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 年2 月的一個傍晚,十幾名警察突然闖進(jìn)家里,宣告我被捕了。3 個月后,我被押送到勞改隊。后來,我被帶到著名的秦城監(jiān)獄開始服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無法選擇的出身,以及那個陰魂不散的胞姐川島芳子。
1918 年,肅親王愛新覺羅·善耆迎來了他的第38 個孩子,他為這個小生命取名愛新覺羅·顯琦。多年后,當(dāng)“公民金默玉”回望當(dāng)年身為肅王府的十七格格時,她也完成了對中國最后一代王朝的記憶和見證。2014 年5 月26 日,金默玉以96歲的高齡去世。以下是金默玉的自述。

金默玉
父親愛新覺羅·善耆是末代肅親王,他有1 位正夫人、4位側(cè)夫人,生了38 個孩子,我是最小的一個,肅王府里的十七格格。我有21 個哥哥和16個姐姐。
1918 年我在旅順出生時,父親已從北京流亡到旅順幾年了。當(dāng)年父親一心想利用日本人復(fù)辟清朝統(tǒng)治,策劃“滿蒙獨立”。日本人就在旅順給他預(yù)備好了房子,讓父親過來“共商大計”。
父親組織“宗社黨”,復(fù)辟失敗后流落到旅順,讓哥哥姐姐都上日本學(xué)校。他認(rèn)為必須學(xué)習(xí)人家先進(jìn)的東西,所以姐姐們都上旅順女子學(xué)校,哥哥們上旅順“工大”。1922 年父親去世時,我只有4 歲。
1931 年,日本關(guān)東軍發(fā)動了蓄謀已久的“九一八”事變。溥儀從北京逃出來后,曾在旅順躲了一段時間,溥儀在旅順期間就住在我們家,在此期間他還以皇帝的身份祭祖,也接受清朝遺老遺少的朝拜。
剛到旅順時我們家還是一個大家族,雖已落敗成那地步了,卻還有兩百多口人。父親是為了他的復(fù)辟夢而到旅順的,但對那幾位夫人來說,旅順太小太悶了,哪能跟北京比呢?父親在世時她們不敢動,但我們家吃的、喝的、用的都從北京運。父親一死,幾位夫人很快回了北京,有幾個哥哥去了大連,這個家很快就散了。
1932 年,“滿洲國”成立了,“首都”定于長春。我去長春讀了一段時間的書,那時我的幾個哥哥在“滿洲國”謀得了一官半職——同母的大哥金憲立任“齊齊哈爾市市長”,后來他跟人鬧別扭不干了,要去日本。當(dāng)時川島芳子也在長春,哥哥們怕我受她影響,就把我一起帶到日本了。
我們到日本后被安排讀日本的貴族學(xué)校。一起去留學(xué)的都是滿清后代,婉容的弟弟、溥儀的妹妹、醇親王府的三格格都是我們同學(xué)。
那時我們家是被川島浪速控制著的,川島浪速是利用我們家起家的。父親當(dāng)年為了復(fù)辟找到他,父親在世時,他“王爺長、王爺短”不停地拍父親馬屁。父親一死,我們家也沒什么人頂事,整個家就被川島控制了。
我曾下決心這輩子再也不談川島芳子,但我發(fā)現(xiàn)她是我這輩子繞不開的一個話題。
川島芳子原名愛新覺羅·顯玗,是全家17 個女孩中的第14 個,六七歲時就被川島浪速帶到日本,成了他的養(yǎng)女,肅王府的十四格格從此成了“川島芳子”。川島芳子沒怎么念過書,但字寫得不差,人也聰明。
1927 年,川島芳子回旅順準(zhǔn)備結(jié)婚時,我才第一次見她。在我母親生的女兒里,川島芳子最漂亮,性格外向。我見到她時,她梳著男生發(fā)型,穿著男裝,有時我也用日語喊她“兄長”。
我后來到長春讀書時,川島芳子也在那里,自己住在一幢房子里。平時我都住在學(xué)校的宿舍,偶爾去她那里玩。川島芳子雖然沒見過我?guī)酌妫痔畚遥驗槲易钚 K袝r還帶著我去郊游、跳舞,教我如何化妝和穿著打扮。
在我去日本留學(xué)前,川島芳子先離開了長春,我去車站送她,她喊我“小不點”。川島芳子在日本的名氣很大,有一段時間報紙上幾乎每天都有她的消息。后來我回國后,川島芳子剛好也在北京,這時她的名氣更大了。她在東四九條那里住,我也不知道她哪來的房子,我只去過一次,她身邊盡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還有很多有名的戲子圍著她,這些人都怕她,喊她“金司令”。
川島芳子讓我跟她住在一起,她可能覺得自己老了,得有個人幫她,但我不愿意。我覺得她和周圍的人都有點兒不對勁,所以盡量躲著她。
有一次我把她惹生氣了,她闖進(jìn)我家大發(fā)脾氣,讓我向她道歉。我也忍不住和她吵起來,她氣得四處亂砸,甚至用軍刀猛抽我,在大哥勸阻下,她才坐上車揚長而去。
1945 年,抗戰(zhàn)結(jié)束后,川島芳子被逮捕,1948 年被秘密槍決。
我從日本回國后就回到北京自己家的那所老宅,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長住,也是我記憶里最無聊的時期。
我關(guān)于人生的所有夢想也因為那個動蕩的年代而破滅。我曾經(jīng)設(shè)想自己做一名四處采訪的女記者,甚至去做歌星、演員,但長輩們覺得,身為一個王府里的格格,不能四處拋頭露面。
從小我對錢沒什么概念,從不接觸錢,也不必拿錢,要什么有什么。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我剩下的大半生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度過。
1948 年,哥哥成了眾多匆匆離開北平城人群里的一員,留給我的是100 塊錢、6 個孩子,外加一個老保姆和她的女兒,一家人的生計都落在我一個人身上。為了維持生計,我開始陸續(xù)變賣家中的鋼琴、地毯、沙發(fā)、皮大衣、留聲機等。為了謀生,我還織毛衣去賣,但仍湊不夠一家人的菜錢。在這種窘迫中迎來了一個新的政權(quán)。
1956 年,我考進(jìn)北京編譯社,被分配到日文組工作。就在我覺得新生活才剛剛開始時,1958 年2 月的一個傍晚,十幾名警察突然闖進(jìn)家里,宣告我被捕了。3 個月后,我被押送到勞改隊,后來我被帶到著名的秦城監(jiān)獄服刑。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無法選擇的出身,以及那個陰魂不散的胞姐川島芳子。肅親王的女兒、川島芳子的妹妹,在那個年代,足以讓我致命。
1973 年,熬過了15 年的鐵窗生涯,我終于重獲自由。1979年,我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我想有一份工作,雖然我已經(jīng)干不了體力活了,但我還可以干腦力活。不久來了3 位同志核實情況。平反后,我被分配到北京文史館工作。
當(dāng)年在日本的同學(xué)設(shè)法找到了我。我拒絕了他們讓我去日本定居的邀請,我還是那個想法,我畢竟是中國人。那個曾經(jīng)顯赫的皇族,已完完全全是這個民族徹底翻過去的一頁了。回望這一世歲月的曲折波瀾,可以說,姐姐川島芳子連累了我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