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苦山
安妮·普魯(Annie Proulx)無法為她有關濕地的著作旅行采風。她想象過,要去看看正逐漸消亡的西伯利亞泥炭沼澤和英國的堿沼,這些堿沼已基本上無跡可尋。她會去拜訪正探查北極泥炭地下噼啪作響大火的生物學家、探索東南部的樹沼,在那里,她踩在大片泥炭蘚上時會感到腳下的彈性,她把這種感覺比作在水床上行走。但是,在全球疫情大流行肆虐之際,87歲的普魯卻被困在了家中。于是,正如她在今天發售的《堿沼、酸沼和樹沼》(Fen, Bog and Swamp)的前言中所解釋的那樣,她另辟蹊徑,從自己珍藏的大量書籍、對話和有關沼澤鑒賞課程的記憶中汲取了素材。她對沼澤的喜愛和了解最早源自她的母親。20世紀30年代,普魯在康涅狄格州東部長大,她學會了如何在濕透了的或是完全淹沒在水中的草叢中穿行。這是一片難以接近乃至可怖的地方,滿是蟲子、淤泥和惡臭,呈現在她眼前時,卻是個奇妙甚至歡喜之地。
普魯所回憶的許多地方不太可能還存在,就算還在,也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這是因為,正如她所寫的那樣,“濕地的歷史就是它遭到毀滅的歷史”。新英格蘭南部的樹沼和美國其他的絕大多數濕地一樣,已經因近一個世紀的郊區開發和此前數個世紀的排水和疏浚而遭到侵占蠶食。人們不停地把大自然的海綿晾干,直到土地變得堅硬,堅硬得足以支撐一座農場、一條商店街。這種情況持續了太久,以至于要想對個中損失給出任何合理的看法,都需要將視角推向幾千年前。或者,用普魯的話來說:

《堿沼、酸沼和樹沼》,安妮·普魯著,斯克里布納出版社,2022年9月出版
“世界上大多數濕地都是在最后一個冰河時期的冰川融化、汩汩流淌、噴涌而出時形成的。在遠古時代,堿沼、酸沼、樹沼和海洋河口是地球上最理想、最可靠的資源地,吸引和支持著無數的物種。在春季的濕地和濕地上空,生物的多樣性和數量一定匯聚成了一聲令人目瞪口呆、響徹遠方的咆哮。但我們不會知道了。”
普魯曾在《樹民》等虛構作品中追溯人類破壞自然的本能,她繼承了過往眾多濕地愛好者的精神,在《堿沼》一書中也引用了他們的許多對于濕地的描述。在她之前,曾有畫家和文人對沼澤知之甚深,他們在她口中“稀罕新奇、美得怪異”,卻被他人視作丑陋的景觀中尋得靈感。鱗翅目學家和鳥類學家也曾在探索由營養物質和植物群交織而生的獨特瘴氣時找到樂趣,這種瘴氣可以讓某一種昆蟲或鳥類只在那片沼澤中生機勃勃地演化。但這未能阻止普魯所說的“生態暴力”的無情浪潮。人們與濕地作斗爭,為了他們自認為有用的目的而馴服濕地。然而,他們幾乎一無所知的是,通過濾水、防洪和儲碳等功能,濕地早已做到了太多的事。
試圖與濕地斗爭的結果是長期以來對濕地的一種混亂沖動,這種沖動深深地植根于美國的殖民主義文化中。即使是沖動中最善意的那部分也往往不是去保護它們,而是去“修復”它們。普魯對此做了很好的闡述,但是我認為電視劇《發展受阻》(Arrested Development)將這點展示得最為淋漓盡致。劇中,一位土地開發商家庭的繼承人決定參加一場主題為“拯救濕地”的慈善約會活動,拍賣自己的約會機會。當被問及希望這筆錢能達成什么目的時,她回答說:“抽干濕地?”
正如普魯所書,要讓人們重視一個給我們帶來如此多“不適、惱火、困惑和挫敗”的地方是一項棘手的任務。理解、欣賞這些生態系統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可能是件苦差事,要以一種超越我們物種需求的方式去看待這種價值則更為困難。她的看法是,我們必須做到它。
數周后,律師們將在最高法院就薩克特(Sackett)訴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一案進行口頭辯論,該案涉及美國對國內現存許多濕地之價值的態度。2004年,年近四十的薩克特夫婦在愛達荷州北部狹長地帶的牧師湖附近購買了一塊空地。該湖被認為是魚類生存的理想環境,部分要歸功于其水源、也就是鄰近的卡利斯佩爾灣堿沼,堿沼是一種富含礦物質、充盈著營養物質的濕地。此前,美國陸軍工兵部隊曾檢查過薩克特夫婦即將擁有的地產,并認為它歸屬于該地區受《清潔水法》保護的更廣泛的濕地網絡。《清潔水法》是一部于20世紀70年代通過的聯邦法律,旨在“恢復和維護本國水域的化學、物理和生物完整性”。
幾年后,薩克特夫婦開始建造自家的房屋。一位鄰居投訴了他們,很快這對夫婦就接到了聯邦檢查人員的來訪,命令他們停止向他們的土地內填入砂礫和沙子,并申請聯邦許可,否則就要面臨巨額罰款。于是,一場長達15年的法律糾紛開始了。在法庭文件中,薩克特夫婦的律師辯稱,許可程序是一種不必要的經濟負擔,侵犯了他們的財產權。這一觀點得到了美國全國住房建筑商協會和美國商會等團體的認同。
他們辯稱,其中的原因在于,薩克特家地產(以及無數類似地區)上的濕地不屬于《清潔水法》所涵蓋的水文類型。他們的理論基礎在于“本國水域”是一個不明確的概念(你經常會聽到它們被稱為“WOTUS”,意思是“美利堅合眾國的水域”,就像“POTUS”意為“美國總統”、“SCOTUS”意為“美國最高法院”)。之所以有聯邦法規來保護各種形式的水體,是因為在某種程度上,它們都與“可航行”的水域彼此相連。像密西西比河這樣具有重要商業價值的大河流經許多個州,因此為了“州際貿易”的利益,它的健康受到聯邦政府的保護。然而,許多流入密西西比河的河流,以及流入這些河流的小溪流和濕地的健康也應受到保護。人們認為,如果一座礦場想把廢礦石傾倒到明尼蘇達州北部的濕地里,就必須考慮到其對下游新奧爾良的居民和生態系統的潛在危害。為什么?因為水是流動的。
但并非所有的水都以同樣的方式流動。薩克特夫婦認為,他們土地上的濕地與這張全國性的水域網絡拉開了距離。這是因為它們與下游的通航水域之間缺乏“連續的地表連接”。這是對“水域”的定義之一,它來自前大法官安東寧·斯卡利亞(Antonin Scalia)在2006年給出的一份意見。也正是從這一定義得出了薩克特夫婦控告中那看似古怪的核心句:“那些僅僅是鄰近真正‘水域’的濕地和其他非水域本身不能被認為是‘水域’。”
環境保護局不同意。他們根據最高法院給出的另一份意見——由前大法官安東尼·肯尼迪(Anthony Kennedy)所寫——擴展了斯卡利亞對“連接”的二維定義。新定義被稱為“重要聯結”(significant nexus),它將其他形式的水間連接也納入考慮,如地下水以及也許只在春季融冰或大風暴之后才不時涌出的溪流。不論它通過哪條路線,也不論它在什么時候到達,水就是水。
幾十年來,美國國家環境保護局制定的法規在這兩種定義之間搖擺不定,具體取決于當時控制白宮的是哪個黨派。近年來,奧巴馬政府擴大了保護范圍,隨后,特朗普政府將之收緊,稱增加的保護措施造成了過高的發展成本。如今,在拜登的領導下,情況基本上回到了過去的狀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研究《清潔水法》的經濟學家約瑟夫·夏皮羅(Joseph Shapiro)表示,目前還無法很好地估計有多少濕地和溪流因為選定一種定義而受到影響,不過,假如薩克特夫婦贏得官司,部分流域內可能會有多達90%的濕地和溪流失去保護。
夏皮羅說,從歷史上看,研究人員一直在竭力闡明擁有更多周邊濕地和溪流對美國其他水域的重要性。不過自2006年以來,濕地科學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2013年,一個由科學家和政策制定者組成的大型團隊與美國環保局合作,發布了在濕地圈內被稱為“連通性報告”的文章。它概述了水道形成網絡的所有神秘方式,有時即使連續的地表連接并不明顯,水道仍然相通。研究報告的作者之一、克萊門森大學的濕地科學家馬澤卡·沙利文(Ma?eika Sulliván)表示,這讓人們更易于解釋,為什么一片看似與周遭隔絕的濕地的命運,對于其下游具有重要商業價值的大型河流之健康而言,仍然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說,斯卡利亞的連續地表定義“忽視了水文現實”。
對于法院是否會聽取不斷進步的濕地科學的意見,沙利文持“謹慎樂觀”的態度。但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最高法院可能會站在斯卡利亞一邊,該立場的一系列觀點旨在減少聯邦監管機構保護自然的各項嘗試的自由度。最近的一個例子是西弗吉尼亞州訴環境保護局案,該案限制了環境保護局根據《清潔空氣法》掌控發電廠排放量的能力。如果國會希望政府采取更廣泛的保護形式,那么最高法院論稱,立法者應當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意圖,更少地依賴已成文半個世紀的老舊法律。當然,包括最高法院大法官在內,沒有人會指望能在短期內達成這樣的共識。
《清潔水法》是一部怪異的法律,其保護本國水域“完整性”的權力幾乎是烏托邦式的。該法案的目標之一是減少污染,使美國的所有水域“可游泳”和“可捕撈”(這一目標尚未實現),但這未能說清其背后更基本的保護措施:化學、物理和生物層面的保護。問題在于,能否獲得這些廣泛的保護取決于一條水道與其他水道是如何連接的。至少在法庭上,這使得人們以一種奇怪的方式談論濕地,因為人們總是考慮某片濕地與其下游遠處某條更具商業價值的河流有關。
沙利文說,對于一個濕地生態學家而言,“全國所有的水體都相互連通”是很有誘惑力的論斷,盡管不見得總是經由直接的水文連接。他認為生物連接(如動物、土壤和種子的運動)以及化學聯系(如植物對碳的捕捉和埋藏)也屬于此類。他說,雖然“你必須在使用和保護之間劃出一條界線”是真話,并且在最高法院的競技場上,這條界線是水文學層面界定的,但這個說法忽略了濕地的許多價值。
當然,水域之間的這些連接極為重要。對沙利文而言,薩克特案中所涉濕地的巨大價值顯而易見。他可以指出它們在控制沉積物和污染方面的作用,或是它們作為天然海綿防止洪水的作用。無論這種連接存在于地下還是地面,是間歇性的還是一直存在,一幅由濕地拼接而成的鑲嵌畫總是在總體上發揮作用。他把它比作人體。“你的腎上腺素水平會根據你所處的情形而變化,”他說,“僅僅因為它們只在你看到熊的時候才會上升,并不意味著切除你的腎上腺是件明智的事。”
普魯則熱衷于強調那些更神秘的相互聯系,不管濕地的水流向何處,也不論它們對我們人類和其他物種是否重要。但大多數時候,它們對我們和其他物種確實重要,因為人類與其他物種彼此相連。她說,她之所以在如此多種沼澤中選擇了堿沼、酸沼和樹沼,是因為它們都能生成泥炭(一種永遠處于局部衰變狀態的有機物質),因此能夠將二氧化碳隔離足夠長的時間,從而對氣候變暖產生影響。
普魯用長達幾個世紀的破壞史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不過,要想粗略地了解薩克特案判決后可能帶來的影響,可以先看看佐治亞州的奧克弗諾基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作家兼鳥類學家布魯克·米恩利(Brooke Meanley)把這個地方稱為“南部沼澤之王”。20世紀50年代,普魯曾和丈夫一起來過這里,欣賞這里的柏樹、湖泊、酸沼和數不清的涉水鳥類。威脅并不來自受保護的荒野地內部,而來自荒野地之外:有人提議在鄰近的樹沼中開一座礦,這片沼澤與奧克弗諾基在一種法律定義下相連,在另一種定義下則不然。環境研究人員擔心,采礦提取鋯和二氧化鈦的過程會污染或耗盡該地區的地下水。但該提案在特朗普政府時期提交到了聯邦監管機構,后者認定該項目不需要依據《清潔水法》獲得許可。這似乎是最終決定了。現在,輪到州政府官員來決定該做什么。
2022年早些時候,佐治亞州參議院的一群共和黨人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項法案,禁止該地區采礦。他們認為,該交界地帶是一個過于珍貴的生態系統,不能將它置于危險之中。這項法案在投票前就夭折了,礦場的命運仍懸而未決。但普魯熱切地指出了人們在這個過程中展現出的恍悟。她指出,在歐洲,監管機構已經認識到了濕地的這一重要作用,頒布了禁止開采泥炭的規定,世界各地也加快了對濕地地區進行再灌溉的努力,盡管這樣做的代價遠遠高于從一開始就保護這些地區所需要的成本。
而且,我們已經錯失了太多。在奧克弗諾基地區,爭議的交界地帶曾經位于一片遠為更廣闊的生態系統深處,如今的聯邦荒野地保護區所保護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像象牙喙啄木鳥這樣的瀕危物種曾經生活在那里,如今恐怕已經滅絕了。普魯指出,在某種程度上,保護濕地的斗爭是對減緩氣候變化這一全球任務的一種隱喻——我們未能看到小規模的破壞行為累積起來會產生大得多的影響,而只有當對自身的傷害變得不可否認時,我們才會爭先恐后地拯救生態系統。她寫道,我們必須堅持不懈。但歸根結底,普魯的書是一首挽歌,是對未來的人們無法再知曉之物的頌詩。
資料來源 Wi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