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殿清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法學院, 北京 100083)
對于數字化時代發展中的新事物,人們議論的范疇往往是成對出現的。例如,“機遇”與“挑戰”,最終落腳于“應對”;“發展”與“限度”,最終落腳于“規制”;在“體”與“用”這對范疇下,討論的內容是數字化的合目的性評價,最終落腳于“反思”。關于數字化領域的“體”“用”問題,人與信息科技之間的關系是一個重要角度,如Hayles在展望后人類時代時的論述就引人深思:“希望后人類在擁抱信息技術各種可能性的同時,沒有被無限之權力和無身體之不朽的幻想所誘惑,我們應當承認和慶祝作為人類條件的有限性,并且理解人類生活深深地存在于一個復雜的且是我們持續生存所依賴的物質世界之中?!盵1]筆者嘗試從司法體制改革與司法數字化之間的“體”“用”關系這一相對更為具體的角度展開分析。
一、中國司法數字化的兩條發展線索
“數字化”一詞中的“數字”,指的是二進制數字。一位二進制數所包含的信息量叫作“比特”(Binary Digit,BIT)。若干年前,在計算機科學研究領域便有學者表示:“要了解數字化生存的價值和影響,最好的辦法就是思考比特和原子的差異?!盵2]數字化將事物從原子構建轉向比特構建,其功效是實現人工投入精力和時間的最小化,所以,數字化的核心優勢是增進便利和提高效率。社會組織的數字化一般可以在兩個層面上發生:一是組織機構本身的數字化;二是組織所從事業務的數字化。同樣,中國當下的司法數字化也是在兩條線上展開:一是 優化辦公條件和業務環境的基礎建設;二是將數字技術作為破解多年來司法改革難題的舉措之一。下文的“體”“用”關系分析集中體現在第二條線上,但對第一條線也略言一二。
第一條線可以追溯至20世紀末,當時的司法機關信息化建設作為國家機關辦公系統信息化工作的組成部分,旨在提升辦公效率和改善辦公條件,至今的司法數字化也仍然包含這一建設內容,如電子檔案生成與管理、語音識別和文書智能糾錯等。這一條線上的數字化不直接觸及司法權的核心內容,在不損害相關個體權利的前提下,以信息技術增進組織運行效果,通常不會引發爭議。當其他單位日漸實現了數字化辦公,司法機關也理應享受這一人類社會發展的紅利,而公共衛生危機等鼓勵減少接觸的社會事件,一定 程度上加快了單位辦公的數字化轉型進程[3]。
司法數字化的第二條線,是將數字技術作為破解多年來司法改革難題的舉措之一,數字技術應用觸及司法活動的核心領域,即公正是否實現以及公正如何實現的重要命題。該條線上中國的司法數字化并非泛在地因為人類發展進入數字社會而趨從,而是有著明確的目的定位和問題導向。這一目的就是服務并推進中國正在行進之中的司法體制改革。2015年前后,司法信息化逐漸走進了中國當時已經推進近20年 的司法體制改革領域,成為深化司法體制改革的重要舉措之一。以法院系統為例,人民法院信息化建設發展規劃中開始推進探索信息技術應用如何促進“審判體系和審判能力現代化”[4]這一議題,各項數字化建設內容都分別列在具體的改革任務之下。例如,類案檢索定位于助力“健全以司法責任制為核心的審判權力運行體系”;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定位于助力“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
評價一項數字技術應用于司法實踐的效果時,或可將之與公正、公平以及效率等抽象價值直接連接,讓這些價值成為其評價標準。實踐中,在相對具化的層面上,中國的司法數字化進程是以司法體制改革為“體”,以數字化為“用”,亦即中國每一種數字技術在司法領域的開發使用都源自某一司法改革目標之需要,所以,有關評價可以首先以對該項目標的達成度為基本判斷標準。分析的過程包括以下四個方面:一是“體”的確定,某一數字技術應用定位于實現某一司法改革目標,這一問題通常在相關司法改革文件中能夠得到回答;二是“體”“用”關系分析,該數字技術應用能否以及在何種程度上有助于實現該司法改革目標;三是“用”“用”關系分析,該數字技術應用與該司法改革目標之下的其他舉措之間是何種關系,是形成合力還是產生斥力;四是“用”的領域限定,該數字技術應用是否已經偏離其作為“用”的領域。
下文以兩種業已出現的司法數字化成果為例,對司法數字化的“體”“用”實踐略作展開。
第一個例子是類案推送。類案檢索是以統一法律適用、實現“同案同判”為目的的機制,其助力完成的改革任務是“健全以司法責任制為核心的審判權力運行體系”①,而類案推送是類案檢索機制下以數字技術提供的重要支撐。2020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出臺了《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對一部分案件提出了應當類案檢索的要求,并且在該意見中明確要求各級法院加強技術研發,提升類案推送的智能化和精準化水平②。當前,類案推送在統一法律適用效果上的局限性,很大程度上被認為是因為技術智能化水平不高,推送數量上呈現海量而非精準,使用體驗不佳[5]導致的。然而,與技術同樣重要,甚至在人工智能深度學習語境下更為重要的,可能是基礎數據的質量,這體現在類案推送語境下相關數據庫中案例的文書質量,換言之,既有的裁判文書到底能夠給予類案檢索機制怎樣的營養。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類案的根本價值在于它會為待決案件提供一種在以往裁判經驗中沉淀和檢驗的規則和標準[6]。這種裁判的規則和標準難以直接從以往案例的裁判結論中獲得,而是需要在以往案例的裁判論證中分析提取。然而,裁判說理是一個至今尚未解決的問題,盡管最高人民法院在2018年發布了《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但相關研究表明,裁判文書說理不足依舊是近年來的客觀現實[7]。如果裁判說理的狀況不得到根本改善,就“體”用“關系”而言,類案推送之于統一法律適用的改革目標,也許難負其重。在這一意義上,裁判說理領域的變革比類案推送平臺技術革新更具有根本性和決定性。
第二個例子是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該系統具有20余個功能模塊,核心功能是證據標準指引,目的指向統一證據標準,其助力完成的改革任務是“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③?!?021年 人民法院司法改革工作要點》將之列入“深化刑事訴訟制度改革”一段,最高人民法院將會同中共中央政法委員會一起,加大推廣適用力度,推動其嵌入全國政法機關辦案系統④。自投入使用以來,該系統“統一證據標準”的核心目標獲得了業界的普遍關注,不僅因為這是人工智能應用于刑事證明的重要實踐,從“體”“用”關系角度觀之,更是因為這一功能是該系統助力“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的主要體現[8]。然而,“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制度改革,在外延上,并不僅僅體現為統一證據標準,還包含著庭審實質化等重要方面。在內涵上,“以審判為中心”要求力戒形式主義,審判人員的內心確信形成于法庭審理,切實發揮庭審的決定性作用[9]。這背后體現的不僅是案件事實認定問題,還是刑事訴訟中的權力間關系問題。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由法院牽頭研發,貫穿適用于整個訴訟程序之中,相關報告中多次提到該系統旨在“確保偵查、審查起訴的案件事實證據經得起法律檢驗”[10],然而,經過高科技智能系統層層檢驗的控方案件會不會在法官心證中預先獲得優勢地位?三機關共建共用的標準化系統是否有可能影響審判的實質化?這些問題值得關注,并且需要對相關實踐進行調研分析,內容上應既包括該系統對刑事證明產生的影響,也應包括對刑事訴訟構造產生的影響。
綜上可知,“體”“用”視角下,司法數字化需要關切以下問題:
關切之一是“體”的準確把握。一是以何為“體”;二是該“體”的內涵為何。在這一意義上,與直接以數字化為研究對象相比,司法制度中的基礎理論研究同樣重要,甚至更為重要。在數字化大潮到來之前,學界的基礎理論研究中仍存在著諸多尚未厘清的基本問題;當數字化大潮襲來之時,基礎研究不應當被沖擊和淹沒,而應獲得更多關注,因為它承擔著引領潮頭方向的重任。
關切之二是“用”的評價標準。一是“體”“用”關系評價,即以司法體制改革目標的內涵為“體”,對數字技術應用進行合目的性評價,在其可能超出“用”的必要領域時,能夠理性思考和客觀分析。偏離表現之一是在評價應用效果時,不以其助力的目標問題解決效果為評價標準,而以該數字技術應用的使用率為評價標準;偏離表現之二是某一數字技術應用帶來了相關制度規則的實質性變化,而這一規則變化與其助力的司法改革目標并非同一方向。二是“用”“用”關系評價,即數字技術應用與該“體”之下其他改革舉措之間關系的體系化效果分析與判斷,在體系內產生斥力之時,能夠及時反思與調整。
中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中要求“加快數字化發展,建設數字中國”,中共中央《法治社會建設實施綱要(2020—2025年)》中提出“推動大數據、人工智能等科技創新成果同司法工作深度融合”,以全面建設現代化訴訟服務體系。筆者期待數字化將為中國的司法體制改革帶來新的契機和活力。
注釋:
① 參見:《2021年人民法院司法改革工作要點》第四部分,以及《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中“主要任務”第(五)點。
② 參見:《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第12條。
③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辦公廳關于做好2019年智慧法院建設工作的通知》第七段,以及《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中“主要任務”第(七)點。
④ 參見:《2021年人民法院司法改革工作要點》第六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