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山西雜字看山西商人經商職業教育

魏曉鍇 劉 濤

山西雜字是流行山西的民間識字課本，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相輔并行，明清以來廣泛流傳于三晉大地。與“三百千”不同的是，“山西雜字”編寫目的主要是為了滿足社會底層民眾如農民、商人、士兵、學生的生活識字需要，一般分類編排，通俗易懂，注重實用。另一方面，山西雜字又多突破識字功能，而兼有知識教育、思想教育、職業教育的功能，儼然一部傳統社會的百科全書。豐富的經商職業教育素材是山西雜字的一大特色，很多雜字都涉及經商教育的內容，這與明清以來山西民間崇商風氣密切相關。透過這些識字教材，我們看到的是山西商人的經營特色與經驗傳承。近年來，大批山西民間雜字文獻的發掘與出版，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極大的便利。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20卷《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是目前出版規模最大的山西雜字文獻，收錄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兩百多種。本文以新出版的《集刊》史料為中心，探討這一時期山西商人的經商職業教育問題，以期豐富相關領域研究。

一、山西雜字中的基礎商業書寫

明清以來流行山西的識字課本“山西雜字”，有時被標榜為商學快覽、經商一覽或是致富奇書出售，突出地體現了服務商業的特色，反映了雜字具有商業啟蒙教育的指向性。很多山西雜字都涉及經商內容，使得雜字不僅是識字課本，還成為山西底層百姓從事商業活動的經驗總結和教育素材。山西雜字體現的山西商人經商職業教育，主要體現在基礎商業書寫、商業記賬常識和商業立約規范三個方面。基礎商業書寫包括數字和漢字，這是最基礎的基本功，從事商業必須學會記賬，而記賬首先是數字記錄。做生意，作為初學者一般先從店鋪伙計開始，過去百姓無論居家過日子，還是經商做買賣，先得認識數目，這是記賬、計算的基礎。關于數字規范，以四言雜字中體現最為明顯。一份《四言雜字》的開頭便是“數起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加添不足。”①《四言雜字》手抄本（佚名），山西省戲劇家協會劉濤收藏。另一份《四言雜字》說得更為明白：

天生庶民，出收錢糧。緊要雜字，眼前使用。一石二斗，三升四合。五勺六抄，七撮八粒。九兩十錢，三分七厘。②《緊要雜字（天生庶民，出收錢糧）（第一種）》，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3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18頁。

雜字內容先教一至十的大寫寫法，因為這是日常經營最常用的。這種商業基礎性質的雜字文獻，一般都會以通俗形式寫明1 至10 的各種寫法，便于初學者聯想記憶。商人記賬數字的書寫既有豎式，又有橫式。橫式書寫用“中國數碼”，這種數碼有的稱“廣式碼”，有的稱“蘇州碼”。漢語中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〇書寫規則是橫式從左至右書寫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〇。當〡〢〣分別為首位時，直接按此書寫；當此三個數中有任意兩個相連書寫時，則上一位按此書寫體書寫，下一位則變為一、二、三。此類書寫體書寫，目的是防止將〡〢〣混淆，把〡〢或〢〡誤為〣，如寫123則為〡二〣，312則為〣一〢。按以上規則書寫后，還要在所書數碼的下方將其對應的位數如萬、千、百、十等用小字標明。也可以按漢語的一、二、三……文字書寫，可以按大寫壹、貳、叁……，還可以將一、二……與壹、貳……兩種表示方法混用。③李錦彰：《晉商老賬》，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83頁。在當遇有銀錢相互折算入賬、另加批注等情形時，運用這種數碼書寫便捷，計算和記錄效率較高。在商業活動的書信中也常以此數碼體書寫，在遇有非十進位制時同樣可以使用。雜字中大量涉及數字，目的是使初學者能夠熟練掌握書寫規律，做到運用自如。

商業書寫的基本功，除數字以外便是漢字。中國幅員遼闊，因受氣候、地域等自然因素的制約，形成了各具特色的風俗文化，所謂“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雜字一般是因地制宜、因事制宜撰寫的識字教材，多為當地鄉村塾師或市井中人方便百姓應對生活所需編寫，因此較多方言口語，帶有明顯的地域性，其傳播局限于周圍地區。

明清時期隨著商業經濟進一步發展，山西城鎮中出現了大量與此相關的人物，如商人、伙計、賬房先生及小手工業者，他們每天都不可避免地要卷入一些商業活動，例如計算成本與利潤、購買生產資料、出售貨品，訂立合同契約、納稅、租賃、借貸等，而進行這些活動都需要起碼的讀、寫、算能力。為了適應社會發展的趨勢，他們必須掌握與職業相關的基本讀寫能力。因此識字學習的需要特別強烈，而雜字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他們的需求，這也是雜字產生的社會經濟基礎。

山西雜字首要的功能是滿足各個商行的小伙計識字所需。山西商人經營的范圍廣泛，上至綢緞，下到蔥蒜，種類繁多。山西雜字在編寫體例與內容上突出地體現了服務經營各種買賣的小伙計。比如封面寫有宣統元年（1909）平邑梁家堡《認字雜樣本》分類就很有特點，先是羅列五代祖宗，介紹人與人之間的稱呼，接著是顏色各樣開后、綢緞行、銀匠鋪、穿衣服戴帽子脫靴子、海味吃用、用油果子、集上買水菜、斗店為陸陳行、水果供奉、氈貨、開皮房辦買皮貨販賣、置房買地立寫死契為憑據、捎書信后面用寫、一年二十四節氣、明朝一統十三省、清朝治國二十一省、山西一省管轄、來往書信活套等分類。從此書看，編者服務不同商鋪小伙計識字的目的非常明確，可謂用心良苦。顏料店的小伙計可以從雜字中集中認識各種顏色名稱，綢緞行的小伙計可以從雜字中知道到底有哪些種類的綢緞，銀匠鋪的小伙計從雜字中知道銀飾品的種類，開皮房辦皮貨的小伙計從雜字中可以了解各種皮毛的寫法，而雜字就列舉了50多種動物皮毛名稱。①《認字雜樣本（恭敬天地君親師）》，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54頁。

還有《認字雜樣本》，分類除了飛禽、走獸、宅舍修理材料、菜蔬、寺廟、執事、果品、樹木、肉面、花草、顏色、飲饌五味等一般常見雜字分類類別外，還有南京衣服類、珠寶玉器時花首飾類、雜貨南果類、賃鋪青家居類等類別，頗具商業色彩，這些反映山西商人的經營門類及進貨渠道。其中南京衣服類，用了大量的篇幅，列舉了上百種南京衣服種類。②《雜言體雜字書（數目何妨）》，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39-313頁。服務南京衣服店的小伙計最基本的職業知識是要會認會寫這些物貨名稱，雜字滿足了小伙計的需求，為他們將來從事或者正在學習的經商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只有會認會寫所經營的貨物名稱及專門的商業用語，才能進一步學習記賬、寫信、寫契約、開票據等必需的商業技能，山西雜字這種“因事制宜”的編寫特點，使得山西雜字成為我們能夠探尋晉商文化的民間地方文獻。

經商需要多方面知識儲備，既要了解農業方面的知識，又要知道各地風俗物產，既要了解商業方面的知識，又要掌握經商實踐的技能。山西雜字是民間的識字讀本，也是山西商人的教科書。課本用毛筆楷書，字跡工整，是練習毛筆字的范本。讀之朗朗上口，便于記憶，內容豐富，知識廣泛，也是知識讀本。雜字里處處灌輸著經商必備常識。如四時農務、資本借貸、開辦商號、外出經商、商業經營，發財之后的生活等等。實際上山西雜字是學徒進入商業領域的商學初階，有的雜字甚至被標為商學快覽、商業秘籍，如《山西雜字必讀》四言，就是以市井小商人的子弟和學徒為對象，開頭如下：

人生世間，耕讀當先。生意買賣，圖賺利錢。學會寫賬，再打算盤。天平戥子，紙墨筆硯。升合斗桶，一稱兩端。明斤明兩，不哄不瞞。冷蒸熱賣，現吃現端。③《山西雜字（人生世間，耕讀當先）（第一種）》，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9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501頁。

山西雜字把有關各種日用商品器物和手藝技藝的字編進去，里邊也穿插了一些功名利祿和有關農事的字，一方面是為了把常用的字多包羅一些，一方面也是“升官發財”思想的反映，在全本中所占的比例不大。以市井小商人子弟和學徒為對象，說明山西雜字具有商業教育的指向性。這跟山西明清時期崇商風氣有關聯，反映了山西重商的地域文化特點，這是雜字地方性的重要體現。

寫信也是山西商人商業書寫的基本技能，在交通和信息不發達的時代，書信對于山西商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山西商人寫信，有鋪信家信之分，鋪信是傳遞商業往來信息的，主要是談事，對于票號來說，信匯是重要的經營方式；家信是解相思之苦的，給家人報告平安，主要是談情，但也說一些家事。透過雜字文獻，可以看出山西商人對寫信的稱呼、信儀、地址、內容都非常講究，寫信不只是一門技術，也是一門藝術，有很深的傳統文化在里邊。

書簡稱呼字，最宜詳細寫。等輩稱眷弟，尊長謙晚多。與晚寫忝眷，愚表兄弟詳。親家眷姻弟，甥舅稱愚當。先生下門人，徒弟知友生。請婿稱眷生，請岳愚婿講。姑夫亦忝生，眷內侄宜詳。姨夫可忝眷，愚甥頓首多。結義相請帖，盟兄盟弟寫。婦人稱姓號，斂祍端肅講。官府請前程，通家侍生多。生監請官長，治家治生詳。老師送生員，年家眷弟講。舉螝生員講，晚生門生多。白丁寫送官，其縣子民多。即午一酌候，當日請戚寫。明午一酌候，次日有席寫。翊午春醪候，正月請人詳。薄設明倫候，與男完婚良。小女于歸日，三日延婿當。謹詹初中日，終旬皆宜講。潔治豆觴候，奉迎玉趾詳。祇聆清談教，仰惟光臨寫。曷勝榮幸至，右啟英畏光。候敘及候教，□□及早光。父子稱橋梓，兄弟昆玉詳。暨孫并暨侄，寫書要酌量。①《五言雜字》手抄本殘本，山西省戲劇家協會劉濤收藏。

對于常年在外經商的商人來說，拋家舍親，與家人之間的情感溝通與交流，幾乎全部寄托在書信之中，山西商人的家信，很大程度是通過伙友休假或業務往返時的“捎帶”來完成。“七言雜字”為七言韻律，朗朗上口，以外出經商離家生活的不易與艱難為線索，同時交代了書寫家信的注意事項。

住在俚方說俚話，居列谷鄉吐俗語。奉勸世人休出外，艱難困苦受辛精。拋撇爹娘共契友，丟棄妻孥共兒嬰。身強力健非為貴，失時落下□□名。闔家人等常掛念，捎書寄信有盼情。一封書字煩捎至，縣邑州郡批寫明。繳付那村并某巷，同衢胡同什么營。直隸太原平陽府，蒲翟朔寧大同城。霍隰遼沁岢嵐郡，平忻代保永寧城。陽曲平遙介休縣，祁縣太谷徐溝城。榆次壽陽與盂縣，文水清原共義城。定襄靜樂與嵐縣，偏關河曲河包營。懷仁山陰崞峙縣，朔州馬邑豐鎮城。左營右玉殺虎口，和林格爾歸化城。廠漢圐圙沙兒沁，包頭河口托克城。清水河子烏梁海，前后腦包薩拉齊。紅廟白塔巴里坤，烏拉察素畢斜齊。書信往來駝消息，凄涼犧惶不可題。②《七言雜字（圣人垂訓永流芳，詩書授世萬古香）》，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9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45-246頁。

這些雜字內容，集中表達了捎書寄信對于經商家庭的重要性，同時說明了家信書寫的注意事項。其中特別強調“縣邑州郡”必須寫明，交代清楚收信人位于“那村某巷”，寄信人屬于“同衢胡同什么營”。

為了便于查找，雜字還將山西商人家鄉所屬州縣，外出經商常駐地點一一列出。這些地點既能了解清代民國時期山西商人外出經商的籍貫，也能反映他們外出經商活動頻繁的地點。

二、山西雜字中的商業記賬常識

晉商經營的一個特色，就是有一套完整的賬簿制度。記賬在山西商人的商業經營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山西商人經營生意，逢事設賬，無賬不立。做買賣的人，先要會寫賬算賬，對待寫賬的要求，就是賬目來往要清楚。每天店鋪票號好多筆業務往來，必須記得非常清楚，這需要技術，需要細心耐心。記賬者將每天經營的來往賬目記得非常清楚，用毛筆寫在特制的賬本上，一絲不茍，有來有往，清清楚楚。晉商所有的業務往來，該外、外該、存庫、總結賬、報告清單都是如此，在沒有計算機的時代，每天記錄計算如此龐大復雜的數據，要做到準確無誤，難度可想而知。山西商人賬本成冊，每頁密密麻麻，楷書加批，前后一體，絲毫不差，令人稱嘆。記賬能力，得益于代代傳承的賬目清楚的經營理念，反映出晉商經商技巧和商業智慧。晉商記賬算賬，先得識計量單位。

天平戥子筏，砝碼兌換公。兩分分厘毫，石斛斗合升。倘若數差錯，算法不饒人。①《五字真言（天地日月星，參辰斗宿宮）》，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6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8頁。

記賬必須首先弄清楚計量單位，單位不同，計法、算法亦不同，賬的種類也形態各異。山西商人經營商品種類繁多，也決定了商業記賬的復雜性。如開糧店得會寫各種糧食，開票號得會識銀子成色及會開銀票，藥店的小伙計得知道各種中藥的名稱，典當行得知道各種雜貨的名稱，紙店得知道各種紙張。山西商人幾乎凡事設賬，紅白喜事要設立賬本，其他經濟往來也要設立賬本，而雜字編寫目的就是為了百姓“上賬不難”。“從事農商遍天下，應酬字類甚紛繁。七言俗語聯成帙，聊助臨池錄賬單。”雜字對百姓應對日常生活所需非常有針對性，體現出其商業教育的實用功能。對于立志從商的小伙計來說，更需要關于記賬方面的專業知識和注意事項。從事商業活動的人，首要的技能就是“能寫能算”。

流水老賬，買賣能人。出入收取，無不心清。能寫能算，生意最精。一石二斗，三升四合。②《訓蒙雜字（訓蒙雜字，手頭所用）》，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3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0-11頁。

記賬不僅是簡單的登記和抄錄，更重要的是還要計算清楚。流水賬記錄日常收支，是商業經營賬目中最為常用的一種。流水賬的內容很多，包括“日清”“月結”“年總”等。不論是當鋪、鹽店、銀號等坐商，還是外出經營的行商，流水賬都是基本的和必需的。

按下生意，寫立合同。俸股買賣，伙計財東。當家掌柜，站柜相公。局則當鋪，估衣客人。鹽啟銀號，珠寶人參。收買出換，販賣交銀。銀剪戥則，砝碼天平。抽屜錢柜，架貨賬本。算單流水，月總日清。原來利足，出用耗存。放賬走水，出外登程。褡褳被套，馬褥鞍籠。揀個日子，搭伴起身。腳騾駝子，大家送行。③《四言雜字（天上地下，日頭月明）（第三種）》，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2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2-45頁。

作為一名合格的記賬者，算賬的本領必須過硬，不能出錯。山西商人的經營一般遵循一定的結賬周期和嚴格的結算制度，到時間了就要結賬。“月總日清”是階段性的賬目匯總，積累到一定時間就需要結清，山西商人稱之為“挽住”稱“挽結”，將流水抄錄，開列清單，明確“舊管”“新增”“開除”“實在”，形成完整的“四柱賬”。

總而言之要謹慎，買賣全憑常度量。小心燈火防賊盜，門上插關又使槴。取過紙墨共筆硯，再召流水共算盤。老賬至此通挽定，抄折錄帖開清單。除收該咱銀多少，除取存伊錢若干。財帛分明方取利，讓人一步自來寬。抬頭格式表大□，浮存暫計敘不完。①《七言雜字（圣人垂訓永流芳，詩書授世萬古香）》，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9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238-239頁。

以上雜字交代了老賬新賬如何賡續的問題，還指出立賬時要留出足夠的空間，用于臨時“浮存暫計”等項目。關于記賬的具體內容，四言雜字說得更為清楚：

憑帖信票，契見保人。欠還借取，賒現舊新。期年行息，按月找清。長收短欠，除凈出存。抄寫計算，毫厘分明。開設字號，雜貨俱全。②《雜字本（天高地下，人在其中）》，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9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34-135頁。

記賬業務涉及欠、還、借、取等項，除了記錄這些基本流水，作為一本完整、標準的賬，還要把“長收短欠，除凈出存”即“開除”和“實在”抄寫計算出來，做到“毫厘分明”，再次強調賬目清晰、明確的重要性。四言雜字提到記賬涉及的諸多問題。

行商坐賈，早起遲眠。夜防賊盜，備用盤纏。限定日期，收交還清。找算清楚，賬目謄明。朋財合伙，協力應承。結交主顧，兌換公平。各省斛斗，天下皆同。尺有所短，秤有重輕。天平戥子，一樣為公。蘇法廣法，要記分明。元寶足色，新綻紋銀。南爐水系，吹系畫系。銅鐵金銀，酌奪認真。放錢舉債，利息不同。賺錢折本，殼本營生。除收凈欠，共總通渾。萬千百十，匹丈尺寸。零躉發賣，雜貨俱全。③《四言雜字（殘）（荊針木耳，蘑菇竹筍）》，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7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51-54頁。

在記賬過程中如遇到特殊情況，哪些項目應該記賬，雜字內容中均有說明。如“欠取借貸，入股立賬”，屬于欠款、借貸性質的，以及新入實在股本是需要記錄的；“奉讓不賒，切記上賬”，如果屬于非借貸性質，人情贈予之類的，也必須記錄賬中；“賬簿單折，兌帖換傍”，商業賬簿與票、帖等是有關聯的，要結合起來使用；“日行流水，老賬總賬，零星散碎，囫圇整莊”，每日的日行流水賬，以及零星散賬積少成多，按照日月或一定類別裝訂起來，就形成一本一本的賬冊，成為商業經營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四言雜字還指明了記賬遇到的技術問題，即平碼、銀色、兌例的換算。各地的度量衡不同，稱量有別，慣例有異，貨物、銀錢都有各自的單位，使用和結算也不一樣，這給記賬帶來很大的難度。尤其是從事銀錢生意，還涉及利息波動變化的問題，在結算及記賬時要特別留意，把所有收入和開支全算清楚。票號匯兌業務記賬更為專業，涉及“收回來”“收回去”“交回來”“交回去”等，每一筆業務“該與支使，借還賒欠”等記賬必須詳細明確，就是一些特殊情況及相與人情關系的“費騙送帶”，在賬目中也必須清點結算清楚。

終日交易，鋪財相換。金銀珠玉，寶貝罕見。銅錢鑄造，鉛錫窩元。萬為十吊，千比云串。文個百把，皮好皆觀。紋銀細絲，成色難看。半斤八兩，十分一兩。厘毫絲忽，天平戥兒。取去收來，找兌佃完。該與支使，借還賒欠。寄放□拿，退貼賠賺。費騙送帶，登賬勤算。出入流水，記明查點。①《春學必用（字始何代，倉頡義農）》，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7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89-91頁。

山西商人商業經營，最為專業的記賬要數票號等大宗生意，記賬基本單位為銀兩，有時要精確到小數點后面的七八位數字即0.00000000，按照“兩、錢、分、厘、毫、絲、忽”的計量單位記賬。可以想象，如果經營業務的數量和規模大到一定程度，兩以下的錢、分、厘、毫、絲、忽，就滿足了基本的技術操作，具有了商業貿易的基本底線。賬目要清楚，最重要還有在談生意時，一定要當面說清，無論借錢還是合伙，租房還是買房，都要言明，這也是一種誠信的表現，這樣可以避免將來出現糾紛。如四言雜字中有“買貨賣物，坐賈營生，索討賒欠，賬目要清。”②《日用雜字（要識雜字，日用與先）》，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6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01頁。五言雜字中說得更為明白：

紙筆扯墨硯，默畫寫字文。賬目宜清白，算法要分明。價碼求妥當，錢帖看假真。買賣憑時值，切莫放匪人。臨到年根底，佩下雜貨公。③《便用雜字（天上日月星，地下覆載恩）（第一種）》，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5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06-407頁。

商業賬簿作為晉商經營中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從內容、形式到注意事項，山西雜字將商業記賬關鍵的技術要領揭示得較為清楚，成為山西商人經營的重要參考資料和民間教材。

三、山西雜字中的商業立約規范

記賬可以說是晉商經營的關鍵技術，此外，山西商人在商業經營過程中還會涉及各種合同和文約，具體的形式包括揭約、借約、租約、典約等。對于這些形式，山西商人以雜字記錄傳承，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潛移默化起到了商業教育的目的。對于文約的形式及注意事項，四言雜字說得明白：

舍窠房屋，墻壁院門。揭借賒欠，兩家要公。租典寄賃，要說分明。念完雜字，隨記心中。④《訓蒙雜字（訓蒙雜字，手頭所用）》，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3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2頁。

在“念雜字”中體驗經商，獲得進步，相比之下，這確實是一種簡單、明了、輕松、愉悅的學習方式。在山西商人經營過程中，資金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有時候想做買賣卻少資金，有時候有資金卻沒有經營時間與能力，于是合伙經營應運而生。合伙經營又稱“伙計制”，明人王士性在《廣志繹》寫到，山西商人“一人出本，眾伙共而商之，雖不誓而無私藏”⑤（明）王士性撰，周振鶴點校：《五岳游草·廣志繹》，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256頁。，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展為股俸制。這種制度通過市場對生產要素進行有效配置，解決了資源配置過程中常遇到的矛盾：一方有資金，而沒有經營能力，或雖有能力但不及他人，或雖有能力，但精力不支；或雖有能力而不愿意為之，同時不愿意只作簡單的借貸，而愿意承擔風險。另一方，則雖有能力但缺乏資金，沒有勞動資料，沒有經營的物質條件，又不愿意只簡單地出賣勞動力，愿意投入更多的智慧、熱情和精力，從而也能獲取更多的收益。這一制度巧妙地克服了這兩者的困難，形成了現實的生產力。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在此基礎上山西人創立股俸制，出錢的有資金股，出力的頂人身股，結賬時分紅。這種以人為本、優勢互補的經營合作方式給后來的商業運作有很大的啟發。在合伙做生意之前，一定要寫下合同，著成賬本，即為商家最為保密也最為神秘的萬金賬，屬于商家的機密，一般是不會示于人的。而且將伴隨合伙生意之始終，將來生意贏利了，便按合同約定的股份來分紅，如果歇業或拆走資金，或增加投資人，也都要體現在這個契約賬本中，這就是所謂的股俸制。如下面的雜字就反映了晉商的這一特點：

按下生意，寫立合同。俸股買賣，伙計財東。當家掌柜，站柜相公。①《四言雜字（天上地下，日月頭明）（第一種）》，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1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11頁。

出錢的財東，經營的掌柜，干活的相公，三者共同構成同舟共濟的經營機制。這種機制采取產權分離的股份制、經理負責制。股份有銀股、身股之分。勞力作為資本頂股是晉商的一大創造，并把員工、財東、商號利益綁在一起，形成上下一心，同舟共濟的格局，經理負責制，則財東不干預號事，調動了經營者的積極性，從而形成了三位一體的注重維護商號信用和聲譽的經營機制。山西商人內部東伙之間依靠這種原則組成適當的關系，在商業、金融方面的經營方法，代代相承不斷發展，在山西雜字中亦有體現。關于“立合伙約”要領及立約后注意事項，四言雜字記錄如下：

立寫伙約，合同某人。二人商議，合伙經營。即日憑中，言定各名。備出本錢，幾百串文。其錢無利，預先說明。營某生意，協力同心。有福同受，有禍共承。賺錢折本，推讓不生。或有支用，賬本登明。所獲利息，每年算清。除本分利，不起私心。倘有二意，鑒察神靈。人心不古，伙約為憑。合同二紙，各執收存。②《約據雜字（凡寫約據，見景生情）》，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5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74-476頁。

以上雜字反映的是合伙之間訂立的原始文約，隨著合伙制的發展與成熟，與之相關的合伙文約更加進一步專業化。山西商人的“人身股”不是每個職工都能得到的待遇。商號新招員工學徒期通常為三年，期滿合格錄用為正式職工，一般要經過幾年鍛煉，在思想和業務方面表現良好，德、勤、能、績表現優秀者才能頂股，最快者一兩年，最慢者可能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還不能頂股，可見山西商人的人身股制度是根據勞動者品質、能力和績效來決定的，說明當時已經把勞動力當作了資本。充足的資金是商業經營的基本要素，在實際運營中，要做生意的人向有錢人借錢經營的情況很多。在契約雜字中，這類的“借錢契約”最為典型，反映了山西商人借貸關系與憑信意識。如單純的“借錢約”，四言雜字記錄如下：

立約借錢，借到某人。某人名下，錢若干文。當日憑證，三面言明。每千每月，利息幾分。其錢借至，來年付清。本錢全還，不少分文。硬保承還，抵借情形。或田或地，愿抵某人。過期無錢，任隨佃耕。不得異言，枝節另生。恐口無據，借約為憑。年月在證，代筆某人。①《約據雜字（凡寫約據，見景生情）》，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5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52-454頁。

規模小的山西商人，經營方式主要是獨資、貸金形式，獨資即商人自籌資本做生意，一般是小本買賣，白手起家，小打小鬧。貸金則是向別人立字據借錢做買賣，上面的借金約就是這種經營方式的反映。貸金制的積極意義主要體現在資金的所有者與使用者分離。它為以后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進一步出現合作、搭伙、朋股各種經營方式開了先河。下面就是合伙做生意的契約活套，如合伙做生意的“領本錢約”如下：

立領本約，雷賀倪湯。今向某處，財主名下。伙領本錢，萬千百十。或開當鋪，雜貨酒館。或囤糧粟，販換銀錢。大家同心，協力公辦。起本余利，計股公分。如不心誠，動念詭偽。罰裁分股，不入同分。恐后無憑，立約為用。②《文約契書（山西太原汾州府屬）（第一種）》，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5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316-318頁。

在這份契約里，規定了合伙人要齊心協力，共同經營，按股分配等事項。關于利潤如何分配的問題，山西商人一般是按股分紅，如通用雜字記錄：“經營買賣客，戴月披星行。光宗又耀祖，萬物一心用。三家攢俸本，協力要同心。一片公平志，毫厘按股分。”③《五字真言（天地日月星，參辰斗宿宮）》，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16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6頁。山西商人經營過程中，失敗是常有的事，有的客死他鄉，至死不能魂歸故里；有的店鋪關張，變賣家產還債，最為典型的還有出讓店鋪的“契約活套”，原文如下：

立出頂約，某人情因。開店數年，生意不成。父母年邁，侍奉無人。難以照管，寫遠只因。自行央請，中證某人。從中說合，甘愿實情。令將店房，打與某人。某人名下，開設營生。家具等項，如數點清。其店什物，小大概行。一并在內，單目注明。即日憑中，公議錢銀。實值價錢，凡百串文。其錢憑中，一手交清。并無蒂欠，絲毫分文。自頂打后，任隨某人。開店生理，某姓弟兄。房族人等，枝節另生。倘有異言，店主擔承。恐口無據，立約為憑。付與某姓，子孫執存。中證代筆，年月日辰。④《約據雜字（凡寫約據，見景生情）》，見王建軍、潘杰、安志偉、劉濤主編：《清至民國山西雜字文獻集刊》第5冊，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457-460頁。

“頂約”即經營失利或變賣資產過程中經常涉及的一種合同文約，山西雜字對于這種文約的內容、寫法及注意事項都做了詳細的說明。這些雜字反映的不僅是經商失敗后的無奈與悲涼，更多的是契約精神和信守承諾的一種體現。

結 語

明清時期隨著商業經濟進一步發展，城鎮中出現了大量與此相關的人物，如商人、伙計、賬房先生及小手工業者，他們每天都不可避免地要卷入一些商業活動，例如計算成本與利潤、購買生產資料、出售貨品，訂立合同契約、納稅、租賃、借貸等，而進行這些活動都需要起碼的讀、寫、算能力，因此識字學習的需求特別強烈，雜字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他們的需求，這也是雜字產生的社會經濟基礎。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不同的地域環境，孕育不同的民俗民情。山西自古有經商的傳統，明清時期隨著山西商人崛起，商人地位不斷提升，崇商經商成為社會發展的新趨向。流行山西的雜字一個突出特點就是內容具有重商主義色彩，為百姓從事經商服務，有關山西商業知識與技能、商業經驗與智慧的內容都是來源于經商實踐，來源于商業生活，體現著山西獨特的地方特色，山西雜字成為百姓經商的啟蒙課本和經商指南，為百姓識字明理而服務的同時，扮演了經商職業教育的重要角色。

長期以來，我們致力于教育本身的研究，而相對忽視了教育與日常實踐的探討。流傳民間的實用教材山西雜字為山西商業服務，體現了山西獨特的地域文化。下層民間的自發教育起著文化傳遞的作用，推動著職業教育的發展。雜字作為民間文化遺產，其文化價值是巨大的。這些具有商業內容的雜字書，處處滲透著經商的方法、經驗和智慧，無疑對從事商業活動起到指南的作用。這些雜字展現了一幅幅豐富而多彩的地方社會圖畫，再現了晉商與普通民眾多姿多彩的生活，提供了遠比正史記載豐富而鮮活的歷史文化信息。對這些雜字的悉心解讀，無疑可以闡微燭幽，重現歷史。又因為它們為民間中下層人士編纂，主要為應付普通民眾日常生活需求，體現了普通民眾的勞頓艱辛、酸甜苦辣，而正是無數個的普通人物才構成了輝煌的晉商大業。這些雜字具有較強的實用性，采用短語形式，語言平實易懂，朗朗上口，因而深受百姓歡迎并廣泛流傳于民間。山西雜字中有關晉商的經營理念至今天仍是我們從事商業活動的法寶，誠信經營，公平交易，注重質量，重視聲譽，以義制利，才能在時代的浪潮中不斷向前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