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笑
【導 讀】對于文德勒來說,狄金森不只是她多年來苦思冥想的出色的詩人,更是“永恒主題的創造性構想者與語言的塑造者”。她在書中優雅從容地擴展了詩學批評的輻射,在更為開闊的主題范圍中例證細品,精妙地帶動讀者重新審視文本,擴充閱讀體驗,領會每首詩的藝術水準(而非僅僅是技巧),可以說,每一篇論述都被作者的洞察力之光和情感之火滋養。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和她生前寫下的近1800首詩至今仍散發著神秘的光暈,一個多世紀以來,吸引著一代又一代讀者及評論家們的凝視,然而,人們似乎總是剛剛開始理解她所說的。當代著名詩歌評論家海倫·文德勒(Helen Vendler)也是狄金森眾多的凝視者之一,但不妨說,她是一位獨具匠心的“靈視者”。文德勒在13歲時就遭遇了狄金森的詩,從此一直與之為伴。這本《花朵與旋渦:細讀狄金森詩歌》[1]是文德勒借著40多年的閱讀與研究經驗,挑選出狄金森150首詩加以解構、闡釋,結集而成,其中有膾炙人口的名篇,也有罕被收入各種選集的詩作。在此之前的評論家及傳記作家各有側重,似乎還沒有哪一位同時直接面對150/1800首詩作,一般都是圍繞《狂野之夜—狂野之夜!》,或諸如《希望是長著羽毛的東西》《我的生命——一桿上膛的槍》等這類振波強大的名作訴諸筆墨。對于文德勒來說,狄金森不只是她多年來苦思冥想的出色的詩人,更是永恒主題的創造性構想者與語言的塑造者。她在書中優雅從容地擴展了詩學批評的輻射,在更為開闊的主題范圍中例證細品,精妙地帶動讀者重新審視文本,擴充閱讀體驗,領會每首詩的藝術水準(而非僅僅是技巧),可以說,每一篇論述都被作者的洞察力之光和情感之火滋養了。
本書從狄金森研究領域發出了頗具影響力的聲音,因此,它不應只被視作一組簡短精辟的文本細讀,也當看作反思此類評點注釋式文學批評的一個機會。作為20世紀20年代興起的新批評流派的后裔,文德勒竭心盡力挖掘詩歌的語言內涵,透視文本的結構層次、布局與映射,尋找詩節中表現情感的對應物,她的專業技巧與細心是獨一無二的。被譽為詩歌的“法醫化學家”的文德勒在詩行的“灰燼”間捕捉的狄金森的思想殘余物在多大程度上還原了狄金森的真實想法、激活了她的詩作?這還原過程是否遺漏或誤解了什么?面對狄金森謎題般的詩作,我們是否應期許更多啟示?
在《花朵與旋渦》中,文德勒審視了狄金森詩歌觀念及語言形式和隱喻的獨創性,將解讀扎根于詩本身的自然以及內在的“風景”,也略微顧及了詩人的個人生活(情感及與友人的交流)。她從句式的深淺層次推進,析入語言的肌理,破解每首詩的句法系統、謀篇布局,考量它的情感核心,它與其他詩作、《圣經》、文學經典的映射點,甚至對許多詩作進行了不同版本的異文比較(作為狄金森思考的證據),她的工作富有成效且令人尊敬。本書的闡釋模式也整飭有序,論述的展開猶如在一套標準模板上進行:文本字面(情節梗概)串解到含義引申擴展,再到揭示文本意圖(主題),包括分析語法結構、音步韻律等。需要提及的是,在這套模板上佇立著幾位燈塔般的經典詩人,例如,雪萊(P.B.Shelley)、濟慈(John Keats)、喬治·赫伯特(George Herbert)、霍普金斯(G.M.Hopkins)、葉芝(W.B.Yeats)、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以及惠特曼(Walter Whitman),文德勒之前對他們的研究為她全面闡釋狄金森詩作提供了堅實基底,這些詩歌史上的巨匠以靜態坐標的方式在文德勒詩學的參照系中跨越時空輝映著狄金森,這種帶有傾向性的自由聯想為她的解讀豐富了題材線索,但是這種互文性有時也僅止于字面聯系。
文德勒最擅長的,正是將其闡釋重心聚焦于一個詞或一個詩節,這是她撬動一首詩的著力點:她施壓于它,挖掘其詞根,查看它在整首詩中的語義關聯、與作者的其他詩作呼應的振幅以及它在文學傳統中的對應點,由此揭示它承載的意義的波及度。文德勒列出每首詩中的頭韻、腹韻與斜韻(或不諧音),查看它們是如何對位的,狄金森是如何通過自己的斷句寫出了感知的“短促的量子爆發”——這些細致分析亦如她在別處解讀濟慈、霍普金斯、葉芝和史蒂文斯,都是借助美學或修辭體系來闡明自己的觀點及推論,而不是將讀者強行帶入陌生的理論地帶。不過,她娓娓道來的講解多少抹平了狄金森詩作中的險峻之處,狄金森的“異端性”被淹沒在文德勒亦步亦趨、優雅的“代言”中,這或許是本書意猶未盡之處。除引用文學經典外,文德勒的點評也多借用《圣經》。的確,自命為“骷髏地女皇”的狄金森一生都在與《圣經》角力,相關的比喻和典故在詩中比比皆是。雖然早有學者挖掘狄金森獨特的文體手法與歷史文化淵源,厘清她的詩節奏與圣歌格律,她新穎的句法與拉丁語修辭,她奇特的意象與《圣經》和浪漫主義詩歌傳統的關聯,文德勒的點睛評說仍不失獨見,她能直覺狄金森扭曲的隱喻、驚人的想象力和語言的獨創性。
文德勒也看到,“狄金森有一種堅定的智力上的需要——將經驗進行分類和定義”[1]152,指出她經常用數學來解決在詩里提出的各類問題。她進一步例證:“狄金森不僅通過選擇形式化的抽象來實現代表性,讓感性、智性的原料顯得更有價值,并且為她內心深處對私密的渴望找到了相宜的抽象。她投身于這種抽象,并服從自己‘對待靈魂/如同代數’的命令。她會給出象征性的X和Y,而我們則供應自己的個人變量。”[1]13文德勒不止一次列出狄金森詩中某些詞頻,如“狄金森一生使用Precise(精確、恰好)一詞20多次,這證明了她對數學思維的熱衷”[1]137“狄金森對thing(物)的使用值得思考。根據狄金森的語料庫,她曾115次使用這個詞,主要具有7種不同內涵”[1]152。數學作為一個有序的論證系統,能讓心靈接近真理,狄金森在詩里使用數學的原則以精確表達對人類狀況的看法。不過,她也寫道:
只有——一種蒙難被記載——
還有多少
未被證實,無論是被數學——
或是歷史——[2]
文德勒未能觸及的正是數學在面對苦難(Crucifixion)時的無力,狄金森聲稱“只有一種蒙難被記載”,然而可能有更多的沒有被計數、未被歷史學家證實的事件,被詩歌擔當起來。
和其他批評家一樣,文德勒將狄金森的詩歸類于老生常談的“自然、死亡、宗教和愛”,不過她進一步提取了狄金森隱含在這些主題中的悖論,即狄金森的“自然宗教”,她對基督教的深度質疑甚至不妥協,以致“令人震驚之至”的褻瀆:
將死之人——那時,
知道他們要去往何處——
他們走向上帝的右手——
那只手如今已被截肢
而上帝,不見蹤跡——[1]625
文德勒由此指出狄金森“申明了一個與教會的教義完全相反的信條”,從而推斷“她無法迫使自己投入信仰的懷抱”[1]626等,這種論斷似乎簡化了狄金森的哲學態度和宗教觀。狄金森作品中反復出現的另一個元素是伊甸園(天堂),從“那有另一片天空,我去了天堂”以及一系列詩中,她給出了信仰的另一種可能:一片廣闊而清新的綠地,人們將在其中享受幸福和完美;她深信只有人類內在的力量反映出至高神的力量時,人才能抵達真理,通向真理的道路是精神的和個人的,而不是借由任何宗教機構的祈禱(“有些人在安息日去教堂”)。在《靈魂的超群》這首詩中,她討論了諸如“無限”“全能”“永恒”“不朽”這類抽象概念,反映出她想要更接近造物主的渴望。我們不能否認,狄金森在她的靈魂和上帝之間建立了個人化的精神聯系:一方面,她似乎深信上帝是至高的創造者,人類的靈魂是至高靈魂的一部分,仿佛她最終對真理和上帝做出了有說服力的解釋;另一方面,她又敢于對宗教信仰和神性存在做出不敬的回應,她在詩中懷疑與叛逆的對象是宗教秩序與社會習俗,她想做的是將自己的精神與寫作從傳統標準中解放出來。客觀地說,文德勒的大多數詩評都令人信服甚至贊嘆,個別篇目的處理略顯不足,如將《我感覺一場葬禮,在我的大腦》視為一場“精神崩潰”,將《它不是死,因為我站著》引至“混沌”的解析等,都簡化了狄金森詩作的復雜性。
很明顯,對文德勒來說,狄金森詩最大的謎團是她的思想,而不是生平。她很少使用狄金森傳記——讀者如想了解詩人最新的、重要的傳記細節,可以讀一讀林德爾·戈登(Lyndall Gordon)的《生活就像上了膛的槍:艾米莉·狄金森與其家庭的宿怨》——即便偶有涉及,也是把它彩窗式嵌入論述的整體。文德勒讀詩的重點并非為了道德信息、政治觀點或傳記影響,而是傾向于文本內部結構、文體手法、詞語組合以及詩思帶來的“樂趣”。這種側重于剖析詩人的創作過程和決策的“單鏡頭”式解讀似乎有點過時了,但對于理解詩歌本身來說具有很高的可信度,也可以讓讀者的注意力直接聚焦于文本意圖。文德勒曾提醒參加濟慈研討會的學生:不要太過智性地解讀濟慈,不要放棄那些單純地與意義相伴的快樂。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更感興趣于一個作者的整體詩作的發展問題,更感興趣于一首詩中以美學為導向的流動性,而不是追求抒情詩的萬能理論或單一的技術(修辭的、意象的)……我試圖創造一種以其自身內在動力為范例的詩歌為指導的批評,而不是作為社會、哲學、心理學、修辭或理論論點的例證。我認為,批評應該注意語言使用的細微差別。[3]
文德勒指出:“在狄金森看來,語言是最能象征多樣性的一個喻體。”[1]143從本書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文德勒并不想創造一種新的解釋理論來應用于詩歌分析,相反,她希望提醒批評家,詩人留給讀者文本線索的重要性。文德勒認為,這些線索不僅是情感上的語氣,更且是詮釋的智力暗示。如此看來,文德勒并不急于解開狄金森詩作之謎,她凝視神秘的語言面紗之飄動而不是去揭開它,因為她知道,“狄金森的謎語既是自然的也是精神上的”[1]41,后人對她的詩中謎題的解析幾乎從未達成一致觀點。一首詩可能有無數的面相與側影,隨著時間的推移,視角的轉換,總會有新的假設與解讀出現,然而,作品的形式是固定的,文德勒從形式入手也無可厚非,因為形式是“心靈的贈予”,可以引領讀者尋找更豐富的指向,以成為文本的共同構建者。
不難看出,文德勒式解讀的主要特點在于文本結構、語言修辭形式、情感觸發與美學誘導。當然,所有出色的詩歌都蘊藏著不同層次與程度的情感波蕩,讀者只能透過詩句來感受,動用想象力來觸及這種能量。文德勒作為評論家的優勢之一,是她能夠準確地以想象的方式提取那些典型的被隱喻扭曲的、尺度縮放改變了的作者的原初本意,平衡考量字面義與言外之意,并可在文學與《圣經》傳統中找到對應物。這種靈活轉動的“復合視角”使得她得以接近于詩歌自身的內在運作方式,借由詩人留下的“灰燼”推斷出“那曾經是一團火”[1]504——來自陰燃的,或是從上膛的槍里、火山中噴出的火,這火的成因似乎未能進入她的研討范圍。文德勒對狄金森詩的總結是一串串的形容詞:雋永、簡潔、突兀、令人驚訝、令人不安、輕浮、野蠻、迷人、玄學、挑釁、褻瀆、悲劇、滑稽;她不止一次地強調狄金森的語法、句法和隱喻特質在向我們傳達她的思想風格中發揮了核心作用。然而,解讀狄金森的詩,單靠修辭學或美學方式逐行分析闡釋顯然不足。狄金森詩的意象伸縮于天空大地,穿行于時空、族裔、教派、生物譜系、不可見之物、內在與外在,當代狄金森研究已涵蓋了哲學與神學,波及當時的地質學、天文學、心理學、性意識、醫學和生物學、進化論,很可惜文德勒對這些鮮有提及——雖然她在書里較為全面地審視了狄金森所有的關注:死亡、宗教、愛情、自然、真理與思想,但是,她的考量仍是平面一體式而非多維度的:她“幾乎不大愿意支持任何形式的跨學科”[4],僅僅讓她的探測錘擺蕩在感官與精神之間,將批評限定在美學評判這一單一領域中。她似乎過于沉浸于對語言元素的偏愛了,語言學的象牙塔結構帶來的啟示與反思畢竟有限(甚至可以說貧瘠)。有關狄金森的研究,從19世紀的報紙和雜志評論開始,就探究了新英格蘭清教主義、浪漫主義、超驗主義和內戰對她的作品的影響,隨著時間推移,歷經狄金森手稿的研究、后現代主義、女權主義、精神分析和文化研究、生態詩學批評,越來越多的學者意識到狄金森的詩并非完結之作,而是仿佛開辟了一場永無止境的探索過程。
到底是什么構成了狄金森的詩學?今天的讀者該如何看待她那令人震驚而又矛盾的形象和形式?關于她的生活和工作,人們普遍的理解和誤解是什么?狄金森的詩歌(和書信)又是如何將各種人類欲望理論化的?我們應該如何重新定位狄金森?在本書中,文德勒沒有正面具體地回答這些問題,但她借詩人的話說“詩人只是點亮燈盞”,她需要“每個時代成為一枚透鏡,聚集并擴散著這光芒,讓它持續地撒播、擴散它的整體廣度,以形成光芒的圓周(這或許意味著,整個世界)”。[4]10本書的大部分內容是簡短的細讀,通常不超過兩三頁,但這些短暫篇幅還是清晰透射出了文德勒的詩學洞察,通過對詩篇引人入勝的解析,文德勒給了我們一位寬廣、復雜、靈活的狄金森。當然,任何對于藝術(音樂、繪畫、詩歌)的闡釋都難以周全,對詩歌的研讀尤其如此。
注釋
[1][美]海倫·文德勒.花朵與旋渦:細讀狄金森詩歌[M].王柏華等譯.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2021.
[2]Emily Dickinson,The 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ed.Thomas H.Johnson.New York:Back Bay Books,1961,p.269.
[3]Helen Vendler,Poets Thinking.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p.4.
[4]Joshua Kotin,“Helen Vendler’s On Extended Wings Today”,Wallace Stevens Journal,2014,38(2):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