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小條
著名戰略學家鈕先鐘教授指出,從事戰略研究的學者需要講究研究方法。于是,他將戰略研究分為四種循序漸進的境界,認為依照這一完整合理的程序方能逐步深入并登堂入室,成為一位真正合格的戰略思想家。〔1〕297《唐李問對》(又名《唐太宗李衛公問對》《李衛公問對》等)是中國戰略思想史上一部經典著作,其突出特色就是,通過考辨兵學源流,對中國戰略傳統中的重要概念、范疇、經典案例等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而這種探討同樣呈現出歷史、科學、藝術、哲學等不同境界。現在,我們參照鈕先鐘教授提出的上述四種境界,對《唐李問對》之戰略研究〔2〕進行簡要考察。
“戰略研究的第一種境界是歷史境界。研究戰略必須從研究歷史入門。在歷史境界中,研究是以經驗為主,而其理想目的則為‘通古今之變’。”〔1〕304
戰略之歷史研究是《唐李問對》極其重要的一個方面。考諸《問對》,唐太宗李衛公君臣引用的商周牧野之戰、周鄭繻葛之戰、秦晉河曲之戰、漢匈祁連山之戰、漠北之戰、諸葛亮七擒孟獲之戰、秦晉淝水之戰、隋唐霍邑之戰、李靖平突厥之戰等戰例,本質上都是對歷史經驗的探討。以史鑒今,研究戰略史的目的,是貫通過去、現在與未來,把握事物發展的趨勢。就像《問對》通過“李靖平突厥”“諸葛亮七擒孟獲”“晉馬隆討涼州”“唐太宗破宋老生”等戰例,就是要對現實的問題,即“高麗數侵新羅,朕遣使諭,不奉詔,將討之”〔3〕1的戰略決策,提供重要參考。由此可見,《唐李問對》戰略研究的目的是達到“通古今之變”的境界,從而為現實戰略問題提供決策依據。
戰略研究的第二種境界是科學境界。歷史的流程是由變化的事件組成的,科學是從多變的事件中發現不變的事理,而戰略研究的科學境界就是以“識事理之常”為其理想。進一步說,必須先通古今之變,然后始能識事理之常。通古今之變的原因,就在于識事理之常。〔1〕307
《唐李問對》引用戰例并沒有停留在經驗的層面,而是通過總結戰例本之質以得到普遍性的理性知識。例如,唐太宗李衛公君臣通過對諸葛亮七擒孟獲、西晉馬隆討伐樹機能、李靖平突厥、隋唐霍邑之戰等戰例的分析,得出了戰爭要“先正而后奇,先仁義而后權譎”[3]5的普遍性結論。
如果說科學境界是一種基于理性的思維傾向的話,那么唐太宗李衛公君臣皆以科學境界為基本的戰略原則。首先,他們都反對迷信的術數。李靖曰:“后世庸將,泥于術數,是以多敗,不可不誡也。”〔3〕73因為“庸將”“泥于術數”而多敗,所以智將取勝必須要遵循理性原則。其次,盡管他們都反對術數,但是并不反對在理性的層面上運用“術數”,即為了達到戰略目的而僅僅將“術數”作為工具來使用。這里,戰略之主體始終是以理性思維進行戰略決策的。“太宗曰:‘陰陽術數,廢之可乎?’靖曰:‘不可。兵者,詭道也。托之以陰陽術數,則使貪使愚,茲不可廢也。’”〔3〕87盡管唐李君臣的階級本性決定了他們“使貪使愚”,“玩弄愚兵政策”,“是《問對》的封建性糟粕,是必須批判的”〔3〕127,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封建時代,他們能通過把握當時人性規律而實現自己的戰略目的的行為,所達到的就是一種理性境界。
戰略研究的第三種境界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就是“創造之境”,藝術境界沒有任何一定的法則可供遵循,是“游走于章法之外的創造性思維,沒有固定的模式”,〔4〕處于一種“微乎微乎,至于無形”〔5〕129的狀態,這是其與科學境界之間最大的區別。〔1〕307-310歷史經驗和事理知識具有某種程度的確定性,即使是常人經過學習也能較容易地把握。但是,在戰略實踐中,僅僅通過歷史和科學所能解決的問題是非常有限的。戰略是“對全局性、長遠性重大問題的籌劃和指導”〔6〕79。任何重大問題的解決都需要戰略主體發揮創造性,而可供遵循的先例和知識卻少之又少。所以,發揮主體的創造性,就是要達到戰略的藝術境界。
《唐李問對》通過討論秦王破陣樂舞的深層內涵,極好地詮釋了什么是戰略的藝術境界,并提供了戰略家達到藝術境界的訓練方案。
李靖曰:臣竊觀陛下所制破陳樂舞,前出四表,后綴八旛,左右折旋,趨步金鼓,各有其節,此即八陳圖四頭八尾之制也。人間但見樂舞之盛,豈有知軍容如斯焉!
太宗曰:昔漢高帝定天下,歌云“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蓋兵法可以意授,不可以言傳。朕為破陳樂舞,唯卿已曉其表矣,后世其知我不茍作也。〔3〕51-52
第一,基于秦王李世民成功的軍事實踐而創作的“破陣樂舞”,本質上是一種藝術呈現。
第二,可以用語言描述歷史的經驗和科學的知識,藝術境界必然是“得象忘言,得意忘象”,意蘊豐富,不是單純的語言所能表達的。所以,此即“兵法可以意授,不可以語傳”〔3〕52意蘊之所在。
第三,流變是“破陣樂舞”內蘊的藝術精神。藝術精神不是僵化的,而是流變的,以此蘊藏了無窮的韻味。“破陣樂舞”源自八陣圖“四頭八尾”之制。戰場上,“八陣圖”之陣法,不是固定的陣法擺在那里,而是隨敵人的變化而變化的,并以此戰勝敵人,所以充滿了無盡的創造性。《問對》中“變而神之,所以推乎天也”〔3〕8“以奇為正,以正為奇,變化莫測,斯所謂‘無形’歟”〔3〕11“或潛九地,或動九天,其知如神,唯陛下有焉”〔3〕56“其實兵形象水,因地制流,此其旨也”〔3〕58等等闡述,皆充滿了創新性和創造性。
第四,如同畫家進行創造性的創作前必須進行無數次技術性訓練的道理一樣,“破陣樂舞”表演也要進行無數次的排練,才能達到最高的藝術境界。陣法的現實運用,同樣必須要經過嚴格的訓練。重視訓練,不僅是《問對》的重要思想,而且也是進入藝術境界的必經路徑。在《問對》中,李靖強調,要達到“形人而我無形”的藝術境界,士卒必須要熟習教閱之法。“若士卒未習吾法,偏裨未熟吾令,則必為之二術。教戰時,各認旗鼓,迭相分合,故曰分合之變,此教戰之術耳。教閱既成,眾知吾法,然后如驅群羊,由將所指,孰分奇正之別哉?孫武所謂‘形人而我無形’,此乃奇正之極致。是以素分者教閱也,臨時制變者不可勝窮也。”〔3〕9-10
第五,“破陣樂舞”以藝術融入哲學之境。四種境界中,每一種境界都不是單獨存在的,而是相互聯系、相互融合的:總結歷史經驗構成了具有普遍性的科學規律,藝術的創造性境界要“在把握規律的基礎上,跳出規律本身的束縛”〔4〕,藝術境界更進一步即是哲學境界,藝術境界中也包含了某種程度的哲學意味。鈕先鐘指出,唐太宗創作“破陣樂舞”頗有哲學意味。〔7〕220-221這種哲學意味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大戰略的價值取向。唐太宗引漢高祖“大風歌”,暗示在天下安定之后,也要居安思危;〔7〕221無論是天下未安之前,還是天下安定之后,皆要以天下整體利益作為根本的價值追求;大戰略價值追求,則需要戰略家們持續性地發揮創造性。二是憂慮國家安全的“破陣樂舞”和象征壯盛軍容的“八陣圖”之間,存在深刻的辯證關系。“破陣樂舞”的創作靈感源于“八陣圖”,二者的內在精神是相通的。
戰略研究的第四種境界是哲學境界,而哲學境界是趨向于“天人合一”之意境。研究戰略的最后目的,就是要達到超凡入圣、學究天人的靈感境界,其理想目的就是“究天人之際”。〔1〕315戰略哲學不僅“需要從哲學的層面理解和把握戰略的本質,而且需要從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結合的角度把握戰略的實施路徑”〔8〕。《唐李問對》戰略研究的哲學境界,充滿了最為豐富的人文關懷和價值理性色彩,在現實的戰略實施路徑上將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進行了深度融合。其“道”的境界,是《唐李問對》戰略研究的哲學境界。鈕先鐘指出,在《問對》中,“李靖認為‘道’的境界最高,用現代術語來說,即所謂‘哲學’的境界,研究兵法能達到此種境界,則可謂登峰造極”〔7〕225。
《唐李問對》重新解釋并深化了《孫子兵法》“道”的含義。《問對》中,太宗問李靖:什么樣的兵法最為深妙?李靖將《孫子兵法》“五事”分為“三等”來回答這個問題,并將“五事”中的“道”定位為最深妙的境界。不過,《孫子兵法》與《問對》對于“五事”涵義的解釋是非常不同的。《孫子兵法》“五事”是指“道、天、地、將、法”〔5〕4。其中,“道”的意思是,“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畏危”〔5〕4。一般來講,“令民與上同意”只是戰前動員的基本操作而已,并不能構成戰略的最高境界。就像明劉寅《武經七書直解》指出的那樣,“此中人以上之資,皆可學而至”〔9〕274。《問對》“三等”戰略境界是:“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將法”〔3〕93。其中,“夫道之說,至精至微,《易》所謂‘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者是也”〔3〕93。經過李靖詮釋的“道”,體現了《問對》最高戰略境界。這種境界不是一般人所能達到的,“若《易》之所言,非上圣之資不可企而及也”〔9〕274。
在戰略實施路徑上,“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3〕93實現了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完全統一。劉寅注解云:“聰明睿智,圣之四德也。聰是無所不聞,明是無所不見,睿是無所不通,智是無所不知。變化不測之謂神,勘定禍亂之謂武,不殺者,言不用威刑而服萬方也。此神圣之極致,而常人所不能學也。”〔9〕274“聰明睿智”的最高層次就是“神”。“神”能從根本上把握事物發展變化的大勢,而不讓天下事物向任何風險方向發展。可見,“聰明睿智”達到了工具理性的最高境界。勘定禍亂之謂武,武而必殺,“殺”則意味社會失序,這就和“聰明睿智”相矛盾。就是說,“聰明睿智神武”必然“不殺”。“不殺”照顧到所有事物和人類的利益,使其發展變化既符合宇宙整體利益,也符合自身的利益。所以,“不殺”達到了價值理性的最高境界。綜合言之,在最高戰略境界上,“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將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統一起來了。
《問對》戰略研究的哲學境界特別強調價值理性的實現,這是中國戰略文化的基本傳統。“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重心在“不殺”上,“不殺”是評價戰略研究哲學境界的根本性標準。理論上講,“不殺”就是按照天地萬物(包括人類)本性生長,既代表了天地人整體利益,也代表了每一種事物的利益;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即使產生矛盾,戰略家也會將矛盾消弭于無形之中,從而不會通過“殺”來解決問題。在中國歷史上,能夠達到這種“圣神之極致”“不殺”境界的,只有“堯舜”等上古先王,即使“湯武”等儒家稱道的古圣先王也很難達到這種最高的“不殺”境界。
“《書》稱堯之德曰,乃文乃武;稱舜舞干羽,而有苗格;此神武而不殺者也。”〔9〕277《尚書·大禹謨》描述堯的功業曰:“帝德廣運,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為天下君。”〔10〕27即是說:帝堯將“圣”“神”“武”“文”等德行綜合融匯到治國實踐中,于是帝堯就以廣大深遠、運行不息的盛德而盡有四海,成為天下的君主。《尚書·大禹謨》描述舜的功業:“班師振旅,帝乃誕敷文德,舞干、羽于兩階。七旬,有苗格。”〔10〕36帝舜時期,三苗不服,舜命禹征伐三苗,伯益勸說禹要以德感化三苗之民。于是,大禹就整頓隊伍,班師回朝。帝舜亦有感于伯益之言,從此大興德政,不以三苗之民的順逆為意,而讓那些執干戈的和執羽毛的人在帝庭階前跳舞。結果七十天后,三苗人民前來歸順。由此可見,堯舜以“德”治理天下,沒有運用武力征服手段解決問題,而使天下秩序井然,人民安居樂業。
“湯武”的正義革命,依然沒有達到最高境界。“成湯伐韋、伐顧,平昆吾、夏桀之亂,十一征而無敵于天下;武王誅紂、伐奄,驅蜚廉于海隅而戮之,滅國者五十,此圣武而以殺者也。其視神武不殺之事,而湯武猶以為病焉。”〔9〕277在中國歷史上,湯武革命的性質是以正義著稱的,《周易·彖傳》曰:“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11〕,商湯趕走殘暴的夏桀,周武王討伐無道的商紂,都是以穩定天下秩序為目的,符合天下人的利益,所以他們的功業受到自古及今的推崇。然而,以《問對》“聰明睿智神武不殺”作為評價標準來看,他們的戰略實踐還是有瑕疵的。因為“革命”必然涉及到“殺戮”,盡管這種“殺戮”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總而言之,“聰明睿智神武”是對戰略主體能力的描述,這種能力使戰略主體的戰略實踐與宇宙變化規律完全相合,體現了最深的工具理性。這種工具理性必然包含有深層的價值理性,于是戰略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相互交融、完全統一。戰略實踐中的“不殺”體現了價值理性的人文關懷,這也是《問對》“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之哲學境界的落腳點。
【注釋】
〔1〕鈕先鐘著:《戰略研究入門》,上海:文匯出版社2016年版。
〔2〕這里的戰略研究指的是《唐李問對》對戰略理論的研究,而不是后人對《唐李問對》戰略思想的研究。
〔3〕吳如嵩、王顯臣校注:《李衛公問對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版。
〔4〕嚴鼎程:《戰略研究的境界》,《解放軍報》2019年6月4日第7版。
〔5〕任俊華、趙清文:《孫子兵法正宗》,北京:華夏出版社2014年版。
〔6〕段培君主編:《戰略思維:理論和方法》,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頁。
〔7〕鈕先鐘著:《中國古代戰略思想新論》,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8〕段培君等:《無障礙國家戰略》,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40頁。
〔9〕[明]劉寅:《武經七書直解》,長沙:岳麓書社1992年版。
〔10〕李民、王健譯注:《尚書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11〕楊慶中編著:《周易解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