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澤軍 李瀟然
大連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3
情感作為人類最普遍的生理評價標準,廣泛存在人的各類物質與精神活動中。對于情感的定義繁復多樣,但大多數定義都體現了三個特征:生理反應、行動傾向以及主觀體驗。情感是離散的,持續時間相對較短,并且是有意的,即只針對一個對象或事件。就此而言,情感可以定義為主體對于客體的認知評價。
有關情感的研究眾多,但多數均認為情感是一種非理性的沖動結果,而非經過理性思考后得出的最優解。但最近的心理學研究表明,情感并非純粹的非理性產物,其具有理性的一面,在日常生活中存在著情緒理性。范· 克里夫等人通過實驗方法研究了談判中憤怒和快樂的人際效應:3個實驗研究了談判中憤怒和快樂的人際影響。實驗的結果顯示,參與者對憤怒的對手的讓步比對快樂的對手的讓步多。同時這種效應是由跟蹤引起的,即參與者利用情感信息來推斷對方的極限,并依此相應地調整他們的要求。然而,當對方做出巨大讓步時,這種效應就不存在了。并且憤怒的交流會誘發恐懼,從而緩解了對手的經驗情感的影響。[1]這些結果表明,使用情感能幫助行動者達成特定目的,因而具有理性的特征。
在庭審中一切都要基于事實、證據與邏輯。由于情感常常伴有著沖動、極端、強烈的個人性以及因果不直觀等特征,故而似乎與庭審的要求格格不入。在多數的認知中,庭審與情感無關,乃至反情感。盡管情感常受到排斥,但眾多的細節能揭示其存在,如律師在陳詞時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因而雖到排斥,但情感實際上存在于庭審中,應該得到正視。
法庭是審判的主要場所,作為一種法律場域,法庭對于各方有不同的嚴格規定,其中對于律師行為有如下敘述。《中華人民共和國律師法》(以下簡稱《律師法》)第四十條規定:“律師在執業活動中不得有下列行為:(一)私自接受委托、收取費用,接受委托人的財物或者其他利益……(八)擾亂法庭、仲裁庭秩序,干擾訴訟、仲裁活動的正常進行?!保?]任何在庭審中違反上述規定的行為既違反了法律又踐踏了律師的職業道德。
《律師法》全篇并未對律師是否可以表達情感作出明確規定,但其中提到:“律師在法庭上發表的代理、辯護意見不受法律追究。但是,發表危害國家安全、惡意誹謗他人、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言論除外”[2]。這意味著,律師在不違反法律法規,恪守職業道德的前提下,可以盡自己所能在法庭上進行辯護。因此庭審中并不禁止情感的使用,與之相反,情感表達應該被視作是默許的。那么庭審中辯護律師的陳詞中包含情感表達也便是合法合規的。
辯護行為本身也在本質上支持情感表達。辯護指案件的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反駁對被告人的指控,提出有利于被告人的事實和理由,論證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應當減輕、免除處罰,維護被告人的程序性權利,以保障被告人合法權益的訴訟活動。[3]這一定義體現了辯護的最根本訴求,即通過事實與論證減少對被告人的刑罰。律師辯護的目的,無論是在庭審的哪個階段,都是在遵守法律的基礎上為委托人盡可能爭取最大的合法利益,而情感表達與此并行不悖。
在庭審中,辯方律師通常在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時進行辯護。屆時律師會通過詢問、陳述以及反駁等方式來履行職責。律師語言表達上的特點,特別是其語速、停頓、聲調等韻律特征可以反映出律師在某時刻某段話想要表達的情感,因此,通過分析律師語言的上述特征可以得出律師情感表達的特征。
辯護律師停頓、聲調、重音等要素的改變可清晰量化。在Praat語音圖中,停頓主要表現為音波的較長中斷,而聲調和重音均可體現為音高的變化。通過Gail· Jefferson做出的會話分析轉寫規則對所得的語料進行轉寫,并結合Praat語音分析軟件對從“庭審公開網”上隨機選取的三場刑事審判案件的語料進行語音分析,本文發現庭審中辯護律師情感表達的語調表征及其主要功能如下:
辯護律師:在我們中國(1.8),除了殺人罪↑(0.8),其他罪↑(1.3),只要你認罪都不用死刑(1.6),而且(1.1)說到,運輸毒品和制造、販賣毒品是有本質區別的。也就是說,>你不就是運輸毒品罪嗎(1.0)?用不著死。<所以我們認為(1.0),這一(1.0)情節(0.6),足以干擾了(2.4),被告人(1.1)對案情的判斷(0.4),包括他對供述的嚴謹性(0.7),也是存在質疑的。①運輸毒品罪(2019 粵刑終531號)。
本例中律師對被告人的認知狀況作出了陳述:由于被告先前被告知只要認罪就不會被判死刑,因而誤導了被告的認知。“不就是”相較于前后語言音高明顯提升,通過這樣一種方式,“不就是”得到了強調,凸顯出了運輸毒品在情節上比殺人更輕,因而認罪必然可以避免被判死刑。此外“用不著死”前有1秒的停頓,音高提升,進一步強調了刑罰結果較輕的可能性。從整體上來看,這一段話是一種戲仿式的轉述,辯護律師引述了訊問人員對被告訊問時有勸導性和誤導性的話語。在轉述過程中通過停頓、音高變化等方式否定了控方訊問時所使用的話語方式的正當性,以說明被告的認罪和供述受到控方的有意干擾,缺乏真實性。如此法庭可能重新考慮判決。
辯方律師:那么你(0.2)自己是否對這個(0.2)檢察機關的指控認罪認罰,(1.4)就是你認不認罪認不認罰?
被告:=認,( )認罪認罰。
辯方律師:(2.8)你從1993年,就是這個案發之后有沒有新的犯罪行為?
被告:[沒有。②故意傷害罪(2020)遼02刑初1號4。
上例是辯護律師對被告人的問詢,意在詢問是否真誠、主動認罪。由圖1可知,辯護律師在“自己是”處提升了音高,意在強調被告的自主意識,而被告隨后作出了肯定回答,這樣的一問一答將焦點轉移到了被告主動認罪上,有助于建立被告自愿認罪認罰的良好形象。此外,律師在“就是你認不認罪認不認罰”前有1.4秒的停頓,這一方式將話語懸置,如此重點便轉移到了后句,并通過在說出“罪”時提升音高達到最大值來進一步強調被告的犯罪事實,結合被告的回答,再次突出了被告主動認罪認罰的積極態度。根據刑事訴訟法規定,自愿認罪認罰應從寬處理,因而律師的這類情感有勸導已有犯罪事實的被告主動認罪,爭取到寬大處理的作用。
對于律師而言,情感表達最直接的作用與目的便是完成辯護工作。通過將情感融入辯護過程中,辯護律師以一種更有表現力的方式向法庭上的各方,特別是向審判人員呈現被告的歷程和完整形象,有利于最后的判決更為全面、公正。
而辯護律師的情感表達的作用并非僅限自身,而是關聯了庭審中的各方。從情感表達的過程來看,其聯系了其他行動者,因而其是一種社會行動。“行動者”以他主觀所認為的意義而與他人的行為相關,即以過去的、現在的或將來所期待的他人的行為為取向。[4]辯護律師的情感表達的主要是通過自身所認定的價值與他人產生聯系,行動的最終目的則是維護委托人合法權益。因而辯方律師的情感表達必然貫穿庭審始終。一方面,情感表達通過傳達辯方的訴求與控方抗衡;另一方面,情感表達也是向審判方呈現事件全貌的手段。借此,庭審中各方被緊連在了一起,他們需按照庭審的規范互動,使得整個庭審按照預期的方向穩定進行。因而,情感表達是庭審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
而就情感本身而言,辯護律師的情感表達能更好地揭示情感的內涵:情感并非感性的非理智行為,其包含著理性的特質。
從情緒的“認知評價理論”來看,“情感也是認知和評價,因為情感意味著對信息的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處理。情感活動本身就是一種包含認知和評價的活動”[1],它是一種理性的活動,是認知、分析和評估等運用理性能力的活動,并不與正確性直接掛鉤,活動具有理性不意味著其正確,正確是從評價體系中得出的,即認知、分析、評估是否與客觀事實相符。既然情感活動中包含著理性成分,那么情感自身不應被視為與理性相對立,以理性為名將情感判定為非理性之物,并將其排除在司法過程之外本身便缺乏正當性。
情感的參與并非增加了不確定的非理性因素。作為一種獨特要素,情感能夠輔助辯護律師,增強辯護的說服力,為被告謀求合法的權益。同時,這還意味著對情感的深入認識:情感不是非理性的個人評價而是理性行為。這是對情感的祛魅,如此情感能得到正確對待,進而更好地參與到庭審之中,促使庭審結果公平公正。
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改確立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標志著刑事訴訟控辯合作模式在我國興起。由于《刑事訴訟法》將控辯雙方協商的范圍界定為量刑方面,即在刑事訴訟中,人民檢察院與被告人及其辯護人之間,就被告人坦白認罪、人民檢察院行使裁量權、減輕指控或向人民法院提出量刑意見等事項進行協商的制度。因此,我國法律所確立的協商性司法機制基本上就是一種量刑協商模式。[5]
在這一模式中,辯方需要在與控方對抗的基礎上進行量刑協商,即協商的前提仍然是對抗,雙方需要對自身的立場與觀點進行細致的闡述,在辯論中最后得出結果。如此,情感在這一過程中的作用便十分重要。情感能夠增強語言的表現力,從而更好地傳達觀點。如上文舉例來看,若缺少了相關情感,那么論點便無法表述出隱含之意,那么后文的互動也將更多地基于字面涵義,而不是基于背后的隱含含義進行。如此,將無法達成預期的效果。因而情感的加入使得表達更加生動,同時使得表意更為豐富。
此外,為了實現自愿認罪認罰,被告的合法權益需要得到保障與實現,在此基礎上才能在真正意義上實現自愿認罪認罰。在第二個案例中,辯方律師通過情感表達強調了被告誠懇的認罪認罰態度,被告方的態度得到了更加全面的展現,最后法庭也能夠依據實情作出最合適的判決。這是被告權益的實現,是對于被告自愿認罪認罰的認可。辯護中的情感作為一種結構性要素能夠推進自愿認罪認罰制度的建設,使法律審判體制更加完備。
情感人皆有之,即使是在庭審的辯護過程中也不例外。辯護制度存在的意義包括在面對強大的國家司法機器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能夠得到重視,避免訴訟結果的不公。[4]情感在辯護中具有獨特作用,因而適當地利用能夠促進社會公平正義。但需要指出的是,情感雖有理性包含在內,但并不代表情感是不會出現錯誤的,正確認識情感是將其用于庭審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