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豆子的一家人

□ 馮與藍

夜色降臨，荒草叢中更加黑暗。男子端出打磨光滑的螢石，螢石燈發出銀色的光，如同一個小小的月亮。

如兒在棚屋邊的空地上搭起帳篷，兩個孩子忙前忙后地幫她遞工具。如兒悄悄問他們：“你們知道爸爸媽媽在哪兒嗎？”

“什么是爸爸媽媽？”小女孩問小男孩，男孩搖搖頭。

“就是把你們生下來的人。”

“什么叫把我們生下來？”男孩問。

如兒想了想，說：“就是和你們最親近，能保護你們、照顧你們的人。要是你們遇到困難，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們。有他們在，你們覺得安心，啥也不怕。”

小女孩說：“我喜歡爸爸媽媽。”

“啊，你記起爸爸媽媽是誰了嗎？”

小女孩搖搖頭，指了指那對中年男女的背影：“他們像爸爸媽媽……”

一種奇特的感覺擊中了竹山，有些東西從他的心里流出來，黑暗里成片的荒草忽然變得柔軟，夜晚有了生命，大片的暗影仿佛在夢中輕輕呼吸。他被嚇了一跳。我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呢？他問自己。

如兒抱住小女孩：“我會把你們的爸爸媽媽找回來的。”他們支起了帳篷。妙吉不吃糧食，它嚼了一會兒草，哼哼唧唧地抱怨了一會兒，漸漸困了，蜷起身子在帳篷角落睡著了。

半夜，一陣巨大的響聲驚醒了如兒和竹山。竹山一骨碌爬起來，妙吉躥到帳篷外，朝不遠處低吼，一雙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如同兩盞小燈。

收留他們的那對中年男女已經站在棚屋門口，男子手持一支巨大的草稈，正和一個龐大的黑影對峙。

婦人手提螢石燈，緊張得渾身發抖，但仍然靠著男子，為他照明。

借著微弱的燈光，竹山看清楚了，那個黑影長著一對綠色薄膜般的翅膀，嘴巴像鋸齒，六條腿上密布尖刺，它頭一低，兩條長長的觸須直伸到棚屋門前。

兩個孩子的小腦袋緊挨著，貼在窗口。

“你們乖乖地待在屋子里，千萬不要出來……”婦人對孩子們說。

“好大的蚱蜢！”如兒驚嘆。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大的蟲子，它剛才把我們的柵欄都吃掉了。”婦人的聲音顫抖。

咔嚓一聲，大蟲子輕輕地把男子手中的草稈啃成兩半。

棚屋里傳來孩子們的驚呼。大蟲子搖搖腦袋，振動翅翼，發出刺耳的吱吱聲，隨后，它往棚屋方向走去，小女孩尖叫起來。男子不顧一切地沖過去，用手中剩下的草稈猛刺蟲子的身體，蟲子晃了晃，扭過頭，朝男子張開利齒。婦人大叫，把手里的螢石燈用盡全力扔過去，石頭正中蟲子的腦袋，啪一聲，掉進草叢里。一片黑暗，只有草葉間透過的微弱月色，為每個身影留下黑色的輪廓。大蟲子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只有觸須輕輕抖動。大家僵持著，誰也不敢多動一下，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辦。

如兒趕緊打開火折子，火光映出男子和婦人蒼白的臉色。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婦人說：“看樣子今天晚上活不了了，你們現在趕緊跑還來得及，請把孩子一起帶走吧！”

“你們一起走啊！”如兒急道。

“我們向天神起過誓，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留在這里完成使命。”婦人說，“要是天神怪罪，大不了就讓我們替他們贖罪，孩子還小，他們得活下去啊！”

“一起走吧！”竹山忍不住發話，“都走都走，孩子們要是沒了你們照顧，他們怎么活？”

“我留下來！”男子對婦人說，“這蟲子的個頭太大，總得有人擋住它。你帶孩子們一起走，快！”

婦人搖頭，兩個孩子也不肯走，小男孩和小女孩抽泣起來，又不敢哭得大聲。

“你們快跟他們走吧，天神會保佑我們的！”婦人流著淚對孩子們說。

竹山揮動雙手，想變出一個屏風，一塊簾子，或是任何一種可以擋住大蟲子的東西，可惜都失敗了。

“我只是個失去記憶的魔術師。”他自嘲，“我能做的事太少了。”

大蟲子挪動身體，抖動的觸須落到棚屋頂上，撲簌簌掉下一堆干草。

妙吉撲到如兒身上，從她腰間抓下一個荷包。“喵嗚！”它伸出爪子，推了推如兒的手。如兒打開荷包，里面是她隨身攜帶的打火石和火引子。

“師父，有辦法了！”如兒喊道，“不管多大的蟲子都是怕火的，如果我們把草地點著……”

“使不得啊！”男子說，“天神說過，荒草叢里不能見一點點火星，熊熊大火會燒光卡坦平原，神跡一旦被摧毀，整個世界也將不復存在了！”

“天神有沒有說過當你們的生命受到威脅怎么辦？如果為了保護‘神跡’連害人的蟲子都不能趕跑，那么‘神跡’還有什么意義？你們眼里的‘神’真的愛你們嗎？”

如兒指著棚屋周圍一大片空地說：“你們就站在這里不要動，火是不會傷害你們的。”她熟練地點起一把干草，把它扔向蟲子，那家伙吃了一驚。但那一小簇火苗很快熄滅了。

“必須把草叢都點燃才能擊退它。”如兒將一把干草捆在草稈上，點燃以后高高舉起，就像舉著一支火炬，“你們趕快決定吧。”

“要是把這里毀了，我們就違背了天神的旨意，天神一定會懲罰我們的。”婦人睜著驚恐的眼睛說。

竹山知道，現在說什么也沒用，對于這對夫婦而言，天神的話就是一切。

大蟲子搖搖擺擺地朝棚屋逼近，它伸出前腿，鉤住屋頂，像切豆腐似的，從屋頂到墻壁，輕松地一分為二。半爿屋子倒下了，兩個孩子瞪大眼睛，戰戰兢兢地看著這只龐然大物。

“不許碰我的孩子！”那婦人忽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撿起石頭朝蟲子腿上猛砸。蟲子轉頭朝婦人撲來。男子把婦人擋在身后，伸出胳膊抵擋蟲子的尖牙。婦人瘋了似的抱住男子，對蟲子吼：“不許傷害他！你沖我來！”

“爸爸媽媽！”小女孩一邊哭著，一邊張開胳膊朝他們奔去，“壞蟲子，不許你欺負爸爸媽媽！”

“不要過來——”婦人喊道。

眼看蟲子的前腿就要夠到小女孩了，男子對如兒說：“放火吧！快點！救救孩子！”

如兒立刻用火炬點燃周圍草叢，很快，成片的干草燒著了，干燥的空氣里，到處是畢畢剝剝的聲音。風助火勢，越燒越旺，大蟲子的翅翼也燒著了，它顫抖著，翻滾著，在火的威力下退卻了，消失在濃煙滾滾的荒草深處。如兒讓婦人打開貯藏露水的陶罐，指揮每個人用頭巾沾了水掩住口鼻。他們趴在空地上，那對夫婦把兩個孩子緊緊地護在身下。

“師父你看啊，他們就算失去了記憶，也還像一家人一樣呢。”如兒小聲說。

竹山沒有回答。他趴在那兒，傾聽火焰漫卷荒草，好像有許多東西在地底奔涌。他覺得心里那個空落落的洞里，好像有什么碎片閃過，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碎片中依稀可見一些人影，莫名有些親近。他想細細辨認，碎片又模糊起來，然而那個空洞似乎不再是空空蕩蕩的。他很難形容這種微妙的感受。

也許是濃煙滾滾，著實嗆人，他的眼里漸漸儲滿了淚水。

卡坦平原上的大火燒了五天五夜，厚厚的煙塵把淺黃色的荒地變成了灰白，一些巨蟲焦黑的尸體安靜地躺在灰燼里。沒有了草葉的遮擋，放眼望去，大地空空蕩蕩。地平線處，覆蓋著如同半透明的藍色琉璃罩一樣的天空。兩個孩子歡快地奔跑起來，光腳丫在草木灰中踩出一串串小腳印。

那對夫婦先是充滿憂慮，擔心遭到天神嚴厲的懲罰，看見孩子這么快活，便也有些欣慰。他們等了又等，天神始終沒有大駕光臨。

“看來天神并不在乎這個地方，也無所謂你們做了什么。”如兒說，“跟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夫婦猶豫了，互相看著，都想從對方眼睛里讀出決定。“爸爸媽媽！我們找到了天神的寶藏！”遠遠地，小女孩朝他們招手。

兩個孩子站在一個土堆旁，大火燒去了覆蓋的枯草，一片和周圍泥土明顯不同的碎土凌亂地堆在那兒。他們走過去，看見碎土中露出小半個木匣子。

“記憶販子的木匣子！”如兒說。

那對夫婦連忙跪下來向天空禱告，希望天神原諒他們的魯莽，為了保護孩子，他們只能放火燒了干草，他們愿意用余生彌補犯下的過錯。

如兒蹲下身，扒開泥土，搬出木匣子，發現底下還有。她干脆把整片碎土全部掏空，挖出大大小小的匣子有五六個。

“這些混蛋，偷了多少人的記憶啊……”如兒低聲說。

她不理會那對夫婦的阻攔，抄起一只木匣子，打開鎖扣，啪嗒，盒蓋彈開，里面只有一塊灰色的包裹布。

“是了，就是這樣的包裹布。師父，上次偷走你記憶的那個人，就是背著這么一個包裹。”

她扯起包裹布，用力一抖，幾個小小的黑影一閃而過。接著，那兩個孩子不約而同地叫了一聲，抱著腦袋嚷嚷頭痛。那婦人抱抱這個，摸摸那個，不知該如何是好。

男孩忽然說：“媽媽，你真的是我媽媽！”

“我叫果果，哥哥叫豆子，我們都是爸爸媽媽的寶寶。”小女孩說。

包裹布真是用來裝記憶的！如兒打開剩下的匣子，把里面的包裹布都抖了個干凈。男子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叫扎伊，他擁有一個小小的農莊，有一位賢惠的妻子和兩個可愛的孩子，生活并不富裕，但是十分滿足；婦人想起自己在莊園里操持家務，為丈夫和兩個孩子縫補衣裳，灑掃炊煮。家門口有一條河，日子就像河流一樣寧靜。

也許是覺得這么多盒子不方便攜帶吧，記憶販子拿走了大部分記憶，只留了盒子和一些遺落的記憶碎片，因此他們只恢復了很少的記憶，但是他們終于認出了自己的家人，回想起了故土。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慶幸即使失去了記憶，命運也沒有把他們分開。善良的婦人說：“雖然天神是假的，但是我最愛的人都好好地留在了身邊，想到這個，我也沒有什么可埋怨的。”

他們決定離開這片平原，穿越重重山地，回到家鄉的莊園。

一行人朝著東南方向走了很久。一路上如兒跟他們講了在繁華奢靡的卡爾瑪城的所見所聞。終于到了平原的邊沿。那里有幾個不大的鎮子，風塵仆仆的旅人通常在這里稍事休息，更換馬匹，繼續余下的旅程。竹山請一家人飽餐了一頓。

“竹山師傅，你是個了不起的魔術師。”男子說，“你一定能找回失去的記憶。”

竹山看著自己的手，回想之前自己的一意孤行，覺得自己并沒有男子說的那么好，苦笑道：“我現在連個像樣的魔術都變不了。不過是一個廢物而已。”

“不，你的眼睛里有故事，還有一種力量。”婦人說，“就好像行了很遠很遠的路，只為了一個方向而去。”

一家四口決定在這里和竹山他們分別。他們互相擁抱，說了許多感謝和祝福的話。果果和豆子親吻如兒的面頰，如兒抱住他們，三個孩子不舍地哭了很久。然后他們朝不同的岔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