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熠慧
數字技術和金融化的發展,將大數據、互聯網和人工智能與我們的工作和日常生活緊密聯系,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工作方式、工作與生活的邊界,以及人們的日常生活。姚建華老師的專著《數字勞動:理論前沿與在地經驗》從傳播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出發,對數字技術和金融化所帶來的勞動形式變化,以及對勞動者的影響進行了深刻的分析。[1]3他在書中提到,全球資本對基于數字技術的新媒體的征用,不僅產生了新興經濟部門對于勞動力的需求,還改變了資本主義本身的積累方式。[1]6換言之,資本主義通過數字和信息通信技術,完成了自我調整,形成了一種新的形式,即丹·席勒(Dan Schiller)所謂的數字資本主義(digital capitalism)。[2]數字資本主義基于數字和信息通信技術,重新配置了各種資源和生產要素,不僅改變了原有勞動創造剩余價值的形式,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勞資關系及相關社會關系,甚至勞動者的主觀認知和主體意識。在數字資本主義中,那些將各種類型的數據作為生產資料的腦力勞動者和體力勞動者,都在進行著各種各樣的數字勞動。[3]這些數字勞動者不僅包括在制造業工廠生產電子產品的工人,還包括在各大互聯網公司進行技術開發和運用的工程師,以及依托互聯網平臺對數據進行生產、加工和分配的各種勞動者。在數字資本主義中,勞動者的勞動形態具有新的特征:一方面,生產的空間發生了變化,生產與消費領域的邊界逐漸模糊,數字技術成為資本控制勞動者的一種媒介,并為資本產生新的意識形態提供可能;另一方面,勞動者也形成了新的主體性,探索著如何使用新的技術和媒介來改變自己的工作和日常生活。
與此同時,為數字資本主義源源不斷創造剩余價值的勞動者是具體和多元的。他們擁有著各種不同的身份。性別、種族、城鄉和公民身份也在持續不斷地被卷入他們的數字勞動之中。在這些身份中,性別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研究顯示,大量數字勞動者為女性,而她們的性別身份也深深地嵌入她們的勞動過程之中。[1]16920世紀60—70年代掀起的第二波女權主義浪潮,為我們從性別視角反思數字勞動研究提供了寶貴的源泉。這些女性主義思潮留下的重要遺產,幫助我們反思勞動研究中存在“性別盲點”,即許多勞動研究中作為“無性別”抽象個體的勞動者假設,忽略了不同性別勞動所經歷的差異化的勞動體驗、生活經歷和主體意識。在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下,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勞動研究打破原先的“性別盲點”,引入性別視角,開始關注勞動場所中的階層和性別雙重不平等,以及勞動者基于相互攪和的階層和性別雙重身份動員起來的各種抗爭,從而形成性別與勞動這一專門研究領域。[4]18-31這個研究領域從兩方面拓展了傳統的勞動研究:一是研究者不再只關注勞動場所中的勞動控制與勞資關系,也開始關注勞動場所中諸如性別等其他社會關系與勞資關系之間的相互交織,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的階層和性別的雙重不平等;二是研究者不再將目光局限于勞動場所等公共領域,也開始思考家庭等私人領域內的勞動,并反思這些勞動與公共領域中勞動的相互關系,甚至將生產與再生產、消費和分配之間的關系納入勞動研究,拓展了傳統勞動研究的內容和邊界。[5]這兩方面的拓展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思考數字勞動中的性別問題:當互聯網和信息技術帶來生產方式與勞資關系的重大變革時,數字勞動過程中的資本、勞動和性別的關系是如何相互交織的?數字技術是緩解了數字勞動中的階層和性別不平等,還是加劇了不平等?數字技術如何改變了公共領域與私人領域的邊界,如何重塑了生產與再生產、消費和分配之間的關系?下文嘗試從女性主義思潮中的三個重要視角——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社會再生產(social reproduction)和情感與身體的商品化(commodification of emotion and body)來展現性別視角下的數字勞動研究可能拓展的方向。
“交叉性”是20世紀70年代民權運動、女權運動和勞工運動相互交織下黑人女性主義者形成的重要視角。這個視角將階層、種族和性別多重不平等結構所交織的狀況,形象地比喻為多條道路所交會的“交叉路口”。基于這個比喻,黑人女性主義者在第二波女權主義浪潮中吸納了馬克思主義思想,希望通過種族、階層和性別交織而成的棱鏡來思考黑人女性身上的多重枷鎖。[6]218-241她們特別關心的是,宏觀上種族、階層和性別三種壓迫體系的制度形成過程,以及這種制度化過程對微觀層面上個體和群體的經歷所造成的影響。[7]在方法上,“交叉性”視角經過了從“范疇內”到“范疇間分析”和從“過程”分析到“系統”分析的過程。[6]
雖然該視角內部存在諸多爭論,但仍然對我們討論數字勞動具有兩方面的重要啟發。第一,“交叉性”視角讓我們關注資本的操作是如何與社會結構相互作用的,這幫助我們思考數字勞動在具體的資本運作和社會結構中如何進行,尤其是那些依靠互聯網技術和金融資本所形成的平臺公司,如何利用了原有社會結構中的性別、種族、地域、城鄉關系,形塑平臺勞動者的具體勞動形態;“交叉性”視角中的歷史制度分析,可以使研究者更好地思考數字勞動背后宏觀的資本調整,以及這種調整背后數字技術扮演的重要角色。第二,“交叉性”視角可以幫助我們思考數字勞動者內部的差異,以及這種差異對于數字勞動者的影響;“交叉性”視角強調,將勞動者視為同質性的整體,忽略內部因階層、種族、性別和公民身份所造成的差異是危險的。[6]219對差異的關注,可以使數字勞動者與資本和其他社會結構之間復雜和多元的關系得以展現,也可以對數字勞動者的團結問題進行更為深入的剖析。卜衛教授在討論中國女性主義與傳播研究的關系中指出,中國女性主義傳播研究中的三個重要分析框架——“傳播模式+女性”“文化研究”“傳播行動主義”——都需要結合地方知識的生產才能實現扎根于中國現實的本土化,而“交叉性”視角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觀察到中國在世界體系中的位置,以及尋找自己的本土化女性主義傳播分析框架。[8]扎根于馬克思主義和傳播政治經濟學視角的數字勞動研究,也可以從“交叉性”視角中拓展對于嵌入中國本土情境中的各種具體而復雜的數字勞動狀況的觀察。
實際上,一些研究者已經嘗試從“交叉性”視角對數字勞動進行了一定的探索。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提出,數字商品既是性別化的,也是種族化的,數字資本主義往往與父權制度、種族制度相互攪和,形成數字時代職工(wage labor)、奴工(slave labor)、再生產勞動者(reproductive labor)和臉書勞動者(Facebook labor)之間的分化。[9]安吉拉·馬天尼斯(Angela Martinez)、蘇珊·馬洛(Susan Marlow)和李·馬丁(Lee Martin)對電商創業勞動者的研究表明,種族、階層和性別不平等的相互交織,阻礙了少數族裔工薪階層女性進入電商平臺的機會,數字技術再生產而非挑戰了線下形成的不平等社會結構。[10]鄧韻雪對于富士康男性管理層和工人的研究,展現了電子代工企業中不同階層男性之間的分化,以及他們在男性氣質上的差異。她的研究展示,富士康準軍事化工廠管理體制通過等級安排和性別分工打造出了管理層以生產為導向、壓抑但具有高度攻擊性的男性氣質,并通過管理層日常對男性工人的暴力壓制和口頭侮辱得到加強。[11]不同于管理層,男性工人則是在這種準軍事化管理中,圍繞著宿舍勞動體制形成了挑戰這種準軍事化宿舍勞動體制的叛逆和斗爭性男性氣質,且這種男性氣質在宿舍的日常抵抗中得到鞏固。[12]她的這些研究不僅體現了電子代工廠如何借用男性工人的性別氣質,來實現對其的壓制和管理,也體現了資本主義如何與父權制度相互勾連,形成了階層和性別雙重體系的相互作用。孫萍、趙宇超和張仟煜對女性外賣員的研究,體現了數字技術中介對女性勞動者勞動實踐的影響,揭示了看上去“性別中立”的技術邏輯背后的性別差異,展示了女性外賣員如何通過身份的動態調整和性別化的“示弱”勞動來適應外賣平臺勞動的要求,闡述了依托數字技術的資本如何利用性別秩序來鞏固霸權的過程。[13]以上研究都是對數字資本與父權制度之間合謀、性別與階層不平等相互攪和的剖析。通過這些研究,我們更進一步看到勞動者如何嵌入性別與階層所交織的社會結構之中,而這些數字勞動者如何在不同的社會結構中遭遇不同的境遇。
“社會再生產”是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的重要視角。在20世紀60—70年代的第二波女權主義浪潮中,除了對階層、性別和種族三重不平等進行批判的黑人女性主義者,還有在左翼內部進行“性別盲點”批判的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她們批判傳統左翼只重視公共領域中的生產勞動而忽略私人領域中的再生產勞動。一方面,她們繼承馬克思主義對于“勞動價值”的討論和對于資本主義的批判;另一方面,她們將馬克思主義中的“再生產勞動”概念重新進行梳理,并進一步擴展。在她們看來,“再生產勞動”是一種生產勞動力的勞動,表現為各種家庭內部為自己和家人的勞動力再生產所從事的家務勞動,以及作為勞動力生產的生育和養育勞動。[14]68-74她們認為“再生產勞動”不像許多左翼及其政黨認為的那樣不具生產性,不創造剩余價值,與資本主義的積累無關。[14]70恰恰相反,她們認為“再生產勞動”具有生產性,這些勞動具有使用價值,也能夠創造剩余價值。[14]69但這種剩余價值被老板支付丈夫的“家庭工資”(family wage)所掩蓋,它以無酬的形式被資本家所占有,支撐起整個資本主義的積累和運轉。[14]71意大利自治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勞工活動家、帕多瓦的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團體(Lotta Femminista)的重要成員瑪麗亞羅莎·達拉·科斯塔(Mariarosa Dalla Costa)在《婦女與社會翻轉》一書中提出,“家庭”是“社會工廠”(social factory),也是整個資本主義組織化運作的基礎;家庭婦女在家中通過再生產勞動所創造的剩余價值,正是通過“家庭”輸送給資本主義的。[15]她還提到,家庭不僅是資本主義積累的基礎,還是化解勞資矛盾的穩定劑。“婦女發揮作用,不僅因為她們進行沒有工資的家務勞動,也不罷工,還因為她們總是接收那些因經濟危機而周期性失業的家人回家。家庭是母親的搖籃,時刻準備著在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和保護,實際上也絕佳地保證著失業者不會馬上變為具有破壞性的局外人。”[15]34科斯塔在這一段論述中展示了家庭的另外一個重要角色,即通過接收失業者來發揮社會穩定器的作用,從而維持和再生產資本主義社會的結構。[15]35她還提到,男性工人與資本之間的矛盾也會通過這些工人對家庭成員的控制而得到轉化,從而使資本主義制度獲得鞏固。[15]3620世紀90年代,以上有關再生產勞動與資本主義之間關系的討論又得到了進一步深化。南希·弗雷澤(Nancy Fraser)在《照料危機?論當代資本主義的社會再生產矛盾》一文中明確指出,資本主義不僅具有生產性矛盾,也具有再生產矛盾,體現為一方面資本主義需要通過社會再生產的安排來獲得積累,而另一方面這種積累又在破壞著人們的再生產。[16]此外,她認為不同時期的資本主義會通過不同的“生產—再生產”安排來調試自己,從而源源不斷地獲得資本的積累。[16]100
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對“社會再生產”的探討,也在幫助我們重新思考數字勞動的內涵和邊界。首先,互聯網與信息技術的出現打破了勞動場所的邊界,讓生產和消費之間的界限不再清晰,讓生產者在消費的同時也為資本創造著大量的利潤。不管是“產消合一者”(prosumers)還是“玩工”(playbor)的概念,都為我們揭示數字勞動邊界的模糊性。[1]7在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看來,生產與消費之間是由再生產勞動相聯結的,家庭內部的再生產勞動本身也具有消費的特點。[16]99例如,家庭主婦為自己和家庭成員購置生活所需的日常消費,本身是一種為其和家庭成員進行生產所服務的再生產勞動。在她們通過網絡進行消費的同時,也在為各個平臺公司創造著數據。因此,今天大量的再生產勞動也是數字化的。數字技術在某種程度上也在重新塑造著
再生產勞動和資本之間的關系。其次,資本通過數字技術不斷地調整“生產—再生產”的安排,從而更好地進行積累。這種安排體現為工作領域和日常生活空間邊界的模糊。一方面,互聯網公司借助各種技術和項目制安排,實現工作時間的延長;大量工程師長期加班,在生產領域的時間不斷延長,嚴重擠壓了再生產的時間。[17]67-86另一方面,遠程辦公技術和社交媒體的普及,不斷模糊勞動者的“生產”和“再生產領域”的時空邊界,使原先的“再生產領域”變成了生產領域。在“粉絲勞動”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生產—再生產”勞動的一體化。粉絲追星的過程可以被視為一種以休閑娛樂為主要內容的再生產勞動。在粉絲追星的過程中,重要的數據資源被源源不斷地創造了出來,從而為明星及其背后公司帶來了豐厚的收入。[18]此外,數字技術還成為資本控制再生產領域勞動者的重要媒介。今天,大量的再生產勞動市場化,大量勞動者在客戶的生活空間中從事有酬的再生產勞動。梁萌的研究顯示,數字技術變成了資本和客戶對(從事有酬再生產勞動的)家政工進行雙重控制的重要媒介。她發現,一方面,客戶可以通過數據來挑選和評估家政工;另一方面,平臺則依托這些數據對家政工實施管理策略,從而獲得更多的利潤。這兩方面形成了互聯網家政公司中“強控制—弱契約”的形態。[19]胡慧的研究也表明,網絡文學作者打破“生產—再生產”邊界的無酬勞動,為整個寫作平臺源源不斷地創造價值;這些作者在文學生產市場化過程中的創意勞動,往往基于自身在勞動力再生產社會化程度、職業化身份認同和談判力量的差異而呈現出不同的樣貌。[20]以上研究都顯示,資本在利用數字技術,不斷地調試著自身的積累方式,通過不斷塑造和建構“生產—再生產”的邊界與模式,從而維持和再生產資本的增值模式。實際上,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所討論的“社會再生產”概念在廣義上納入了對社區內部社會關系的考量,這啟發我們思考資本如何利用數字技術重塑人們的社區形態和各種社會關系安排,從而維持和再生產現存的不平等秩序。[21]
“情感與身體的商品化”也是女性主義的重要視角。第二波女性主義浪潮之前,勞動研究主要集中在腦力和體力勞動,很少思考勞動中的“情緒/情感”因素。但第二波女性主義對這些勞動研究背后的“理性”假設做出了反思,認為過度追求理性而忽略情緒的重要性,本身就有將“男性自我”標準泛化,加強性別不平等的危險。[22]基于女性主義的反思,越來越多的學者關注“情緒/情感”,甚至在20世紀90年代形成了西方學界的“情感轉向”(affective turn)。[4]23在這個轉向中,學者們不僅關注“情緒/情感”與個體自我、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還關注“情緒/情感”的商品化對于勞動者的影響。20世紀80年代,阿莉·霍克希爾德(Arlie Hochschild)提出的“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便分析了資本是如何購買勞動者的“情緒”,并制定規則,通過“淺層表演”和“深層表演”來操縱勞動者的情緒,從而導致勞動者的真實情感與被操縱的情感分離,發生情感異化與自我疏離。[23]邁克爾·哈特(Michael Hardt)和安東尼奧·內格里(Antonio Negri)所提出的“情感勞動”(affective labor)也致力于關注人類之間的溝通和互動是如何商業化,從而形成那些生產影響、欲望、興奮或激情的勞動。[24]20世紀90年代,消費社會的興起,品牌的建立和銷售業的繁榮,女性主義者也關注到了身體表征的商品化及其對勞動者的影響。米蓮·康(Miliann Kang)有關美甲沙龍中韓裔女性的勞動表明,美甲師的勞動不僅需要展現她們的身體,還需要激發顧客對自身身體的積極和美好的感覺。[25]而藍佩嘉對中國臺灣地區女性化妝品銷售員的研究則表明,銷售員所銷售的商品和她們的銷售行為都包含著一種對身體的文化消費,她們的勞動中蘊含著資本對她們身體的規訓、維持和轉變。[26]克里斯·沃爾赫斯特(ChrisWarhurst)和丹尼斯·尼克森(Dennis Nickson)提出的“審美勞動”的概念,更是強調了品牌銷售者在勞動中通過聲音、服裝和風格等表現出來的“品位”,也成為商家吸引消費者,實現利潤積累的基礎。[27]在品牌經濟的發展中,情感和身體的商品化及其對勞動者的影響,越來越成為研究者探究的對象。
“情感與身體的商品化”視角對數字勞動的研究來說也具有重要意義。互聯網技術的迅猛發展和移動終端的快速普及,使得過去線下的各種服務和各類產品的銷售轉移到了線上。勞動者們開始在線上提供各種滿足客戶情緒需求的服務,同時也通過各種身體表征的展現來獲得報酬。網絡空間背后的平臺公司,則通過這些情緒和身體在線上的商品化而獲得利潤,從而實現資本的增值。互聯網平臺成了情感與身體商品化的重要媒介。換言之,勞動者的情感和身體,依靠數字技術進行商品化,形成了“情感與身體的數字商品化”。這種新的商品化形態讓我們從兩方面來重新思考數字勞動研究:一是資本如何利用互聯網技術實現情感與身體的商品化?消費者是如何卷入到資本基于數字技術所打造的情感販賣之中的?資本在數字媒介空間中如何操縱情感的交易,而這種交易如何幫助資本完成積累?二是資本如何通過數字技術將銷售情感或身體表征的勞動者卷入交易游戲之中?它如何通過數字技術來操控勞動者的情感或身體表達?這種操控對勞動者產生了什么影響?現有研究發現,基于互聯網技術所形成的數字平臺成了“情緒勞動”的載體。網絡情感勞動通過“虛擬互動”的方式完成情緒的壓抑或激發,從而來滿足“不在場”的消費者的情感需求。[1]181隱秘在數字平臺背后的資本,借由數字技術完成了對勞動者的情感操控。學者們對網絡主播的研究發現,主播在網絡平臺所建構的規則下,通過打造特定的身體表征,建構情境化的人設等方式來滿足虛擬在場的消費者的情感需要,通過“打賞”和“禮物”等方式來獲得報酬。[28]那些通過電商直播來銷售物品的主播,不僅通過線上的情感勞動來維持與消費者的聯系,還將一系列數字營銷技巧融合到其商品化的情感之中。[29]由于主播往往面對不確定的環境,資本對其的控制完成了從個體到整體、從確定的控制到不確定控制的變化。[30]管澤旭對美妝博主的研究顯示,不同的互聯網平臺所制定的規則,極大地限制和引導這些博主的審美表達,這使得美妝博主的審美勞動也只能在資本所制定的審美標準中展開。[31]姚建華和王潔對于“虛擬戀人”的研究也表明,“虛擬戀人”在網絡空間中所建構的與消費者的親密關系,具有雙重虛擬性,體現為:一方面,這種在虛擬網絡空間中形成的親密關系脫離現實基礎,是單薄、片面、局部和淺層的互動;另一方面,這種受市場支配的親密關系只是一種短暫滿足消費者對于親密需求的商品,而非一種穩定的社會關系。[32]97-111兩位作者還認為,這種“虛擬的親密關系”存在資本嚴格劃定的邊界和模式。在由“進場”“在場”“離場”所構成的模式之中,“虛擬戀人”根據消費者喜歡的戀人類型,積極調動情感來為消費者營造浪漫的氛圍,從而滿足消費者對戀愛的想象和渴求。[32]
互聯網技術的發展和平臺經濟的大量興起,讓我們看到了資本如何通過數字技術完成它的調試,并維持和生產現存不平等的社會結構。在這些社會結構中,性別不平等的秩序被卷入資本的增值之中,不僅促進了資本的擴張,同時還獲得了鞏固和維持。女性主義的視角幫助我們更好地思考數字資本的擴張及其對勞動者的影響,也幫助我們打破數字勞動研究中的“性別盲點”。性別視角的引入,讓研究者更加深刻地思考,數字技術是加深了階層和性別的不平等,還是能在某種程度上為勞動者賦權,從而成為勞動者掙脫所處的階層和性別雙重不平等枷鎖的重要媒介。正如前文所述,女性主義的三種視角,都為數字勞動的研究帶來啟發和拓展。“交叉性”視角幫助我們思考數字資本主義如何與父權制度相互融合,通過數字技術源源不斷地在生產階層和性別等多重不平等的社會結構,也幫助我們反思基于數字媒介下的資本策略如何造成了不同群體在階層、種族、性別和城鄉等方面的分化;“社會再生產”視角幫助我們進一步探討資本如何借助數字技術確立、模糊甚至再造“生產—再生產”之間的邊界,通過不斷形塑和重構“生產—再生產”的模式源源不斷地獲得剩余價值;“情感與身體的商品化”視角激勵研究者探尋數字平臺如何打造滿足人們情感和審美的商品,以及在此過程所造成的情感和身體異化。三種視角都能夠啟發研究者更加全面地省思數字世界復雜而多元的剝削形態,從而為改變這個世界中的多重不平等提供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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