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陽
(天津大學法學院,天津 300072)
當下,風險危機與數據信息交織共存的現代社會具有開放性、包容性、多樣性和易變性四個基本特性。適應性的概念和特點既涵蓋了現代社會的這些基本特性,又與現代社會精神內涵相契合,同時也是現代社會共同遵循的本質屬性。現代社會的核心特性即在于其具有的高度適應性。延伸至刑罰適用領域,刑罰確定性和刑罰靈活性是其基本特性,刑罰適應性則為其核心特性。〔1〕一般而言,刑罰確定性嚴格遵循罪刑法定原則的形式審查要求并盡可能實現公正,刑罰靈活性在充分體現個案差異的前提下努力做到合理。在特定情形下,確定性與靈活性之間存在一些緊張關系,刑罰適應性可以適度調節并消解這種緊張關系。因而,刑罰適應性也是現代刑事法治社會的核心特性。〔2〕參見于陽:《刑罰基本特性詮釋:刑罰確定性與刑罰靈活性》,載《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9 年第1 期。有關刑事司法案例和司法統計數據表明,我國當前的刑罰具體適用(主要體現在制刑、量刑和行刑三個重要環節)缺乏適應性。在整個刑事司法或刑罰適用過程中,制刑是基礎,量刑是關鍵,行刑是保障。因此,我國需要將刑罰適應性的理念、理論以及創設的相關制度在整個刑事司法過程中充分而合理的體現,同時也要在具體刑罰適用的制刑、量刑和行刑三個重要環節中依次實現適應性,即刑罰適應性在制刑、量刑和行刑中的實現。本文通過提出刑罰適應性的命題并對其概念進行確立,進一步揭示其內涵。通過對刑罰適應性具體外延的框定及范圍的界定,對刑罰適應性能夠協調的刑罰的成本與效益、報應與預防、威懾性與寬和性、懲罰性與人道性及公正性與個別化等刑罰關系范疇進行評析,并就刑罰適應性的命題進行確證并闡釋其實踐價值。
刑罰適應性命題的提出,主要體現為由現代社會的核心特性適應性,到法律的適應性,再到刑法的適應性,最后落腳在刑罰適應性的一個理論思考與理念嬗變過程。一般而言,適應性發揮的主要作用是協調確定性與靈活性間的緊張關系,并以此彌補確定性與靈活性各自的缺陷和不足。在此意義上,確定性是適應性概念確立的理論基礎和價值前提,靈活性則是一種體現在確定性限制下的靈活。對此,周少華教授指出:“即使靈活性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增進適應性,適應性也并不等同于靈活性。靈活性是使刑法運作達到良好狀態的方式和手段,而適應性則是指這種良好狀態本身。”〔3〕參見周少華:《刑法之適應性——刑事法治的實踐邏輯》,法律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1-155 頁。由此可見,適應性是不同于靈活性的一個全新概念,確定性、靈活性與適應性三者之間關系密切,既相對獨立,又互為補充。確定性為現代社會的刑事法治化程度劃定標桿,在遵循罪刑法定原則的同時體現出一種形式正義;靈活性則有效彌補了確定性在具體適用過程中的簡單僵化和前瞻性不足,并且在滿足形式正義的前提下促進實現個案公正;適應性不僅可以協調確定性與靈活性間的緊張關系,而且可以在研究范式或方法論意義上為確定性和靈活性提供理論支撐。確定性和靈活性體現的是一種具體的方式和手段,是一種絕對的具象,而適應性則是一種深層次的價值理念的表達,是一種相對的抽象。基于此種理解,適應性概念的提出為刑法學(特別是刑罰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研究視域。
此外,也可以從刑罰追求的價值目標來進一步審視和解讀適應性的概念。在現代刑事法治社會的背景下,刑罰所追求的最根本的價值目標是公正與效益。正如王牧教授所言:“刑罰確定性也好,刑罰靈活性也罷,它們追求的價值目標都是刑罰的公正(滿足民眾報應心理)和效益(預防犯罪)。沒有確定性,會造成刑罰擅斷,有損公正,自然也無助于效益的實現;但過分的確定,會造成刑罰適用的機械和僵化,排斥法官的自由裁量權,也不利于公正和效益的實現。”〔4〕參見王牧:《論刑罰概念:從“本質”到“意義”》,載《當代法學》2018 年第2 期。同理,刑罰喪失靈活性,或者刑罰呈現過分的靈活性,大抵也是如此。刑罰適應性同公正、人道和效益的關系非常密切。刑罰適應性堅持的是一種確定性前提下的、相對的靈活性,既可以滿足刑罰對公正的追求,也可以滿足刑罰對效益的實現。此外,刑罰適應性要求在刑罰適用過程中體現刑罰的人道性,堅持刑罰人道主義。
周少華教授提出在一個具有高度適應性的刑法中,法律價值的均衡狀態可以從以下四個方面加以描述:“首先,應當使各種基本法律價值得到兼顧;其次,應當能夠使各種基本法律價值獲得一種有序而合理的組合關系;再次,應當能夠處理不同法律價值之間的沖突;最后,應當使每一個具體的法價值目標得到最大實現。”〔5〕參見周少華:《適應性:變動社會中的法律命題》,載《法制與社會發展》2010 年第6 期。基于此種分析,刑法的適應性還可以被理解為這樣一個問題,即在維護刑法確定性的前提下,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追求刑法的靈活性?刑法之適應性機制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就是如何使個案中的正義要求能夠既合法又合理地得到滿足。因此,若將其置于具體化的場合之中,適應性即為妥當性。筆者認為,刑罰適應性應當是在刑事法治理念的支配下,強調一種理論構建或者制度創設,并綜合運用各種法律技術和方法,通過有效消解確定性與靈活性間的緊張關系,從而促進法律的適應性在制刑、量刑和行刑三個重要環節中有序而合理的實現,并最終在刑罰內部體現出刑罰價值的一種均衡狀態。
首先,刑罰適應性應當體現刑罰內在的精神價值和意蘊,并能夠協調刑罰內部的各種緊張關系,有效化解刑種單一和刑罰結構間的比例失當的矛盾,使之達到一種均衡有序的平穩狀態。刑罰內在的價值主要包括刑罰人道性、刑罰懲罰性、刑罰公正性、刑罰功利性、刑罰差異性、罪刑均衡性、刑罰公開性、刑罰謙抑性、刑罰個別化等方面,刑罰適應性應當體現出刑罰的這些內在的價值。〔6〕參見于陽:《我國刑罰體系之適應性調整研究》,載《東方法學》2016 年第1 期。刑種包括主刑和附加刑,我國刑法對此設置相對比較簡單。筆者認為,突出刑罰適應性就是要強調刑罰種類的多樣化,以滿足現代社會刑罰執行的個別化需要。這就需要進一步提升各個刑種(尤其是主刑中的管制和附加刑中的沒收財產)的科學而合理的可操作性。同時,要進一步提升(激活)緩刑和假釋的適用率,不能使之成為一項僵尸制度。要進一步探索非刑罰處罰措施,像類似刑事禁止令的立法應在刑法立法中更多地予以設置。通過規范刑事禁止令的司法適用和法律監督,為設置更多的非刑罰處罰措施積累寶貴經驗。〔7〕參見李懷勝:《禁止令的法律性質及其改革方向》,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10 年第11 期。此外,比例失衡仍然是現階段我國刑罰結構存在的主要問題,有些學者指出是死刑過重、生刑過輕;也有些學者認為是死刑過重、生刑與國外相比也有些過重。但總體而言,刑罰適應性就是要突出強調刑罰結構不科學的現實問題,同時對于侵犯法益相近的此罪與彼罪間的刑罰設置,以及同一罪名的法定刑幅度間的設置也要注重合理性,體現出不同犯罪間刑罰量的均衡以及同一犯罪法定刑幅度設置的科學性。
其次,刑罰適應性不應僅呈現出一種相對抽象的理念,而且必須有相應的原則和行之有效的具體的運行規范,并且要充分反映到刑事立法、司法以及執行中。確立刑罰適應性的概念并對其進行科學的界定和解讀,其目的并不僅僅在于將之確定為一種相對抽象的精神原則和法治理念——只是簡單的強調對刑罰中的許多命題加以理論上指導,從而將之束之高閣或者備而不用。應當指出,這種理解有些過于片面,刑罰適應性命題不僅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意義,而且也具有豐富的實踐品格。該命題可以協調確定性和靈活性間的緊張關系,避免立法的僵硬化和過于活性化,規范并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從而避免司法者在刑罰執行中恣意妄為。刑罰適應性還應當同時確立一些原則,如禁止過度適用刑罰、刑罰謙抑、刑罰人道、刑罰代價、刑罰公開等。刑罰適應性首先是一種理念,也是一種理論。在此基礎上,需要將這種應然層面的“當為”轉變為實然層面的“存在”。在這一過程中還需要創設一套具體制度,從而最終落實到刑事司法制度實踐層面。此外,刑罰適應性在刑罰適用過程中也要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運行模式和行為規范,既不能迷信刑罰萬能論,也要擯棄刑罰無用論,并且要將刑罰適應與罪刑法定、罪刑均衡以及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刑罰均等)等刑法基本原則結合起來。
最后,刑罰適應性應當要有一套相應的機制和程序為依托,要在刑罰適應性概念確立的前提下建構一種適應性的機制,并且要有一套完整的程序保證刑罰適應性機制的正常運行。刑罰適應性概念一經確立,要盡快形成一種適應性的機制,不僅要在刑罰制定、刑罰裁量和刑罰執行各個環節中建立相應的運行模式和行為規范,而且還要有一套程序來保障刑罰適應性的規范運行。這里需要明確,應當樹立實體規范和程序保障同等重要的理念。因為如果沒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程序來保障刑罰適應性機制的規范運行,那么刑罰適應性機制的建構也不會長久持續下去。
刑罰適應性的外延,是指刑罰適應性概念所確指的對象的范圍。刑罰適應性的外延包括與刑罰適應性命題相關的刑法之內與刑法之外的一些重要問題。適應性的實質,是在確定性和靈活性之間實現平衡關系,以體現現代社會中刑罰的核心特性。總體而言,刑罰的適應性較之傳統的、規范的定罪問題,內容更加紛繁龐雜,外延也更為寬廣。
首先,刑罰適用需要與經濟發展相適應。經濟發展客觀上加速刑罰變革,一方面,國家對懲治犯罪投入的財力得到極大增強,經濟發展同時也帶來監禁場所的改良。另一方面,現代社會經濟的發展必然帶來經濟犯罪等法定犯的大量增加。對于法定犯,除判處一定期限有期徒刑外,還要對其判處財產刑和資格刑,直接在經濟上消滅其犯罪欲念和再犯能力。由此可見,刑罰體系和種類的各種變化受經濟發展的影響較為顯著,刑罰適應性高度契合經濟發展程度,現代社會中的刑罰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在為法治國家的經濟發展保駕護航。其次,刑罰適用需要與政治文明相適應。刑罰不僅要求實現平等和人道,也應當追求和向往文明。刑罰與政治文明的適應主要體現為:需要科學合理地制定具體刑罰制度,至少要在形式上與政治文明的精神相契合;在具體司法裁量適用刑罰時做到公開透明。適用刑罰公開、明晰、科學、合理,也被認為是政治文明在刑罰領域的具體體現;在刑罰執行中,平等性和人道性不可或缺。例如,對于死刑的執行方式應當做到人道;應盡可能保障服刑人員的基本權利,要繼續健全其權利保障體系,深入擴展其權利空間,重點完善其訴冤機制,并保障其依法獲得法律援助的權利等。再次,刑罰適用需要與社會發展相適應。為推進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需要運用刑罰合理、有效且及時地組織對犯罪的反應。〔8〕參見王祿生:《論法律大數據“領域理論”的構建》,載《中國法學》2020 年第2 期。對此,汪明亮教授提出:“刑事立法刑罰模式化是犯罪控制刑罰模式在刑事立法中的體現。當前刑法立法犯罪化趨勢與刑法謙抑性并不必然對立、修改法定刑不等于重刑主義。刑事立法應堅守一種守底限的刑罰模式。”〔9〕參見汪明亮:《刑事立法刑罰模式化——以〈刑法修正案(十一)〉為視角》,載《蘇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 年第5 期。此外,嚴重侵害社會穩定和特定群體人身安全的極端暴力犯罪還時有發生,這不僅需要運用刑罰從重從快加以處置,同時也需要對刑罰加以及時調整和變革。只有這樣,刑罰的各種變革才能做到與時俱進,才能真正做到與社會發展相適應。最后,刑罰適用需要與國際刑罰發展趨勢相適應。當前,非犯罪化、刑罰輕緩化已成為國際社會刑罰發展的趨向,我國也不能全然無視這一刑罰發展趨勢。〔10〕參見于陽:《我國刑罰體系之適應性調整研究》,載《東方法學》2016 年第1 期。近年來,我國刑法非犯罪化進程相對緩慢,像刑法修正案中新增的危險駕駛罪、代替考試罪、冒名頂替罪等更多地是在迎合社會治理的緊迫需要。刑法作為最后保障法,理應在最后時刻發揮功效,而不能過早介入。此外,國際社會盛行的非刑罰化、輕刑化思潮也深刻影響著我國的刑罰制度,這也是刑法謙抑的具體體現。因此,在制刑、量刑和行刑等環節應逐步體現非刑罰化和輕刑化的刑罰發展理念。在出罪機制不暢通時,應當更多的考慮適用免除刑罰或者從輕、減輕處罰情節,使刑罰與國際刑罰發展趨向相適應。
日本學者大谷實教授指出:“刑事政策是國家和地方公共團體通過預防犯罪,維持社會秩序穩定、安寧所采取的一切措施。”〔11〕[日]大谷實:《刑事政策學》(新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3 頁。在我國,刑事政策是指黨和國家針對犯罪問題所作的集中反應。刑事政策反映了一個國家特定時期的社會治安狀況及總體的犯罪態勢。我國的刑事政策大體上歷經三個階段,即“懲辦與寬大相結合”“嚴打”以及“寬嚴相濟”。每一階段的刑事政策都是國家在特定時期對犯罪活動進行治理的政治決策的集中體現。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到21 世紀初,國家主要采取“嚴打”的刑事政策。當時的社會治安狀況嚴重惡化,青少年犯罪呈幾何倍數增長,個人極端暴力犯罪時有發生。面對這種嚴重惡化的社會治安態勢,犯罪治理工作被提升到國家戰略層面。在“嚴打”期間需要從重從快打擊各種犯罪活動,需要從嚴懲處各類犯罪分子,這也成為當時社會現實的一種迫切需求。〔12〕葛磊:《刑罰控制策略研究——以刑罰變革為背景》,法律出版社2020 年版,第142-145 頁。21 世紀初,隨著社會治安狀況的明顯好轉,國家的刑事政策也有進一步調整的必要。2005 年12 月,在全國政法工作會議中,首次提出應當強調貫徹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并具體指出其內涵為區別對待刑事犯罪,不但要以對犯罪行為的嚴厲打擊和有力震懾來維護法律制度的尊嚴,也要盡量減少權益沖突與社會對抗,并且要盡可能促進消極因素向積極因素的轉變,同時做到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吳宗憲教授指出:“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出臺,具有深刻的社會背景,如體現了創建和諧社會背景下的刑事政策調整;對以往片面注重嚴厲打擊犯罪的刑事政策的糾偏;對于犯罪現象日益復雜化的及時回應;對刑罰資源、社會資源、刑事司法資源的有效節約;公眾對于犯罪容忍度增強后的適當調整。”〔13〕參見吳宗憲:《解讀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 年第1 期。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是我國社會各界共同的智識成果,代表我國刑事政策最新的發展趨向。一個國家特定時期的刑事政策應與當時社會治安狀況和犯罪態勢保持一致。刑罰作為犯罪后刑事制裁的主要方式,必然要受到刑事政策的影響和制約。〔14〕參見姜瀛:《我國醉駕的“嚴罰化”境遇及其結構性反思——兼與日本治理飲酒駕駛犯罪刑事政策相比較》,載《當代法學》2019 年第2 期。刑罰需要做到與國家特定時期的刑事政策相適應。
刑罰制定與犯罪性質相適應重點關涉制刑的公正性以及刑罰配置的合理性問題。刑法將一個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法益侵害性)的行為規定為犯罪后,必然面臨著給其匹配相當刑罰的任務。行為人實施的危害行為被刑法規定為犯罪,同時就要承擔刑事責任,這僅是從價值層面對該行為所做的否定性評價。而要在事實層面給予否定性評價,就要求行為人承受與其犯罪行為相適當的刑罰之苦。一般情形下,犯罪人并不在乎對其行為否定性評價的嚴厲性,也不在乎對其犯罪行為性質認定的嚴重程度,他們最在乎的是對其行為所判處刑罰的嚴苛性。具體而言,犯罪人通常會因為量刑過重而提起上訴,極少數人會因為認定罪名有誤而提起上訴。即便有,更多的情形也是寄希望于通過變更罪名而得到從輕、減輕處罰。這樣一來,為某種犯罪行為配置科學合理的刑罰就非常重要。例如,法定刑幅度的確立,法定最高刑與最低刑的厘定,重罪能否設置無期徒刑或者死刑,輕罪能否設置管制和拘役,是否需要增設財產刑,是否需要增加剝奪政治權利,這些刑罰量的配置與刑種的增設都需要重點考量。此外,法定刑的設定首先需要考慮與犯罪本身的性質相適應,以此體現刑罰的公正性。個罪間法定刑的設置也存在是否合理的問題,對于刑法保護法益接近的犯罪也要特別注意刑罰相互間的適當銜接。〔15〕參見黃曉亮:《論完善我國現行刑罰體系的原則與思路》,載《當代法學》2010 年第1 期。
至于刑罰制定與具體罪行的適應,重點仍是需要契合罪責刑相適應的刑法基本原則。實際判處的刑罰,需要同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被告人的刑事責任相適應,即以行為人的主觀惡性與人身危險性為根據,判處與之輕重相稱的刑罰。〔16〕參見黎宏:《刑法學》(第二版),法律出版社2016 年版,第26-27 頁。罪責刑相適應作為一項刑法基本原則,既貫穿于整個刑法適用全過程,亦是刑法內在精神的集中體現。〔17〕參見周光權:《刑法總論》(第四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 年版,第56-58 頁。刑罰適應性更多的時候可以被視為是刑罰適用中的一項具體原則。因此,需要以刑罰適應性為原則,突出強調該原則在刑罰適用中公正而合理的實現。由此可見,刑罰適應性是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在刑罰適用領域的直接體現。筆者認為,刑罰與犯罪性質的適應主要是制刑問題,而刑罰與具體罪行的適應則是量刑是否公正合理的問題。刑罰與犯罪性質相適應,是指對于具有同類性質的犯罪而言,要保證其刑罰量之間的差異性,這種差異體現出制刑的公正性與合理性。而刑罰與具體罪行的適應,則強調的是罪刑間具有的均衡性,即要在解決定罪問題之后再考慮如何公正量刑。犯罪行為對社會公共利益所造成的危害愈大,驅動社會個體實施犯罪行為的力量愈強,制止其犯罪的舉措也應當愈加有力。因此刑罰應當與犯罪相稱。刑法理論與實踐是以罪刑二元關系為基石進行建構的,刑罰與具體犯罪的適應對于刑法保持相對穩定狀態會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一般情形下,量刑影響行刑的實際效果,行刑也會對量刑形成一定制約。當然,量刑本身也會對定罪起到反制作用。刑罰執行與行刑方式的適應也是重要的行刑問題,包括行刑合法、行刑公正以及行刑科學性、行刑合目的性等。刑罰在制刑中的體現是法定刑,在量刑中的體現是宣告刑,在行刑中的體現就是實際刑(實際執行刑罰)。在多數情形下,刑法規定有一個或多個法定刑幅度,或者規定一個相對確定的法定刑,供法官根據案件實際情況從中選擇合適的刑罰量。法官的終審量刑宣告一經生效,法定刑就會轉化為具體明確的宣告刑,即由相對的“幅”變為具體的“點”。〔18〕參見于陽:《量刑規范化之適應性調整研究》,載《政法論叢》2018 年第4 期。此外,刑罰實際執行和宣告刑也會有些差異,根據罪犯的再犯人身危險性評估以及罪犯改造和教育的實際狀況,在具體刑罰執行中也有可能對其裁定減刑和假釋。罪犯在勞動改造中有可能因為具有立功表現而獲得減刑,也有可能基于國家特殊政策需要而獲得特赦。對此,王瑞君教授指出:“有必要在國家層面對刑罰附隨后果予以緩和與松綁,整體提升刑罰附隨后果制度的設立層階,體系性地構建刑罰附隨后果制度,改進和優化其具體內容,合理地控制禁止和排斥的范圍,理性地給予受過刑罰的人員以出路。”〔19〕參見王瑞君:《我國刑罰附隨后果制度的完善》,載《政治與法律》2018 年第8 期。
此外,刑法條文規定和刑事判決書上的“紙面上的刑罰”同實際執行的刑罰存在一些差異。行刑過程中的變更制度(減刑、假釋、赦免等)對制刑和量刑起到調控和修正作用,是刑罰適應性在行刑中的具體實現,也是刑罰執行與行刑方式相適應的直接體現。此外,減刑、假釋等刑罰變更執行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也潛藏著破壞行刑公正和違反罪刑法定的危險,包括死刑的立即執行與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緩刑和實刑的選擇等,其具體的適用標準較為模糊,這些內容也很難在刑法條文、司法解釋中有很清晰的表述。〔20〕參見繆愛麗:《刑罰權的運行機制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57-59 頁。為確保適用的準確性,行刑制度在實際運用過程中,刑罰適應性可以對此提供一些理念與制度、技術和方法的指導。在減刑、假釋和赦免的適應性調整中,通過改造減刑制度、釋放假釋功效、激活特赦制度,以此確保刑罰執行的公正性。此外,還需要明確死刑立即執行與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的具體適用標準。當然,也需要在自由刑實刑與緩刑之間明確適用界限,以進一步體現出刑罰適應性。緩刑是刑罰輕緩化的體現,不能因為判處刑罰相對較輕,宣告緩刑的標準模糊不清,進而任由法官宣告緩刑。在刑事司法實踐中,要堅決杜絕那種只要是能達成刑事和解、賠償被害人、取得被害人諒解的案件(而較少考慮案件實際狀況和其他量刑情節),法官就盡可能予以宣告緩刑的不當做法。
在刑罰論研究領域,存在著既相互統一、又相互對立的一系列刑罰關系范疇。主要包括刑罰的成本與效益、報應與預防、威懾性與寬和性、懲罰性與人道性、公正性與個別化等。每組關系范疇之間往往需要相互結合才能彼此論證和闡釋清楚。刑罰適應性命題所涵蓋的作用和意義、理念和價值正好能夠起到協調這些關系范疇的積極作用。
刑罰的成本,是指在刑罰適用過程中所需要投入的全部費用。在各種類型的刑罰成本中,刑罰預期成本是一個重要概念。通常認為,刑罰預期成本即為各種犯罪之“價格”。在犯罪市場中,潛在的犯罪主體也會對犯罪的“價格”即預期刑罰成本的變動作出反應。所以刑法通過調整犯罪的“價格”,可以調控犯罪的數量。一般認為,犯罪的現實成本是由犯罪人自己控制。國家雖然也可以調控這種成本,但總體上國家對犯罪現實成本的干預力度非常有限。國家通常能夠以提高逮捕率、定罪的可能性或者刑罰的嚴厲性程度為手段,提升犯罪的“價格”,進而減少犯罪的“供給”。當然,這同時也意味著國家需要投入更多的資源,而這種資源(構成社會意義上的刑罰成本)永遠是稀缺的,因此需要考慮如何合理配置以達到效率最大化。〔21〕參見沈海平:《尋求有效率的懲罰——對犯罪刑罰問題的經濟分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139-140 頁。因而對于犯罪,如何選擇合理的刑罰預期成本,以及如何選取合適的逮捕、定罪幾率和刑罰嚴厲程度的組合,是刑法的經濟分析理論需要重點研究的問題。
刑罰的效益,一般是指國家通過運用刑罰的制定、適用、執行以及其強制力等自身成本,而獲得對犯罪人應當產生的處罰效果和促使人們不去實施犯罪或不再實施犯罪的效果。韓軼教授指出:“刑罰的效益也可以是指在刑罰立法和刑罰司法活動中,用最少的投入取得最大、最佳的效果和利益。刑罰的效益同時也是國家制刑、量刑和行刑所產生的符合立法者、司法者主觀上預期的客觀效果和收益。”〔22〕韓軼:《刑罰目的的建構與實現》,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50-53 頁。同時,也有必要明確區分效益和效率這兩個含義極為接近的概念。刑罰的效益與效率雖密切相關,但又有所不同。有效率未必有效益,但有效益則必有效率。此外,效率一詞更加強調時間方面的節約,通常體現于單位時間內的工作量,而效益一詞則側重于結果方面。國家司法資源的有限性以及犯罪人權利意識的不斷提高,要求保持刑罰高效運作并產生良好的效果,因此效率價值便成為刑罰執行中的基本價值。〔23〕參見賈長森:《刑罰效率價值的理論建構及執行優化》,載《法律科學》2020 年第2 期。刑罰的效益亦是刑罰的價值之一,刑罰效益的基礎就是通過對犯罪的懲罰和預防避免刑法所保護的社會關系受其侵犯,實現刑罰預防犯罪的功能或效果。雖然刑罰之犯罪預防功能或者效果是刑罰效益的重要內容,但并非刑罰效益之本體,因為刑罰的功能或效果僅僅是刑罰所具有的預防犯罪的作用。然而,刑罰的效益則是以刑罰的功能或效果作為使用刑罰的產出或收益,同時以刑罰對犯罪人權利的剝奪作為使用刑罰的投入或成本進而得出的投入與產出之比。
刑罰的適用必然伴隨著相應的成本支出與收益獲取,這種成本會因為對案件的確定性、及時性、預防性和刑罰種類的選擇而有升有降。追求刑罰之效益,并非片面地強調壓縮刑罰的成本支出而輕視刑罰實施的效果。在刑罰的歷史中,主導性刑罰從生命刑(包括肉刑)發展到自由刑,再到罰金刑,刑罰的演進邏輯應當是圍繞著經濟性鋪陳開來的,謀求刑罰效益的最大化為刑罰的進化提供了強大動力。〔24〕參見沈海平:《尋求有效率的懲罰——對犯罪刑罰問題的經濟分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87 頁。當然,在刑罰的成本和效益之間也要遵循刑罰的適應性,刑罰的成本并不是投入得越小越好,而是要在滿足司法公正和基本實現正義的前提下追求一種適度,并在此基礎上追求刑罰效益的最大化。
刑罰的報應與預防是刑罰中最為重要的一對關系范疇。報應論強調犯罪是一種惡,刑罰雖然也是惡,但它是國家和社會對犯罪這種惡的報應,國家對犯罪人所施加的刑罰之惡,以恢復和維護被其實施犯罪之惡所侵害的法律秩序為重要目的。已經有犯罪事實發生并實際控制住犯罪人,國家才能夠發動刑罰權,實然之犯罪是國家發動刑罰權的唯一根據。在罪刑關系上,主張罪刑要均衡、對等,以求公平正義,保障人權。正因為報應論強調刑罰與犯罪之間應當存在比例關系,以達到罪刑均衡,所以其對于推動各國法律文明之進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主要的不足之處在于它過分地注重對犯罪的報應。說它完全排斥功利性是不正確的,但說它沒有注重刑罰的功利性倒也沒錯。〔25〕參見徐久生:《刑罰目的及其實現》,中國方正出版社2011 年版,第71 頁。
雖然報應與預防的蘊意不盡相同,但二者之本質卻有相通相容之處。報應主義側重刑罰之正當性,強調不可為達刑罰之功利目的而與其正義性相悖。〔26〕參見邱興隆:《刑罰理性辯論——刑罰的正當性批判》,中國檢察出版社2018 年版,第45-52 頁。然而,以遵循刑罰之正義性為前提,報應目的亦可兼容預防思想。相應地,預防主義側重刑罰之功利性,強調不可為了達到刑罰之報應目的而罔顧其功利性。但是,以不違反刑罰功利性為前提,預防目的亦可兼容報應思想。所以,應當認為既不存在脫離了預防思想的絕對報應,也不存在脫離了報應思想的絕對預防。“從更深層次上講,報應與預防的關系是正義與功利的關系,報應體現了刑罰的正義性,正義要求某一事物的存在要有其內在的正當根據。表現在刑罰上,就是刑罰必須建立在罪有應得的基礎上。報應是決定著刑罰正當性的目的,是刑罰保障機能的體現。預防體現了刑罰的功利性,功利是以‘最大多數人最大幸福’為目的,為實現這一目的,可以付出一定的代價而不失其正當性。表現在刑罰上,就是刑罰必須以預防犯罪為根據。”〔27〕參見陳興良:《本體刑法學》(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512-515 頁。預防決定了刑罰之效益性目的,進而反映出刑法的保護性機能。我們追求的應當是公正的功利。由此可見,報應是刑罰正當性與其保障機能的體現,對刑罰加以前提性限制;預防則體現刑罰的功利性,為刑罰賦予價值性追求。
在刑罰的適用中,以行為人犯罪為前提而對其施加懲罰,反映出刑罰報應之正當性;為使行為人和其他人未來不再犯罪而對其施加懲罰,則反映出刑罰預防之合理性。在刑罰的確定性與靈活性中,要以刑罰的確定性為主、靈活性為輔,并且靈活性要受確定性限制。至于報應與預防之位階關系,當明確報應為主、預防次之。換言之,預防理應為報應所限,不超越報應限度的預防才是功利且公正的。反之,超越了報應限度的預防雖有功利性卻缺乏正義性。刑罰確定性與靈活性之間存在的緊張關系要由刑罰適應性來調和。同樣地,刑罰適應性也可以調和刑罰的報應與預防之間的關系,需要注重報應與預防的有機統一,同時堅持以報應為主、預防為輔。在刑罰具體適用中應提倡報應目的占主導地位,預防目的居于附屬地位,以此保證刑罰的正義性與功利性。
有學者提出:“刑罰威懾由于依托于潛在犯罪人對刑罰的主觀感知因而具有復雜的因果路徑,其可以通過嚴厲性、確定性以及及時性三個維度對犯罪發揮遏制作用。”〔28〕參見吳雨豪:《刑罰威懾的理論重構與實證檢驗》,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20 年第3 期。一般而言,刑罰的威懾性在某種程度上主要借助刑罰的嚴厲性。刑罰的一般預防在于在刑法中規定刑罰威懾,用刑罰的科處和執行所具有的威懾效果,以震懾罪犯之外的普通民眾。〔29〕參見邱興隆:《刑罰理性評論——刑罰的正當性反思》,中國檢察出版社2018 年版,第29-34 頁。但由于一般預防作為純粹的威懾措施,統治者為了實現較好的一般預防效果,較容易制定和適用超過實際需要的刑種及刑罰體系,從而在刑罰適用中表現得更為功利。〔30〕參見徐久生:《刑罰目的及其實現》,中國方正出版社2011 年版,第70 頁。刑罰的威懾性總是由國家進行的報應來實現,同時它也絕對地禁止個人實施報復行為。國家在實施報應時對各種有危害性的行為要做整體考察(而受害人在實施報復時面對的則是個別事件及個別人)。同時,國家要針對危害性大小不同的行為設置一個在嚴厲程度上等差有別的梯度型報應措施體系,這樣才能使報應具有合理的邊際威懾效果。〔31〕參見沈海平:《尋求有效率的懲罰——對犯罪刑罰問題的經濟分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82 頁。而個人實施的報復行為則根本不會產生刑罰威懾性的效果。
刑罰的寬和性主要體現為刑罰的輕緩化。刑罰的輕緩化在刑法立法上主要體現為構建輕刑化的刑罰結構,在刑事司法中則表現為盡最大限度地對犯罪人處以輕刑以及日益發展的非刑罰處罰措施的刑罰改革趨向。刑罰輕緩化可能包括以下含義:“刑罰輕緩化以某行為已經構成犯罪為前提;刑罰輕緩化是與刑罰嚴厲化相對應的概念;刑罰輕緩化是一個動態的過程;刑罰輕緩化在總體上呈現出由重到輕的演變趨勢。”〔32〕馮殿美、侯艷芳、李震:《和諧語境中的刑罰輕緩化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3-5 頁。此外,貝卡里亞認為:“如果刑罰所附帶的惡果較之犯罪所帶來的益處更大,刑罰便可收獲其效果。此種刑罰的惡果中應該包含兩個重要內容,一為刑罰的堅定性,二為犯罪既得利益的喪失。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多余的,因而也就是暴虐的。”〔33〕參見陳雪:《刑罰、持續性以及現代監獄制度——讀〈論犯罪與刑罰〉》,載《政法論壇》2019 年第6 期。刑罰的寬和性要求刑罰要輕緩,要盡可能地減輕刑罰的殘酷性。然而,減少刑罰的殘酷性是權力結構必然要作出的妥協。就某種意義而言,貝卡利亞促成了刑罰觀念的歷史性轉變,由于他所倡導的寬緩的刑罰政策,也由于他的功利主義理論擺脫了此前刑罰不具備選擇性的理論窠臼。因此,在刑罰的威懾性與寬和性之間,也需要進一步的調和,需要在刑罰適應性機制下追求一種刑罰的適度。刑罰適度是指對犯罪人適用的刑罰的輕重要適度,要與其罪行的輕重相適應。刑事司法實踐證明,為了實現刑罰適用預防犯罪的最佳社會效果,刑罰不僅要及時、不可避免,而且還要適度。這里需要明確的是,對犯罪人適用的刑罰并非“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報復刑。只要對于犯罪人適用的刑罰具有足夠的嚴厲性,從而對犯罪人與社會上的“潛在犯罪人”具有相當的威懾力即可,只要使人們和犯罪人本人從心理上感受到應有的刑罰,并無重罪輕判或輕罪重判的感覺即可。
實現刑罰懲罰性的主要途徑是剝奪犯罪人的某種權利或者權益。同時,刑罰的懲罰性又與刑罰的適當性之間存在著必然性聯系。在適用的刑罰過輕的場合中,犯罪人無法感受到刑罰的威懾力,在其頭腦中自然會形成這種思想:通過實施犯罪行為而獲得的快樂遠大于不犯罪而感受到的痛苦。相反,在適用的刑罰過重的場合中,司法機關加重了剝奪犯罪人某種權利或者權益的力度,這將使其產生強烈的不公平感,從而加重其報復心理。從法律經濟學的視角來看,刑罰的懲罰性同樣有必要與犯罪者犯罪行為造成的客觀嚴重后果以及其主觀惡性相一致,它唯一的訴求就是在滿足打擊和預防犯罪目標的前提下,使刑罰付出的成本最小化。但若片面地追求減少成本支出而忽視刑罰適當性這一懲罰原則,就必然要在將來投入更多的資源以彌補過去和現在所犯的錯誤。〔34〕參見李威:《刑罰成本結構優化——以經濟效益為視角》,載《湖北警官學院學報》2012 年第2 期。
在現代文明社會,人道主義已然成為刑法所追尋的重要價值目標之一。然而,刑罰作為對犯罪的反應,其本身就是一種痛苦。正因為痛苦是刑罰的本性,所以不管刑罰如何輕緩,多么合乎人性,也必然要具備痛苦這一本質屬性,否則,刑罰便不成其為刑罰。問題僅僅在于:怎樣將此種痛苦限制于人類尊嚴所能接受的程度之內,這便是刑罰人道性意義之所在。〔35〕參見陳興良:《刑法的價值構造》(第三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387-405 頁。包雯教授等指出:“刑罰的人道主義立足于人性,人性的基本要求是人類基于良知而在其行為中表現出善良與仁愛,刑罰的人道主義應當建立在寬容的基礎之上。”〔36〕包雯、李玉華等:《21 世紀刑罰價值取向研究》,知識產權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4 頁。法律的寬容是社會寬容的制度確認,但寬容不是縱容。要通過人道主義的刑罰,將教育和懲罰有機結合,以使犯罪人的心靈受到觸動和感化,進而達到改造的目的,同時減少犯罪人的暴力對抗。因此,在將刑罰適用于犯罪人時,要以犯罪人和被害人為目的,一方面要盡一切可能幫助犯罪人自我實現和復歸社會,另一方面也要使被害人獲得相應賠償,恢復被犯罪所破壞的社會和諧,這也是刑罰人道性最直接的體現。即對罪犯施以刑罰時,應當維護其合法權利,尊重其人格尊嚴,徹底摒棄殘忍的、野蠻的、落后的刑罰措施,對其適用人道主義處遇,同時需要強調對被害人合法權利的維護。〔37〕參見馮殿美、侯艷芳、李震:《和諧語境中的刑罰輕緩化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 年版,第101-102 頁。刑罰的懲罰性和人道性是相互對立、相互統一的。犯罪是一種惡,刑罰也是一種惡,二者不同的是,刑罰的惡是對犯罪的惡的壓制和矯正,因而刑罰的惡也有其自身的正當性,但它只有在國家授權的前提下才能合法的行使。從某種意義上講,刑罰的惡是對犯罪的惡的一種否定之否定。刑罰作為一種惡自然要強調它的懲罰性,但也要注意到刑罰的人道性的一面,不可顧此失彼從而走向極端。在刑罰的懲罰性和人道性之間,也要強調刑罰的適應性。
公正一般與社會的基本制度相關聯。基于此,設定社會成員之間的權利與義務,以使有限的資源與利益在不同的群體與個體之間得到妥當安排。〔38〕參見韓軼:《刑罰目的的建構與實現》,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38 頁。刑法作為社會規則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其所調整的社會關系較之其他規則更為廣泛,其強制性之嚴厲也為其他規則所難以企及。因此,公正性也理應成為刑法的重要基本價值之一。應當指出,刑法公正在整體公正體系中至關重要。因為,刑法公正與否往往與公民的生命、健康、自由、財產等重要權利之享有、使用、保護等密切相關。同時,刑法公正也是實現社會中其他一切公正的最后防線和最強保障力量,而刑法公正的基本訴求就是平等、公平。刑法正義就在于平等地懲罰犯罪人,公平有效地威懾犯罪、矯正犯罪人,以維護秩序,保護自由。〔39〕參見李寶忠:《刑法的價值體系及其取向》,人民出版社2010 年版,第125 頁。自然地,刑法公正必然包含了刑罰的公正。
刑罰個別化,是指法官在將刑罰適用于犯罪人時,要以其人身危險性為重要依據。在考量罪犯人身危險性程度的基礎上對其適用與之相適應的輕重有別的刑罰,以期達到教育、改造犯罪人的效果,使刑罰的特殊預防目的得以實現。〔40〕參見邱興隆:《刑罰理性泛論——刑罰的正當性展開》,中國檢察出版社2018 年版,第44-47 頁。因為罪犯的人身危險性程度或者再犯可能性大小通常能夠反映在其個人基本情況之中。所以,為使刑罰得到正確適用,就有必要對罪犯進行“人格調查”。具體而言,就是要詳細調查犯罪人的性格、身心健康狀況、人生經歷、受教育程度等“個人情況”,這便是刑罰個別化原則的全部含義。筆者認為,刑罰個別化以犯罪人人身危險性為基礎。而如何確定人身危險性的大小并不存在統一標準,在制刑、量刑和行刑時,應當考慮人身危險性的大小。刑罰個別化原則一方面強調要區別對待不同的犯罪者,以保證刑罰適用的有效性與合理性,進而避免刑罰的濫用。〔41〕參見賈國發:《試論刑罰個別化與法官自由裁量權之規范》,載《當代法學》2012 年第4 期。另一方面,它也表明刑罰的適用應當與教育、改造罪犯所需要的限度相稱,側重于刑罰的特殊預防功能,因而具有較為重要的價值。〔42〕參見王恩海:《刑罰差異性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46-50 頁。基于刑罰個別化原則,刑罰的具體適用,包括刑罰的制定、裁量和執行,需要充分考察犯罪行為和罪犯的具體情況,并與之相適應。〔43〕參見于陽:《量刑規范化之適應性調整研究》,載《政法論叢》2018 年第4 期。由此可見,刑罰的個別化的實現,意味著要對罪犯的人格進行刑罰價值方面的評判,同時強調刑罰與罪犯人身危險性相適應。現在,各國刑法普遍規定了緩刑和假釋,許多國家還規定有不定期刑、保安處分以及行刑中的“累進處遇”制度,這些都是受到刑罰個別化原理影響后產生的效果。最后,在刑罰公正性和刑罰個別化的關系辯證中,刑罰適應性的原則和理念也得到更進一步的驗證和體現。刑罰的公正性首先要求刑罰要平等,并在此基礎上倡導刑罰要適度,因為超過必要限度的刑罰本身也是一種不必要的“惡害”。刑罰的個別化建立在人身危險性評估的基礎上,針對不同的犯罪人判處不同的刑罰,追求的是一種實質上個案的公正,而刑罰公正性追求的是一種整體的形式上的平等。因此,刑罰的個別化并沒有破壞刑罰的公正性,二者之間并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
適應性是現代社會的核心特性,在刑罰論研究中也必然會涉及適應性的問題。刑法只是社會法律生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法治社會也僅僅是現代社會的一種表現方式。再從邏輯上歸納分析,刑罰適應性作為刑罰核心特性的命題可以基本確立。刑罰確定性和刑罰靈活性是刑罰基本特性中既相互對立又相互統一的一組關系范疇。在邏輯上二者之間具有一定的緊張關系,這種緊張關系的消解需要建構一種內在的適應性調處機制,刑罰適應性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消解刑罰基本特性間的緊張關系。刑罰適應性概念的提出既注重對具體問題的分析解決,也基本滿足刑罰本身對制度實踐理性的價值追求。因此,應當在刑罰論研究中提倡并踐行刑罰適應性的理念、理論、制度及其相關命題。
刑罰的基本特性包括刑罰的確定性和刑罰的靈活性,刑罰的確定性由刑法的確定性所演繹,而刑法的確定性由法律的確定性而生發。刑罰確定性的內涵、外延、作用、意義和價值皆可從法律的確定性命題中找到相關的理論支撐。刑罰的靈活性與法律的靈活性的演繹進程也是如此,而刑罰的確定性與刑罰的靈活性間的辯證關系亦可以從法律的確定性與法律的靈活性中追尋到答案。刑罰的確定性與靈活性雖然同為刑罰的基本特性,但是二者之間存在邏輯上的緊張關系,這也反映出刑罰基本特性所具有的“兩重性”特征。在刑罰基本特性的辯證關系中,刑罰的確定性側重于體現罪刑法定原則,刑罰確定性與刑罰靈活性之間的此種既對立統一、又相互博弈和限制的緊張關系由此得以確立。
與刑罰確定性和刑罰靈活性概念產生的過程具有內在一致性,刑法的適應性從法的適應性機制中推導而來,而刑罰適應性也不過是刑法適應性在刑罰領域中的具體演繹。刑罰適應性在邏輯思維上強調一種體系化思考,更加注重對具體問題的分析和解決,以此回應法的實踐理性的價值追求。如果說刑罰的基本特性指的是刑罰的確定性和刑罰的靈活性,那么,刑罰的核心特性就是指刑罰的適應性,刑罰適應性也是刑事法治核心價值的體現。由此可見,現代社會的核心特性體現為適應性,而刑罰適應性既是刑罰的核心特性,也應當是刑事法治的核心特性。因此,刑罰適應性亦可以作為現代刑事法治社會的核心特性。
刑罰適應性是現代社會的核心特性——適應性在刑罰領域最直接、最具體的體現。為什么要在刑罰中確立適應性的概念?對此,周少華教授指出:“由于刑法只能以類型化的方式為人們提供規范指引,并且法治的一系列形式化原則要求刑法必須具有確定性。因此,在刑法的抽象性、一般性、靜止性與社會生活的生動性、具體性、變化性之間,始終存在一種緊張關系。”〔44〕參見周少華:《法律之道:在確定性與靈活性之間》,載《法律科學》2011 年第4 期。在現代社會中,法律與現實社會生活之間存在的這種緊張關系雖然在追求合法性與合理性相統一的法律實踐中可以盡力去緩和,但卻始終無法達到完全消解的理想狀態。并且,即使是在刑法規范的內部,刑罰的確定性與靈活性之間也存在某種邏輯上的緊張關系。一方面,只要國家還借助于刑罰這一制裁措施處理社會中的各種犯罪問題,刑罰的適應性問題就會始終存在;另一方面,立法者、司法者以及執法者也需要持續地在刑罰的確定性與靈活性之間尋求一種平衡。由此,適應性的生命力得以較長久地保持,而適應性的法律實踐價值也得到進一步地彰顯。此外,我國刑法學界十余年來形成的一個重要的學術焦點就是形式刑法觀與實質刑法觀的學術論爭。形式理性和實質理性統一于實踐理性,而在法律的確定性與靈活性之間還應當存在著一種適應性機制。〔45〕參見周少華:《刑法思維的理論分野及其思想資源》,載《環球法律評論》2012 年第4 期。刑罰適應性只不過是現代社會核心特性在刑罰領域的一個基本縮影,或者說是一種具體實踐。筆者認為,適應性是與實踐理性相互契合的一個概念,適應性的命題也在實踐理性的理論支撐與智識供給下得以確立。刑罰適應性可以在刑事司法實踐中游刃有余地馳騁并且能夠得到更進一步的、有效的檢驗。
首先,刑罰適應性命題的提出,直接提升了刑罰論研究的理論品味,豐富和拓展了刑罰理論的研究視域,也進一步提升了刑罰制度應有的彈性和張力。目前國內的刑法學研究,學術研究的主流或者說學者研究的精力主要集中在犯罪論研究(以德日等外國刑法學為研究背景)以及刑法分論(個罪刑法教義學分析)等具體問題研究上,而刑事責任論和刑罰論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研究相對滯后。此外,國內刑法學界對刑罰問題的研究也帶有一些偏見,認為刑罰問題主要是一個司法適用的實踐層面的問題,由于沒有過多的理論可以進行研究,故最好不要做太過抽象的討論,這或許也是國內近年來刑罰論問題研究停滯不前的一個重要因素。當前,刑罰制度正在逐步適應社會情勢變遷,如果說行刑社會化體現了開放社會中的刑罰趨勢,那么刑罰適應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現代社會刑罰的基本精神和發展趨向。刑罰適應性命題的適時提出,不僅可以提升刑罰論理論研究的深度和廣度,而且也能積極促使刑事法治實踐邏輯更進一步的生成。
其次,法律的適應性可以調和法律確定性與靈活性之間緊張的邏輯關系。在筆者看來,刑罰適應性的命題至少可以為消解刑罰確定性與刑罰靈活性之間的緊張關系提供一種真實的理論支撐,進而可以發展成為一種新的理論或制度,再去指導刑事法治的實踐邏輯。
最后,刑罰適應性概念的確立,還發揮著正向的作用與意義、理念和價值。刑罰適應性的落腳點在于具體的刑事技術和研究方法層面的創新和設置,為刑法學研究提供了一種真實而有力的存在和支撐。在筆者看來,從應然層面上分析,刑罰適應性既可以是一種相對抽象的理念和理論,也可以體現為一種具體的制度、方法和技術,在制刑、量刑和行刑中均有所體現并發揮其應有作用。具體而言,在制刑中提倡刑罰的適應性,既要強調刑罰的封閉性和穩定性,固化刑罰體系和刑罰結構,又要提倡刑罰制定過程中的開放性和靈活性;在量刑中提倡刑罰的適應性,既要提倡刑事司法具有一定的表面張力,確保法官在司法過程中對于具體個案具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從而踐行司法能動主義,又要堅持運用規范化的量刑方法,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進行必要限制;在行刑中提倡刑罰的適應性,就是要打破行刑中的封閉性,提倡刑罰的寬和性以及行刑的社會化,使得行刑活動在追求文明、公正、平等和開放的基礎上,更加趨于人性和人道。對此,馮衛國教授指出:“歷史對此早已證明,由嚴酷走向緩和、由野蠻走向文明,是刑罰發展的一個基本規律。而從另一個視角看,刑罰的執行經歷了一個由非社會化到社會化、由封閉性走向開放性的進化過程。”〔46〕馮衛國:《行刑社會化研究——開放社會中的刑罰趨向》,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年版,第219 頁。因此,科學的刑罰執行過程也必然會促使國民更加理性的對待犯罪,進而更加人性的對待犯罪人。
刑罰適應性是現代刑事法治社會的核心特性。刑罰適應性命題之提出、概念之界定以及內涵之解讀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與實踐意義。本文通過對刑罰適應性的外延以及刑罰適應性協調的刑罰關系范疇等問題進行思考,進一步確證了刑罰適應性的命題并彰顯其實踐價值。此外,基于刑罰適應性首先是一種理念、一種理論的認識,筆者在本文中更多的側重于對刑罰理念與刑罰理論的探究。但是,受研究主題和研究思路所限,本文對一些具體問題的研究只能淺嘗擱置,這其中主要包括:對刑罰適應性在結合具體案例以闡明如何進一步增強刑罰適用方面存在一些不足;未能完全進入制度實踐層面對刑罰適應性加以進一步落實,缺乏確保刑罰適用具有適應性的具體規則;更多地分析討論了刑罰如何適應的問題,而對于社會各主體(包括國家、刑事案件當事人、社會民眾等)如何適應刑罰的問題關注不夠。對于上述這些問題,筆者將在后續研究中做進一步分析和闡明,以期能夠將刑罰適應性的相關命題更為充分的落實到刑罰適用的各種具體規則和制度實踐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