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雁
陜西理工大學,陜西 漢中 723001
閑愁詞作品表現出的是人在面對人生不如意和挫折后流露出的對生命和時間的思考。這種愁的出現沒有時間的界定,也無法明確指出是什么樣的情感。馮延巳留存的詞作雖不多,但他的詞把景物和情感推向了更深的境界,擁有更深的感觸和思想深度。關于馮延巳詞的研究大多是從詞的意象和特點來講,很少將馮延巳的閑愁詞歸為一類來進行分析。本文將以馮延巳的“閑愁詞”為對象來進行探討。
馮延巳閑愁詞的創作一方面受其所處的社會環境的影響,另一方面又與其自身的氣質和文化素養有關。
在安史之亂以后,中國的北方就進入了藩鎮割據的局面,各個地方政權也隨之而起,五代十國的時代也正式到來。而南唐作為五代十國中鼎立起來的一方政權,僅歷三主,共38年的時間就不復存在,但卻能夠在歷史長河中留下深深的一筆,就是因為南唐時期的文化繁盛,李煜和馮延巳都是這一時期的著名詞人。
南唐憑地理優勢在五代政權中保持安定。但朝局不穩,政局動蕩,作為被群雄環伺的地方政權,步步如履薄冰。李昇一生都在苦心經營,直到臨死之前,仍交代當時的太子即后來的中主李璟要小心經營。李璟即位初期,尚可坐守烈祖成果,馮延巳奉烈祖之命身居朝堂之中,深入了解到南唐時局的動亂。但當中原陷入戰亂,對南方軍事壓力減輕之時,李璟受到國內蠢蠢欲動的主戰勢力的慫恿,對當時的戰爭形勢估計不當,沒有意識自己國家的局面已經很難取得勝利,導致大敗而歸。沒過多久,楚國內亂時,南唐出兵,卻以失敗告終。兩次發兵致南唐元氣大傷。作為下一任君主的李煜,沒有挽救國家的能力,甚至對朝堂之事一概不通,一直向中原繳納高額的賦稅,南唐這時已是奄奄一息的狀態。君臣也都沉迷酒色,縱情享樂,當北宋滅南漢后,南唐也已經無法自保。李煜在文學水平上很高,但對于政治卻一竅不通,最后自己也慘死獄中,也昭示著南唐的結束。正是由于南唐的殘滅已成定局,馮延巳也料想到自己的國家可能已經無法挽回,因此,才會在南唐表面的風光繁榮之下,生出對生命和時間的懷疑和思考。
馮延巳因與中主李璟關系較好,受李璟重視,身居高位。但在如此復雜的時局之中,馮延巳也處于漩渦之中。陸游《南唐書》曾記載了馮的同僚孫忌當面譏嘲他的話:“鴻筆麗藻,十生不及君。詼諧歌酒,百生不及君。諂媚險詐,累劫不及君。”[1]在幾經跌宕中,馮延巳在帝王期許和黨政攻伐中汲汲鉆營以求生機,不可謂不煞費苦心。正是在這樣的朝局之下,南唐時期的君臣和文人們一方面盡情尋歡,享一時之樂,另一方面又惴惴不安,悵然失措。對于未來的處境如何全然不知,只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在馮延巳的詞中,也存在這樣的情懷,無論是“笙歌放散人歸去,獨宿紅樓”,還是“重待燒紅燭,留取笙歌莫成回”無法掩飾其內心不安。正是如此,馮延巳的閑愁詞無論描寫的場景是如何美好,風景如何優美,都難掩其中的蕭瑟和悲涼,對人生和生命的思考與嘆息。
馮延巳在詩詞創作上極具靈性,換句話說馮延巳和李煜在詩詞上的文學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但也許因此,他們二人并沒有在政治上擁有天賦。所處的社會環境讓他們在詩詞創作時對人生進行思考,超越了原本五代詞的風格。
馮延巳的愁詞在他的所有詞中占了一半,不同于其他有感而發的詩歌,閑愁詞更能體現人內心深處的東西。其中共有二十首詞是明確指出了“愁”字,大都以“新愁”“舊愁”和“閑愁”這樣的字眼來突出他的愁情。
王國維評價馮延巳的詞“若正中詞品欲于其詞中求之,則‘和淚試嚴妝’,殆近之歟?”[2]“和淚試嚴妝”這一句出自馮延巳的《菩薩蠻》,全詞如下:
嬌鬟堆枕釵橫鳳,溶溶春水楊花夢。紅燭淚闌干,翠屏煙浪寒。錦壺催畫箭,玉佩天涯遠。和淚試嚴妝,落梅飛曉霜。[3]
這是一首典型的思婦閨怨詞,描寫的是一位思婦從甜美的夢境醒來后陷入深深的孤寂之中,夢境與現實虛實相映。而這一思婦形象的獨特性便在于“和淚試嚴妝”,盡管內心已經悲痛到極點,仍堅持認真梳妝打扮,但她的精心打扮并沒有人欣賞,艷麗的妝容掛在一位孤寂萬分的思婦臉上,更加深了思婦內心的沉痛與悲哀。王國維用“和淚試嚴妝”來評價馮延巳的詞風,精確概括出馮詞的風格,即在嚴麗的詞面下表現一種濃重的悲感,以及透露出一絲永不言棄的執著精神。
閑愁詞往往以傷春傷別作為情感寄托,但傷春傷別并非都是“閑愁”,馮延巳的詞中,借傷春來進行抒情。對于馮延巳來說春愁既是新愁,春天為萬物蓬發的季節,可這種新生帶給馮延巳的是抹不去還又來的新愁。恰如《鵲踏枝》:
煩惱韶光能幾許,腸斷魂消,看卻春還去。只喜墻頭靈鵲語,不知青鳥全相誤。心若垂楊千萬縷,水闊花飛,夢斷巫山路。開眼新愁無問處,珠簾錦帳相思否?[4]
春光明媚,本是踏青交友的好季節,對于馮延巳來說,帶來的是對時間的思考。從韶光幾許再到水闊花飛,季節的變換顯得人生更是如此短暫,美好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在旁人眼中看到的美好風景,映入馮延巳的眼中卻是濃濃的愁情。這樣的愁情只因傷春而愁,寄托自己模糊不清為何的情感。
同時,對于秋季也滿腹舊愁,秋風蕭瑟,秋景凄寒,對馮延巳來說更顯心境之悲涼。如《鵲踏枝》:“蕭索清秋珠淚墜,枕簟微涼,展轉渾無寐。殘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練天如水。階下寒聲啼絡緯,庭樹金風,悄悄重門閉。可惜舊歡攜手地,思量一夕成憔悴。”[5]這首詞情景交融,寓情于景。同時,詞中“蕭索清秋”也象征著南唐正處在風雨飄搖中。詞人懷著強烈的憂患意識,從怨婦的內心視角含蓄表達對國事的憂慮和屢遭排擠打擊的沉重心情。在馮延巳的詞中,處處充滿愁情,期盼得到美好的事物,卻又無法實現,雙重矛盾性下產生出了這樣的詞來。
閑愁詞的抒情起因是對人類生命美好的幸福感與時光短暫的焦灼之情兩種互相矛盾交纏于心的描寫。因此,當人們面對春花秋月、佳人美酒的良辰美景時,內心的焦慮就會被誘發,于是便出現了見美景而生愁的反常心理。
馮延巳的愁所寫的是一種不可明言,不可確指,沉郁悲哀的感情,是一種意境。他不明確指出自己的愁是什么,借愁來升華自己詞的意境,使得他的愁詞有堂廡特大和迷離惝恍的特點。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馮正中詞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尚。中、后二主皆未逮其精詣。”[6]指馮延巳的詞氣勢恢宏,境界開闊。與五代其他詞人作品的風格不同,馮延巳對于詞的把握在意境上更顯開闊。在詞的內容上,馮延巳延續的依舊是花間詞的風格。但馮延巳利用詞的抒情表意之便利,從詞中傳達出更高一層的境界,使詞原本所抒發的情感逐漸發生質的變化,由原本對于男女間關系變化所發的惆悵之情,轉為人內心深處因時光易逝所闡發出對人生的和生命的思考。
馮延巳的“將取離心過橘洲”中“離心”出自屈原《離騷》而“橘洲”借用杜甫詩句:“桃源人家易制度,橘洲田土仍膏腴。”[7]“離心”和“橘洲”的意象都表現出作者想要離開現在的地方,逃離現實,都表明作者內心的無奈與悲涼之情。借由原本的景象深度思考國家的危難,表達自身的單薄無依,凄慘之景。
因此,馮延巳的閑愁詞具有堂廡特大的特點,這種情感的表達在五代詞的繁縟之中呈現出盤郁纏綿的風格和對人生的思考。
葉嘉瑩的《靈谿詞說》:“至于馮延巳詞,則既富于主觀直接感發之力量,而又不為外表事件所局限,故評者每以‘惝恍’稱之。‘惝恍’者,不可確指之辭也。惟其不可確指,故其所寫者,乃但為一種感情之境界,而非一種感情之事件。”[8]認為馮延巳的詞帶有不確定性和朦朧性。
馮延巳閑愁詞的不確定性體現在詞中就是無法判斷他的愁究竟因何而起,超越了具體事情所展現出的那種,無法詳細說出的情緒在其中。如馮延巳的《鵲踏枝》中:“誰道閑情拋棄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敢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9]“閑情”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們只能看出,馮延巳對于這種閑情閑愁表現得深刻而又持久,想要拋棄卻又無法拋棄。“拋棄久”三個字說出這閑情在心間已是糾纏很久了,它令人痛苦、難過,故而他曾下決心要忘掉它,擺脫它。然而,“誰道”二字,就以一種反詰的語氣否定了這種努力。而這樣的一種感情究竟是什么樣子的,馮延巳始終沒有指出來。
正是因為馮延巳閑愁詞的不確定性,給他的詞帶來了朦朧美,體現在詞中即為描寫愁的時候給人一種似有若無的感覺。人在景中,景中有情,凸顯了詞中的朦朧美,正因為他心中年積月累地縈繞著那拋擲不掉的“閑愁”,才經春色的觸發,便產生出一種似舊而實新的惆悵之情。
馮延巳他的創作突破了五代詞人在詩詞創作上的局限性,豐富了后來詞創作的情感表達。馮延巳在他的詞中突破了文人對于詞的認識,將詞作為表達內心更深一層的情感的載體,開創了以景寫情的手法。從李煜開始,詞的創作由伶工之詞向士大夫詞開始轉變。而馮延巳作為這一轉變中較為核心的人物,在他的詞中,內容仍以男女和傷春悲秋為主,但詞中的人物的氣質已經發生改變,開始更注重內涵。他的詞更為清新典雅,與之前花間詞的綺麗顯得與眾不同。如馮延巳的《謁金門》:“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閑引鴛鴦芳徑里,手挼紅杏蕊。……斗鴨闌干獨倚,碧玉搔頭斜墜。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10]雖然寫的是思婦詞,但從開頭的“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將整首詞的意境進行提升,詞風典雅脫俗,清麗婉轉。這種詞風的轉變和對詩詞內涵的提升對于宋代文人的詩詞創作有著很大的影響。
在《中山詩》中曾提到:“晏元獻尤喜江南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11]從中可以看出晏殊非常喜愛馮延巳的詞,并且稱晏殊所作的詞“亦不減延巳”。直接肯定晏殊與馮延巳在詞創作上的繼承關系,暗示晏殊作詞受到馮延巳詞的影響,在詞風上與馮延巳相似。晏殊作為北宋時期的詞人,他對自己所寫“女兒詞”的肯定,也是對馮延巳的肯定,其詞言情更加含蓄,意境更加深遠,詞風更加雅致。如晏殊《蝶戀花》中的“檻菊愁煙蘭泣露”與馮延巳《菩薩蠻》詞中“細雨泣秋風”兩句的手法是相同的。并且晏殊詞中很少出現感情色彩較為濃厚的詞匯,在情中藏思,這與馮延巳的閑愁詞有著同樣的意境。
另外,對于歐陽修來說,馮延巳的閑愁詞在寫愁時帶有不確定性和朦朧性,有著迷離惝恍的特點。馮延巳詞的深就體現在他不僅描寫景物,更在景中充滿了對人生的思考。馮延巳所處的社會環境,注定他的詞中不單單是關乎男女情愛,傷春悲秋,他的詞常常流露出對生命有限和時光易逝的感慨。馮延巳與歐陽修都是沿著原本花間詞的詞作發展起來的,二者都將自己的經歷,個人身世和仕途的感慨寫在詞里。同時,也沿襲了花間詞和馮詞的以男女之事作為詞作的內容。
馮延巳在五代詞壇最先用閑愁詞來表意,將詞的境界做得更為廣大,成為影響北宋詞風的一股風。同時馮延巳作詞的突破擴展了詞的題材風格形成了巨大的影響,對以晏殊和歐陽修為代表的詞人有著一定的影響。
綜上所述,馮延巳的閑愁詞,繼承了唐宋時期閑愁詞的特點,從表及里,借用詞來描述,表達閑愁。所描寫的愁情,更不同于其他詩人描寫的愁,借由生活中的景象去追求對生命和年華的追憶,帶有朦朧感卻又耐人尋味。這與馮延巳所處的飄搖動蕩的社會有關,同時馮延巳的閑愁詞對于北宋的詞風有著重要的影響,將詞的內容和內涵都進行擴展,也已經更為深遠。可見馮延巳的詞作為開一代風氣之作,未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