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渤, 譚宏韜, 林明欣
(1.汕頭市第二人民醫院老年病科,廣東汕頭 515000;2.惠州市中心人民醫院中醫科,廣東惠州 516000;3.中國中醫科學院中醫基礎理論研究所,北京 100700)
糖尿病前期(prediabetes)又稱為糖耐量受損,是一種血糖水平介于正常與糖尿病之間的高代謝綜合征。糖尿病前期患者的血糖水平盡管已超過正常范圍,但尚未達到糖尿病的診斷標準,其臨床表現多不典型,一般無明顯煩渴、易饑、多尿等糖尿病典型癥狀,多見于形體肥胖或超重者[1-2]。2017年中華醫學會糖尿病學分會(CDS)制定的《中國2型糖尿病防治指南》明確提出,糖尿病前期人群是糖尿病高危人群[3]。與正常人群相比,糖尿病前期人群未來罹患2型糖尿病、心腦血管病,以及腫瘤、癡呆等疾病的風險顯著增加[1]。據2010年我國疾控中心聯合CDS開展的近十萬成人糖尿病的流行病學調查結果,并參考美國糖尿病學會(ADA)診斷標準,我國糖尿病前期患病率高達50.1%[4]。我國的一項有關大慶地區糖尿病患者的防治研究表明,盡早對糖尿病前期人群采取生活方式干預,可有效阻止或延緩其進展為糖尿病,并降低其血管病變的發生率和死亡率;而若未能及時對該部分人群進行有效地干預,將有高達92.8%的糖尿病前期患者會在20年內逐步發展為糖尿病[5]。
糖尿病前期可歸屬中醫學“脾癉”范疇[2]。早在《素問·奇病論》對此就有論述:“有病口甘者,病名為何?何以得之?岐伯曰:此五氣之溢也,名曰脾癉……轉為消渴”。盡早對“脾癉”進行干預,避免其進一步發展為“消渴”“消癉”“撲擊”“偏枯”等嚴重疾病,正是中醫的“治未病”思想的重要體現。《素問·八正神明論》提出:“上工救其萌芽……下工救其已成”;藥王孫思邈亦告誡人們應“消未起之患,治病之疾,醫之于無事之前”。未病先養,防患于未然,方為圣人之道[6],故而運用中醫“治未病”思想指導脾癉的防治意義重大。研究表明,采用中醫藥干預手段可有效逆轉糖尿病前期人群的糖代謝異常,進而降低糖尿病的發生率[7-9]。以下基于“痰瘀互結”探討糖尿病前期(脾癉)的中醫藥防治。
1.1 脾癉病位在脾脾癉一詞,源于《黃帝內經》。《爾雅》云“癉,勞也”。《說文解字》中將“癉”釋為“勞病”;房玄齡在《管子·小匡》曰:“過用謂之勞”。故“脾癉”之義可引申為脾過用所導致的疲勞或疾病[10]。《素問·奇病論》中提出:“夫五味入口,藏于胃,脾為之行其精氣。津液在脾,故令人口甘也。此肥美之所發也。此人必數食甘美而多肥也。肥者令人內熱,甘者令人中滿,故其氣上溢,轉為消渴”,提示“過食肥美”乃脾癉之病因所在。《素問·經脈別論》道:“生病起于過用”。飲食不節,嗜食膏粱厚味,以酒為漿,以妄為常,則易勞傷中土,使運化失常、飲食不消、濁邪內生而發病,即如《素問·痹論》所言:“飲食自倍,腸胃乃傷”。故認為脾癉之病位首責于脾。
所謂知常達變,唯有通曉脾臟生理之常,方能理解脾癉病理之變。《素問·玉機真藏論》曰:“脾脈者,土也,孤藏,以灌四傍者也”。《素問·經脈別論》亦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并行”。脾土位中央而養四方,為化生飲食水谷之場所,亦為輸布水谷精微之樞紐。五谷入脾胃,化為精微物質,由脾氣升清,上輸于肺,再通過肺之宣發肅降以灌溉五臟、營養全身。人作為天地萬物中的一員,其經氣運行亦如天地陰陽之更替,“天氣下降,氣流于地,地氣上升,氣騰于天”(《素問·六微旨大論》),周而復始,如環無端。《素問·六節藏象論》載:“五運之始,如環無端”,指出五行相貫,環周如圓[11]。而脾為中宮之土,乃人體陰陽五行圓運動之“中軸”,軸轉輪行則氣機升降協調,水谷精微濡養五臟,糟粕濁氣轉輸腸腑。如若過食肥美,飲食不節,則致脾氣虛衰,中軸不運,升降失序,運動不圓,精微積聚,日久聚而為痰瘀,郁積脾中,發為脾癉。正如李東垣所說:“百病皆由脾胃衰而生也”。
1.2 痰瘀互結,發為脾癉《素問·至真要大論》曰:“諸濕腫滿,皆屬于脾”。當脾旺健運時,運化水飲機能正常,可使五臟六腑免受濕邪之困;若飲食不節,內傷脾胃,運化失職,則水反為濕,谷反為滯,阻遏氣機,津液不行,濕邪困滯,聚而成痰。故而李中梓稱“脾為生痰之源”。王肯堂認為“脾為生化之源,統諸經之血”,《金匱要略注》中也提出“五臟六腑之血,全賴脾氣統攝”。當脾失健運,氣生無源,脾氣固攝之力不足時,血失統攝,溢于脈外,為離經之血,停積體內則成瘀血。
痰源于津,瘀本于血,津血本同源,而痰瘀往往同時為病,互為因果。津、血二者均源于脾胃化生之水谷精微,且依賴脾之升清,以輸布全身。若脾胃運化失常,津液不化則成痰,血行不暢則成瘀。清代唐容川認為“有痰必有瘀,有瘀必有痰”,提出“血積既久,亦能化為痰水”。《諸病源候論》曰:“諸痰者,此由血脈壅塞,飲水結聚不消散,故成痰也”。由此可知痰濁、瘀血并非獨立的病理產物。痰飲為有形之邪,阻礙脈道,又因痰性黏滯,易阻滯氣機,阻礙血行,血運不暢,瘀血內生;瘀阻脈絡,或離經之血壅塞脈道,氣化失宣,津液輸布受阻,釀生痰濁。二者互為因果,相互關聯,纏綿難解,形成互結之勢[12]。
脾癉的病機核心在于痰瘀互結。過食肥甘厚味之人,勞傷脾胃,運化失常,統攝無權,使水濕停滯,血溢脈外,濕聚成痰,血積成瘀;而痰濁、瘀血形成后又反過來困遏脾氣,致使脾氣不升,脾陽不振,氣血津液輸布失常,水谷精微郁積脾中、壅塞脾土則發為脾癉。
糖尿病前期(脾癉)病位在脾。痰瘀既是脾失健運的病理產物,又是致脾更虛的主要因素。久病必虛,久病入絡,痰濁與瘀血相互搏結,貫穿脾癉的始終。因此,“祛痰化濁、活血化瘀”是中醫防治糖尿病前期(脾癉)、延緩甚至阻止其進一步發展為消渴的關鍵治法。
二陳湯是《太平惠民和劑局方》的名方,處方精簡,君臣佐使,各司其職,專治脾失健運、聚濕成痰之證,因此可將其運用于痰飲壅盛之脾癉。二陳湯中半夏、橘紅皆以陳久者良,而無過燥之弊,因此得名為二陳湯。方中半夏為君藥,其性燥辛溫,擅燥濕化痰、消痞散結、降逆止嘔;橘紅為臣藥,為利氣要藥,主“下氣消痰”,功擅理氣寬中,燥濕化痰,二者君臣配伍,有“治痰先理氣,氣順則痰消”之妙義;淡滲利濕之茯苓為佐藥,輔以健脾,能杜生痰之源;甘草補脾益氣,又能清熱解毒,兼能調和諸藥,為方中使藥。桃紅四物湯出自《醫宗金鑒》,因其活血化瘀、養血補血之功效顯著,已作為活血化瘀的經典方劑被歷代醫家推崇,亦適用于久病成瘀之脾癉。桃紅四物湯重在祛瘀。方中的桃仁活血祛瘀,潤腸通便;紅花活血通經,祛瘀止痛;當歸活血補血,補血不留滯,通絡止痛;熟地黃“大補血虛不足,通血脈,益氣力”,功擅滋陰補血;川芎行氣活血,《日華子本草》稱其能“破癥結宿血,養新血”;白芍能斂肝陰,養血和營,防止諸藥過于行散。糖尿病前期(脾癉)屬于小亂已成、大亂未至之期,應當果斷治之以防其變。二陳湯合桃紅四物湯雙管齊下,燥濕行氣、活血祛瘀之力強,能使濁痰化、瘀血去,令脾旺不受邪,故脾癉得愈,變證不生。
患者陳某,女,66歲,2019年1月5日初診,因“發現血糖升高1年”就診。患者1年前單位組織體檢時發現空腹血糖稍高(6.7 mmol/L),曾規律口服西藥降糖3個月(具體用藥不詳),監測空腹血糖仍波動在6.12~6.80 mmol/L,餐后2 h血糖波動在8.0~10.5 mmol/L,遂于2019年1月5日尋求中醫藥治療。初診時癥見:神志尚清,精神較疲倦,形體肥胖,面容憔悴,自覺頭部昏沉,四肢偶有酸麻、蟻行感,夜間尤甚;口干不欲飲,胃納欠佳,失眠多夢,常夢魘,小便頻,大便時干結時溏泄;舌暗紅,舌邊瘀點,苔厚膩、中間微黃,脈細澀。輔助檢查:空腹血糖值為6.15 mmol/L,餐后2 h血糖值為10.5 mmol/L。西醫診斷:糖尿病前期;中醫診斷:脾癉病(證屬痰瘀互結)。治以祛痰化濁、活血化瘀之法,擬二陳湯合桃紅四物湯加減治療。具體方藥如下:制半夏10 g,橘紅15 g,茯苓20 g,當歸20 g,熟地黃15 g,黃芩15 g,柴胡15 g,川芎15 g,白芍15 g,桃仁20 g,紅花20 g,遠志15 g,酸棗仁10 g,炙甘草10 g,再入生姜15 g、烏梅1枚。共處方14劑,每日1劑,水煎至200 mL,早晚飯后溫服。并根據患者體質辨識情況予個體化、針對性的飲食調理建議,囑其配合運動鍛煉,于家中自行監測血糖。
2019年1月22日二診。患者神志清,精神可。患者自訴服初診方3劑后頭暈昏沉即明顯好轉,偶有晨起雙側額顳部酸脹感,四肢仍偶有酸麻感,食欲、睡眠質量明顯改善,大便溏,便后無其余不適,小便正常;舌暗紅,舌邊瘀點,苔厚膩,脈細澀。自測空腹血糖值為6.12 mmol/L,餐后2 h血糖值為9.5 mmol/L。予初診方基礎上去酸棗仁、黃芩,加用雞血藤30 g、白芷15 g、川牛膝20 g。共處方20劑,每日1劑,煎服法及飲食、運動方案同前。
2019年2月20日三診。患者訴不適癥狀明顯減輕,仍有手足麻木感,胃納佳,眠可,二便調,舌暗紅,舌邊瘀點,苔稍厚,脈細。自測空腹血糖值為6.1mmol/L,餐后2h血糖值為8.5mmol/L。守二診方繼續治療2周,另囑患者采用中藥渣煮水約3 000 mL用于沐足。飲食、運動方案同前。
2019年3月1日四診。患者自覺身體無明顯不適,無手足麻木感,觀其體形仍偏肥胖,舌淡偏暗,苔薄白,脈弦細。返院復查空腹血糖值為5.7 mmol/L,餐后2 h血糖值為7.0 mmol/L,糖化血紅蛋白5.1%。守二診方繼續治療8周。
2019年5月9日五診。患者訴無特殊不適,復查空腹血糖值為5.9 mmol/L,餐后2 h血糖值為6.7 mmol/L,糖化血紅蛋白為5.0%。患者血糖水平已恢復正常,治療方案以健脾祛濕,改善體質為主,晚餐采用健脾祛濕食療方羹,食療方由薏苡仁20 g、赤小豆20 g、山藥干25 g、荷葉10 g、冬瓜100 g、蓮子25 g、芡實干25 g、扁豆20 g、豬瘦肉100 g組成。采用電話隨訪患者,每月1次。隨訪至2020年8月,患者空腹血糖值一直保持在5.0~5.7 mmol/L,餐后2 h血糖值保持在7.0 mmol/L左右。
按:結合患者就診時血糖水平,雖未達到糖尿病的臨床診斷標準,然而其空腹血糖受損確實存在,此時應及時干預,逆轉胰島細胞受損情況。中醫診斷為“脾癉”,辨證為痰瘀互結型。初診時患者一派痰瘀互結之象,痰濕困脾,清陽不升,使人疲倦、頭昏目脹、口干;氣虛血瘀,經絡失于濡養,使人手足麻木;津液輸布障礙,痰瘀互結,令人口干卻不欲飲;痰濁郁積,積久化熱,痰熱蘊結,內擾心神,使人不寐、夢魘;舌暗紅,舌邊瘀點,苔厚膩、中間微黃,脈細澀均為痰瘀互結之佐證。
鑒于脾癉者痰濕、瘀結并非一日而成,故謹守病機,治以祛痰化濁、活血化瘀之法,方選二陳湯合桃仁四物湯加減。臨證之時當不忘痰瘀互結之病機,審因論治,對癥下藥。初診后患者不適癥狀明顯緩解。四診后為鞏固脾癉的治療效果,囑患者口服健脾祛濕食療方,此方由薏苡仁、赤小豆、山藥干、荷葉、冬瓜、蓮子、芡實干、扁豆組成,以健脾益氣以主,兼以清熱利濕,具有藥食同源的特點,健脾利濕作用顯著,適用于痰濕體質人群。治療后隨訪至今,該病案患者的血糖水平均在正常值范圍之內。
本病案患者在治未病思想指導下及早干預,以中藥湯劑為主,食療方為輔,取得較好的治療效果。消渴之疾,始于微而成于著,盡早對糖尿病前期(脾癉)進行干預,思患而防,防微杜漸,乃上工之道。對于糖尿病前期(脾癉)者,當知“脾虛”為其起病之根源,而“痰瘀互結”貫穿病機之始終,應施以“祛痰化濁、活血化瘀”之法,直除病根,方獲良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