗子弟!還有那個閹臣!非要給我捅出大婁子不可!”又大罵,“狗日的白利南,你到底在哪里……”

白利南此刻在哪里?

艾師爺說得沒錯,白利南確實不在領事館內。那天蔡鈞走后,白利南打開了保險箱,從中取出英國大主教李提摩太從北京發來的急電,讓卜蘭德看了一遍。

原來,這位英國大主教李提摩太,十分欣賞領導中國變法的康有為,在慈禧發動政變前,也就是康有為奉旨出京的頭一天,他還在北京與康有為會晤過,他提出的聯英抗俄的建議也得到了這位維新派領袖的認可。因此,他對康有為充滿了好感。當他得知維新變法失敗,康有為逃往上海并受到朝廷追殺的消息后,便立即去電英國駐上海總領事館,要求他們營救康有為。

卜蘭德將電報還給白利南,說:“看來,李提摩太大主教十分欣賞康有為先生,他要您設法營救。康先生乘坐的‘重慶號’快要到達上海了,不知總領事先生打算怎么救?”

白利南說:“是啊,康先生是維新派的杰出人物,也是我們英國人的好朋友,我們應該保護他,不使他受到當局的迫害。不過,要安全地從‘重慶號’上救出康先生,確實很困難。”

卜蘭德顯然知道白利南所說的困難在哪里,便理解地朝他笑了笑。

白利南知道卜蘭德笑的內涵,兩人會意地對視了一眼。

二人轉身來到窗前,目光緊緊地盯著遠處的十六鋪碼頭。

“重慶號”將在十六鋪碼頭靠岸,而這個碼頭又是在法租界內,不僅中國軍隊不能登船搜查康有為,英國的巡警也不能上船。康有為下船后,租界巡警會拘捕他。康有為的處境十分危險!這樣一來,李提摩太大主教的指示便無法實現了。

怎么辦?

遠遠看去,黃浦江面上掛著各國旗幟的船只來往如梭,長長的、低沉的汽笛聲此起彼伏,好一派繁忙的景象!

白利南突然說:“卜蘭德,我想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辦法!”

“不知總領事先生有何高見?”

白利南聳了聳肩,兩手一攤,說:“法國人的便利是他們的碼頭,我們大英帝國不是有‘重慶號’嗎?我們也可以在我們的船上做文章啊!”

卜蘭德望了望總領事先生,高興地說:“是嗎?這可太好了!”

海霧漸漸散了,“重慶號”開始起錨,然后徐徐駛進黃浦江。

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對崇禮和秦剛二人來說,真的很貼切。原來,他們都得到了小火輪,準備在“重慶號”到達碼頭時,提前從小火輪直接上船。

崇禮租的小火輪和秦剛租的小火輪較上了勁,都開足了馬力,往“重慶號”趕去,頓時,江面上白浪翻滾。

待兩船平行時,崇禮站在駕駛室里,從玻璃窗上探出頭來,大聲對秦剛說道:“秦公公,你我應是殊途同歸,讓蔡大人在碼頭上守株待兔吧!哈哈哈……”

由于船上噪音太大,秦剛聽不清崇禮到底說了些什么,他朝小火輪上的崇禮看了一眼,對船長說:“我再加一百元,你把船開得再快些!”

秦剛的小火輪很快超過了崇禮的小火輪。

快到黃浦江口時,他們終于聽到了“重慶號”進港的汽笛聲,接著,已隱約看到“重慶號”的龐大身軀。秦氏父子站在船頭,拼命地擺著手,大叫著,要“重慶號”停下來。“重慶號”似乎忽略了江面上的這只小火輪,仍在向碼頭靠過去。當小火輪接近“重慶號”時,小火輪的船頭輕輕擦了一下“重慶號”的船舷,小火輪一下子被大船撞翻,秦氏父子和雇來的十余名殺手一齊落進黃浦江中。秦氏父子在陸地上有用武之地,在水里可就成了三個實心秤砣,幸虧有幾個殺手水性不錯,將他們救上岸來。

崇禮見秦剛的小火輪被撞翻,竟幸災樂禍地連拍了幾下掌,然后,他一邊向水中亂拋救生圈,一邊命令士兵鳴槍示警,要“重慶號”停下來。

“重慶號”上的人見撞翻了小火輪,又聽見了槍聲,終于放慢了速度。

崇禮讓譯員站在船頭,向“重慶號”喊話,說要登船搜捕朝廷欽犯。

“重慶號”船長勞拉托聽到了喊聲,大聲說道:“沒有英國總領事的命令,決不允許中國軍人登船!”

崇禮早已等得不耐煩了,朝士兵們喊道:“給我上!”

士兵們聽到崇禮一聲號令,什么也不管,一窩蜂地沿著索梯爬上了“重慶號”。

這時,英國主事戴著雪白的手套,指著士兵們大喊:“你們違反國際公法,我強烈抗議……”

士兵們可不聽他那一套,一個勁地往前沖。勞拉托的嗓子喊得嘶啞了,還是不管用。

崇禮沒有登船,他坐鎮小火輪,非常得意。

士兵們登上“重慶號”后按事先安排的步驟,分頭對輪機艙、貯藏室、貨艙、客艙、水手艙、餐廳、廚房進行了詳細搜查。

王裕安帶著兩名持快槍的士兵推開了頭等艙的一間客房,見一對外國中年夫婦半裸著身子互相擁抱著,那位夫人還沖他們笑了笑,用半通不通的漢語說道:“哈啰!先生們,你們好!”

王裕安皺了皺眉頭,又進入了另一房間。

一位戴眼鏡的牧師問道:“請問,船上發生了什么事?”

王裕安沒有回答,只是在房間里看了看,便離開了。

他們在船上搜查了兩個多小時,結果一無所獲。

崇禮非常奇怪:康有為明明乘“重慶號”離開塘沽的,中途在煙臺沒有下船,我們在吳淞口的海上登船,嚴格搜捕,卻沒有查出康有為,難道他真的飛上天了不成?

崇禮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冒這么大的風險,硬闖上“重慶號”卻沒有抓到康有為,如果蔡鈞在碼頭上捉住了他,自己這臉該往哪兒擱!他懊喪地“唉”了一聲,一屁股坐在船頭。

“重慶號”經過兩個多鐘頭的搜查后,終于停靠在了十六鋪碼頭。

最先回到十六鋪碼頭的是秦剛父子三人。

蔡鈞看到他們都成了落湯雞,知道已經發生了什么,便哭喪著臉說:“秦公公呀秦公公,您怎么也跟著崇大人去胡鬧呢?這不,您沒吃到羊肉,卻惹了一身膻!”

也許是受到了海水的浸泡,秦剛昨天夜里受傷的傷口腫得很大。他嘴唇烏青,臉色蒼白,強忍著右臂上的陣陣劇痛,一句話都沒說。

“怎么,您病了嗎?”蔡鈞看到他有些異常,連忙說,“您還是回旅館歇息吧,用我的車送您。”

秦剛搖了搖頭,因為他不知道崇禮是否捕獲了康有為?他心里十分矛盾,希望崇禮在“重慶號”上能搜捕到康有為,讓老佛爺去了那塊心病;但他又不希望崇禮得手,因為那樣一來,自己就失去了為老佛爺立大功的機會。

秦芳見父親身子發抖,連忙脫下自己的上衣,用力擰干水,披在他身上。

這時,崇禮率領部屬們也登岸了,看著他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的樣子,蔡鈞知道崇禮也是空手而歸!

蔡鈞興奮至極,心想,看來捉到康有為,立下頭功非我莫屬了。

遠處的江面上傳來長長的汽笛聲,“重慶號”徐徐靠上了十六鋪碼頭的泊位,接著搭上跳板,旅客們陸續離船上岸。

蔡鈞在碼頭所有出口處都設了卡,除有全副武裝的軍警外,一些便衣密探手里還拿著康有為的畫像,守在路口,對下船的旅客逐個對照檢查。

眼看下船的人已經沒有了,剛剛還很得意的蔡鈞,心情一下子緊張起來。康有為呢?

最后下船的是兩個生意人,他們抬著一只大木箱,剛剛走出碼頭,就被軍警們攔住了,軍警們問他們箱子里裝著的是什么東西,二人說是一尊觀音像。

軍警們立刻圍過去,仔細察看了大木箱,興許,康有為就藏在木箱里,于是,他們逼著二人打開箱子。

當箱子打開后,有一層厚厚的毛邊紙,包著一個一人多高的物件,生意人不太情愿地撕開毛邊紙,軍警們如臨大敵,立刻緊張起來,有幾個竟“嘩啦啦”拉開了槍栓!兩個生意人只好撕開毛邊紙,里邊果然包著一尊唐山燒的白胎上釉觀音立像!

軍警們氣得罵罵咧咧的,將木箱踢翻。這卻苦了這兩個生意人,那個觀音像被打得粉碎……

眼見乘客已經走完,蔡鈞坐在高處,心像被掏空了,胖乎乎的臉煞白。

本來,他瞅著崇禮和秦剛都失手了,心里還在盤算:康有為既然上了“重慶號”,那么,他一定還在船上。如果客艙里沒有,興許就在貨艙里。現在,乘客都走完了,還是沒見到,這個現實讓他簡直難以相信。康有為明明在這艘船上,怎么連個影子都沒有了呢?原以為自己布下了天羅地網,康有為插翅難逃,可現在,“重慶號”漸漸空了,還是沒有康有為!

眼下,只能斷定康有為可能躲在外交郵件中,因為“重慶號”經常運送英國公使館的郵件,這些郵件在海關免受檢查。總之,康有為應該還在“重慶號”上!想到這里,他有些激動,顧不了什么國際公法和英國人的警告,他要親自抓到康有為。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雖說“重慶號”已經是艘空船,蔡鈞還是向軍警們下達了強行登船搜查的命令。為了不使康有為漏網,他讓艾師爺花重金請來了三名造船工程師,讓他們專門負責搜查“重慶號”上的隔層艙,又讓十幾個辦過洋務的軍警,專門搜查外交郵包。

工程師和軍警們受命后,在勞拉托船長和英國主事的抗議聲中,強行登上了“重慶號”。

秦剛覺得自己沒能在黃浦江上登船,已是失誤,如今蔡鈞又下令登船搜查,他再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了,便忍著傷痛,咬著牙關,跟在軍警們后面登上了“重慶號”。

四個小時過去了,仍未見到康有為的蹤影。此時,蔡鈞發現自己失策了。同時,他也有些后怕。強行登船是孤注一擲,若捕獲了康有為,是立了大功;若沒有捕獲康有為,不但是嚴重瀆職,還給朝廷惹來了外交糾紛,此事恐怕難以收場。

那么,康有為到底在哪里呢?沒想到他一介書生,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不見了!這是他當道臺以來最大的恥辱,自己怎么向朝廷交代?

蔡鈞越想越怕,此事將會給他帶來怎樣的影響,是可想而知的。想到這里,他簡直要瘋了,什么也不顧,沖上了“重慶號”,他要親自看看這個康有為是否有三頭六臂,是否會奇門遁甲!

恰好,船長勞拉托從駕駛艙下來,蔡鈞急忙將他攔住,問道:“船長先生,你們將欽犯康有為弄到哪里去了?”

勞拉托見蔡鈞臉色不好,忙和悅地一笑,以緩解氣氛,說道:“對不起,我只負責輪船,別的一概不知。”說完,優雅地把雙手一攤。

“不,你一定知道!”蔡鈞惱怒地拉住勞拉托的衣袖。

勞拉托覺得不說似乎不好脫身,就算說了,他蔡鈞又能把他怎樣呢?于是,他點上一支雪茄,習慣性地把頭一偏,說:“是的,我好像記起來了,是有這么回事。需要我講給你聽嗎?”

今日三更時分,一個又瘦又高的人影匆匆來到英軍專用碼頭,碼頭上停泊著一艘英國駁船。船上的水手看清來人是英國駐上海總領事館的卜蘭德先生時,連忙搭起了跳板。待卜蘭德登船之后,駁船便離開碼頭,借著江面上的濃霧,悄悄地沿著黃浦江而下。

這時,一艘掛著英國國旗的炮艇,與駁船拉開了一段距離后,緊跟在駁船后邊航行。

原來,卜蘭德是奉白利南之命,特地于五更天前出發的。可見他行動謹慎,加之在黑夜里,行動非常詭秘。

駁船越向下游航行,船速就越快,后邊的炮艇仍然保持著那個距離跟在后面。兩船一前一后向吳淞口駛去。

吳淞口的霧比上海還濃,能見度很低。駁船一直駛到了龐大的“重慶號”跟前,才停下來。卜蘭德用電筒向“重慶號”發出了信號之后,“重慶號”上立即用信號回答。不一會兒,“重慶號”的舷梯放下來了,卜蘭德在水手的協助下,登上了“重慶號”,然后在一名值班水手的引導下,直奔船長室。

船長早已接到了白利南發來的電報,他在門口等候著卜蘭德。

“您好,船長先生,我叫卜蘭德,是英國駐上海總領事白利南先生派我來的!”卜蘭德從一只皮質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這是白利南先生給您的手令。”

船長說:“感謝卜蘭德先生,我叫勞拉托,是‘重慶號’的船長,我聽從您的吩咐。”

二人在房間里商量了一會兒,便去頭等艙找康有為。

很快,他們敲開了康有為的房間。

李唐正在收拾行李,見有人敲門,便打開了門,問道:“你們找誰?”

卜蘭德用漢語問道:“請問,這是康先生的房間嗎?”

看著面前的兩個英國人,李唐不知道發生了什么,茫然地點了點頭。

卜蘭德從公文夾中取出了康有為的畫像,與眼前的李唐對照了一下,問道:“康有為先生到哪里去了?”

李唐告訴他們,康有為到后甲板散步去了。

二人道謝以后,便去了后甲板。

康有為站在欄桿旁邊遠眺,在濃霧彌漫中,心事重重地望著海面,他在對著大海訴說什么。

這時,有個說江浙話的書生看了看康有為,不覺一驚,忙上前很禮貌地對康有為說道:“先生話帶粵音,難道您是康先生……”

“在下康有為。”他說。

“康圣人呀!”那書生非常興奮,上前跪在康有為面前,激動地說道,“我是浙江人姚祖義,為維新變法寫了一份陳情書,請康大人斧正!”說著,他從身上搜出幾頁紙,雙手呈給康有為。

康有為接過陳情書,細心地讀著,不停地點頭。這時,卜蘭德手里拿著畫像,走到他跟前,仔細地朝他打量了一會兒,確認他就是畫像上的人時,便直截了當道:“請問,您是康有為先生嗎?”

康有為一愣,抬起頭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兩位英國人,說道:“在下就是康有為,你們找我有何事?”

“我叫卜蘭德!”他又指了指身邊的勞拉托,“這位是勞拉托船長。我們想請您到船長室去談一下,行嗎?”

“你們……有什么事嗎?”康有為覺得很奇怪,因為他不認識這兩個外國人,更不知道他們找自己談什么。

“您的一位朋友前來拜訪您,他正在船長室里等著您。”

“哦,我的一位朋友?”康有為猜不出是誰到海上來拜訪他,他想問清楚,“是誰啊?”

“您去了便會知道。”

康有為覺得他們是在賣關子,便笑了笑,歉意地將手中的陳情書還給了姚祖義,跟著他們去了船長室。

到了船長室,康有為發現里面沒人,便著急地問:“先生們,我的朋友在哪里?”

這時,卜蘭德從他的公文包中取出了一張紙條,交給了康有為。

康有為接過去一看,一下子驚呆了,原來紙條上寫著:

康有為進紅丸弒大清皇帝,著密拿就地正法,欽此。

康有為急問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卜蘭德說:“這是北京政府發給上海道臺蔡鈞先生的密電譯文。是蔡鈞先生交給我們總領事館的,要我們協助緝拿您。”

“啊!不不,我為什么要殺害英明的皇上?一定是有人誣陷我!”康有為大聲喊起來。

“康先生,請您不要激動。”卜蘭德讓康有為坐在沙發上,勞拉托船長為他倒了一杯熱咖啡,想讓他冷靜下來。

但康有為像瘋了一樣,急不可待地追問道:“請你們告訴我,大清國的皇上到底怎么啦?是不是駕崩了?”

卜蘭德說:“北京的官方密電上是這么說的。”

康有為聽了,猶似一個響雷在頭頂上炸開!他幾乎站立不住,杯子中的咖啡也潑出來了,繼而,他不再大聲叫喊,而是一面流著淚,一面喃喃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慈禧和榮祿下的毒手,然后嫁禍于我。皇上既然駕崩,我活在世上還有何用?不如隨皇上而去吧!”說到這里,他面北而跪,邊叩頭邊哭泣,額頭碰在甲板上,“嘭嘭”作響,不一會兒,他的額頭上便滲出血來。

李唐在甲板上沒找到康有為,便到處尋他。當尋到船長室門口時,他忽然聽見了康有為的聲音,便快速走進去。他看見康有為像瘋了一般跪在地上叩頭,嚇了一大跳,急忙將他拉了起來。

康有為吩咐他說:“李唐,快,去取紙筆來!”

不一會兒,李唐拿來了毛筆和紙。

康有為跪在地上,給他的弟子們寫了一封遺書:

吾專為救中國,哀四萬萬人之艱難而變法以救之,乃蒙此難。惟來之人間世,發愿專為救人起見,期皆至于大同太平之治,將來生生世世,歷經無量劫,救此眾生,雖頻經患難,無有厭改,愿我弟子我后輩,體吾此志,亦以救人為事,雖經患難而無改也。地球諸天,隨處現身,本無死理。至于無量數劫,亦出救世人而已,聚散生死,理之常,出入其間,足異哉?到此亦無可念,一切付之,惟吾母吾君之恩未能報,可為念耳。

光緒二十四年×月×日

康長素遺筆

接著,康有為又給徐勤寫了一信,將家事托付給他:

吾以救中國故,冒險遭變,竟至不測,命也。然神明何曾死哉,君勉為烈丈夫,吾有老母,謹以為托,照料吾家人,力任大道,無變怠也。投海成仁,同門中誰能仗義,護持吾家吾國者,吾神明嘉之(任甫若存并以為托)。

光緒二十四年×月×日

有為絕筆告

他飛筆寫完,將絕命書交給了李唐,囑咐他一定要藏好,若有機會時,交給他的門生和家人。

寫完以后,康有為好像完成了一件很大的心愿。他不哭了,也不再說什么,只是定定地望著大海。突然,他一下子沖出船長室,拼命地朝船舷跑去。

大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他想投海成仁,以追隨他的皇上。

勞拉托船長、卜蘭德、李唐連忙跑過去將他拉住。

卜蘭德告訴康有為,大清皇上是否已經駕崩,英國公使館目前尚未接到北京政府的通告,也沒有從其他渠道得到過類似消息。他還說,也可能是北京政府的電報內容不是事實。他只是奉白利南的指示,前來營救他。

康有為聽了,為之一驚,疑問道:“你們為什么救我?”

卜蘭德說:“李提摩太大主教認為您是維新變法的領袖,也是我們英國人的朋友,您受到了政治迫害,所以,才設法營救您。”接著,卜蘭德介紹了自己的身份和他登船的目的,又向康有為說明了他的危險處境:北京政府已電令全國通緝康有為和其他變法人士,已有一些變法人士遭到了逮捕和殺害。現在,全副武裝的軍警布滿了十六鋪碼頭,還有不少密探和刺客在到處找他,他絕對不能在上海登陸。

康有為只是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也許,他還沒從那封密電帶來的悲哀中解脫出來。他心里暗想:難怪皇上下密詔催我離京,皇上大權已經旁落,預感宮闈有變,讓自己赴上海辦官報是托詞,離京避難才是真。

卜蘭德說:“康先生,我要提醒您,‘重慶號’若停在十六鋪碼頭,上海道臺蔡鈞一定會帶領士兵搜查,封鎖碼頭。”

康有為問道:“我該怎么辦?”

卜蘭德說:“我們另外為您準備了一艘輪船,負責幫助您脫離危險,您看——”他指了指停泊在不遠處的一只輪船,那是英國的“琶瑞麗號”輪船。

康有為看到不遠處的海面上確實停著一艘大船。

海上的霧已開始慢慢散去,時間緊迫,康有為不再猶豫,只好聽天由命,他在水手們的幫助下,收拾好行李,帶著李唐、小江子,迅速從“重慶號”上下來,通過炮艦,轉移到了“琶瑞麗號”上。

康有為站在“琶瑞麗號”的甲板上,朝卜蘭德和勞拉托船長大聲喊道:“謝謝你們!”

卜蘭德和勞拉托船長不斷地揮著手,同他告別。

“琶瑞麗號”立即起航,掉轉船頭,朝香港方向駛去。

康有為終于沖出了慈禧布下的天羅地網!

逃出虎口后,康有為立即從船上向澳門《知新報》的陳儀侃等人發了一份電報,告知自己無恙。要他通知家人及“萬木草堂”的門生,讓他們速去澳門避禍。

忙完了這些,康有為站在輪船的后甲板上,看著逐漸遠離的上海,心里百感交集……

康有為被英國輪船送到香港后,在海外漂泊了近三十年,1927年3月初,康有為從上海遷居青島。

此時的他已年近七十歲了。

康有為在青島住下來后,被居住在青島的晚清遺老遺少們得知,他們紛紛為康有為接風。康有為是很重禮節的人,也對這些朋友回請。一時間,他忙于吃請之中。

一直對康有為追殺,從未罷手的秦芳,雖說年過五十,其父秦剛、弟弟秦飛已相繼離世,但他一直將慈禧的追殺密詔高高地供在家中,沒有放棄對康有為的追殺。當他聽到康有為已經遷居青島后,也從上海趕到了青島,盯著康有為的一舉一動,伺機下手。

轉眼就到了3月下旬,廣東同鄉會著名紳士李番吾,代表同鄉會,在青島非常有名的大酒店——英國人主理的“英禺”大酒樓,為康有為接風,時間定在30日下午。

秦芳曾經抓住幾個暗殺康有為的機會,盡管費了不少氣力,但刺殺均告失敗,這次打聽到廣東同鄉會宴請康有為,他知道康有為喜歡喝橙汁,就在甜橙上做起了文章。

到了3月30日這天,康有為一早起來后,叫大女兒康同炎幫忙,精心寫了六幅條屏,他準備將這些條屏帶去,作為同鄉見面的禮物。

寫了一上午的字,康有為覺得有些累,一吃罷午飯,他便午睡休息。

下午3點,康有為一覺還未醒來,康同炎見時間已經到了,便叫醒了他。

康有為起床后,覺得神清氣爽,精神很好。穿好衣服后,他高興地叫康同炎收拾好要帶的東西。這時,接他的汽車在門外響起了喇叭。康有為匆忙地上了汽車。

汽車在英禺酒樓門口剛剛停下,李番吾便帶著同鄉們擁出門來迎接康有為。然后,他們簇擁著康有為進了餐廳,請他坐上首席。康有為雙手抱拳,頻頻地向同鄉們致意。

英禺酒樓的菜,可以說是中外合璧。這里最講究的是新鮮,一般的時令菜蔬,都是邊做邊進原料。因此,大廚的后門,送菜的小販源源不斷,你來我往,十分熱鬧。

酒宴剛剛開始,李番吾第一個站起身,高興地說道:“諸位同鄉,康先生是名揚四海的風云人物,又是學識蓋世的大學問家。他已從上海遷來青島定居。這是我們廣東同鄉會的莫大榮幸。我代表廣東的同鄉們,先敬康先生一杯!”說完,和康有為碰了碰酒杯,二人都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緊接著,廣東同鄉的代表紛紛站起來,向康有為敬酒,大廳里不時響起掌聲。

酒過三巡,康有為要上橙汁,侍者忙跑出來,對主管劉茂盛催道:“老劉,紅橙怎么還沒送來?客人們等著用呢!”

李茂盛道:“馬上就送到了,你先去應付一下。”說完,將他推進了包間。

這時,一名水果小販正扶著一輛裝有紅橙的東洋車,在門外等候。主管李茂盛和他是同鄉,酒店里需要的水果,都照顧買他的。

李茂盛見上面催著要橙汁,便將老鄉的紅橙揀最大最新鮮的選擇了十個,拿進去榨汁。

康有為的心情特別好,他已連續喝了好幾杯酒,臉色漸漸紅潤起來。他覺得有些燥熱,便把圍巾解下,搭在椅背上。

一侍者為康有為斟酒時,他小聲問:“我要的橙汁呢?請快點兒送來。”

侍者點了點頭,不一會兒,他便將一杯鮮橙汁用托盤托著,送到康有為面前。

康有為接過杯子,輕輕抿了一口,覺得味道不錯,又連著喝了幾口,將剩下的半杯放在桌上。也許是口渴難耐,過了一會兒,他將剩下的半杯也喝完了,然后,又頻頻和同鄉們應酬。

康有為這么一高興,酒桌上又熱鬧起來。當大家正忙著你敬我勸、推杯換盞時,康有為忽然覺得腹部有些不適,連忙放下杯子,用手按著腹部。

“康先生,您怎么啦?”李番吾問道。

康有為說:“腹部有些疼痛。”

李番吾一怔,問道:“是不是老毛病犯了?”

康有為沒有回答,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突然,他身子向后一仰,倒在地毯上,滾動起來……

酒桌上的賓客們大為震驚,宴席一下子亂了。有的過去扶他,有的去找大夫,還有的去叫汽車。

隨從李唐坐在隔壁的餐廳,他聽說康有為肚子痛,忙跑了過來,見康有為已經倒在地上,他忙將他抱起,大聲問道:“老爺,您怎么啦?”

康有為沒有回答,他臉色蒼白,大汗淋漓,表情極為痛苦。這時,李番吾已叫來了汽車,眾人將康有為抬在車后座上,司機疾速開往醫院。

康有為不想去醫院,便叫汽車送他回家。

李番吾不放心,說:“看您痛得不輕,還是讓大夫看看為好。”

康有為吃力地說:“不,家……家里有藥!”

李唐見康有為這么說,便對李番吾說道:“老爺家里是備有藥的。”

于是,汽車掉頭,往康有為的家里開去。

到了家中,見康有為病得很重,全家人都慌了。

康有為躺在床上,忍著痛,為自己試過脈后,服下了幾種常備的中成藥藥丸,但并未奏效。家人和門生都守候在床邊,他的日本妻子鶴子的眼里閃著淚光。

康有為最小的女兒康同令抱著康有為的頭,哭著說:“爸爸,您怎么啦?您別嚇我,我害怕!”

鶴子連忙把康同令摟在懷里,用手帕為她擦眼淚。

鶴子不信中醫,她小聲叫過李唐,對他吩咐道:“你快去外國醫院請大夫過來!”

不一會兒,院子里響起了汽車聲,兩位外國醫生下車后,隨著康同炎走進了康有為的臥室。他們為康有為量過體溫、血壓后,又檢查了眼底、舌苔,叩聽了他的腹、背,又將嘔吐物和糞便送到醫院進行化驗。一位日本醫生給康有為開了一些西藥,康同炎看過后,讓他服下了。

過了一會兒,康有為說:“現在我的腹痛減輕些了。”

化驗結果還未出來,一位德國醫生用英語和康同炎談了一會兒。

康同炎對康有為說:“爸爸,這位德國醫生懷疑您是食物中毒引起的腹部疼痛,不過,具體病情還要等化驗結果出來后才能確診。”

康有為聽了,無力地點了點頭。

很快,醫院送來了化驗結果。兩位醫生看過后,都確診為食物中毒,必須排出腹內食物才行,要康有為繼續服藥。

人們正忙著給康有為灌腸時,康有為開始不停地嘔吐了,連膽汁都吐出來了。一直折騰到夜里十二點,他才慢慢平靜下來。家人們總算松了一口氣。

康同令是五夫人廖定征生的,雖然才幾歲,鋼琴卻已經彈得很好了。她趴在康有為身邊,天真地說:“爸爸,您現在不痛了,已經好了。”說著,她緊緊地抱住康有為的脖子,不肯松手。

康有為輕輕地移開女兒的手,對周圍的人說:“你們也很累了,都去休息吧,不必管我了。”

見康有為這樣說,鶴子和六夫人張光,眼里噙滿淚水離開了。

大家離開臥室之后,由李唐值夜。他歪著身子,躺在一把靠背椅上。

將近拂曉,“咚”的一聲,李唐見康有為從床上摔了下來,在地板上翻滾著,他連忙將他抱起,大聲喊道:“快來人啊,老爺掉下床了!”

康有為在李唐的懷里扭動著、掙扎著。這時,幾位夫人和子女都匆匆地跑了過來,見康有為的七竅中淌出鮮紅的血來,不一會兒,他就像一個睡熟的嬰兒,軟軟地睡在李唐的懷中……

頓時,屋子里傳出陣陣哭聲。

此時是1927年3月31日凌晨4時30分。

聽到康有為的死訊,秦芳不僅不高興,反而感到有一種深深的失落。他邁著沉重的步子,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客棧,不知自己是在真實中還是在夢幻里。

來到房間,他和衣倒在床上。李茂盛叫賣橙子的喊聲,突然在他的耳邊響了起來。這么多年來,為了完成慈禧太后對康有為的追殺任務,他不知吃了多少苦,花費了多少氣力,可每次總是讓康有為成功逃脫。三十年來,一次次的失敗,讓他刻骨銘心。這次的橙子,難道真的起了作用?

康有為是不是真的死了,秦芳只有親眼看到了才能放心。

傍晚,為了不讓人認出來,秦芳用草帽遮著臉,裝扮成一個車夫,拉著一輛破舊的黃包車,往康有為的家附近跑去。果然,康宅里面傳出一片哭聲!秦芳興奮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秦芳正探頭探腦時,在屋前守夜的李唐,見樓前轉角處有條黑影,急忙大聲喝問道:“誰在那里?”

秦芳見康有為的家人發現了自己,撒腿就跑。

李唐沖出門,看到那個正在逃跑的身影,似曾相識,不覺一驚,喊道:“秦芳!”

秦芳聽見對方喊出自己的名字,來不及多想,丟下黃包車,往前飛跑。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李唐在后面猛追。

跑到城郊時,李唐總算追上了秦芳,他從后面一躍而起,飛腿踢向對方。

這一腳的速度太快,讓秦芳猝不及防,他被踢倒在地。不過,他順勢一個鯉魚打挺起來,趁李唐還未站穩之時,又繼續往前奔逃。

李唐又在后面拼命追趕起來。

秦芳跑了好一會兒,體力消耗實在太大,速度就漸漸慢了下來。李唐縱身躍到秦芳前頭,截住了他的去路。

秦芳知道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了,便央求李唐道:“我們各為其主,你何必如此為難我?我在北京錢莊里有十萬兩銀子,只要你放過我,我就分給你一半。”

李唐好像沒聽見他在說什么,怒目而視,雙手握拳,步步緊逼,一直將秦芳逼到大海邊。

秦芳困獸猶斗,突然從腿上拔出一把尖刀,來了個“旱地拔蔥”,飛身撲向李唐。李唐敏捷地讓過,騰空而起,拔出短劍,朝秦芳刺去。秦芳剛閃開,李唐回手一劍,刺中了秦芳的小腹。秦芳雙手捂著肚子,恐慌地往后退著,一直退到了海邊的一塊大礁石上,實在是無路可退了,他突然舉刀,打算自盡。

李唐飛起一腳,踢中秦芳的手腕,尖刀“當啷”一聲掉在礁石上。

秦芳回頭望了望身后的洶涌波濤,長長地嘆了口氣,道:“請你稍等一下,容我給祖先磕個頭再走,行嗎?”

李唐哼了一聲,說:“你磕吧!”

秦芳跪在地上,悲戚地說道:“太后,我總算完成了您老人家的懿旨,殺死了叛逆康有為!父親、弟弟,我來也。”說完,他猛地低頭往礁石上撞去。當他的身子從巖石上滾下來時,只見他滿頭滿臉都是鮮血,然后,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李唐走上前,對著秦芳的尸體狠狠地踢了幾腳,確信他真的死了,他也突然跪下,望著幽遠的夜空,無垠的大海,聲淚俱下道:“老爺,李唐我……總算給您復仇了!這場……追殺,也總算結束了!您的在天之靈……安息吧!”說罷,他將頭重重地磕在了礁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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