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漢中
甲骨文發現之前,商代史料僅限于《史記·殷本紀》《尚書》和《竹書紀年》等有關殷商的幾篇文獻以及很少的金文。清季民國甲骨文發現和釋讀之后,殷商一代史料大為豐富。經王國維考證,甲骨文所載帝紀竟與《史記》若合符契。嗣后,以甲骨文獻為主,研究殷商一朝文物制度之成果頗豐。《左傳》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而殷商一朝,篤信鬼神,遇事必占卜。《兵法》云“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故而軍事是必定占卜的。所以,甲骨文中保留了大量與軍事有關的卜辭,使得今人研究殷商軍事成為可能。前人關于殷商軍事的研究已相當深入和全面,比如軍事科學院就編纂有《先秦軍事資料選編之二:殷商軍事資料》(上、下編)等。筆者擬利用已有成果,對殷商之軍制與戰略思想,略申己見。
據甲骨卜辭可知,殷商的軍事組織包括“王族”“子族”“師”“旅”“登人”“登眾”等。
“族”字在甲骨文中的形象,是矢在旗下。大意是出戰時聚集本族戰斗人員在旗幟之下。所以,“王族”即國王本族的武裝。《左傳·成公十六年》記載:“楚之良,在其中軍,王族而已。”可見,這種名稱是有傳承的。“子族”是屬于王族之下的組織,大概一族分若干子族。甲骨文中,常見“多子族”之說。后金軍隊分為若干“旗”,旗下有牛錄、固山等,與殷商之“王族”“子族”大略相似。年代雖相隔久遠,但其性質卻相同。
隨著商王朝的發展,“族”下的組織開始發展起來。卜辭中常出現“師”“旅”的名稱。師、旅與王族不同,乃是專職的軍隊。卜辭中說:“丁酉貞,王作三師:左、中、右。”〔1〕可見師還分左、中、右。據《殷契粹編》,卜辭有“丙申卜,貞,戎馬左中右三百”。由此可知,軍隊一般是分成若干部分的。《論語·為政》中說:“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后來,周朝一軍也往往分為左、中、右或上、中、下三部分。例如,《左傳》所載城濮之戰,晉軍分上、中、下,楚軍分左、中、右。此外,還有“旅”,卜辭中也分左、右。
專職的師、旅之外,還有“登人”“登眾”。卜辭中有“辛巳卜貞,登婦好三千,登旅萬,呼伐羌”和“今春王登人五千,征土方”的記載。目前,尚不知“登人”“登眾”與“王族”“子族”“師”“旅”之關系。但是,“登人”下寫人數,后接征、伐某地,據此可知,殷商一次戰爭動用的軍隊規模,大概是在三五千人。
殷商的武器,前人述之備矣。郭寶鈞在《殷周的青銅武器》一文中說:“我國青銅武器,多出在殷周時期的遺址和墓葬中,其功用大概不外勾、刺、劈、殺和射遠等數類。”〔2〕
從出土物和甲骨文看,最重要的也是歷史最悠久的武器是弓、矢。據考證,用青銅做箭頭可能是從殷代開始的。此外,我國出土的殷代青銅武器還包括戈、矛、斧鉞。當然,也有作為防御的甲胄。陳勝時尚有“揭竿而起”之事,由今推古,商代應有削木為兵和以骨、石為兵器的現象,但是,國家的精銳軍隊,無疑是乘著戰車、全副青銅武裝的“機械化”“裝甲”兵。
甲骨卜辭說:“呼多射、尹、師于教王族。”大概是說,國王命令射、尹、師去訓練王族的人。另據卜辭“王其振旅”“王其田牢”等詞句,因為是卜同一事件,可知“振旅”與“田牢”有關。《周禮·大司馬》云:“中春教振旅……如戰之陣。”由此可知,殷商一朝就有“以田獵習戰陣”的傳統。
殷商一朝除步卒外,另有車兵。可見,其時戰爭已經是步戰和車戰的混合體。《呂氏春秋·論威》中說:湯伐夏時,“殷湯以良車七十乘,必死六千人”。據典籍和金文記載,牧野之戰中殷周各有戰車若干乘。此外,安陽殷墟也曾發現戰車遺骸。由此可見,商代車戰已經成熟。
殷商卜辭中的作戰,通常記作“征某方”“伐某方”,如“人方”“鬼方”“盂方”等。所謂“方”,是指人的集體。一般說來,某方指商的敵人,但也有臣屬于商的,如“危方”。以武丁為例,卜辭證實,武丁一朝南伐虎方、北克土方、西伐羌、東征夷、西南平巴。在武丁一朝,有大量關于名將“婦好”征伐的卜辭,如“貞王勿乎婦好往伐土方”等。〔3〕由此可見,戰爭是殷商國家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組成部分,是經常性的。
殷商的核心統治范圍,即商王畿,西南界為沁水,西界北段為太行山,南界在今商丘北,東界在曲阜以西。〔4〕殷商的外服范圍則相當廣大,西方到山西中南部及晉、陜交界處,并跨過黃河向西拓展,南達漢水流域,北和東約在今河北衡、漳一帶和山東兗州一帶。
當其時,殷商無疑是最強大的王國,在殷商的轄區之外同時存在著眾多的小國。《呂氏春秋·用民》說:“當禹之時,天下萬國,至于湯而三千余國。”從甲骨卜辭可證,殷商時代確實存在大量方國,既有服從于商王朝的方國,更多的是殷商需要征討的方國。現在,已有考古發掘發現了殷代的方國遺址。
這些方國和殷商王朝是怎樣的關系呢?據甲骨卜辭可知,開始時殷商是征討其他方國的。在征討過程中,有的方國被殷商滅亡了,有的方國成為殷商的從屬國,于是形成了一個以殷商為核心的方國聯盟。這些服從殷商的方國,構成了殷商的外服地區,而在更遠的地方,依然存在著與殷商敵對的方國,或者說殷商有意征伐的方國。〔5〕
在這樣的地緣政治態勢中,殷商王朝必然要回答“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這樣的問題,也必然要區分聯盟和攻取對象的先后次序,客觀上就產生了戰略籌劃和戰略思想。這樣的戰略思想在甲骨中是不易見到的,因為甲骨往往是對某一具體事件的卜筮記載,言辭非常簡潔。但是,在非常有限的古籍史料中,還是保存一些的。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戰略思想無疑是一朝一代最精華的政治思想,其當然是要著之于竹帛并傳之于后世的。〔6〕
《史記·殷本紀》說:“湯出,見野張網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網。’”這是一種政治抱負或者說是明確的政治目標,也就是說:殷商的政治企圖是要一統天下的。那么,達到這個戰略目標,需要怎樣的戰略謀劃或戰略方法呢?商湯的做法是:去三面之網,只留一面。揆情度理,應該是對周邊一些方國采取了讓步、讓利的措施,以吸引他們。結果,他們感嘆地說:“湯德至矣,及禽獸。”于是,這些方國,或者說諸侯,就和殷商王朝結成了同盟。
殷商實現一統天下的主要戰略目標是夏王朝。于是,商湯提出:“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征)。”在這個戰略總原則下,“湯乃興師率諸侯……遂伐桀”,最終統一了“天下”,實現了自己的戰略意圖。
從史書記載和甲骨卜辭可知,方國或者諸侯,伴隨了殷商的始終。殷商的核心統治區之外,靠近殷商的方國,大部分應該是服從殷商的;遠離殷商的,有一些是殷商征伐的目標,其中岐山一帶的姬周一支,便是這樣在服與叛之間的一個方國。在這種條件下,殷商的聯盟和攻伐戰略便持續地存在著、發展著。如果不是有較為高超的戰略水平,周王朝也就沒有必要“三分天下有其二而服侍殷”了。周王朝的戰略思維是在與殷商的斗爭中發展的,同時也是在學習殷商文物制度的基礎上發展的。因此,研究周代的政治與戰略,也可以窺見商代戰略之一斑。
《論語》中說:“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又說:“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還說:“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可見,殷周兩代的文物制度是承繼有序、一脈相承的。當然,殷代的戰略思想也從正、反兩個方面影響著周人的戰略思想。
《論語》中說:“哀公問社于宰我。宰我對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以栗。’” 由此可見,以上三代的文物制度是有很多不同的,甚至統治思想也有明顯差異。
那么,周人繼承或者說否定地繼承了殷商的哪些戰略思想呢?從商代的攻伐和行事作風上看,殷人是強調武力和殺戮的,信鬼神而重殺伐。卜辭中到處可見殺人祭祀。如“用羌”,即在祭祀中殺俘獲的羌人作為牛羊一樣的犧牲。“用羌三百于丁”“用羌三百于且乙”,等等。〔7〕《尚書·湯誓》記載成湯說:“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殷商重信,乃是重對鬼神之信,在戰爭的結盟中,要求仆從的方國,守對鬼神之信。殷商重殺伐,因此用“孥戮汝,罔有攸赦”這樣肅殺的話,警告自己的仆從方國。周人全面繼承了殷商的這套重鬼神之信和重人世殺戮的思想。也就是說,在戰略上,對盟國約之以信、懾之以罰。這從“使民以栗”的社樹,也可以略知一二。《尚書·牧誓》記載武王說:“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爾所弗勖,其于爾躬有戮!”這樣的說辭,可以算作明證了。這里所說的“其于爾躬有戮”,到底是被敵人所殺,還是被監軍一類的人所殺呢?恐怕更多的是“退后難免吃一刀”的意思!
周人對殷商的戰略思想也是有所變革的,比如三分天下有其二但仍服侍殷。這樣的戰略方針,確與殷商剛猛肅殺的戰略風格大異其趣。從卜辭和文獻看,殷商對方國,大約是執行征伐與挾制兩種策略。而姬周卻主動封邦建國,以藩屏周。在攻伐方國的時候,除了將其消滅或制服外,很多時候還把他們納入自己的諸侯等級體系之中,即所謂“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這樣的戰略,無疑更具包容性,也是姬周與殷商之最大不同。
殷商的戰略思想是一種樸素、原始的宗族王國擴張思想,以吊民伐罪為口號,以“一統天下”為戰略目標,主要途徑是通過籠絡和殺戮組織方國聯盟,通過征伐消滅敵對目標,依靠的主要力量是裝備了青銅武器和戰車的“王族”“子族”“師”“旅”。
殷人的戰略強調武力,對方國采取威服和攻伐兩種策略,信鬼神而重殺伐。殷商自己篤信鬼神,因此也要求盟國遵從對鬼神的誓言,對違背鬼神之信的方國,就會祭起“孥戮汝,罔有攸赦”的殺伐手段。因此,殷商的戰略有一種神秘而肅殺的色彩,這在中國戰略思想史上是獨樹一幟的。
【注釋】
〔1〕趙光賢:《殷代兵制述略》,北京軍事科學院:《先秦軍事資料選編之二:殷商軍事資料(上編)》,1983年,第2頁。
〔2〕郭寶鈞:《殷周的青銅武器》,北京軍事科學院:《先秦軍事資料選編之二:殷商軍事資料(上編)》1983年,第160頁。
〔3〕王宇信:《論殷代戰爭》,《考古學報》1977年第2期,轉引自軍事科學院:《先秦軍事資料選編之二:殷商軍事資料(下編)》,1983年,第39-40頁。
〔4〕李學勤:《殷代地理簡論》,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轉引自軍事科學院:《先秦軍事資料選編之二:殷商軍事資料(上編)》,1983年,第110-111頁。
〔5〕林沄:《甲骨文中的商代方國聯盟》,北京軍事科學院:《先秦軍事資料選編之二:殷商軍事資料(上編)》,1983年,第114-127頁。
〔6〕殷商一朝應不只有甲骨是書寫材料,不難想象殷代也有竹、帛等書寫材料。殷代青銅器的發達人所共知,早已不是茹毛飲血的時代。日常的政務和經濟生活也是需要文字記錄的,只不過時代久遠,著于竹帛的文字早已隨著竹帛朽爛,所以今人無由得見而已。
〔7〕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科學出版社1956年,轉引自軍事科學院:《先秦軍事資料選編之二:殷商軍事資料(上編)》,1983年,第77-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