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芹
(東南大學外國語學院,211189,南京)
納吉布·馬哈福茲(Naguib Mahfouz,1911—2006)是埃及唯一諾獎作家,有“埃及的巴爾扎克”和現代最杰出的“阿拉伯小說之父”“阿拉伯小說泰斗”之美譽。他“融匯貫通阿拉伯古典文學傳統、歐洲文學的靈感和個人藝術才能”(諾貝爾文學獎頒獎詞),是埃及獨特而富有文化底蘊的法老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的見證者與創新性書寫者,也是本民族文學和文化的繼承者和弘揚者。他的小說往往緊跟時代步伐,在時代的滄桑巨變中體現在傳統與反傳統之間掙扎著的人物文化身份的迷茫與變換,以及文化記憶對民族文化身份的型塑,其中貫穿著作者對文化抵抗和本土情結的思考。
馬哈福茲于1930年代初涉文壇,到2006年逝世時,出版了37部中長篇小說和100多篇短篇小說,其中近20部被搬上銀幕,可謂著作等身,必將不廢江河。但在埃及,直到1940年代,其作品才受到關注;其巨著“開羅三部曲”于1950年代面世后,雖有一些報紙和訪談出現,但學術意義上的評論寥寥。直到1960年代,真正意義上的馬哈福茲研究才呈蓄勢待發之勢,其作品被譯成英語、德語、瑞典語、法語等文字,廣受阿拉伯評論界和歐美文學史家的重視,但至1988年他獲獎前,對其評論一直不溫不火,直至獲獎后,才呈井噴之勢,至21世紀則平穩推進。我國的馬哈福茲譯介和研究態勢則相對較線性,改革開放前對其譯介和研究非常單薄;改革開放初期,對其作品譯介雖不成規模,但從1984年單譯本《平民史詩》發行后,《梅達格胡同》、“開羅三部曲”等作品陸續出版;在其獲諾獎后,對其作品譯介和研究則如雨后春筍,至今對其研究性評論著述遠逾百篇,碩博論文也逾10篇,內容涉及綜述、女性形象、知識分子形象、民族主義、神秘主義、政治文學等;研究作品集中在“開羅三部曲”、《我們街區的孩子們》《平民史詩》和部分短篇小說;視角囊括文學倫理學及跨學科、文學史、文化、比較(與魯迅、巴金等作家)、寫作手法等,可謂東西合壁、琳瑯滿目,其中不乏爭議紛呈,但至今沒有從文化記憶視角進行研究的論著。
“開羅三部曲”是納吉布·馬哈福茲在1940—1950年代發表的長篇現實主義家族小說代表作,由三部小說《兩宮間》《思慕宮》和《怡心園》組成,描寫了1917—1944年間兩次戰禍及1919年革命等社會動蕩和風云變幻洗禮中嘉瓦德家族三代人的人生境遇,折射了埃及人民在爭取民族獨立和自決的過程中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和埃及社會轉型時期的歷史圖景:以艾哈邁德為代表的老一代人害怕革命、固守舊思想;以法米赫和小艾哈邁德為代表的新一代覺醒和奮起的新型知識分子楷模提倡革命、追求新思想;以凱馬勒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知識分子在新舊思想徘徊猶豫。這三部家族小說通過一個家庭中幾代人個體和社會生活的滄桑憂患,圍繞民族的獨立和解放以及公民的平等和自由這兩個核心,以民族史詩的形式,用家族的繁衍濃縮隱喻民族發展,追憶歷史、記錄現實并啟示未來,形象地表現了埃及社會從1919年尋求民族獨立到1952年七·二三革命前夕的歷史變遷和時代趨勢,被認為是“一部杰出的歷史學文獻”及埃及現實主義的最高峰。在三部曲中,馬哈福茲用大量筆墨刻畫小說人物在錯綜復雜的社會文化氛圍下對于民族身份認同的糾結與追尋。作品中文化記憶的回憶和遺忘表現了作家對于埃及文化記憶的反思:處于社會巨變中的埃及人民如何鞏固文化記憶?他們是否存在文化記憶危機?他們對文化記憶的回憶和遺忘與其身份認同構建有何關系?在三部作品中,民族情感是文化記憶的“增強劑”,愛國紀念日則是文化記憶的重要媒介,而對文化傳統的遺忘則導致文化記憶之殤,這些因素相互作用影響了民族身份認同的建構。
德國學者、文化記憶理論創始人揚·阿斯曼(Jan Assmann,1938—)認為記憶已逐漸成為了“文化研究的一種新范式”。其夫人阿萊達·阿斯曼(Aleida Assmann)在《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與變遷》中進一步提出:“‘被回憶的過去’并不等同于我們稱之為‘歷史’的、關于過去的冷冰冰的知識。被回憶的過去永遠夾雜著對身份認同的設計,對當下的闡釋,以及對有效性的訴求。”[1]記憶與身份認同之間的交互關系也在開羅三部曲中有所體現,形成了獨特的記憶話語。三部曲小說中強烈的民族情感,尤其是反抗英國殖民以尋求獨立的民族情感貫穿于不同人物的記憶中,在他們的文化記憶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三部曲中的主人公,一家之主艾哈邁德是民族情感這種情緒記憶的最典型體現。情緒記憶作為記憶的重要類型之一,與個體成長、行為、信念、自我概念及心理健康等方面息息相關。[2]艾哈邁德本是一個迷戀聲色且喜好逗趣的商人,民族情感深刻有力,深入肌膚。他有關民族獨立奮斗歷史的記憶總是與強烈的民族情感聯結在一起。民族情感充當了回憶發條,使他產生了與國家命運相關的個體和集體記憶閃回。例如,他在國家獨立簽名活動中激發的強烈情感使他回憶起與這種情感相通的過去,艾哈邁德腦海里閃現出三個記憶,分別是兒時聽聞民族英雄故事的記憶、宣揚愛國情懷的報刊閱讀記憶和因英雄逝世痛哭的記憶,且“這種民族情感不是憑空產生的”。[3]在埃及歷史上,穆斯塔法·卡米勒(Mustafa Kamil Pasha,1874—1908)確有其人,他是埃及民族主義領袖。他從1894年起投入政治斗爭,為埃及獨立與自治組織集會、游行和簽名運動,并在全國掀起了反英高潮,但于1907年10月成立民族黨并任主席數月后便去世了。他代表著埃及人爭取民族獨立和自決的文化記憶。“記憶點來源于感覺,生存于感覺”,[4]因而有情感傾向性。在艾哈邁德的記憶歷史中,強烈的情感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艾哈邁德的民族情感既是這三個記憶存儲一以貫之的標記,也是這三個記憶被串聯在一起并被回憶起的關鍵,而關于歷史的記憶往往激發個體民族認同的思考。
作為“記憶增強劑”,強烈的情感是觸發記憶重現的“扳機”,是引發回憶的內核。個體悲傷和憤怒的情感與民族集體記憶緊密聯系在一起,這種民族情感自發而生,非個人主觀意志所能操控。當埃及民族革命英雄賽阿德前往英國談判失敗并且慘遭流放至馬耳他島的消息傳回國內時,艾哈邁德和同伴的民族情感達到一個峰值:“愁苦”“怒火”和 “激憤”勾起了他們傷感的陳舊記憶,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想起小時候聽說的關于阿拉比帕夏的遭遇和他的悲慘結局”。[5]正是強烈的民族情感使得艾哈邁德及其同伴們能夠“有默契地”回憶起以失敗告終的獨立埃及運動和過往悲慘的歷史。對于以艾哈邁德為代表的埃及人民而言,民族情感對集體記憶中有關埃及民族血淚史的回溯效力不言而喻。
情感強烈程度的不同與情感釋放主體的記憶有關,這一點從小說中同屬于傳統埃及婦女的愛米娜和宰奈卜在得知民族獨立領袖賽阿德·宰格魯勒慘遭流放消息后迥然不同的反應可窺斑見豹。兩位女性人物都是不問國家大事、不懂政治的傳統女性典型,但兩人的不同之處在于:艾米娜能夠理解丈夫、兒子的憤懣,兒媳宰奈卜則無法理解人們感情為何如此沖動,她對賽阿德及其戰友為埃及獨立進行的抗爭無法理解,質疑其必要性。導致兩位女性民族情感程度不同的原因是年輕的宰奈卜對上一代民族英雄事跡存在記憶空缺,而年長一輩的艾米娜則擁有相關過去的記憶儲存,艾米娜的“頭腦中還有對阿拉比的回憶,她的心還在為阿拔斯先生抱憾”。[6]在埃及獨立歷史上,賽阿德·宰格魯勒(Zaghlul Saad,約1857—1927)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是埃及獨立史上民族運動的領袖,曾任教育大臣、司法大臣等職。1918年11月13日,即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兩天,他與另兩人進見英國國王派駐埃及的高級專員雷金納德·溫蓋特(Reginald Wingate,1861—1953)爵士,他們取消保護國、宣布埃及獨立的要求被蠻橫拒絕后,即于1919年初組成一個七人代表團,受權向巴黎和會提出埃及的民族要求。由于英國當局的鎮壓,逮捕并放逐了宰格魯勒等人,和平請愿演變成武裝起義。賽阿德·宰格魯勒代表著埃及人掙脫宗主國英國的殖民束縛、追求埃及民族獨立與自決的民族愛國情感,凝聚著埃及人民追求獨立征程中的集體無意識。這種情感貫穿于埃及人民的記憶之中,是埃及人民民族意識逐漸覺醒、探索民族解放出路并尋求光明未來的心態寫照。記憶又反過來影響了民族情感的強烈程度。馬哈福茲對賽阿德·宰格魯勒及其被放逐等事件濃墨重彩的描述,凸顯了埃及人民的民族情感與文化記憶的重要性。小說中艾哈邁德之子法赫米受這種愛國熱情的激勵,積極投身組織集會、散發傳單,并為此付出了鮮血和生命。蔚為壯觀的反英游行示威,寄寓著埃及人民捍衛民族自決和獨立的民族精神和情感。而一向沉溺于聲色犬馬中的艾哈邁德也受群情激憤的感染,心中激蕩著洶涌波濤,變成了有著極大愛國熱情和政治興趣的人。
盡管對民族這一概念的定義因劃分標準不一歷來爭議紛呈,甚至有學者認為“民族是一個想象出來的政治意義上的共同體,一個被想象的、有限的、享有主權的共同體”,[7]但廣義上以國度來區分現代民族已成為不爭事實。是以,中國人類學、社會學奠基者之一費孝通先生(1910—2005)提出了“多元一體格局”[8]的民族理論,認為中華民族是一個有著統一民族認同的多語言、多文化、多習俗的民族共同體。以此類推,埃及民族雖歷遭外族入侵,民族成分復雜,但同樣是由共同的民族情感、文化記憶構成的統一民族認同的民族實體。其中,民族情感之于文化記憶與民族認同,猶如水之于魚。“回憶和強烈的情感通融,合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復合體。”[9]“開羅三部曲”展現了民族情感在文化記憶傳承和埃及民族認同過程中起到的增強劑作用。對民族英雄的回憶總是與渴望獨立的民族情感聯系在一起。強烈的民族情感賦予埃及文化記憶以特別的強度,成為聯合與凝聚埃及文化群體與增強國家凝聚力的情感紐帶,為埃及文化身份構建提供堅實的情感基礎。民族情感非但在三部曲所反映的1917—1944年間為埃及人文化身份構建和國族意識保持提供了情感基礎。從歷史上看,埃及從公元前11世紀開始,斷斷續續遭受亞述、巴比倫、波斯帝國的入侵,后歷經馬其頓王國和羅馬帝國征服、阿拉伯人入侵、奧斯曼帝國統治,其后遭英國、法國覬覦,至1914年一戰初期成為英國的“保護國”,在人民遭受殖民列強蹂躪、國家主權遭受踐踏期間,埃及人對暴政、盤剝和苛捐雜稅始終進行著不屈不撓的起義抗爭。可以說,民族情感和共同的文化記憶在型塑埃及民族認同,進而凝聚埃及人過程中發揮了舉足重輕的作用。正是意識到了這一點,馬哈福茲筆鋒所至,以文化記憶啟蒙民眾,以民族情感為紐帶,積極介入現實,體現了深切的民族憂患意識。
“文化記憶是由特定社會機構借助文字、圖畫、紀念碑、博物館、節日、儀式等形式創建的記憶,這種記憶涉及的是對一個社會或時代至關重要的有關過去的信息,這段過去構成了該社會或時代的集體記憶,……相關的人群在上述活動中通過重溫記憶,意識到共同的屬性和其所屬集體的獨特性,”從而“確認并強化自己的身份”,[10]因而在意義傳承過程中獲得身份認同。其中作為文化記憶首要組織形式的儀式或節日為集體的聚合和文化記憶的傳承提供了時空場所。人們不僅在節日里通過追憶歲月傳承集體記憶,而且在當下經驗時空里分享民族親情。馬哈福茲描寫了埃及十一·十三紀念日(即圣戰節)對埃及人民文化和民族身份認同起到的無法替代作用。埃及歷史上曾淪為多國入侵或殖民奴役的對象國。7世紀,阿拉伯穆斯林軍隊進入埃及,開始了伊斯蘭教在該地區的傳播,這一宗教遺產一直延續至今。埃及1517年淪為奧斯曼帝國的一個行省,1798年拿破侖領導的法國軍隊入侵,1882年,在烏拉比叛亂和一系列針對歐洲人的騷亂之后,英國軍隊占領了埃及,1914年又轉而把埃及變成其“保護國”,埃及人民在殖民主義和封建專制的長期壓制下苦不堪言。正因如此,人民追求民族獨立與自決權的呼聲居高不下,愛國主義熱情不減。隨著一戰接近尾聲,奮起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的埃及民族革命也呈風靡云蒸之勢,如火如荼得開展起來。1922年,埃及人民日益高漲且聲勢浩大的民族主義運動促使英帝國宣布埃及獨立,但仍實際控制著埃及。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埃及投票決定廢除使其實際上成為英國殖民地的條約。1952年,一群埃及軍官推翻并廢除了君主制,為埃及成為獨立的共和國鋪平了道路。“開羅三部曲”正是在埃及一個家族的興衰中貫穿著兩戰期間埃及人民爭取民族獨立和自決斗爭的小說,在家族興衰的表面,滲透著作者對外來殖民勢力的痛恨、社會現實的深刻透視和對民族前途命運的憂患意識。作為愛國主義節日,被稱為圣戰節的十一·十三紀念日承載著埃及人民對民族英雄的崇敬,是喚起民族記憶、增強民族凝聚力的有力保障,也因此成為作者筆戎所至。
集體在個體的記憶中得到確定,而個體則通過記住獲得歸屬和認同。設立愛國紀念日意在致敬英雄,重新激活人民的民族情感,還旨在凝聚民族意識和增強身份認同感。節日將分散的個體聚齊成為擁有共同信仰、共同歷史、共同記憶的集體。集體在節日的主題之下,放下了彼此的差異和成見,融入到盛大的節日氛圍中,這也是民族記憶強大慣性的展現。作為十一·十三節日的承載者和目標對象,參與紀念日的人們盡管“素昧平生”,但他們都心懷共同目標,華夫德精神使他們心靈相通。除了“集團成員的全部到場和親自參加”以外,“對集體歷史的上演和重新收錄”是節日儀式的文化記憶功能實現必不可少的環節。[11]十一·十三紀念儀式上的既定活動程序包括了抑揚頓挫的誦經、誦經者口號式的特殊結尾及領袖深入人心的演說號召。儀式內容引起在場者的強烈情感共鳴,并且對他們的行為產生了影響:“群眾的激情到沸點”,“大家站在椅子上,發瘋般地高呼口號。”[12]節日儀式和歷史記憶深深融入民族激情中,十一·十三愛國紀念日成了承載著強大民族情感力量的象征,成為了“他們的”節日。
“回憶即關于過去的知識,身份認同與政治想象有關,而文化連續性涉及傳統的確立和維系。”[13]十一·十三紀念日通過促使個體回憶民族共同歷史來傳達集體認同的訊號,使個體獲得文化連續性,并使接收到訊號的埃及人民以此構建本民族身份。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凱馬勒的民族身份認同感在紀念日氛圍中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十一·十三紀念日對凱馬勒的文化記憶建構起到明顯的“回春”作用,使得迷失在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交鋒中的知識分子重新找回了文化歸屬感:在懷疑中迷失方向的凱馬勒,在參與紀念日時感到生機煥發、本性自然流露,曾經的彷徨、孤獨與寂寞一掃而光,決定融入人民之中,與他們分享共同生活,共同體驗理想和痛苦。作為個體的凱馬勒“將自己置身于誦讀和解釋、聆聽這些話并熟記于心的活動”,[14]他的民族情感被喚醒。紀念日將埃及英雄賽阿德毅然前往英國為埃及獨立請命的歷史事件“現時化”,使得凱馬勒產生了一種錯覺:“他仿佛感到自己回到了那個他一再聽說、卻因年齡太小未能參加的光榮歲月里。”[15]也就是說,愛國紀念日所展演的埃及愛國斗士的記憶超越了凱馬勒的個人記憶,使得沒有親身參與革命的凱馬勒也能擁有由民族情感“召回”的歷史記憶。認同是與意識密切相關的,周而復始的節日反復展示了民族英雄事跡和埃及奮斗歷史,這一過程使凱馬勒成為具有共同集體意識的成員,賦予他共同體成員的歸屬感和身份認同感,強化了他有關本民族的集體記憶和情感認同。
十一·十三紀念日旨在紀念反抗外族侵略的埃及民族英雄,號召全體埃及人民加入埃及民族獨立革命,這樣的節日“本身就已帶有強烈的歷史意義,擔當著文化記憶載體與媒介的功能”。[16]節日是“群體價值觀的行為和表象的集中體現”。[17]愛國紀念日的集體活動,將埃及民族獨立的訴求和價值觀念傳遞給與會的每個個體,并使得這些價值觀內化為個人的價值觀。作為埃及文化記憶的重要媒介,十一·十三紀念日成為了塑造埃及人民集體認同的象征性表達,對集體文化記憶基礎的聯系起到了“鞏固”作用,同時,又以號召性姿態發揮著文化抵抗的作用。
在馬哈福茲的創作中,政治始終是其核心軸。他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說:“我的小說中不缺乏政治。”[18]縱觀其創作,以民族主義為基礎的愛國主義貫穿始終。馬哈福茲以愛國紀念日為代表的集體歷史記憶點燃愛國情感,喚醒民眾民族自豪感,激勵民眾為爭取民族自決、自由和獨立而抗爭,寄予民族覺醒、振奮之厚望。
開羅三部曲不僅表現了埃及文化記憶在民族情感和愛國紀念日中得以鞏固,還展現了埃及文化記憶在社會動蕩中表現出的認同和文化延續性危機。文化記憶涉及“回憶、認同和文化的延續”[19]之間的關聯。徘徊在東西方異質文化相愛相殺的歷史十字路口,非殖民化浪潮中的埃及人民與埃及文化在現代文化異軍突起的時代應該何去何從,是作者馬哈福茲于1919年尋求民族獨立到1952年七·二三革命前夕著意探討的問題,也是尋求新型民族身份建構的埃及人民在對文化延續性迷惘中奮力尋求的民族出路。二者的共同指向是文化記憶的認同決斷。“文化記憶的客觀化表達是通過一種肯定(我們是誰)或否定(這與我們正好相反)意義上的認同決斷(identificatory determination)得到界定的。”[20]也就是說,文化記憶服務于當下文化身份的構建。余紅兵認為:“文化不僅僅是記憶,它也是遺忘的結果與條件。遺忘作為文化的內在機制,是選擇性記憶的直接伴生物。”[21]作為記憶的另一面——遺忘,服務于否認原生身份認同的需求。
在三部曲中,以艾哈邁德為代表的嘉瓦德家族在殖民時代兩種文化的沖突和傳統文化的風雨飄搖中盡力固守伊斯蘭文化傳統習俗,表現為拜訪侯賽因清真寺、義無反顧地支持反殖斗爭、艾哈邁德堅決反對兒子凱馬勒入讀師范學校等,成為文化抵抗的踐行者和本土情結的維護者。不同于嘉瓦德家族對埃及文化記憶的傳承,夏達德家族對傳統文化冷漠的態度表現了埃及文化記憶的危機,具體表現為侯賽因和阿依黛兄妹對宗教戒律和傳統習俗的有意遺忘。
埃及文化記憶的式微首先表現為夏達德兄妹對埃及傳統宗教戒律的越界。“文化具有便捷性,是一個‘標志出來區域’(marked-off sphere),這種邊界存在于不同文化之間,也存在于同一個文化的內部。禁忌正是這種邊界性的一個較具代表性的例子。”[22]當一個人在原初群體中遵守群體文化規則時,他是歸屬于這一群體的。反之,當一個人主動打破禁忌之時,也就是他脫離群體的開始。侯賽因和阿依黛打破了傳統穆斯林禁食豬肉和禁止飲酒的戒律,也就逃離了文化記憶對埃及民族身份的界定。阿依黛坐在金字塔石階上心安理得地吃豬肉三明治、喝外國啤酒。兄妹倆都認為打破飲食禁忌無可厚非。兩人甚至勸說凱馬勒一同破戒,“你不妨嘗嘗看,別做那種拘泥呆板的清教徒”。[23]夏達德兄妹對穆斯林宗教飲食禁忌的越界,不僅意味著對傳統文化規則的反叛,還意味著對傳統文化記憶的挑戰,因為“規則的遺忘直接導致人們某種特定行為方式的改變”。[24]他們觸犯飲食忌諱的行為表明原先的傳統文化記憶規范功能的失效,他們逐漸脫離了埃及文化群體的中心,兩人原初文化記憶的消弭加速了其埃及民族文化身份的消解。
夏達德兄妹的文化記憶危機除了表現為傳統文化禁忌約束力的失效,還表現為兩人對傳統習俗觀念的背離并企圖向法國文化身份群體靠攏的行為。這種有意主動向外同化,伴隨著傳統文化記憶邊界的刻意模糊,使得與原初身份認同相關的各種記憶出現遺忘癥狀,其中一條就是忘記了本民族傳統習俗。例如,阿依黛不再喜愛傳統的女性服飾,改為穿歐式連衣裙;她忘記了追求豐滿體型的埃及傳統審美,改為追求苗條身材,搖身一變成為街區里最法國化的姑娘。“遺忘并不是由于回憶的消失,而是由于另一回憶夾在中間干擾”,[25]阿依黛對法國文化的癡迷干擾了埃及傳統文化記憶。她頭頭是道地向凱馬勒推薦法國小說,認為要想當作家就必須要精通法文,并且寫小說之前需要先拜讀巴爾扎克、喬治·桑、斯塔爾夫人、洛蒂等作家的作品。最具反諷意味的是阿依黛認為法語是身份的標志,因此她使用法語來表達對埃及金字塔的贊嘆。揚·阿斯曼指出:“一個社會保持文化記憶的文化遺產,是在向自身和他者展示所屬社會的構造和傾向,而‘集體的認同’,建立在成員有共同的知識系統和共同記憶的基礎之上,而這一點是通過使用同一種語言來實現的。”[26]阿依黛選擇使用與埃及文化記憶不存在任何關聯性的外來語言——法語,對埃及文化記憶紀念碑——金字塔進行評價,說明她的文化記憶出現了松動,她的埃及集體歸屬感開始瓦解,她的民族身份認同受到了挑戰,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過去是民族身份認同意識的決定性的來源,誰想要歸屬于此就必須分享這一群體記憶。”[27]相反,誰想要脫離群體就必須隱瞞和遺忘群體記憶。“記憶與遺忘的臨界點是身份認同構建的需要。”[28]在被殖民的歷史背景下,埃及傳統文化規則受到異質文化的影響,阿依黛和侯賽因在文化交鋒中選擇遺忘本該銘記的本民族文化,偏離了埃及傳統文化群體,成為了渴望擺脫本民族文化身份的“異鄉人”。傳統文化記憶的不在場使得兄妹兩人原初的文化身份開始消解,所以當他們打破飲食禁忌時不再感到不安,對外來文化符號也變得習以為常。馬哈福茲通過描寫夏達德兄妹對宗教禁忌和民族傳統的遺忘,揭示了埃及文化記憶的危機結果往往伴隨著埃及民族身份認同的瓦解。
文化是一種記憶選擇,而選擇的過程則伴有遺忘。記憶與遺忘都服務于當下的身份認同。記憶是“帶有某種認同-索引(identity-index)的知識”,[29]文化記憶對一個人和民族認識自我、他人/他族和社會/世界有著引導作用,貫穿于個體身份和民族身份的認同與建構過程之中。馬哈福茲看到了埃及飽受英國殖民的摧殘,他號召埃及人民以史為鑒,學習祖先爭取自由、敢于反抗的精神,其精神實質是民族主義的,體現了哲學思辨層面的人道主義。作家清醒地意識到扎根埃及文化土壤與本土情結、保持文化記憶的源遠流長是埃及發展唯一的出路。三部曲展現了作家對文化記憶與構建民族身份認同關系的反思:在風云變幻的埃及,民族情感和愛國紀念日作為本土文化記憶的守望者,鞏固了集體文化認同感,成為埃及人民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的文化動力;另一方面,文化傳統的遺忘所帶來的文化記憶危機是民族文化認同中的離心力,也會威脅到本民族文化身份構建。馬哈福茲挖掘掩藏在埃及歷史和人民中的文化記憶,呼吁構建屬于本民族的身份認同,體現了一個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作家的應有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