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苒
中國政法大學,北京 100088
為保護消費者權益,打擊假冒偽劣商品,《中華人民共和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保法》)中,明確規定了懲罰性賠償制度。該制度的本質是指民事主體違反民事法律規定后,通過法院判處的由侵害人向被侵害人支付超過實際損失的金額的一種損害賠償[1]。
但是對于知假買假是否適用懲罰性賠償這一問題,我國的司法制度方面經歷了多次變革和調整的發展歷程。其中,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以司法解釋的形式明確食品、藥品領域質量問題的知假買假可適用懲罰性制度。2016年《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條例》(征求意見稿)則明確排除知假買假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2]。由此在司法實踐中,對于知假買假是否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也至今存在同案不同判的情況。
本文根據司法實踐的實際情況,結合相關法律法規與學說,就知假買假類案件所涉及的相關問題進行簡析及探討。
本文以中國裁判文書網為平臺,通過關鍵詞“知假買假”進行搜索,隨機選取了重慶中院2020年度的三十三個終審案例,以此為樣本進行分析與考察,從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司法實踐情況,并發現部分裁判的共性特征。
通過分析上述三十三份終審裁判文書,可發現以下特點:
1.案件主要涉及食品、藥品領域,并集中在食品領域,食品領域涉案比例為90.91%。
2.案件涉及的問題包括進口產品標簽管理、保質期過期、假冒產品等方面,其中主要集中在保質期過期問題,涉案比例為51.52%。
3.涉案打假人職業化程度較高。主要表現為一是證據意識強,部分案件中出現打假人在購買貨物時進行錄像取證的情況。①(2020)渝01民終7720號,(2020)渝04民終1616號。二是職業打假人除熟悉《消保法》《食品安全法》等法律法規外,還熟悉海關總署的禁止進口貨物的相關監管規定。②(2020)渝05民終3917號(2020)渝05民終8168號。
除少數礦泉水、小食品等小額商品外,職業打假人提出的訴訟請求均為退貨及懲罰性賠償,對此法院的裁判結果方面,絕大多數法院支持退貨并賠償。而法院判決不退貨且不賠償的案例僅四宗。
對于支持退貨和賠償的案件中,法院的裁判依據主要為《食品安全法》第三十四條、第一百四十八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食品藥品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三條等,其判決理由主要為在食品藥品領域,經營者及銷售者更應盡到合理審慎義務,應為購買者提供符合食品、藥品安全標準的商品。
對于支持不退貨和不賠償的案件中,法院的判決理由主要包括:一是經查證,涉案商品符合食品、藥品的安全標準,二是經營者并無欺詐行為,職業打假人系明知而購買商品,由此提出的賠償訴請違背誠信原則。①(2020)渝05民終8133號。
綜合上述案例情況,本文就知假買假案件涉及的兩大爭議焦點:1.知假買假的職業打假人是否屬于消費者;2.知假買假行為是否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的相關情況進行梳理分析。
首先關于消費者的定義,目前主要的判斷依據為現行《消保法》第二條,即“消費者為生活消費需要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其權益受本法保護;本法未作規定的,受其他有關法律、法規保護”。[3]
根據本條款,職業打假人是否屬于消費者,并受到該法的保護的問題,以王利明教授為代表的肯定派認為,購買者只要購買商品或接受服務的目的不是為了進行再銷售,不是為了從事商業貿易活動,就應當認定其為消費者[4]。而以梁慧星教授為代表的否定派,則認為應分析購買者的動機和目的,并由此判斷其行為是否屬于“生活消費”,從而否定職業打假人的消費者身份。[5]
結合本次抽樣的三十三份裁判文書,重慶基層法院與重慶中院在多數情況下不對知假買假的職業打假人是否屬于消費者的身份問題進行深入探討,而是將爭議焦點歸納為知假買假行為是否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
對于身份問題予以明確判斷的案例共計五宗。其中特別需要注意的是有三宗知假買假的一審案例中,重慶基層法院均認為職業打假人的商品購買行為根本目的在于通過訴訟手段為自身謀利,以獲得巨額賠償,獲取巨大經濟利益。因此不應認定職業打假人屬于法律意義上的消費者,一審法院也因此不予支持職業打假人所主張的懲罰性賠償的訴訟請求。但相關案件上訴至重慶中院后,重慶中院均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食品藥品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三條關于“因食品、藥品質量問題發生糾紛,購買者向生產者、銷售者主張權利,生產者、消費者以購買者明知食品、藥品存在質量問題而仍然購買為由進行抗辯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的規定,撤銷了地方法院不予支持懲罰性賠償的判決,對于職業打假人的懲罰性賠償訴請予以支持。但重慶中院在二審中亦未對職業打假人的消費者身份問題予以判定。
對于知假買假行為是否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問題,從學術研究的角度,持否定論的學者觀點依據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否定職業打假人的消費者身份。由于只有“消費者”才可以適用《消保法》,若能證明知假買假的職業打假人不具有消費者身份,自然就不能作為消費者向法院主張懲罰性賠償規范。在2016年《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條例(征求意見稿)》中,起草人也認為有營利目的的商品購買者不能適用該條例,不應受到相應保護。第二,職業打假人的知假買假行為阻礙了欺詐行為的認定。《消保法》屬于民法的特別法,該法所涉及的“欺詐行為”概念的解釋應與《民法典》保持一致。鑒于認定構成欺詐行為的前提條件為當事人陷入認識錯誤,由于知假買假的職業打假人從未陷入認識錯誤,故商品生產者、銷售者的行為不構成欺詐行為,職業打假人不能主張懲罰性賠償。第三,知假買假行為違反了民法所涉及的誠實信用原則,職業打假人應無法主張懲罰性賠償。
針對上述論點,肯定論的學者則認為:首先,如果購買者不是一個商人或者為交易購買的人,就應當認為他是消費者。可以將其納入《消保法》的適用范圍。其次,《消保法》應具有維護經濟秩序、促進經濟發展的功能,因此目標與價值也應不同于傳統民法。因此民法中對欺詐行為的規定不適用于《消保法》。最后,知假買假具有維護社會公共利益、踐行社會正義的作用,因此不違反誠信原則[6]。
結合本次抽樣的三十三份裁判文書,重慶基層法院和重慶中院多數情況下認定知假買假行為可以適用懲罰性賠償。中院終審認定不適用懲罰性賠償的案件共計四宗。其中有三宗是因證明產品并無食品質量安全問題,故不適用懲罰性賠償。
特別需要注意的是(2020)渝05民終8133號的民事判決,對于該案,一審法院認為銷售商家應就保質期過期的燕窩產品向購買者退還貨款,并支持了購買者的十倍懲罰性賠償的訴訟請求。②(2020)渝01民終5189號,(2020)渝01民終7388號,(2020)渝01民終8112號。但重慶中院的終審判決卻撤銷了一審法院的民事判決,并駁回了購買者的全部訴訟請求。
重慶中院的判決理由認為:購買者在銷售者處購買燕窩產品,雙方之間形成買賣合同關系。購買者在銷售者處已經購買一次燕窩產品,其后再次到銷售者處購買,且其購買過程中對燕窩產品溯源碼進行掃描溯源,說明購買者重視且已充分了解燕窩產品質量信息,銷售者對購買者不構成欺詐、隱瞞。過保質期的燕窩并不具備交易價值,購買者明知燕窩產品質量信息,與銷售者協商低價購買,即便其購買涉案產品的目的系消費,亦應認定其消費行為與其消費目的完全吻合,雙方是在真實意思情況下進行交易。購買者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銷售者對其隱瞞、欺詐以致讓其作出錯誤意思表示,也無證據證明其因該燕窩的質量問題受到損害,故購買者要求銷售者承擔懲罰性賠償,明顯違反誠信原則,故不予支持。
在日常生活中,普通消費者受到生產者和經營者的欺詐后,進行維權時主要面臨三大難題:第一是維權程序復雜繁瑣,訴訟效率低下;第二是日常生活相關的商品價格較低,維權成本卻十分高昂;第三是法律意識比較淡薄,在受到侵權時,不知道如何利用法律手段維權或不知道如何有效保存證據[7]。因此,商品的生產者和經營者侵犯消費者的根本原因在于其侵權成本較低,而消費者的維權成本較高。
針對上述實際問題,在英美法系國家開始適用賠償性懲罰制度。懲罰性賠償的根本目的在于遏制假冒偽劣商品生產者與經營者的不法行為。懲罰性賠償首先在經濟上對受到損害的消費者給予一定的補償,又因賠償金額一般超過實際損失而對生產者與經營者具有懲罰性,對其不良行為具有遏制功能,從而最終通過實現賠償和懲罰的微觀功能達到促進良好市場秩序形成的宏觀功能[2]。
結合我國二十多年來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情況來看,在非食品、藥品消費領域,知假買假的職業打假人往往不會被認定為具有消費者身份。職業打假人的相關訴訟請求更容易被認定為牟利行為,司法機關不會對其消費行為認定為受到商品生產者及經營者的欺詐,而給予保護[8]。
在食品、藥品消費領域,由于相關商品與人民群眾的切身利益有密切關系,銷售假冒偽劣的食品、藥品將危害公共安全利益,為了保障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權利,我國對食品、藥品領域進行了加強監管。因此《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食品藥品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三條明文規定“知假買假”不影響主張懲罰性賠償[9]。
但是結合(2020)渝05民終8133號案的案情來看,即便在食品、藥品消費領域,知假買假的職業打假人的行為仍可能會因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產生以背信手段制惡的不良風氣。此時司法機關的懲罰性賠償判決則有可能成為知假買假的職業打假人對經營者進行敲詐行為的幫兇。為了規避此類情況的發生,就有必要加強職業打假人對不良商品危害的舉證責任,增加其獲利難度,限制其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獲利空間。
在適用了懲罰性賠償制度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對于該制度的適用領域、適用方式和方法,在學說、法律法規以及司法實踐中已經積累了大量寶貴的經驗,并已基本成形。但為了更好地發揮該制度的正面效果,消減其負面影響,在具體司法實踐中,對于產品質量危害的舉證責任、消費者受到欺詐的客觀性等方面,仍存在有待明確或落實之處。通過相關問題的落實,可有效規避同案不同判的現象,維護法律權威和司法機關的公信力,對社會大眾的相關行為起到應有的指引、評價、預測和教育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