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趙
百年老店,孤兒同名傳家;金字招牌,紙扎有口皆碑;
保老店申遺斡旋,抵抗拆遷;患絕癥搜尋傳人,大海撈針;
傾注心血留遺作,藝術瑰寶問世;搶救紙扎喪火海,精神家園永存!
春天白銅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玻璃照在姚敏娜身上,她有點兒昏昏欲睡。這個關于文化建設的座談會進行了一個多小時,談的都是一些空泛的口號,沒什么實質內容。然而,當“油槐街”三個字鉆進姚敏娜的耳廓時,她立即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睛,看見發(fā)言人已由文化局的孔局長換成了新上任的市長戴如松。她看過戴市長的履歷,他年輕時在劇團當過鋼琴師,擔任過文聯主席,還是省內頗有知名度的詩人。
戴市長說:“像油槐街、貢院路、南門口、楊家渡這樣的老街,要認真調研,看看有沒有歷史文化價值,不要等到拆遷了再來后悔,我們不能做歷史的罪人,要對老街上的傳統(tǒng)民俗文化進行一次摸底調查,能作為‘非遺’申報的要抓緊時間申報,進行搶救性發(fā)掘保護?!?/p>
聽到這里,姚敏娜的心像是被油槐樹上的刺扎了一下,但不是疼,而是興奮,她站起來提了個問題:“戴市長,我是早報記者姚敏娜,據我所知,您剛才說的那幾條老街有的已經被列入了舊城改造計劃,如果調研發(fā)現具有歷史文化價值,是不是就不會被拆遷了?”
戴市長坐在四月微涼的空氣中,揮舞著胳膊,像個詩人一樣說話:“那當然!現在不是饑荒年代了,不能做什么事都把經濟效益放在第一位,相反,經濟發(fā)展要為文化建設讓路。一座沒有文化的城市,再繁華也如一片沙漠,是沒有根系的!”
姚敏娜率先鼓起了掌,會議室里的掌聲頓時像風吹過滿枝的槐樹葉子,嘩嘩啦啦地響了起來。
十年前,姚敏娜在油槐街住過,那時她大學剛畢業(yè),手頭拮據,租了“懷生紙扎店”的一間房子,一個月只要四百多塊錢,還包水電費。這家紙扎店是老字號,民國初年就有了。店鋪是一棟具有徽式建筑風格的兩層閣樓,雕梁畫棟,鏤花上殘存的金粉能依稀看出昔日的浮華。門口有棵生長了五百多年的油槐樹,每到春天,白色的花朵隨風搖晃,就像招魂的幡旗。
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店主林懷生的情景,他在扎一只紙馬,抬頭問她:“租我家的房子,你不害怕嗎?”他白衣白褲,臉是白的,手也是白的,像極了一個紙人。
林懷生只比姚敏娜大半歲,身材頎長,面相俊美。據說開紙扎店的人因為行走陰陽界泄露了天機,所以大都無后而且陽壽不長。林家就是這樣,沒有香火傳承,曾祖父從育嬰堂收養(yǎng)了他祖父,祖父從孤兒院收養(yǎng)了他養(yǎng)母,養(yǎng)母從福利院收養(yǎng)了他。讓姚敏娜覺得詭異的是,從有這家紙扎店起,老板就都叫林懷生,連他養(yǎng)母也叫這個名字。而且“懷生紙扎店”的老板都是一輩子未婚,都沒活過四十歲。
林懷生精通紙工、刀工、篾工、畫工,他扎的紙活惟妙惟肖,像是有生命。油槐街傳聞,林懷生祖父扎的紙狗能看家護院,見了賊會咬人,林懷生養(yǎng)母扎的紙雞紙鴨能生蛋,用香椿炒了能饞出半條街的口水。姚敏娜找林懷生打聽過傳聞的真?zhèn)?,他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p>
姚敏娜在紙扎店住了三年零八個月,直到要結婚了才搬走。十年過去了,她的眼角已經長出了魚尾紋,林懷生的容顏卻還是跟她初見時一樣沒有變化。油槐街的人說,他養(yǎng)母直到去世都是二十出頭的樣子,美艷動人!
無論男女,林家人個個生得好看,但林家歷任掌柜的愛情都沒有善終。林懷生看所有人的眼神都是清亮的,沒有熱度,只有在看紙扎時才滿目含情。他扎紙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在愛撫自己的戀人。
隨著城市開發(fā),油槐街的居民開始排斥這家紙扎店。誰愿意整天與紙人紙馬為鄰?就因為“懷生紙扎店”的存在,油槐街的房租一直漲不上去。林懷生像油槐樹上的一根刺,扎在每個街坊的眼里。
最想拔掉這根刺的是常寶強,說起來他還是林懷生的同學,后來因為打架被學校開除了。常寶強在紙扎店的斜對面開了家飯館,開張半個月來的客人不到三桌。有的客人剛落座,抬頭看見紙扎店拔腿就走。常寶強那個氣啊,上門指著林懷生的鼻子破口大罵,罵他是“陰陽人”。
林懷生沒有回嘴,依舊埋頭扎紙人紙馬。姚敏娜實在看不下去了,對常寶強說:“懷生家的紙扎店都在這兒開了一百年了,你那家飯館才開了幾天?要搬走也是你搬走,你不能欺負老實人!”
當時常寶強就要掄起胳膊打姚敏娜,林懷生這才舉著一把篾刀攔在她前面,說:“你動她一根頭發(fā)絲試試?”
那天要不是派出所的警察及時趕到,可能就出人命了。
但常寶強并沒有放過林懷生,幾天后,他指使一群小混混闖進紙扎店一頓打砸,謊稱林懷生賣的紙扎質量不好,還沒送到墳前就散了架,冒犯了逝者。
那是初夏的一個雷雨天,大片的烏云聚集在油槐樹上,街坊們都幸災樂禍地看熱鬧。常寶強光著膀擠在人群中起哄,胸口的那只文身蝎子猙獰無比。砸完了店,那幾個混混要林懷生跪在地上賠禮道歉,如果不答應,就把店門關了,再也不許在油槐街上開。
所有人都以為林懷生會認栽,一個手藝人怎么斗得過地頭蛇?
林懷生凝視著那塊在風雨中飄搖的招牌。那是用陰沉木做的,泛著油光,光影里透射出林家的百年悲歡。林懷生對混混說:“關店這么大的事,我一個人作不了主,我得跟我妻子商量一下。”
街坊全都訝異萬分,林懷生一直孤身獨居,哪來的妻子?
林懷生轉身上了樓,千層底的布鞋踩在樓板上吱呀作響。這棟閣樓比“懷生紙扎店”的歷史還要悠久,能追溯到宣統(tǒng)年間。
天要下大雨了,閃電不斷撕裂漆黑的天幕。一道霹靂猛然響起,震得青石板地面微微顫抖。就在這時,常寶強聽到了樓板的吱呀聲。他先是看到了一個亮閃閃的紙燈籠,然后是一雙青色布鞋,那是林懷生的。接著燈影里出現了一雙繡花鞋,還能看見白色的裙擺。
林懷生高舉燈籠,回頭說:“跟街坊們打聲招呼吧。”
他身后的那個女人就在燈影里現身了,一襲白色的連衣裙,長發(fā)披肩,五官精致,體態(tài)婀娜。她面朝眾街坊,笑盈盈地說:“我叫嫣紅,請大家多多關照?!?/p>
常寶強愣了幾秒鐘后,他毛骨悚然地指著嫣紅尖叫起來:“她是紙人!紙人!”
一道閃電照在嫣紅的身上,大家這才發(fā)現她的膚色過于蒼白,不像真人。
林懷生口中的妻子竟然是紙做的,還能走路、說話、笑,眼睛忽閃忽閃的,像是陽光下的玻璃球。所有人都被嚇壞了,包括常寶強和那幾個混混,全都尖叫著逃散。這以后,再沒有人敢明目張膽地到“懷生紙扎店”找茬。有人說林懷生有法術,能把紙人變活,也有人說他只是在紙人身上設置了某種機關,就像鄉(xiāng)下表演的皮影戲一樣。總之,這家紙扎店越傳越玄乎,成了油槐街,乃至南門口的一個謎。
開完座談會,姚敏娜就去了油槐街。她每個禮拜都會來這里一次,跟很多人懼怕的感覺相反,“懷生紙扎店”讓她身心放松。有時她會搞不清楚,到底是這棟留下了自己青春回憶的閣樓讓她感覺親切,還是林懷生這個人讓她愉悅。
四個月前,油槐街成立了拆遷辦,開始挨家挨戶登記房屋面積。一向淡定的林懷生坐不住了,托姚敏娜在報紙上寫文章,呼吁有關部門保護這條有數百年歷史的古街。但文章發(fā)表后沒有什么反響,只得到幾位民俗學者的響應,改變不了決策者的態(tài)度。
其實油槐街的人基本上是贊同拆遷的。十多年前,這條街還處在市區(qū)中心地帶,但隨著城市的飛速發(fā)展,這里的位置已經邊緣化了。街道狹窄,房屋老舊不堪,外來租戶多,治安情況復雜。拆遷之后每平方米能補償兩萬元,可以在中心城區(qū)買一套精裝修的房子,重新就業(yè)也有了啟動資金。對這里的人來說,老街不是歷史的承載地,也沒什么文化積淀,就是一個貧民窟。生活在其中,不僅生活不便,脊梁都彎了幾分。
但拆遷辦的王主任說了一大通政策,林懷生根本不理會,他成了釘子戶,上了拆遷辦的黑名單。
姚敏娜來的時候林懷生正在削一根竹子,她突然有些心疼,僅僅一個禮拜沒見,林懷生就瘦了一圈,像是能被風吹起。自從油槐街要拆遷的消息傳來,林懷生的臉就越來越沒有血色了,比紙人還白。
林懷生發(fā)現了姚敏娜,抬頭笑了笑,笑得有些凄涼。
姚敏娜把戴市長的話轉述了一遍,說:“過幾天領導會來油槐街調研,你做好準備。”
“真的嗎?”林懷生激動地說,“我要準備什么?”
姚敏娜說:“把你最好的紙扎拿出來。”
這個下午,整條油槐街籠罩在春天明媚的陽光中熠熠閃爍,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像是一首富有韻律的古體詩。林懷生望著這條街道,眼睛濕潤了。
林懷生是五歲那年秋天被收養(yǎng)的,收養(yǎng)他的女人二十一歲,成為了他的養(yǎng)母。他白天上學,晚上跟養(yǎng)母學畫畫,養(yǎng)母的畫比學校美術老師畫得還要好。畫活人不難,但要把死人畫活就難了。有的人生前沒來得及照相,死后只能根據家屬的描繪來畫像,掛在靈堂前憑吊。養(yǎng)母不僅扎紙,也充當這樣的陰陽畫師,她經常寥寥幾筆就能把逝者的相貌神態(tài)勾勒出來。林懷生跟養(yǎng)母學了五年繪畫,又學了三年刀工、兩年篾工,最后才學紙工,二十歲才出師。因為出身的緣故,同學們都不愿意跟林懷生親近,說他身上有晦氣。林懷生沒有朋友,他從小習慣了孤獨,見慣了死亡。養(yǎng)母死后他本來準備去領養(yǎng)一個孩子傳承手藝,但現如今領養(yǎng)不像從前那么容易,福利院對領養(yǎng)人有嚴格的要求,他單身獨居,從事的職業(yè)又特殊,因此被拒絕多次之后,他只得放棄了。
黃昏的時候林懷生關了店門。他叫了外賣,四個素菜,平時他吃不了這么多,今天得好好慶祝一下。飯菜上桌后,林懷生把嫣紅牽下了樓。嫣紅身上有很多細線,輕輕一拽就能模仿人的動作,走動自如。如果裝上揚聲器,事先錄好要說的話,在昏暗的光線下能以假亂真。當初林懷生就是用這個把戲嚇破了常寶強的膽,唬住了混混。
線頭安裝在紙人身體的哪個部位,怎么牽引,是非常有講究的,這是林家的秘傳,林懷生的曾祖父年輕時做過皮影藝人,精通此道。林懷生把一塊油淋茄子夾到嫣紅的碗里,興奮地說:“敏娜下午過來了。油槐街可能不會拆了,多吃點兒?!绷謶焉忠艘簧啄瞎蠝芥碳t碗里,嫣紅并不能真正地吃喝,但在林懷生的眼里,放在她面前的美食和香茗她都吃喝過了。林懷生絮絮叨叨地跟嫣紅說話,事無巨細,包括今天賣了多少紙扎,逝者是男是女,多大年紀,怎么亡故的。
嫣紅安靜地聽著,就像一個真正的妻子。
林家?guī)状紱]有婚娶,但少女時代的養(yǎng)母還是有過愛情的,那是一個神秘的男人,養(yǎng)母跟他幽會非常小心,避人耳目,所以這條街上的人從來沒見過他。
養(yǎng)母跟那個男人好了兩年,分手的原因跟林家祖上幾代都一樣,沒有人有勇氣選擇一個紙扎店的老板當配偶。即使本人愿意,整個家族也會極力反對。掙脫世俗的樊籠那都是戲曲里唱的、電視里演的美好傳說。林懷生是在養(yǎng)母的日記本里發(fā)現她的愛情秘密的,那時候養(yǎng)母已經去世。養(yǎng)母在三十九歲那年查出了白血病,她沒有住院,她知道這是“懷生紙扎店”的劫數,化不開躲不掉。
戴市長辦事堪稱雷厲風行,座談會后的第四天,調研組就到油槐街來了。包括姚敏娜,一行十二人,都是相關部門的領導和專家。姚敏娜提前半天給林懷生打了電話,讓他做好接待準備。
去調研的當天早上,姚敏娜收到了網購的詩集,是戴市長寫的,叫《塵緣如紙》。在扉頁上,姚敏娜看到了戴市長年輕時的照片,很有藝術家氣質。內容她還沒來得及看,她把詩集揣在采訪包里。在去油槐街的路上,她跟戴市長坐一輛車,順便請他簽了名。這個小小的舉動,讓姚敏娜和戴市長拉近了距離,戴市長主動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她,笑著說:“看完后一定要寫讀后感發(fā)給我。”
調研組沿街走訪,終于來到了“懷生紙扎店”的門前。
跟上次有關部門走過場的考察不一樣,這次調研組在戴市長的帶領下走進了紙扎店。在車上,姚敏娜就跟戴市長做了口頭報告,說油槐街有家紙扎店很有特色,具備申報省級“非遺”的條件。
戴市長淡淡地“哦”了一聲,眼神晦暗不明。
接到姚敏娜的電話后,林懷生就開始忐忑不安,以前他從沒這樣過。不管多大的人物到他店里,在他眼里都只是逝者的家屬。他見慣了生死,知道再大的領導,去世了都只是一縷青煙一抔黃土,那些榮華富貴功名利祿跟紙扎一樣脆薄。但今天不同,林懷生的豁達淡然都沒有了,因為戴市長牽頭的調研組決定了紙扎店的命運。
盡管是抱養(yǎng)的,林懷生還是很看重自己林氏宗嗣的身份,他能被林家抱養(yǎng)就是跟這個家族有緣。林懷生不希望這家百年老字號毀在自己手里,這是林家的基業(yè),是林家另外一種形式上的血脈傳承,不能到他手里就斷了。
林懷生就在這種惶恐的心態(tài)中迎來了調研組。
一進紙扎店,調研組就被驚艷到了,地上、墻上、桌上、窗臺上、天花板上,全是各種紙扎。它們看上去不像殯葬用品,更像精美絕倫的工藝品,有憨態(tài)可掬的豬、翻江倒海的魚、腳踏祥云的麒麟、仰天長嘯的馬、橫刀立馬的將軍、風流倜儻的書生、沉魚落雁的西施、笑口常開的彌勒、端莊慈祥的觀音、怒目圓睜的金剛,還有紙扎的鮮花、樹、戲臺、廟宇、山川、小橋、龍船……調研組置身其中,像在參觀一個盛大的紙藝博覽會。在姚敏娜的提醒下,林懷生向戴市長介紹了“懷生紙扎店”的百年歷史和紙扎特色。
戴市長突然問了一句:“怎么沒看見你的妻子?”
林懷生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姚敏娜反應快,說:“林老板還沒成家呢……”
但戴市長又說:“不會吧,我怎么聽說林老板的妻子叫嫣紅,長得很水靈。”
姚敏娜看出來了,戴市長調研前肯定做過不少功課,對林懷生的紙妻有所耳聞。
林懷生的頭上開始冒虛汗,他有點兒亂了方寸。
姚敏娜向戴市長解釋道:“嫣紅不是林老板真正的妻子,只是個紙人?!?/p>
戴市長不依不饒地說:“那也讓我們見識一下吧?!?/p>
調研組的成員紛紛附和,都說要開開眼界。
話說到這個份上,姚敏娜只好跟林懷生使了個眼色,說:“林老板,那就聽各位領導的吧?!?/p>
林懷生上了樓,腳步有些發(fā)飄。
戴市長微笑著說:“手藝人都這樣,外拙內秀?!?/p>
很快,林懷生牽著嫣紅下樓了。
當嫣紅閃亮登場時,調研組的成員幾乎在同時發(fā)出了一聲驚嘆。嫣紅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她的服飾她的鞋襪,她的膚色她的秀發(fā),全都是那么逼真!更讓人嘖嘖稱奇的是,林懷生只是輕輕碰了一下嫣紅的身體,嫣紅就朝調研組的人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戴市長作了總結發(fā)言:“這是大師級的作品,是民俗中的瑰寶,必須保護,傳承發(fā)揚!如果這門手藝因為我們保護不力而失傳,那將是民俗文化的巨大損失,我們也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有了戴市長的這個結論,“懷生紙扎店”就等于有了護身符。
但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調研組的一名成員,城管局的宋局長,他的官雖然沒戴市長大,但其二哥是省里的領導。他一時手賤,想去摸嫣紅的胸,看看是不是像看起來那么逼真。林懷生幾乎是下意識地搧了宋局長一個耳光,而且下手很重,一巴掌就把他搧到地上,摔在一堆紙扎里。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姚敏娜和林懷生自己。
這個耳光響亮的春天的下午,成了林懷生命運的一個轉折點。
嫣紅雖然只是紙扎的,但林懷生已然把她當成了親人,任何人都不能輕薄她。當時的場面非?;靵y,宋局長爬起來,掄起藤椅就要砸林懷生,但被周圍的人攔住了。姚敏娜把呆若木雞的林懷生使勁往樓上推,代他向宋局長道歉,還說手工藝人都有些怪癖,要宋局長多擔待。
宋局長哪會給一個記者面子,他惱羞成怒,想要拆了嫣紅解氣,戴市長這時開口說:“老宋,注意場合,你是個有身份的人!”
戴市長說完這句話就鐵青著臉走出了“懷生紙扎店”。那天陽光異常燦爛,照在林懷生身上卻是冷的。
本來這件事戴市長下了封口令,不會外傳,但恰巧有人在“懷生紙扎店”外面目睹了全過程,捅到了網上,把宋局長搞得灰頭土臉,他就對林懷生恨上了。
調研組回去后,戴市長開了個內部通氣會,說油槐街歷史文化底蘊深厚,民居大都是清末民初的建筑,很有特色,不可再生。街上的一些傳統(tǒng)手工作坊在商業(yè)社會中已經很難看到,有保護價值。尤其是林懷生的紙扎,巧奪天工出神入化,完全符合申報省級“非遺”的條件。油槐街的拆遷必須叫停,以后可以招商引資,把這里打造成旅游一條街。
油槐街的開發(fā)商急了,不甘心到了嘴邊的肥肉又掉了,就想拉攏調研組的成員,反對戴局長那道還沒形成官方正式文件的“口諭”。在“懷生紙扎店”受到羞辱的宋局長就被開發(fā)商看中了,當然,開發(fā)商真正看中的還是宋局長背后那個當省領導的二哥。僅憑一個城管局長,是沒有本事跟戴市長唱對臺戲的。開發(fā)商在宋局長面前煽風點火,又許諾種種好處,宋局長自然就站到了戴市長的對立面。
說到底,都是那個在網上發(fā)布消息的好事者惹的禍。那好事者不是別人,正是常寶強。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只知道逞勇斗狠的二流子了,從油槐街搬離后,他在寶善寺前開了家“常記”紙扎店。這家伙很有商業(yè)頭腦,不像林懷生在店里守株待兔,而是主動出擊,雇人到殯儀館、公墓陵園、醫(yī)院太平間散發(fā)小廣告,“牛皮癬”貼得遍街都是。沒幾年,他就在這座城市開了七八家紙扎連鎖店,還成立了寶強安樂服務公司。從尸體進入太平間開始,直到變成一把灰埋進土里,都可以享受常寶強公司提供的一條龍服務——凈身、換壽衣壽鞋、化妝、冷藏、靈車接送、樂隊伴奏、布置靈堂、舉行追悼會、挑選骨灰盒……據常寶強自己透露,他的個人資產已達數千萬,是不折不扣的土豪。
常寶強舉家搬遷后,連留在油槐街的房子都賣了,再沒有回過這里,直到那天戴市長前來調研。
常寶強不是對調研感興趣,油槐街拆不拆跟他沒半毛錢關系,他是來跟林懷生談合作的。他看中了“懷生紙扎店”的牌子。老字號是質量和信譽的保證,什么東西只要一扯上老字號就身價倍增,“寶強”只是他那家安樂服務公司的招牌,“懷生”才是紙扎品牌。
常寶強在網上曝光林懷生和宋局長的沖突是別有用心的,挑起宋局長對林懷生的仇恨,就是給“懷生紙扎店”找麻煩。林懷生有麻煩了,在談合作時就會處于被動地位。常寶強原本打算在調研組離開后就去跟林懷生套近乎,但臨時改變了主意,他等那件事在網上持續(xù)發(fā)酵了三天后才去找林懷生。
常寶強長得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放蕩不羈的長發(fā)變成了板寸,那只兇狠的蝎子躲在了名牌襯衫里面,身上沒有了混混氣,完全是副老板的派頭。他開口就問:“懷生,還認識我嗎?”
林懷生端詳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是寶強?”
常寶強給了林懷生一個不太適應的擁抱,對于不愉快的往事,常寶強一句“那時年少輕狂”,打了幾個哈哈就翻過去了。敘完舊,常寶強開著自己的勞斯萊斯把林懷生請到他的安樂服務公司,坐在氣派的老板桌前大談公司的宏偉藍圖,發(fā)誓要打造一個安樂行業(yè)里的阿里巴巴,當馬云第二。常寶強希望林懷生用他的祖?zhèn)骷堅妓嚭屠献痔栠@個品牌加盟,許諾年薪不少于六十萬。常寶強還給林懷生看了他公司的紙扎產品——寶馬、奔馳、路虎、別墅、游艇、私人飛機……手工異常粗糙,毫無藝術美感,質量也很低劣,一戳即破,紙扎上面還有不少污漬,聞著有股怪味。
林懷生當即謝絕了合作建議,說祖上有規(guī)矩,“懷生紙扎店”這塊招牌絕對不能轉讓變賣。林懷生不愿去指導別人粗制濫造,制作那些不倫不類的紙扎,那是對祖宗的不敬,也是對這門手藝的不敬。林家?guī)状瞬皇前鸭堅敵绅B(yǎng)家糊口的飯碗,而是當成藝術品來打造。
常寶強抽著雪茄說:“你那些產品都落伍了,做生意要與時俱進,不斷推陳出新。老字號像你那么搞,只有死路一條!”
回到油槐街,林懷生心里有些失落。這些年他親眼目睹了傳統(tǒng)紙扎業(yè)的衰敗,店里的生意越來越冷清。如果是因為人死得越來越少了,那也算是幸事,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逝者不僅沒有減少,還在增多,但買紙扎祭奠逝者的人越來越少了。而且逝者家屬對紙扎的要求也不同了,林懷生遇到過一些顧客,要求他扎家用電器、豪車豪宅之類的東西。甚至有顧客讓他扎小姐,說逝者生前就好這一口。對這些要求,林懷生統(tǒng)統(tǒng)拒絕了,他寧愿不掙這個錢,也不能壞了自己的手藝和名聲。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當三個月學徒就能扎出來,不是藝術,也不是冥器,是垃圾。
光臨“懷生紙扎店”的主要是老人,他們有的生前就給自己預訂了紙扎。只有這些帶著舊時光印記的人還這么講究,他們注重細節(jié)、注重品相,喜歡吹毛求疵、精益求精。他們的血液里還流淌著傳統(tǒng)文化的因子,事死如事生。但這批人走一個就少一個,他們就是油槐樹的根系,一根接一根地斷掉。當整個根系被掏空,油槐樹就不再枝繁葉茂了,就會成為一根不可雕的朽木,不再有存世的價值。
每當林懷生賣出一批紙扎,他就有一種曲漸終人漸散、知音漸少的寂寞和悲涼。常寶強能把安樂服務公司做大做強,那是他的本事,林懷生并不嫉妒。但常寶強公司里的那些紙扎產品讓林懷生鄙視。老祖宗創(chuàng)造這門手藝,是為了告訴蕓蕓眾生,人生不過是薄薄的一張紙,生與死、愛與恨、貴與賤、榮與辱、是與非、黑與白、真與假、苦與樂、得與失、吉與兇、福與禍,就是紙的正反面。支撐人生的,只是一個脆弱如竹的骨架,輕輕一壓就彎了折了。世事無常,生命脆薄,不要把身外之物看得太重。
林懷生認為,常寶強銷售的紙扎沒有文化沒有思想沒有美感,就是糊弄人的紙把戲。但這種拙劣的紙把戲如今大行其道,林懷生感到深深的悲哀。
好在林懷生對物質要求并不高,能維持生計就可以了。店鋪是自家的,也不需要租金,就算慘淡經營也略有盈余,還不至于做虧本買賣。如何像戴市長說的那樣,把紙扎傳承發(fā)揚,林懷生還沒想過,現在最要緊的是保住這家紙扎店不被拆遷。申報“非遺”的材料他已經遞交上去了,還沒得到批復。油槐街的拆遷雖然已經暫停,但拆遷辦并沒有撤掉。這就意味著一切都是未知數,像湖面上的風,隨時可能轉向。
常寶強是個記仇的人。當年他被林懷生嚇出了精神分裂,他就惦記著報仇。本來他不關心油槐街的拆遷,現在他很希望老街被拆??粗謶焉潆y,常寶強心里就充滿了快感。
姚敏娜至今仍對林懷生和嫣紅的新婚之夜記憶猶新。
那天姚敏娜下班回來,走進飯廳發(fā)現林懷生和嫣紅已經坐在那里了,桌上有五葷五素十個菜,林懷生牽著嫣紅站起來,笑著說:“熱了兩遍,就等你了?!?/p>
天天吃盒飯的姚敏娜看見這么多菜,眼睛都綠了,她毫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一邊狼吞虎咽一邊問林懷生有什么喜事要請客吃飯。
林懷生說:“我和嫣紅今天正式成親,你來當伴娘吧?!?/p>
他這句話說出來,姚敏娜一口雞湯噴到了地板上。她知道嫣紅是林懷生前幾天剛扎好的,跟別的紙扎很不一樣,身上有許多不引人注意的線頭,一拽就能動,還有豐富的表情,裝上揚聲器而且還能說話,跟個機器人似的,特別好玩。
姚敏娜打量著這天晚上的嫣紅,抹了脂粉,擦了口紅,畫了眼影,戴了戒指,吊了耳墜,掛了項鏈,穿了大紅的衣服,的確是一副千嬌百媚的新娘妝扮。林懷生也像新郎官,西裝革履,甚至噴了一點兒香水。
林懷生告訴姚敏娜,他要跟嫣紅結婚。
姚敏娜只聽說過配陰婚,娶紙人為妻她卻聞所未聞,一時愣怔。
洞房是早就布置好了的,張燈結彩,門窗上貼著大紅囍字,還有鴛鴦戲水之類的剪紙。一張紅木條桌上立著三個牌位,分別是林懷生的曾祖父、祖父和養(yǎng)母。拜堂的程序跟傳統(tǒng)婚俗無異,一拜天地,二拜祖宗,夫妻對拜。
燭光搖曳中,姚敏娜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丈夫。
姚敏娜的丈夫是位公務員,一個找不出任何毛病的男人。但姚敏娜結婚不到兩年,丈夫就出車禍去世了。那段時間,她被醫(yī)生診斷為輕度抑郁癥。林懷生讓姚敏娜到紙扎店里小住幾天,換換心情。姚敏娜從報社請了假,每天什么都不做,就看著林懷生扎紙——破竹、防腐、削篾、扎圈、定型、糊紙、剪貼、染色……林懷生還給她講紙扎的故事,或轟轟烈烈,或毛骨悚然,但他的口吻是輕描淡寫的,就像一場煙雨飄過油槐街,就像飛鳥的翅膀在天空劃過。
在林懷生的世界里,再大的事都是一張紙,姚敏娜突然就沒那么悲傷了。等姚敏娜結束假期,走出油槐街去報社上班,她發(fā)現自己已經擺脫抑郁了,眼前的世界又開始萬物復蘇,陽光燦爛。
丈夫去世后,很多朋友給姚敏娜介紹對象,她也去相過幾次親,卻都沒有感覺。不是對方不夠優(yōu)秀,而是她覺得自己的心里已經裝不下別人了。如同一個優(yōu)盤,被一個超級文件占滿了空間,沒有裝載其他文件的位置了。
這個超級文件就是林懷生,他默默地坐在姚敏娜心底一個很隱蔽的角落里,她故意視而不見,其實是在自欺欺人。很多次她想問林懷生是否愛她,但話到嘴邊她又吞了回去。
這天,姚敏娜來找林懷生,是要送他去玉峰山陵園擺攤。
這件事是姚敏娜一個禮拜前跟林懷生計劃好的,快到清明節(jié)了,她要寫一篇特稿,專門介紹林懷生的紙扎藝術,選題已經通過了。在清明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把紙扎擺在陵園外面售賣更應景,買家和賣家的互動更有話題感,她將以現場采訪的方式進行報道。等這篇特稿出籠,“懷生紙扎店”的知名度肯定會飆升,這不僅會促進紙扎的銷售,也有利于“非遺”的申報,更有利于油槐街的保護開發(fā)。
這種銷售模式對林懷生來說是破天荒頭一遭,“懷生紙扎店”百年來都是坐店經營,從來沒去外面擺過攤,姚敏娜費了很多口舌才說服林懷生,她說:“你這是配合采訪,就跟醫(yī)生深入基層義診一樣,是一種親民行為,跟自降身價沒有關系?!?/p>
林懷生這才答應了,開始做擺攤用的紙扎。
姚敏娜租了一輛皮卡車,等兩人到了陵園門口,那里已經擺了十幾個紙扎攤點,一看就是從小作坊批發(fā)來的紙扎,線頭參差不齊,紙張粗糙開裂,骨架凹凸不平,造型呆板生硬。在林懷生眼里,這些連次品都算不上。當林懷生把皮卡車上的紙扎搬運下來,在一棵大柳樹下擺開時,立即引起一陣騷動。攤主們紛紛過來圍觀,發(fā)出嘖嘖的驚嘆聲。林懷生制作的紙扎栩栩如生、輕巧靈動,跟那些地攤貨完全不是一個檔次。得知這位面如美玉的男人是“懷生紙扎店”的老板時,有人陰陽怪氣地說:“這么大個老板來跟我們搶飯碗,還讓不讓人活了?”
有人說風涼話:“喲,老字號出來擺地攤,那不是大明星去接客嗎?”
還有人不屑地說:“死人哪管什么老字號,放到墳頭都是一張紙!”
林懷生沒有理會這些風言風語,他坐在樹下看戴市長的詩集《塵緣如紙》。這本詩集姚敏娜剛看完,發(fā)現林懷生坐在地攤前手足無措,姚敏娜就把詩集遞給了他,自己則坐在皮卡車上化妝。姚敏娜在反光鏡里看著讀詩的林懷生,從眼神到姿勢都俊逸脫俗,她就有了片刻的心律失常。
來林懷生攤點前買紙扎的顧客并不多,因為他的紙扎比別的攤點貴了一倍。但也有識貨的,認準了“懷生紙扎店”的品牌,一口氣買了好幾個。甚至有一對情侶在林懷生的紙扎前拍照,姚敏娜不失時機地上前采訪,那對情侶說這些紙扎工藝精湛,包含了博大精深的傳統(tǒng)民俗文化,兩人還執(zhí)意要跟“工藝大師”林懷生合影留念。林懷生很配合地拍照,笑容淡淡的,心底卻如一片臺風吹過后的荒涼。他早已看出,那對情侶不是來掃墓的,他們衣服鮮艷,說的話像背臺詞。兩人在陵園門口溜達了一圈,趁人不注意時鉆進了車里,揚長而去,顯然是姚敏娜找的托兒。
隨著人流增多,一輛卡車開了過來,卸下大批紙扎。林懷生看見常寶強的那輛勞斯萊斯就跟在大卡車后面,他馬上了然了,這些紙扎都是常寶強公司的產品。在勞斯萊斯后面,還有一輛電視臺的采訪車,下來幾個扛攝像機的記者,全程跟拍常寶強。幾個員工在一地的紙扎前豎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免費贈送”四個大字。常寶強對著攝像機侃侃而談,從民俗談到企業(yè)文化,從孝道談到慈善,從移風易俗談到歷史傳承……他口若懸河,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掄著馬刀在油槐街上喊打喊殺的古惑仔了;他風度翩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用地溝油坑蒙顧客的小飯館老板了。他現在是明星企業(yè)家、慈善家、商界精英、紙扎工藝大師!
常寶強還現場收購了周圍地攤售賣的所有紙扎,說絕不能因為自己的慈善行為讓其他商家蒙受損失。
當收購到林懷生這邊時,常寶強臉上的表情仿佛有些意外,他說:“懷生,你怎么也在這兒?店里生意不好嗎?別擺攤了,今天我統(tǒng)一收購,你開個價,我全要了?!?/p>
林懷生說:“不用了,我的也免費送?!?/p>
姚敏娜吃驚地看著林懷生,知道他跟常寶強杠上了。常寶強笑了笑,又到攝像機前表演他的口才去了。
前來掃墓的人瘋搶常寶強帶來的紙扎,林懷生這邊卻無人問津。姚敏娜臨時客串了推銷員,說林懷生的紙扎隨便拿不要錢,但顧客們更青睞常寶強的產品。一個小伙子扛著一個紙扎的大冰箱,說:“我爸年輕時餓怕了,就喜歡把吃的東西往冰箱里塞得滿滿當當的,這下夠他用的了!”一個老婆婆抱著一臺紙扎的大彩電,說:“我家老頭子眼神不好,這么大個電視,應該能看清楚了。”
天空飄起了毛毛雨,紛紛揚揚地落在林懷生的身上,還有他帶來的紙扎上。姚敏娜對掃墓的人說:“你們看,這些紙扎質量多好,雨都淋不壞!”林懷生坐在雨中,始終沒有說話,他內心凄惶,恥于開口。他感覺自己的尊嚴像沙子一樣,一點點地從指間流失了。
一輛城管執(zhí)法車疾馳而來,幾個城管跳下車就直奔林懷生的攤點,說他無證擺攤,當場開了五百塊錢的罰單,還把他的紙扎全都沒收了。
姚敏娜跟城管理論,為什么只沒收林懷生的紙扎,常寶強的卻不聞不問?
城管說:“??偸亲龃壬?,不屬于經營行為?!?/p>
常寶強開著勞斯萊斯走了,上車前他回頭看了林懷生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悲傷像細雨一樣在天地間彌漫,林懷生想到了常寶強胸口那只猙獰的蝎子,他感覺自己的靈魂被那蝎子咬了一口。
林懷生回到紙扎店就發(fā)起了高燒,姚敏娜從報社請了假,住在閣樓里照顧他。報道林家祖?zhèn)骷堅囆g的特稿登出來了,但反響沒有姚敏娜預期的大。林懷生的風頭被常寶強給搶了,本市另外幾家報社,還有電視臺、新媒體都在報道常寶強清明節(jié)做慈善的事,把其公司出品的紙扎吹得天花亂墜,還配上了人們哄搶紙扎的現場視頻和照片,很有視覺沖擊力。姚敏娜安慰林懷生:“曲高和寡,名牌的消費群體都是小眾的。”
林懷生不說話,他透過彩色玻璃看著九曲回腸的老街,眼神迷離,就像雨天汽車上的擋風玻璃,霧蒙蒙的。
燒退后林懷生主動找到常寶強,說合作的事情以后再談,他可以先在常寶強的公司做紙扎技術指導。林懷生做出這種選擇是鼓足了勇氣的,他在祖宗的牌位前跪了一夜。林家有祖訓,手藝只家傳,不外傳,他破了這個規(guī)矩。
常寶強沒有任何遲疑就答應了林懷生。
戴市長來紙扎店找過林懷生一次,是在傍晚,一個人開著車來的。兩個男人坐在陽臺上喝茶。戴市長說,林懷生申報的是省級“非遺”項目,不歸市里管,他沒有權力過問。建議停止拆遷油槐街的調研報告已經送到了省里有關部門,還在走程序,結果未知,戴市長說他持謹慎樂觀的態(tài)度。
戴市長的話回旋余地很大,林懷生心里反而很沒底。他說:“隨緣吧?!?/p>
喝完一壺普洱,戴市長讓林懷生陪他到油槐街上走一走。白天剛下過一場雨,青石板被洗得跟鏡子一樣潔凈平滑,在月亮下反射著幽光,照著兩個各懷心事的男人。戴市長說:“我也很喜歡這種老街的生活,淡如菊清如茶,哪怕是雞飛狗跳也覺得親切,因為那才是真性情,不虛偽不掩飾不造作。但我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只能等退休后再來這種地方安享晚年了。”
陪同整個過程中,林懷生很少說話,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聽戴市長說。
戴市長問林懷生,他和姚敏娜到底是什么關系?林懷生猶豫了一下,說是普通朋友。戴市長以一個長者的口吻教導林懷生道:“你還是應該生活在現實世界中,找一個真正的女人做妻子?!贝魇虚L很理解林懷生的尷尬身份,建議他開一家像常寶強那樣的公司,這樣就可以扭轉世俗對這個職業(yè)的偏見了。戴市長還說,如果林懷生開公司遇到什么困難,他可以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給予支持。
林懷生客套地說:“我現在還沒考慮這個問題,以后有需要,再請戴市長關照?!?/p>
戴市長知道林懷生心高氣傲,就不再勉強。在槐花的清香中,兩人從老街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
戴市長臨上車時,林懷生說:“我看過您的詩集?!?/p>
戴市長說:“哦,有什么感想?”
林懷生說:“我最喜歡詩集里的一句話——‘塵緣如紙,愛卻那么重。’”
戴市長凝視著林懷生,眼鏡片在夜色中閃爍著一種迷幻的光澤。林懷生沒有跟戴市長對視,他看著樹上的槐花,像是一塊白手帕。戴市長突然笑了笑,什么都沒說,開車走了。林懷生把目光轉向自家的閣樓,一只野貓趴在長著構樹和荒草的屋頂上,像個吊唁愛情的黑色使者。
技術指導不是個好差事,林懷生的那套扎紙手法出神入化,常寶強公司里的員工總是掌握不了要領,他們覺得太復雜了。這些員工以前扎紙半手工半機器,按固定的程序操作,基本上不要什么技巧。但如今林懷生要求員工們放棄機器操作,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做出來的紙扎要做到神似,而不是形似。這就等于讓做茶葉蛋的人去做原子彈,怎么可能實現?員工每個月拿的工資也就三千塊左右,卻以工藝大師的水準要求他們,因此個個叫苦不迭。他們串聯起來罷工,向常寶強提出,要么漲薪,要么炒掉林懷生。
常寶強把林懷生叫到辦公室,抽著雪茄,臉上陰晴不定。他說:“以前公司每天能生產五百個紙扎,你做技術指導后,半個月只做了五十個不到。”
林懷生說:“以前的標準太低了,那不是紙扎,那是廢品?!?/p>
常寶強起身拍了拍林懷生的肩膀,說:“能賣錢就是產品,不是廢品?!?/p>
林懷生說:“做事不光是為了錢?!?/p>
常寶強笑得像只春天里的蜜蜂,說:“做事不為錢為什么?不給錢誰他媽做事?”
林懷生看著窗外寶善寺的琉璃屋頂,他說:“為了存在?!?/p>
常寶強彈了彈煙灰,說:“懷生,你能說點兒我聽得懂的嗎?”
林懷生就默不作聲了,他覺得跟常寶強無法正常對話。
常寶強把話題轉移到產品上,說:“現在不光是生產效率太低,成本也提高了很多倍。你對紙張、骨架和顏料的要求太高了,成本比售價還高,我怎么賺錢?”常寶強以前生產紙扎的原材料都來自收購的廢紙廢料,只需要做一些簡單的工藝處理就可以再利用。但林懷生要求用宣紙、牛皮紙,還要用特制的藥水浸泡過才能當作紙扎的原材料。他說:“我不用垃圾。”
常寶強說:“把紙扎做那么精致,爛在墳地里誰他媽看?”
林懷生緩緩地說:“他們會看。”
常寶強摁滅煙頭,問道:“他們是誰?”
“逝者?!绷謶焉f,“還有天地萬物,他們都是有靈魂的,能看得見?!?/p>
常寶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林懷生卻說:“你今天不叫我來,我也準備過來找你,我不想干了?!?/p>
常寶強連忙說:“放心好了,我寧愿給員工漲薪水,也不會炒你魷魚?!?/p>
林懷生說:“是我自己想走?!?/p>
常寶強愣了,他給林懷生的月薪是兩萬塊,在這個城市已經算是天價薪水了。他不解地說:“你要是不喜歡那些員工,我可以炒他們魷魚!”
辭職的想法林懷生幾天前就有了,不是心血來潮,更不是因為員工罷工的事跟常寶強賭氣。他本來是來挑選徒弟的,但一個月相處之后,他覺得這些員工沒有一個有扎紙的天資,他們最多只能當個伙計,連匠人都算不上,要傳承林家的絕活就更是天方夜譚了。林懷生也因而明白了“懷生紙扎店”的傳人為什么要千挑萬選——要看面相,看筋骨,看眼神,看稟性。五歲以下不能要,因為孩子太小了看不出天賦和性格;眼神渙散的不能要,這樣的孩子專注力不強,做事易分心;筋骨太強壯的不能要,力氣太大就不會心靈手巧……總之,林家的紙扎是集天資、勤學、技巧之大成。常寶強公司里的員工就算服從他的指導,最樂觀的結果也就是把老虎畫成貓,沒有任何虎的神韻。
林懷生又開始坐店扎紙了,油槐街的人聽說他放棄高薪主動辭職,都覺得他腦袋被門板夾壞了。但姚敏娜很理解林懷生,她認為偉大的藝術家都是特立獨行的。她仰慕他,包容他,但僅限于在油槐街。如果再遠一點兒,譬如說讓林懷生走進她的生活圈子,恐怕她也難以接受。不是她主觀意志的原因,而是她身邊的人會把他當異類排擠,會連帶她一起被孤立。她還沒有勇敢到為了一個男人背叛整個家族、整個生活圈子。
姚敏娜看完了那本詩集,把讀后感用手機發(fā)給了戴市長,洋洋灑灑上千字。戴市長回復說,她對詩歌的理解很貼切,基本上概括了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姚敏娜趁機以探討詩歌的名義約戴市長晚上看夜景,戴市長答應了,他接上姚敏娜,把車子開到江邊,兩人先是談詩歌,談青春,談藝術,后來姚敏娜巧妙地把話題引到林懷生身上。這才是她約戴市長見面的真正目的。油槐街的保護遲遲沒有下文,“懷生紙扎店”的“非遺”申請也一直沒有結果,她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市長看著流光溢彩的江岸,說:“我跟你一樣,什么都不知道。”
姚敏娜說:“我聽到一個消息,跟林懷生同批申報的一個‘非遺’項目已經批下來了,憑良心說,那個項目的歷史文化內涵比懷生紙扎差了一條油槐街?!?/p>
戴市長打了句官腔:“藝術這個東西,主觀性太強,不好評判誰強誰弱?!?/p>
姚敏娜隱晦地問戴市長,林懷生的“非遺”申請是不是需要“活動”一下?
戴市長反問她:“一個民間藝人,能有什么‘活動’資本?”
姚敏娜啞口無言了。
戴市長送姚敏娜回家,她下車時,戴市長說了一句:“‘懷生紙扎店’的‘非遺’申請是跟油槐街的保護捆綁在一起的,個中原因很復雜?!?/p>
車子遠去,姚敏娜感覺紅色的尾燈就像兩團鬼火,一團陰森詭異,一團撲朔迷離。
林懷生坐在房間里,打開一只綢布包裹的上鎖的紫檀木盒,拿出養(yǎng)母的照片。盒子里面有一把養(yǎng)母吹過的口琴,還有幾個緞面日記本,記載了養(yǎng)母和男友從相識、相戀到分手的全過程。養(yǎng)母文辭優(yōu)美,感情細膩,字里行間浮蕩著一股淡淡的憂傷,還有隨處可見的淚漬。分手是那個男人主動提出來的,他說如果養(yǎng)母關掉紙扎店另謀職業(yè),他一定會娶她。但養(yǎng)母沒有答應,她說在她的世界里,沒有一棵能結出“如果”這種果實的樹。就算失戀,養(yǎng)母也沒恨過那個男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結局。
林懷生用了整整一個通宵,又把這幾本日記看了一遍。
現在再看,跟當初看的感覺已經不一樣,他對養(yǎng)母的那個神秘男友多了幾分理解和寬容。看到快天亮的時候,林懷生突然發(fā)現日記本上有幾滴血,不是干涸的血跡,而是鮮血,還熱乎乎的。他下意識地往臉上一摸,是自己流鼻血了,無論冰敷還是往鼻孔里塞棉球都止不住血,直到他平躺在床上才好了一點兒。端詳著養(yǎng)母的照片,林懷生突然一驚,想到了養(yǎng)母去世前的癥狀,跟自己相差無幾,難道“懷生紙扎店”的那個魔咒這么早就纏上他了嗎?
林懷生去醫(yī)院掛了血液科的專家號,化驗結果出來后,專家問他:“你家里最近是不是在裝修?”
林懷生搖搖頭,笑著說他家的房子是一百多年前裝修的。
專家又問林懷生家族里有沒有人患血液方面的疾病。林懷生說他家?guī)状际撬氖畾q以前去世的,他只知道養(yǎng)母患的是白血病,再往上兩代得的什么病就不知道了。得知林懷生是抱養(yǎng)的,跟上幾代并沒有血緣關系,專家追問林懷生從事什么職業(yè),林懷生說:“扎紙?!?/p>
專家當即給林懷生開了張“骨髓穿刺”的單子,說:“盡快去做,別耽誤了?!?/p>
林懷生離開醫(yī)院,一路走回了油槐街。他沒打算去做這個檢查,他陪養(yǎng)母做過,知道做不做結果都一樣。他也沒打算去治療,這是家族魔咒,逃不掉的。林懷生對這一天早有心理準備,并不那么恐懼,只是沒想到它來得比自己預想的要早。他現在最遺憾的是還沒來得及找到一個傳人,“懷生紙扎店”的手藝看來要在他手上失傳了,他愧對養(yǎng)母,愧對林家祖宗。
林懷生沒有直接回紙扎店,他用腳把油槐街丈量了一遍,仔細地看著每一塊青石板、每一家店鋪、每一座房屋、每一棵油槐樹。他跟遇到的每個街坊打招呼,每家店鋪他都會進去轉悠一下,買幾樣他根本用不著的東西。走完這條只有幾百米長的老街,他竟然花了整整一個小時。
炒貨店的老秦說:“懷生,今天閑著呢?”
林懷生笑道:“正忙著,被你家炒貨的香味兒吸引過來了,稱兩斤瓜子?!崩锨貥妨?,給他打了八折。
其實林懷生不愛吃瓜子,但他還是一路嗑著回到了紙扎店。剛到店門口,猛然看見那棵古槐下停著一輛車,戴市長戴了副墨鏡,在車里朝他招了招手。林懷生打開店門,戴市長下車尾隨進來,說:“等你半小時了?!?/p>
林懷生和戴市長坐在樓下一堆紙扎中嗑瓜子。
戴市長告訴林懷生,他的“非遺”申請沒有通過。停止拆遷油槐街的調研報告也遭到了否決,上級有關部門的領導認為油槐街的歷史文化價值不夠,拆遷的價值大于保護的價值。而且,油槐街的居民發(fā)起了一場簽名請愿行動,說油槐街供水、供電、供氣、消防、排污設施嚴重老化,治安糟糕,交通不便,危房遍地,火災隱患極其嚴重,居民強烈要求拆除老街,改善他們的居住和生活條件。
簽名請愿的人數占油槐街總居民人數的百分之九十以上,這份請愿書直接寄到了上級有關部門,戴市長事先并不知情。林懷生同樣不知情,他從來沒見過什么請愿書,也沒人找他簽名。戴市長說:“這份請愿書起了關鍵的作用,因為代表了民意?!?/p>
戴市長很內疚,說他盡力了,但無能為力。林懷生嗑著瓜子,對這個結果他并不意外,上次戴市長來家里喝茶,他就有種不好的預感。戴市長那句“謹慎樂觀”就是沒有把握的委婉說法,他肯定早就聽到了什么風聲。
戴市長凝視著林懷生,以為他會悲傷會絕望會憤怒,但他沒有。林懷生的臉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目光落在一只紙扎的蝴蝶上,仿佛那只蝴蝶把他帶進了另外一個世界。他留在這個塵世的,只是一個紙人,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外面的風吹進店里,盤旋著不肯離去,那些紙扎簌簌作響,像是在發(fā)牢騷,集體為自己的主人鳴不平。戴市長心想,這就是“懷生紙扎店”的宿命,是油槐街的宿命。
戴市長問林懷生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要不要換個地方開紙扎店,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幫忙解決門面的問題。林懷生的神思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了,說他先考慮一下。戴市長起身告辭,出門前又很真誠地說了句:“如果有什么我能幫忙的,你盡管說,不要客氣,我很敬重你這種有工匠精神的大師?!?/p>
林懷生并不看戴市長,他看著落在窗臺上的一片槐花花瓣,說:“在我的世界里,沒有一棵結著‘如果’這種果實的樹?!?/p>
戴市長愣了一下,他張口結舌,想說什么,但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林懷生把整斤瓜子都嗑完了,滿地的殘渣碎殼,就像他紛亂不堪的思緒。他又花了兩個小時把思緒整理清楚,此刻,他比戴市長來的時候更平靜。林懷生每天都在跟死亡打交道,他見到的死人比整條油槐街的活人還多。死亡不過是從這個世界走到另外一個世界,有些驚惶很正常,但沒必要太畏懼。
肉體即將在這個世界消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油槐街是否拆遷對林懷生來說已經不重要了,紙扎店是否能通過“非遺”申請也不重要了,它們都是屬于這個世界的物質,帶不到另外一個世界去?,F在,林懷生只想做一件事,在油槐街拆遷前完成一件事。這是他留在塵世的最后一個使命,完成了,他才對得起那塊百年老字號的招牌,才有臉去見養(yǎng)母,去見林家的祖宗。
有了這種強烈的使命感,林懷生發(fā)現自己的身體突然就沒那么倦怠和虛弱了。
姚敏娜就在這個時候進來了,火急火燎的,是戴市長把還沒正式下文的消息透露給了她。來之前,姚敏娜已經在電話里朝戴市長很沒風度地發(fā)了一通火,說:“那些領導是不是用屁股思考問題的,是不是都得了白內障,要不要去做個眼科手術?他們知不知道,拆了油槐街就是拆了這座城市的歷史?否決‘懷生紙扎店’的‘非遺’申請就是在閹割民俗文化?”
被一個記者氣勢洶洶地質問,戴市長并沒有生氣,他很有涵養(yǎng)地聽姚敏娜發(fā)完牢騷,然后說:“文化的認同是沒有標準的,看法不同很正常?!?/p>
姚敏娜聽出這是句官腔,她憤怒地摔了電話。
店門沒有關,姚敏娜一進來就發(fā)現林懷生坐在舊藤椅上扎紙。姚敏娜很驚訝,都這個時候了,林懷生居然還有心情扎紙!
林懷生看著姚敏娜,平靜得像一張紙,說:“你來了,坐?!?/p>
那一瞬間,姚敏娜忍不住哭了,她趴在林懷生的肩頭,哭得稀里嘩啦。她哭的不是自己,她哭的是林懷生遭遇的不公,哭的是油槐街的命運和這家紙扎店的命運,還有林懷生的命運。似乎她才是林懷生,而林懷生是與此事無關的局外人。
姚敏娜說:“你難過就說出來,別憋在心里?!?/p>
林懷生說:“我沒有難過?!?/p>
姚敏娜不信,林懷生怎么可能不難過呢?油槐街是他生活的家園,紙扎店是他精神的家園,失去什么都沒有失去家園痛苦。失去了家園的游子,肉體在他鄉(xiāng),靈魂都留在了故鄉(xiāng)。
這天姚敏娜來了就沒有走,她陪林懷生扎紙。晚上,他們一起去油槐街散步,吃了鄭家賣的糖油粑粑,喝了孫家釀的桂花米酒,嘗了何家炒的焦糖板栗。這個晚上油槐街像一幅水墨畫,月白風清,恬靜淡雅。姚敏娜腦海里升騰起那種渴望時光突然終結的念頭,讓她和林懷生變成水墨畫里的兩個人物,一輩子都不要走出去。
回到閣樓后,姚敏娜和林懷生坐在陽臺上談起了紙扎店的未來。其實林懷生是不想談這個話題的,但姚敏娜非要談,林懷生只好敷衍地說:“我打算換個地方開店。”林懷生沒有把自己患病的事告訴姚敏娜,他不想讓她擔心。都要離開塵世了,那就盡可能留下一些美好吧。
林懷生的達觀讓姚敏娜吃驚,盡管兩人認識了整整十年,姚敏娜覺得林懷生依舊是個難以解讀的奧秘,不過這也是林懷生吸引她的地方,女人天生都愛解謎。
姚敏娜對林懷生說,明天就幫他聯系門面。她比林懷生還著急,她知道有了店面,就能安放林懷生的心。油槐街要拆了,他的心肯定已經斷了根,飄起來了。沒想到林懷生卻說:“不著急,找門面不是件簡單的事情,要慢慢挑,要看門面的風水布局。就算我中意,愿意租,房東也不一定愿意。開過紙扎店的房子不好再租,賣都不好賣,所以事先必須跟房東溝通好。處理這些事都需要時間,需要機緣,急不來的?!?/p>
林懷生的話合情合理,姚敏娜就說:“好吧,那你看好了房子就告訴我,我有朋友開裝修公司,能幫你打折?!?/p>
夜深了,姚敏娜睡在她以前睡過的床上。她覺得這天累極了,渾身都在酸疼,心力交瘁,似乎受到巨大驚嚇的不是林懷生,而是她,似乎她才是那個即將失去家園的人。
第二天早晨,姚敏娜喝了碗張家的豆花就去報社上班了,林懷生在店里扎紙。從今天開始,他扎的紙活就再也不賣了,一件件堆在庫房里。有來買紙扎的,他就給人家賣存貨,他不再接預訂的單子了。以前林懷生晚上從來不扎紙,現在他一直扎到夜深人靜,連狗叫都聽不到了才睡。他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氣,完全不像一個白血病患者。姚敏娜每天都會來紙扎店看看他,陪他吃頓飯,散個步,但不過夜。最近她也很忙,當了采編中心主任,亂七八糟的事一大堆。
油槐街要拆遷的消息沒幾天就傳開了,街坊又開始興高采烈地做住進新居的夢,他們私下里串聯,絕不能跟林懷生住在同一個安置小區(qū),他們不想再看見這家紙扎店。百年來,“懷生紙扎店”像個不散的幽靈徘徊在油槐街上,陰魂不散,他們受夠了!上了年紀的老人一面交代子女,將來一定要給自己買林懷生親手做的紙扎,一面想把“懷生紙扎店”逐出自己的視線,仿佛看不見這家紙扎店自己就會長命百歲。
這段時間,油槐街的居民像過年似的整天喜笑顏開,他們到處看車看房,盤算著自己幸福的新生活,油槐街上的剩男剩女都成了搶手的香餑餑。
拆遷不再局限于紙上談兵,一座座深藏家族記憶的老房子被推倒,一塊塊帶有時光印記的青石板被撬走,一塊塊浸染人生百味的招牌被焚毀,一棵棵飽經歲月風霜的油槐樹被鋸斷……
除了林懷生,老街上所有居民都在拆遷補償協(xié)議上簽了字。開發(fā)商親自來問林懷生,要補償多少錢才肯簽字?林懷生根本就不理會,連門都不讓老板進,老板也無可奈何。戴市長給老板打過電話,對釘子戶只許談判,不許強拆,否則后果自負。
老板一次次抬高補償價格,一次比一次低聲下氣,但林懷生就是不理睬。老板只好改變戰(zhàn)術,先拆光其他住戶,最后再用斷水、斷電、斷氣這三大殺手锏來逼迫林懷生就范。
為了拆遷的事,戴市長和姚敏娜都來找林懷生談過。戴市長要林懷生見好就收,開發(fā)商雖然不敢強拆,但背地里有可能搞些小動作,那種偷雞摸狗的下三濫手段他也管不了。姚敏娜以為林懷生拖延簽字是想出一口憋在心中的惡氣,她覺得林懷生犯不著跟那種唯利是圖的商人計較。
油槐街已經成了一個大工地,一天到晚塵土飛揚,機器轟鳴,地面顫抖不停?;被ǘ疾辉偈前咨牧耍缮狭撕窈褚粚踊遥瑨煸跇渖?,像塊臟兮兮的抹布。住在這里已經很不方便了,早簽字早走人早省心。但只要說起簽字的事,林懷生就不吭聲,只顧埋頭扎紙。漸漸的,戴市長和姚敏娜都認為,可能不是錢的問題,也不是賭氣的問題。林懷生這樣做可能是一種特殊的抗爭,他以沉默來抗議開發(fā)商對歷史文化的摧殘。有時沉默是一種力量,比吶喊更猛烈更有殺傷力。也有可能林懷生是想把家園堅守到最后一刻,這是一種匠人式的執(zhí)著,藝術家式的高傲。
但戴市長和姚敏娜一致認定,林懷生最終會妥協(xié),就如同一個將軍,戰(zhàn)至彈盡糧絕才會停止抵抗,這不是投降,是一種有尊嚴的撤退。但現在還不到那個時刻,所以林懷生還要堅守。
常寶強也來找林懷生,他的勞斯萊斯已經開不進來了,到處都是拆下來的建筑垃圾。他是走進來的,那天下著雨,他褲腿上全是泥,他還崴了腳,一瘸一拐的。常寶強先打感情牌,當著林懷生的面大罵開發(fā)商無良,然后開始深情回憶油槐街的過去,說那時候他最大的夢想就是有足夠的錢,從油槐街這頭吃到那頭,跟一個心儀的女孩。
“懷生紙扎店”前面的那棵古槐還在,隔壁的許宅也還沒拆,但字已經簽了。除了林家和許家,整條油槐街的老房子都已經拆光了。林懷生還記得拆遷之前的老街,雨水順著鏤花的瓦當流下來,像一根根串起千萬顆珍珠的細線,晶瑩剔透,落在青石板上則會發(fā)出滴滴答答的聲音,如同一雙溫柔的手在琵琶上輕輕拂過。雨霧還會從地面蒸騰而起,盤旋在油槐樹梢上、電線桿上、房頂上,迷迷濛濛,老街就有了點兒太虛幻境的意味,而屋脊上的那些瑞獸,就好像是這個神奇世界的守護神?,F在,林懷生什么都看不到聽不到了,雨就是雨本身,油槐街從此只是一個歷史名詞。
當常寶強提起那些陳年往事時,林懷生饒有興致地聽著,突然覺得常寶強特別親切,仿佛他倆從來就不是對頭。
常寶強在雪茄的煙霧里觀察著林懷生,油槐街都拆了,他認為林懷生就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紙人,只能任憑他擺布了。他開始攤牌,說這次不讓林懷生當技術指導了,他只要“懷生紙扎店”那塊老字號招牌。當然,他說的不是牌匾,而是“懷生紙扎店”的注冊商標。常寶強知道這個商標是紙扎行業(yè)里的金字招牌,有巨大的商業(yè)價值,他讓林懷生開個價。
林懷生從紙扎上慢慢抬起頭,他的手抖了一下,篾刀劃破了手指,血流了出來。他的血滴在紙扎上,像雪地里綻開的朵朵梅花。林懷生身上每個部位都是冷的,只有血是熱的。這種內在的熱度是紙人的稟性賦予他的,紙人一面意味著生命,一面意味著死亡。在被陽光曬得滾燙的生命的屋檐上,死亡是那場必然要到來的冰涼的雨,而雨水又帶來新的生命,世界就在這種冷熱和生死中無限循環(huán)。
血還在流,林懷生注視著常寶強,紙扎上的梅花成了一片火燒云,觸目驚心。常寶強有些慌神,他不知道林懷生的血為什么止不住,明明只是割開了一個小口子。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常寶強有點兒想吐。他覺得這血流得太詭異了,他甚至懷疑這是林懷生施的什么巫術。被血染紅的紙扎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似笑非笑,心懷叵測?!皯焉堅辍蹦切┥裆竦赖赖膫髡f一股腦兒涌上來,常寶強臉上的肌肉劇烈地顫動了幾下,他沒再說一句話,起身走了。
常寶強走在沾滿泥灰的雨中,心里閃爍著尖銳的寒光。他感覺胸口有些癢癢的,扒開衣服一看,文在皮膚上面的那只蝎子好像復活了,在伸胳膊動腿眨眼睛,向他暗示著什么。他回頭看了一眼“懷生紙扎店”,一個念頭冒出來,很毒,就像是從蝎子的嘴里吐出來的。
血是跟五月初的這場雨一起停止流淌的,全身的脹痛感也消失了,但林懷生眼前有些發(fā)黑,一陣暈眩襲來,應該是失血太多引起的。林懷生喝了杯紅糖水,感覺好了些,又把嫣紅從樓上牽了下來,打開庫房,和嫣紅一起審視著自己的作品。
那是一組微型的紙扎,房屋不過書本那么大,電線桿只有鋼筆那么高,人跟昆蟲一樣小。這組紙扎有數百件,如果是油槐樹,必然枝繁葉茂,連葉脈都纖毫畢現;如果是屋宇,必然雕梁畫棟,連門神都呼之欲出;如果是菜市場,必然果蔬齊全,葷的素的都不少;如果是動物,必然惟妙惟肖,甚至能看見狗嘴里銜的骨頭,貓嘴里叼的咸魚;如果是古井,必然幽深清冽,井水亮得能照見人影;如果是青石板路,必然悠悠長長,石縫里的荒草茁然生長……
更神奇的是,方寸之間,每個紙人的五官都清晰可辨,他們都是槐樹街上的居民,有補鞋的黎老漢,有修傘的吳師傅,有配鑰匙的胡胖子,有拉二胡的丁拐子,有彈棉花的皮四娘,有刨木花的小譚,還有糖人曹、包子李、剪刀劉、周半仙、王算盤、金秤砣……油槐街上有多少活人,這里就有多少紙人。每間房屋也都是油槐街上的,有曾家的醬油坊、陳家的豆餅鋪、熊家的米粉店、梅家的小旅館、高家的四合院……房屋上都有門牌號碼,一間都不少。林懷生把整條油槐街都用紙扎出來了,無論男女老少,無論雞鴨貓狗,無論一磚一瓦,全都用紙扎生動地再現。
現實中的油槐街消失了,紙扎的油槐街還在。林懷生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如此強大,能量驚人。常寶強算什么,開發(fā)商算什么,戴市長也沒有他林懷生權力大。他就是這條老街的主人,由他決定老街的命運和歷史走向,他再也不用擔心拆遷了。當英雄的感覺真他媽爽,豪情萬丈壯志凌云。林懷生不再害怕失憶了,這座城市不再害怕失憶了,歷史不再害怕失憶了,油槐街將在紙扎上永恒。子子孫孫看見這些紙扎就會想起他們不曾經歷過的那些時光,就會知道他們的祖上來自何處,就會知道曾經有那么一個地方,充滿人間煙火氣,充滿小情小調,充滿世間萬象,那是他們的家園。
姚敏娜的擔心是多余的,有了這紙扎一條街,林懷生的家園就沒有破碎,只是換了個形式,內容還在,精神還在,血脈還在,靈魂還在。
林懷生堅守在紙扎店,就是要在這里完成這組叫《油槐街往事》的作品。離開了這條老街,他的手就不輕巧了,心就不細膩了,眼神就不犀利了,腦子就不靈光了,身體就不接地氣了。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紙扎也是需要水土來養(yǎng)的。林家的紙扎之所以與眾不同出類拔萃,就是因為吸收了這塊風水寶地的靈氣。搬離了油槐街,林懷生扎的紙活還會活靈活現,但神韻就少了,魂魄就少了。林懷生當這個釘子戶,真的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創(chuàng)作這組波瀾壯闊的紙扎,他是民俗的釘子戶,他是藝術的釘子戶!
林懷生制作的最后一件紙扎是他自己,完成后就雨過天晴了,他心里也陽光燦爛了。在《油槐街往事》中,林懷生正在紙扎店里扎紙,旁邊蹲著嫣紅,托著雙腮看著他忙活。嫣紅是油槐街上一個必不可少的角色,是林懷生的紙妻,是林懷生在這個奇幻世界中的愛情。姚敏娜也在這組作品中,她站在紙扎店門前的那棵古槐下,仰頭望著一串串槐花。她曾經跟林懷生說,他身上有一股槐花味,不是衣服沾上去的,是從身體里面散發(fā)出來的。
林懷生的養(yǎng)母同樣在這些紙扎里面,她身穿顯山露水的旗袍,秀發(fā)在腦后綰成一個宛如花瓣的髻。養(yǎng)母站在閣樓的后窗前吹口琴,她是這組紙扎作品中唯一不在世的人物。林懷生覺得缺了養(yǎng)母的油槐街就不是油槐街了,往事就不完整了。
林懷生小心翼翼地鎖上庫門,打算明天離開這條只剩地名的老街,帶著這些紙扎,帶著那塊陰沉木招牌,還有一些家當。他已經在另外一條老街租了房子,也是棟閣樓。他跟房東談好了,在閣樓里寄存一些紙扎,但不開紙扎店。房東以晦氣為由多要了一個月房租,他一次性付了七個月的房租。他準備和嫣紅在那里靜靜地等待生命的輪回。
住在油槐街的這個最后的夜晚,難得的寧靜。為了應付一次環(huán)保大檢查,拆遷工地臨時停了工,塵土不再飛揚,機器不再轟鳴。月亮從古槐的樹梢上緩緩升起來,焦黃焦黃的,襯著些色彩斑斕的云影,像汪婆婆煎的蔥花油餅。
就在這個美好的夜晚,睡夢中的林懷生被一股焦糊味嗆醒。他穿上衣服,上上下下在閣樓里找了一圈,特別是庫房,那是他最擔心的地方,但沒有發(fā)現火情。他以為是從拆遷工地吹過來的味道,正要關窗,卻突然看見隔壁的許宅著火了!
火是常寶強親手點的,他要燒的其實是“懷生紙扎店”,他擔心林懷生這個釘子戶會兩年三年地拖下去,他已經失去了耐心,不想再等了。只有把紙扎店燒了,把林懷生燒得再也不能扎紙了,老字號的商標才會歸他常寶強。但常寶強沒有直接燒紙扎店,許宅人去樓空,在這里點火更隱蔽,不會被人看見。常寶強已經在許宅偽造了現場,事后別人會以為是流浪漢引發(fā)了這場大火。只要許宅燒著了,“懷生紙扎店”也必定在劫難逃。
這個晚上姚敏娜失眠了,不知為什么,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而且心慌得厲害。反正沒有睡意,姚敏娜決定去“懷生紙扎店”看看。
姚敏娜開車去了油槐街,平常也就不到半小時車程,夜里車流稀少,應該十幾分鐘就夠了。
看到火苗的那一刻,林懷生就沖出去了,邊跑邊打119,掛了手機他就接了一桶水,跑進了隔壁的許宅。老式閣樓燃燒得很快,火苗很快成了火炬,一桶水澆下去只是讓火焰稍微熄了一下,然后更加劇烈地燃燒起來。許宅已經停水停電停氣,林懷生只能從自己家里接水去滅火,這無異于杯水車薪。林懷生知道火勢蔓延的后果,燒掉了紙扎店他不可惜,反正就要拆了。燒掉了那些灌注了他最后心血的紙扎作品,他會瘋的,那是他的生命,是他留在這個塵世的靈魂,他的身體已經不允許重新創(chuàng)作了!
林懷生一度打算放棄救火,他想先把庫房里的那些紙扎轉移走。但要命的是,庫房的鑰匙找不到了!
鑰匙本來放在上衣口袋里,他沖進許宅時,脫下衣服撲打火焰,可能鑰匙就是在那個時候掉了。他在火場找過,沒找到。林懷生想踹開庫房門,但沒成功。又試圖砸爛門鎖,還是沒成功。許宅的火越來越大,破門而入轉移紙扎肯定來不及了。而且琳瑯滿目數百件微型紙扎,做工非常精細,稍有不慎就會破損。必須一件一件,很小心地拿走。短時間內怎么可能?油槐街的居民都已搬走,拆遷工地上也沒有人,林懷生只能一個人提著水桶去許宅救火,但滅了這邊,那邊又燃起來了,他顧此失彼,徒勞無用。
在接到林懷生報警后不到十分鐘,消防車就趕來了。但整條槐樹街都被挖斷了,消防車根本過不去。許宅位于老街中段,高壓水槍也噴射不到。得知許宅是座空房子,而且即將拆毀,消防員決定放棄。但林懷生跑過來大喊,他的紙扎店就在許宅隔壁,許宅失火會殃及他家。消防員這才徒步跑過去,打開路邊的消防栓,發(fā)現里面也沒有水。老街的消防設施陳舊不堪,早就不能正常使用了。消防員只得兵分兩路,一路緊急清除路障,一路跑進紙扎店里用消防桶接水,采取最原始的手段滅火。
林懷生央求消防員砸開庫房門,幫他把里面的紙扎轉移出來,但消防員沒有聽他的話。都火燒眉毛了,誰還有空去管那些用來祭奠死人的紙扎?
“別救火了,快去救紙扎!”林懷生把嗓子都喊啞了,還是沒有一個消防員幫他,兩個消防員還把他架出了火場,讓他馬上撤離到安全地帶去。眼看轉移紙扎無望,林懷生橫下一條心,又沖了過去,跟著消防員在火場中穿梭救火。然而,意外發(fā)生了,一根燃燒的木頭掉下來,砸在了林懷生的頭上。
沒等消防員把他救出來,他的身體已經被大火吞噬。幾乎是與此同時,有消防員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從紙扎店的二樓窗臺上,飄到了許宅的大火中。讓消防員驚訝的是,先前他們在紙扎店樓上樓下都查看過,并沒有人。事后他們才知道,那個白影是林懷生的紙妻嫣紅。
也許她是被一陣風吹進許宅的,冥冥中為林懷生殉情。
路障終于被清除,幾輛消防車呼嘯著開進老街,幾支高壓水槍對著火場狂噴猛射,只用了不到十分鐘就將明火撲滅了。非常慶幸的是,“懷生紙扎店”像有神靈護佑,安然無恙。常寶強躲在拆遷工地上,把火災現場發(fā)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沒想到事情會失去控制,沒想到林懷生會為了紙扎不要命地去救火。他覺得林懷生是自己找死!
但常寶強在火海里看見嫣紅了,她仿佛活了一般,縱身一躍跳進了許宅的熊熊大火中,仿佛向著常寶強索命而來。常寶強連滾帶爬地跑出了油槐街,就好像后面有個鬼在追趕。
姚敏娜的車離紙扎店還有五六百米時被警察攔下了,油槐街已經拉起了警戒線。警察告訴她,許宅發(fā)生了大火,已經撲滅了,但有人員傷亡,消防員正在清理現場。姚敏娜有一種不祥之感,她知道許宅早就沒人住了,那么傷亡的會是誰?想起那陣無來由的心慌,姚敏娜拉開警戒線,拔腿就往老街里面跑,警察在后面追:“站住,你不能過去!”
姚敏娜一口氣跑到了“懷生紙扎店”門口,她看見消防車、救護車、警車和殯葬車都停在那里。醫(yī)護人員從許宅抬出一具蒙著白布的尸體,但沒往救護車上送,而是朝殯葬車走去。姚敏娜的心猛地一沉,她沖過去就要揭開白布,但被一個醫(yī)生攔住了,醫(yī)生說:“太慘了,別看了?!?/p>
姚敏娜顫抖著問:“擔架上的人是誰?”
醫(yī)生說:“是紙扎店的老板,好像姓林?!?/p>
姚敏娜大腦一陣失血,當即昏倒了。
整整一個月,姚敏娜不敢去油槐街,不敢聽到“林懷生”這個名字,不敢去想那個闖進她心靈深處的男人。
警察查明了那起火災事故,不是意外,是人為縱火,犯罪嫌疑人是寶強安樂服務公司的老板。警察去抓捕常寶強時他已經瘋了,確診為精神分裂,被送進了精神病醫(yī)院。
一個月后,姚敏娜還是去了那條面目全非的老街,是戴市長邀請她去的,以記者的身份。戴市長告訴她,在最近一次的反腐風暴中,省里的一個領導被查,他向紀委交代,他收受了開發(fā)商的巨額賄賂,故意阻撓對油槐街的保護。為了給自己的親弟弟出氣,他還濫用職權干擾“懷生紙扎店”的“非遺”申請。省里有關部門重新審議了戴市長之前遞交的停止拆遷油槐街的調研報告,認為這條老街歷史文化底蘊深厚,旅游開發(fā)價值很大,絕不能拆遷。“懷生紙扎店”的“非遺”申請也重新被評估,專家一致認定,這是國寶級的紙扎藝術,必須大力保護。但遺憾的是,這個結果來得太遲了,油槐街已經是一片廢墟了,林懷生也在火災中遇難了。有關部門決定,在油槐街原址保護尚存的“懷生紙扎店”,把這里變成一座博物館,既讓人欣賞到精妙的紙扎藝術,又可以讓后來人記住歷史文化老街被拆毀的沉痛教訓,引以為戒!
姚敏娜嘆氣道:“懷生的紙扎都沒有了,還辦什么博物館?”
戴市長說:“不,他還留下了許多珍貴的紙扎藝術作品?!?/p>
火災后,警方清理“懷生紙扎店”時,在庫房里發(fā)現了許多微型紙扎。恰巧有個警察以前就住在油槐街,他認出了這些紙扎就是微縮型的油槐街,是老街風土人情的袖珍版。這個情況上報后,戴市長立即下令嚴加保護這些藝術瑰寶。警察還在紙扎店里發(fā)現了幾個優(yōu)盤,里面全部是林懷生錄制的視頻。在視頻里,林懷生演示了制作紙扎的整個流程,還把自己的祖?zhèn)魇炙囍谱鞒闪送ㄋ滓锥慕坛?。他說自己患了白血病,生命開始了倒計時,他不忍心看著林家的紙扎手藝就此失傳。林懷生做了一個大膽的推測,林家?guī)状硕級勖婚L,可能跟制作紙扎需要用到的藥水或顏料有關,那些東西包含了一些礦物質顆粒,可能具有放射性。他希望有關部門能鑒定一下,以便后學者改進配料,不再發(fā)生這種悲劇。
戴市長用手絹擦著眼鏡片,告訴姚敏娜:“林懷生在視頻里說,那組紙扎作品叫《油槐街往事》,里面有你,去看看吧?!?/p>
姚敏娜在博物館的玻璃陳列柜里看到了那組微型紙扎,看到了自己,看到了林懷生,看到了嫣紅。她被深深震撼了,這完全是鬼斧神工的杰作,是堪稱奇跡的大師手筆!講解員說,前來博物館參觀的大都是油槐街的老街坊,他們來的時候嘰嘰喳喳,走的時候都表情復雜,一聲不吭。
戴市長也在這些紙扎中看到了自己,第一次來的時候他就看見了,就站在“懷生紙扎店”的后窗下,抬頭望著站在窗前吹口琴的林懷生的養(yǎng)母。因為紙扎很小,五官精細,不湊近仔細看是無法辨認清楚的。但戴市長一眼就認出來了,當年他就是以這樣癡迷的姿勢聽樓上那個女人吹口琴的。
戴市長就是林懷生養(yǎng)母愛過的那個神秘男人。
林懷生看戴市長的詩集《塵緣如紙》時就發(fā)現了這個秘密,因為養(yǎng)母在日記本里寫過,那個男人會寫詩,給她寫過好多情詩。她把其中一些詩摘抄在日記里,林懷生發(fā)現,跟《塵緣如紙》里的那些詩一模一樣。戴市長從林懷生隱晦的話語中察覺到,林懷生發(fā)現了他和自己養(yǎng)母的特殊關系。但林懷生一直沒有戳穿,戴市長也沒戳穿。
顧及身份,戴市長曾經想過把自己的紙扎從那組作品中悄悄抽出來,但最終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就讓他以這種特殊方式陪伴那個他深愛過的女人吧,讓他們一起成為油槐街往事的一部分,鮮活下去,永恒下去。
戴市長交給姚敏娜一只紫檀木盒,這是在林懷生的臥室里找到的。原本上了鎖,戴市長把鎖打開,看到了日記本、口琴、林懷生養(yǎng)母的照片,以及一個小小的紙扎的孩子。
戴市長拿走了前面三樣東西,只留下了紙孩子。他對姚敏娜說:“給你留個念想吧?!?/p>
那天回到家,姚敏娜打開紫檀木盒,端詳著里面那個紙扎的小孩,眉清目秀,似曾相識。
姚敏娜突然聞到紙孩身上有股淡淡的槐花香。她輕輕地摸了摸小紙人,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對她說:“你好,我叫林懷生?!?/p>
姚敏娜哭了,哭得毫無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