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健
“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孫子兵法·謀攻篇》)是孫子所闡述的四種境界。“伐謀”和“伐交”都是屬于“不戰”,但兩者有著極大不同。“伐謀”在于以計謀誘使敵方投降、屈服或者和談,從歷史上來看主要有收買、間諜、挑撥離間等方式從內部瓦解敵方的進攻、抵抗意圖或者轉移矛盾至內部,是一種不符合道德倫理的非承認手段;“伐交”則是一種正式且軍事層面的官方行為,以陳明利害的外交言行為主要手段。當然,孫子所闡述的四種境界原意都是在軍事戰爭范圍內,而不是整個國家或者政治層面的立場,在這里要加以說明界別。另一方面,在簡要論證四種境界的關系時,可以以張儀使楚為例:為破壞諸國針對秦國的合縱軍事戰略,張儀出使楚國并以六百里土地為條件欺騙楚懷王不與齊國結盟,楚懷王貪利,遂與齊國絕交,這就是以“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但事后張儀失信、秦國脫責,楚懷王遂出兵攻秦,被秦軍大敗,這就是“伐謀”背后的軍事實力。所以“伐謀”“伐交”有效實現的背后,必然有著能夠進行“伐兵”“攻城”的軍事力量作為后盾。沒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作為政治支撐,謀略外交幾乎就是一種空談,這也是“弱國無外交”的一個關鍵因素所在。
“不戰而屈人之兵”,既是謀攻中最理想的結果,也是“知己知彼”所追求的最理想目標,這種結果使己方戰損降到最低。孫子曰:凡用兵之法,全國為上,全軍為上,全旅為上,全卒為上,全伍為上(《孫子兵法·謀攻篇》)。就是說,在謀攻中,最佳的結果,是使敵方整體或者成編制的投降或者屈服,而“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孫子兵法·謀攻篇》)。在西漢封建王朝時期,對周邊國家的外交政策或理念也是隨著國力的發展與穩定,由在軍事、綜合國力等硬實力層次向文化、制度等軟實力層次并進發展的過程。
克勞塞維茨在其著作《戰爭論》中指出,戰爭從屬于政治,是政治的延續。從這個角度來說,孫子所闡述的“不戰而屈人之兵”的這種最理想狀態更多的是一種基于軍事威懾力的政治壓力。國際政治理論中的現實主義認為,在無秩序的國際社會中,軍事力量是行為體之間追求權力的最基本且最重要的方式,而基于道義的國際法、道德秩序則在人性惡面前是脆弱不堪的。兵家思想在許多方面與現實主義理論頗為相似。“兵者,詭道也”(《孫子兵法·計篇》)一說,即指向戰爭本身的無道德性和不合規性;另一方面,孫子兵法中雖然將“非戰”作為一種最理想的結果,但這種“非戰”是基于己方的利益而言的,并沒有將敵方的利益考慮在內的補充說明。戰爭雖然是一種雙向的傷害行為,戰爭的勝負更準確來說是戰爭結果偏向于一方得利的優勢和潛在可能。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孫子兵法·形篇》)《孫子兵法》認為,領土大小、人口數量和資源多少、軍隊規模大小、軍事實力強弱以及戰爭勝負之間是存在著正向關聯的,即軍事實力決定著戰爭的勝負。而追求“不戰而屈人之兵”這種最理想結果,對于兵家來說,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利用強大的軍事實力制造一種威懾力以在政治外交上對目標國家、軍隊形成政治壓力,迫使其屈服或者滿足己方的要求。比如,漢武帝時期在西域設立西域都護府來進行管轄,主要責任是守境安土,抵抗外來侵略,是對“封狼居胥”、遠征大宛等軍事威懾力成果的鞏固。在北擊匈奴的過程中,張騫出使西域本來就是漢武帝欲聯合大月氏等國抗擊匈奴的一次外交行動,但其形成的絲綢之路,以及出使西域各國所展示的示好意愿,都加深了西漢同西域各國的關系。隨著條件的成熟,漢武帝先后派衛青、霍去病等人率軍擊敗了北域的匈奴,而后西進將聯合匈奴、劫掠漢使或以兵阻道(指絲綢之路)的大宛、姑師、樓蘭等國擊敗。經此遠征大宛的勝利,“西域震懼,多遣使來貢獻”( 《漢書·西域傳》)。但歷史上僅依靠軍事威懾得來的“不戰而屈人”,往往伴隨著不同程度的反抗和革命,因為其結果對目標國家來說往往會帶有一種壓迫性、不平等性和剝削關系。
儒家思想主張君王當以德治國,施仁政于民,強調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孫子亦認為:“一曰道......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孫子兵法·計篇》)即君王要與民眾達成統一,上下一心,形成一種統戰局面,這是孫子所闡述的戰前所要商討的第一事。而在外交領域內,可以實現“得道”即可以贏得諸國的支持和信賴的王道主義成了對外政策的指導思想,儒家思想在西漢時期被確立為正統思想之后,中國各王朝統治者都將以仁政為核心的“王道”作為自己的對外施政路線。“朝貢制度”則是將兵家所推崇的軍威與儒家所推崇的仁德相統一形成的一種建立在強大軍事威懾力基礎上的和平外交政策,將一種武力上的對外威懾轉變為一種精神的臣服,其實質在于儒家思想中的“禮制”,即中國封建王朝統治者展現“王道”施政載體的朝貢制度。中國內向型政治的特點促成了以儒家思想中的“禮”為核心的朝貢制度。雖然是一種等級制度,但雙方達成了一種進貢與保護、協調的義務。
在漢宣帝時期,漢王朝正式設立西域都護府來治理西域并保障絲綢之路的暢通。“都護督察烏孫、康居諸外國動靜,有變以聞。可安輯,安輯之;可擊,擊之。”( 《漢書·西域傳》)這句話闡述的既有都護府設立的初衷和職責,也有漢王朝的西域政策,即防范“諸外國”的設立初衷和職能,以及安撫定亂、既禮又兵的西域王道主義政策。“武帝時,西域內屬,有三十六國。漢為置使者、校尉領護之。宣帝改曰都護。元帝又置戊己二校尉,屯田于車師前王庭。哀平間,自相分割為五十五國。王莽篡位,貶易侯王,由是西域怨叛,與中國遂絕,并復役屬匈奴。匈奴斂稅重刻,諸國不堪命,建武中,皆遣使求內屬,愿請都護。”( 《后漢書·西域傳》)《后漢書·西域傳》中闡述了從漢武帝至漢平帝時期西域向西漢王朝附屬稱臣的概況,這段記載中反映出兩大信息:一是西域諸國雖“內屬”,但西漢政府不干涉其內政而致“自相分割”;二是與“匈奴斂稅重刻”相比,附屬漢朝更加有利于西域各國的生存和發展,以至于東漢初便紛紛遣使請求歸附以期得到漢朝的保護。朝貢制度與大航海時期西歐各國競相開展對外殖民活動而獲得豐厚的回報不同,朝貢制度僅僅是“禮制”下的等級制度,是確立以中國封建王朝為中心的象征性的道德倫理和政治框架,并不是一種剝削制度。為了在“禮制”上實現和保持“天下共主”的地位,朝貢制度實則是一種厚往薄來的經濟“厚賂”政策,對于朝貢國來說反而成為得利者。〔1〕所以,在收到西域諸國所請之后,“光武以天下初定,未遑外事,竟不許之”,并沒有趁機以對外重苛而救內政。但在當時“一強多小”的局面下,中國放棄主動性武力征服和領土無序擴張,仍以一種王道主義外交政策,在保證小國獨立自主的情況下,實現了地區治理上的等級有序。這就是儒家“王道”思想下的“不戰而屈人之兵”,既以軍事實力作為外交話語權的保障,又以仁政的外交姿態面向周遭國家。雖然在倫理上有等級之分,但并沒有對臣服小國造成國家利益或者民族情感上的傷害。
反之,軍事實力上的不足就會導致政治上的友好變成一種示弱,北宋與遼朝簽訂的澶淵之盟就是一個典型事例。雖然該和約是在宋軍戰事有利的形勢下主動提出的,但在內容上卻顯示出了一種不平等性和妥協性。正統的中原王朝在禮制上屈尊于少數民族政權,實是經濟上富裕而軍事實力不足的結果。
道家主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自然發展觀,是一種對自然規律和社會規律有機統一下的闡釋。在治國理政方面,道家主張以“無為”成就“有為”而不妄為,遵守社會發展規律,減少政治主動性活動或者影響。在第三種模式內,持續強大且繁榮的國家實力以及匹配王道主義所積累的和平外交形象,成了這一階段“大國魅力”自然性擴張的基礎。這種不刻意制造影響力而自然發展的“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最理想的模式,其背后所需要的物質基礎是軍事實力、經濟實力等各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既是一個國家長期發展的結果,也是保持國力強大和社會穩定的結果。
國家的繁榮和強大往往對其他國家和民眾產生一種吸引力,尤其是作為區域性政治、經濟或者文化中心,其對民眾和國家的吸引力在于落后生產力滿足不了自身的發展需求或者是個人追求的情況下,相對先進生產力有助于實現這一需求。封建時期的中國作為大一統的中央集權國家,其疆域遼闊、資源豐富、文化繁榮、經濟發展水平高,大大超過同時期的任何地域國家,這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吸引力。唐朝詩人王維的《和賈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中寫道:“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描繪的就是大唐盛世之下,萬國來唐朝貢的盛況。
本質上,“不戰而屈人之兵”第三種模式最核心的是一種文化觀念、思想意識形態的傳播和同化作用,即所謂的文化或者意識形態等軟實力輸出。在西漢后期,漢王朝對西域諸國的影響也由“封狼居胥”的軍事魄力和設都護以“安輯”的王道主義,進一步轉變成對西漢先進文化和制度為主的軟實力輸出。《后漢書·西域傳·莎車國》中記載:“匈奴單于因王莽之亂,略有西域,唯莎車王延最強,不肯附屬。元帝時,嘗為侍子,長于京師,慕樂中國,亦復參其典法。常敕諸子,當世奉漢家,不可負也。”這就是一種軟實力輸出所形成的“不戰而屈人之兵”。莎車國雖屬西域,但其國王在漢文化的潛移默化中對漢王朝有著極高的忠誠和向往,以至于“復參其典法”“常敕諸子,當世奉漢家”。這種輸出的動力來源于輸入國的自發需求,既有對本國現實情況的考慮,也有一種理想主義的僥幸心理存在。比如日本的大化改新、明治維新,中國的戊戌變法、新文化運動等,都具有這類特點。但即使是一種自發輸入模式,也存著巨大的風險,即易于教條化導致文化上或者文明上的沖突。基于“大國魅力”的吸引而追求使其強大和繁榮的制度、文化等要素,必然要伴隨著本土化才會增加成功“移植”的可能性。
“不戰而屈人之兵”作為《孫子兵法》所闡述的軍事對抗和國家對抗中最理想的結果,其所深化出的大國崛起中對外影響的階段性模式變化對闡釋國際社會仍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其中第一種模式的軍事威懾力是整個“不戰而屈人”的現實主義基礎,是構成國防安全的關鍵所在。第二種模式的和平外交理念和政策是建立在軍事實力或者說以此為基礎的國家實力之上,其目的是構建和平穩定的國際環境或者區域環境以保障國內發展與穩定,以西漢以來的朝貢制度為例的“禮制”等級制度則在倫理上保證了古代中原王朝的上位。第三種模式產生的“大國魅力”以及文化、制度等軟實力的自然輸出,則是國家強大且繁榮的象征,軟實力對輸入國的潛移默化是“不戰而屈人”的最理想模式。而這三種模式伴隨著西漢的發展、強大有著一種內在關聯的遞進式發展。換言之,“不戰而屈人之兵”的三個遞進式發展其側面反映出的是一個西漢走向強大的過程。
【注釋】
〔1〕賈叢江:《西漢屬部朝貢制度》,《西域研究》,2003年第04期,第17-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