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英哲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45)
當前,“放棄正式審判制度”成為刑事程序新潮流。 該種轉型引入刑事合意理念,打破了傳統刑事被告人的被動地位。 被告人運用處分權在刑事訴訟中與公訴方對抗、協商成為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和普遍實踐,再次引起了學界對于被告人處分權的討論。 近年,已有學者開始關注認罪認罰從寬中被告人處分權在自愿性認定方面的應用,認為被告人“同意”是一種處分權[1]。 然而,基于被告人同意理論下,處分權在刑事訴訟中散落的樣態并未有詳細論證。 隨著刑事合意理念制度化,被告人關于合意的處分權勢必影響刑事協商的有效性。 因此,研究被告人處分權,不僅可以解決刑事合意下關于事實認定和證明標準的瓶頸問題,也有助于鞏固被告人主體地位的理論根基。
雖然被告人處分權已是刑事訴訟中耳熟能詳的詞匯,但通過立法對刑事訴訟被告人處分權進行明確的愿景并未實現。 不對具體權利進行明確,只在法條中體現其精神似乎成為一種常態。 在我國刑事訴訟的簡易程序、速裁程序、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等的適用條款中,可以窺見被告人處分相關權利的影子,大多以被告人“同意”“無異議”等字眼進行描述。 究其深層原因,主要是我國刑事訴訟從傳統職權主義向當事人主義轉型時吸收其形式化、表面化的對抗,而未吸納其將主動權、選擇權和協商權賦予當事人這一內核[2]。 因此,不可避免地造成處分權這一概念在民事訴訟向刑事訴訟滲入過程中處分權的強度和范圍受到了削弱,使處分權的體系分散化。 如此的立法設計,非但沒有體現處分權的重要性,更無法憑借法條的具體規定,對被告人的權利行使提供明確依據和指引。
就學術研究而言,被告人處分權的概念發軔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的精神,處分權主義被理解為民事訴訟程序運行中,當事人有權依照自己的意志處分本人的實體權利和訴訟權利[3]。 民事訴訟中處分權涉及被告開啟、結束程序,確定訴訟范圍,選擇訴訟程序,確定證據等方面。 日本香城敏磨教授在論文中對刑事訴訟中的處分主義用語進行分析。 他認為,廣義的處分權主義除了處分審判對象本身以外,還在放棄責問權等允許放棄權力、放棄權限的場合使用[4]。 可見處分權的第一要義是被告人處分審判對象等實體權利,第二要義才是放棄權力的處分。 反觀我國刑事程序中,出現重程序輕實體、重消極輕積極的現象,針對處分權的研究也多集中于程序處分權、放棄上訴、律師幫助權等救濟權上。 尤其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出現之前,因我國不存在辯訴交易的理論和實踐,而不具備討論實體處分權的土壤[5]。 又因我國職權主義司法下對于實質真實的追求,鮮有關于案件事實的處分研究。 除此之外,目前研究多著眼于處分權中的放棄內涵,忽略處分權的積極內涵,著墨于論證處分權是被告人的重要權利,卻在處分權能為被告人帶來何種利益上語焉不詳,甚至認為處分權就是被告人放棄自身權利,包括主動放棄和合意下的放棄[6]。
立法的缺失和研究的偏頗指向共同的問題:如何理解被告人處分權? 其正當性來源如何? 應如何行使? 刑事被告人處分權的研究再次引起學界關注,筆者認為,這與刑事合意理念的影響有關,因此對于刑事被告人處分權的研究,必須結合刑事合意理念的基本理論進行分析。 被告人同意理論恰為被告人處分權研究提供了獨特視角。 被告人同意理論是建立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中所規定的訴訟事項的基礎上,被告人以同意、承認、確認、無異議等所明示的方式進行處分。 被告人同意具有的理論特征包括:第一,同意的主體具有不可替代性;第二,同意的內容往往對被告人“不利”;第三,同意本身往往能起到“阻卻”程序性制裁的效果[7]。 被告人同意理論本身就是處分權的表達,刑事合意下的處分權更強調被告人為了合作目的選擇“同意”,以及控辯雙方在達成“同意”“無異議”后的合意效力問題。
《刑事訴訟法》中“同意”所涉及條款共11 條,其中關于被告人及其親屬同意共涉及7 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中則更多。 對于被告人作為主體所進行的同意行為,可分類為刑事合意理念下的同意、對于處分權轉移的同意,以及審判形式上的同意。 其中刑事合意理念下的“同意”包括自愿認罪后對于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同意,另外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的適用也須以被告人同意為前提。 除了法條中明確涉及“同意”的條款,《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雖未使用被告人“同意”一詞,卻是刑事合意理念精神的集中體現,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原則性規定,關于被告人對于某問題是否“有異議”一共涉及9 個條款。 《解釋》中則更為詳細,具體有對證人證言、鑒定意見的異議,對于庭前證據材料的異議,對量刑建議和適用程序的異議,對于裁判結果的異議,以及對附條件不起訴的異議。 其中刑事合意理念下的無異議主要體現在認定事實、量刑建議和適用程序方面。 從文義看,刑事訴訟中被告人的“同意”或者“無異議”往往指代一種由其本人做出的、用以處分其自身利益的授權性意思表示[8]。 在刑事合意理念下,此種處分所做出的動機相較以往有了更強的理論依據,不僅看作被告人刑事自主權的一種方式,更是以期獲得量刑優惠的契約行為。 若試圖探索刑事合意理念下被告人處分權問題,應當重點研究《刑事訴訟法》及《解釋》中有關被告人“同意”“無異議”的關聯法條,以及所呈現出的被告人處分權的雛形。
有鑒于此,本文基于被告人同意理論,循著被告人處分權的發生邏輯,提煉被告人“同意”、是否有“異議”背后的被告人處分權要素,并結合域外相關制度,分析我國被告人處分權在刑事訴訟合意場域下的局限和完善策略,以期對刑事合意下被告人處分權進行初步探討。
國際社會上,越來越多的國家將人權作為立法的基本要求,《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和《刑事訴訟法》中均有關于保障人權的規定。 目前,被告人處分權尚未系統構建,我國正處于法治轉型時期,對于刑事合意理念的吸收和運用尚不充分。 雖然《刑事訴訟法》中出現了控辯協商操作,以及顯性契約和隱性契約的樣態,但關于被告人處分權仍存在諸多缺陷,且實踐效果也受到司法環境的影響。 易言之,刑事合意下被告人處分權的完全構建須以被告人程序主體地位為基礎,以協商性司法為前提,并輔以形式真實主義。
根據被告人在刑事訴訟程序中的不同地位,刑事訴訟法學可分主體性模式和客體性模式。 客體性模式下忽略被告人的主觀能動性,被告人僅以被追訴對象的身份被動參與訴訟程序中,缺乏自主性和相應的權利保障。 而主體性模式的基礎是市民社會和個人本位,強調程序正義,在限制國家公權力的同時,注重被告人基本人權和自主性,意在達成控辯平等對抗的格局。 我國被告人在刑事程序中的地位,經歷了從客體到主體的變化。
《憲法》第三十三條明確規定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1)《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第三十三條:“凡具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國籍的人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 國家尊重和保障人權。 任何公民享有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權利,同時必須履行憲法和法律規定的義務。”。 《刑事訴訟法》第二條規定刑事訴訟的任務內容包括尊重和保障人權(2)《刑事訴訟法》第二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任務,是保證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正確應用法律,懲罰犯罪分子,保障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教育公民自覺遵守法律,積極同犯罪行為作斗爭,維護社會主義法制,尊重和保障人權,保護公民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民主權利和其他權利,保障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順利進行。”。 此處的人權主要指被告人的人權,因為被告人訴訟權利所保障的利益最為重大,它涉及被追訴人的人身自由、人格尊嚴、財產、隱私甚至生命等基本的權利和自由。 其次因為被追訴人的訴訟權利與國家權力處于緊張的對抗之中,且道義基礎薄弱,極易受到國家權力的非法或無理侵犯,因此,被追訴人的訴訟權利需要特殊的保障[9]。 《刑事訴訟法》中對于被告人人權保障,體現為賦予被告人平等對抗控方的權利和強化相應規定,是被告人主體地位的體現。 處分權作為體現被追訴人自由意志的權利,是被告人主體地位的必要條件。 賦予被追訴人一定處分權以自我意志影響程序和裁判結果,正是刑事程序具有高度人道主義的體現,彰顯了刑事程序真正將被追訴人作為一個有自主意志的訴訟主體進行對待。 在具備訴訟主體的基礎上,被追訴人才擁有與國家對抗和合作的空間。刑事合意作為個人與國家合作的一個面相,體現了人權中的合作權[10]。 被追訴人要在訴訟中達到利益最大化,不僅要與公權力進行必要的對抗,也要與之合作。 合作權,是人權的應有之義。 并且,作為私權的一項權利,合作權可以行使也可以放棄。 合作權的處分,增加了刑事程序人權實現的飽滿度。
對于被告人主體地位的理解和實踐源于歷史文化背景,而觀念的良性轉變,依賴于環境的轉變和思想觀念的更新。 受蘇聯理論研究模式的影響,我國20 世紀80 年代以前的刑事訴訟法學體系屬于完全以義務為本位的客體性體系。 又因為中國文明記載的歷史中始終是以刑法為本,國家本位的公法精神滲透整個法學領域,鮮有私法精神。 私法以主體地位平等、機會平等為其確立的前提,并以此為基礎展開雙方對話[11]。 處分權的應用也較之刑事訴訟中應用更廣泛。 私法精神向公法精神的延伸對公法產生了變革性的影響,促成了現代公法框架的形成。 私法的自由、平等、人權的精神也越來越多地體現在公法領域中[12]。 刑事當事人處分權即私法精神向公法滲入所帶來的產物。 可見被告人刑事處分權的基礎是其程序主體地位,又加入了私法精神的平等元素。
刑事合意理念,是控辯雙方在被追訴人承認控訴方提出的訴訟主張或者作出的訴訟行為的基礎上形成合意,司法機關依法根據合意對刑事案件進行處理的方式、方法和步驟[13]。 刑事合意理念不但能提高司法效率,也提升了被告人的主體地位。 刑事合意的司法探索,從刑事和解制度,到中國“辯訴交易”第一案,再到現行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控辯雙方的合意范圍不斷擴大,不僅對訴訟程序性問題進行協商,也嘗試對案件事實和證據進行協商。 以契約精神為藍本的刑事合意在實踐中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正是因為其有助于提高司法效率的優勢。 控辯雙方通過簡化程序、統一案件事實認知、承認單個證據等方式,簡化質證、詢問程序,合理配置審判資源,節約訴訟成本。 不僅如此,裁判結果將在雙方共同努力和影響下呈現出真相,特別是在疑難案件中,被告人主動承認案件事實,大大減少了偵破案件的阻力。 刑事合意理念在實踐中可操作性強,使刑事訴訟程序設計呈現多元化。
熊秋紅教授將包括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內的“放棄審判制度”統稱為刑事訴訟法的“第四范式”,認為刑事訴訟“第四范式”改變了刑事訴訟的既有格局,審判正在被鼓勵放棄審判所取代[14]。 刑事合意理念下的協商性制度有其正當性所在,福山在《歷史的終結與最后的人》一書中指出,人性中普遍存在尋求“承認”的心理需求,這是自由民主獲得普遍合法性的原理之一。 社會的強者,需要通過自由民主的社會形態來得到“承認”。 反觀司法制度,也是如此,只有賦予被告人自由與權利,才能獲得他們對于法律具有意義的承認[15]。 協商結果被雙方接受,帶來新的正義理念,協商性程序正義不承認公正程序與公正結果的獨立性,也不推崇控辯雙方訴訟參與的充分性和有效性,而是強調控辯雙方通過公正的協商程序來影響、塑造和控制訴訟結果的形態,使得最終的訴訟結果體現控辯雙方的訴訟合意[16]。
被告人充分行使處分權本身就是刑事合意理念的靈魂所在。 刑事合意理念下,被告人通過處分自己的權利,刺破實質真實的桎梏,以合意方式與控方就事實、證據、程序方式達成契約。 與其認為是刑事合意理念賦予被告人處分權,毋寧說刑事合意理念消減了被告人本身所具有的處分權行使的障礙。
有觀點認為,盡管目前刑事合意下刑訴程序中出現了無罪推定原則的例外,但實質真實主義仍將繼續貫徹[17]。 不得不承認的是形式真實主義伴隨私法精神,已滲入公法精神。
刑事訴訟真實觀在我國已成為顯學,對其探討諸多,但值得注意的是,原來關于刑事訴訟真實觀的探討缺乏中國式的協商性司法樣態,在我國職權性司法的慣性思維下,呈現出對于實質真實主義的傾向,對于形式真實主義偏見較大。 根據認識真實的途徑如何,真實觀區別為實質真實主義和形式真實主義。 前者注重裁判者的權力,不受雙方當事人意思的約束,以期發現實質上真實的事實;后者主要體現訴訟中法院受雙方當事人意思的約束,在當事人主張事實所提證據的范圍內認定事實[18]。 我國自20 世紀80 年代末以來,逐步關注刑事訴訟法哲學,有關刑事訴訟認識論的論戰在我國刑事訴訟法哲學研究中具有里程碑意義[19]。 但對于真實觀的研究成果,局限于職權性司法的背景之下,對于形式真實觀的討論多放置于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語境中。 這樣的后果就是對于形式真實主義的認知有所偏見——認為中國不具備形式真實主義的土壤。
理論上對于形式真實主義的偏見也影響著中國刑事合意理念的實踐。 我國以刑事合意理念為基礎推行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其證明標準仍然是“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雖然被告人認罪認罰減輕了檢察機關的證明義務,但是并沒有對案件證明標準放低要求,言下之意仍然將實質真實貫徹到底。 更重要的是,雖然在證據規則中已經出現形式真實的端倪,但法條并沒有相應解釋。 并且關于認罪案件的協商范圍,只限定在一定幅度的量刑上,關于和案件事實聯系緊密的罪名和罪數不包括在內。相對于辯訴交易,認罪認罰限縮了刑事被告人的處分權,只允許被告人對是否認罪、認罰以及程序的選擇進行處分,對于與案件事實有關的證據處分權和事實處分權只字不提。 實踐表明,法官對于采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認罪認罰從寬案件,已是一種形式真實主義的審理方式。 《刑事訴訟法》中關于法官“一般應當”接受檢察機關量刑建議的規定對于刑事審理的影響很大,這為控辯雙方就案件事實進行協商留下空間。 由此,刑事合意理念中形式真實主義的研究迫在眉睫,一方面可以考慮明確和擴大被告人行使處分權的范圍,對于輕罪的事實可做處分;另一方面,調整認罪認罰案件的證明標準,對于認罪案件中爭議較小的案件,適當降低證明標準。 當然這還存在兩個前提:一是對于被告人在實質性協商中處分權的保護,二是對于刑事訴訟中形式真實主義進行必要限制。
有學者之所以得出被告人同意是一種授權他人對自己的利益或者權利進行處分的意思表示[20],其依據源于民事訴訟中被告處分權原則,該原則規定只要不損害國家、社會和他人的合法權益,就有權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自主決定是否行使訴訟權利和實體權利[21]。 若單純從處分原則來理解被告人同意,則同意意味著放棄權利。 但是,若結合刑事合意理念就會發現,同意也可理解為是一種面對法律規定“要約”所對應做出的承諾。 尤其在認罪認罰案件中,同意具有契約的實質。 《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作為2018 年修訂新增條款,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上升為刑事訴訟法原則,也是刑事合意理念的集中體現。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推行,賦予了被追訴人在自愿供述、量刑協商、簡易審理、認罪賠償方面的處分權[22]。 本文從該法條中抽離出被告人認罪處分權、認罰處分權和程序適用處分權三種雛形加以分析。 此外,根據前文分析,《刑事訴訟法》及其《解釋》中,關于刑事合意下被告人“無異議”的規定,也包含著被告人處分權的雛形,在此選出具有代表性的三條進行分析,分別為《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3)《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公訴人、當事人或者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證人證言有異議,且該證人證言對案件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人民法院認為證人有必要出庭作證的,證人應當出庭作證。 人民警察就其執行職務時目擊的犯罪情況作為證人出庭作證,適用前款規定。 公訴人、當事人或者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鑒定意見有異議,人民法院認為鑒定人有必要出庭的,鑒定人應當出庭作證。經人民法院通知,鑒定人拒不出庭作證的,鑒定意見不得作為定案的根據。”,《解釋》第九十七條(4)《解釋》第九十七條:“對鑒定意見應當審查以下內容:(一)鑒定機構和鑒定人員是否具有法定資質,……(十)鑒定意見是否依法及時告知相關人員,當事人對鑒定意見有無異議。”、第二百二十九條(5)《解釋》第二百二十九條:“庭前會議中,審判人員可以詢問控辯雙方對材料有無異議,對有異議的證據,應當在庭審時重點審查;無異議的舉證、質證可以簡化。”。 三個條文中顯現出兩項被告人處分權雛形,即證人出庭處分權和審前爭點確認處分權。
以程序正義為基礎的刑事訴訟程序,要求控辯雙方在充分對抗的基礎上,揭露案件真相,尋求司法正義。 控辯作為法庭上競技的雙方,不存在合作的語境。 而在合意理念下的協商性司法中,控辯雙方通過一定的權利處分,達成協商型正義。 根據我國《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所謂認罪處分權是指被追訴人放棄無罪推定原則的保護,主動承認犯罪事實,并承認公訴方指控的對己不利的事實。 其中,對于“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的要求,與學界一直討論的刑事自認制度相近。 有學者認為被追訴人與指控方合意的達成,是以偵查人員告知如實供述可以獲得從輕處罰為“要約”,犯罪人以同意供述為“承諾”[23]。 亦有學者將證明分為自向證明和他向證明[24],被追訴人認罪是在審前階段為偵查機關、檢察機關進行自向證明提供案件事實,和其他證據形成證據鏈條。 庭審中,被告人承認控方指控事實減輕或者免除了控方的他向證明責任,易言之,辯方幫助控方向審判方進行舉證。 在速裁程序和簡易程序中,由于被告人在審前承認控方所指控事實,正式庭審中不再對起訴書中指控事實進行陳述,并簡化或省略了對被告人的訊問、發問,這充分體現被告人放棄無罪推定權利的保護后,對訴訟程序產生的影響。
被追訴人關于是否認罪權利的處分具備刑事自認制度的雛形。 英美法系國家在刑事訴訟程序中,將當事人自認的事實作為免證事實運用。 可見,自認作為證據裁判原則的例外,是當事人主義下對被追訴人處分權的絕對支持。 英國在《1967 年刑事審判法》第10 條第(1)款中對正式承認做出規定:“在任何刑事訴訟中,公訴人或者被告人或者代表其利益的人的口頭證據所提供的任何事實,為該訴訟之目的都可以采納,依據本條之規定,任何一方對任一此類事實的承認都將在該訴訟中用作對其不利的結論性證據。”對于被追訴人承認的事實,將不再作為爭議的事實[25]。 英國將刑事自認作為傳聞證據的例外,即因為被告人的自認,傳聞證據得以擁有證據資格。 澳大利亞《1995 年證據法》在術語解釋中將自認界定為訴訟當事人(包括刑事訴訟的被告人)作出的對自認人產生不利訴訟結果的先前陳述[26]。 對刑事訴訟中自認的主體進行規定,只認可被告人在官方提問過程中的自認,以及能夠影響到是否對被告人提起檢控或者是否應繼續進行訴訟之決定的人,其行為影響被告人所作的自認。 強調除非自認的真實性不可能存在相反影響的情形下所進行的自認,否則法院不得采納自認的證據。
我國證據法學界對于自認制度,亦有討論。 在意思自治的民事訴訟程序中,當事人進行自認,承認對方所指控的不利于自己的事實、證據,具有免除對方證明責任的效力。 而在刑事訴訟中,是否應當引入自認概念,一直受到爭議。 一方面,一些學者認為自認作為一項證據制度,在民事訴訟和刑事訴訟中都應當存在適用的空間。 通過引入刑事自認制度,可以提高司法效率,自認規則的建立也可以約束被告人翻供的現象[27]。 另一方面,刑事訴訟的職能和證明責任,學者在對刑事自認提出限制的同時,也暗含了對其的擔憂。 設置刑事自認制度的域外國家,無一例外都以設置沉默權為前提,被告人自認是對沉默權的放棄。 我國法律并沒有為被追訴人設置沉默權,相反還設置了“如實回答”義務的規定。 不僅如此,刑事自認制度與無罪推定、不自證其罪以及我國傳統的刑事文化也有所不同。 刑事合意下認罪處分權基于契約理論,將認罪用于交換量刑優惠,則此處分的效果應當重新考慮。 例如,對于認罪認罰案件中具結書的性質,可理解為含有書面自認的性質[28]。 一些學者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為自認事實通過程序化進入裁判結論提供了通道,改變了我國傳統事實認定進路[29]。 應當認識到,實質協商的內核要求被告人充分行使處分權,也應當對處分權行使的后果給予尊重。 針對認罪案件,可考慮構建我國被告人自認制度。 自認規則是建立在處分原則基礎上的法律真實論,確立自認效力的同時也就允許了某些非真實事項可以作為法院裁判的根據[30]。 要構建我國刑事自認制度,要理解認罪和自認的真實觀選擇。 我國職權主義下追求實質真實,但協商性司法下形式真實已然影響了無罪推定等刑訴原則。 唯有解鎖絕對實質真實主義的藩籬,才能完全發揮協商性司法的功能。
認罰處分權是指被告人對于是否同意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可以自主決定,是對于法律所賦予的量刑協商權的一種處置,所產生的效果是簡化量刑事實的證明,法院一般應當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 認罰處分權包括完全同意控方量刑建議,也可以針對量刑分歧提出意見,也允許在達成合意后反悔,反悔后認罰協議破裂。 在這背后實際上涉及兩個問題。 一方面是認罪和認罰處分權的互相獨立。 于檢察機關而言,認罪認罰是一個整體,同時認罪認罰是從寬的前提。 于被告人而言,認罪和認罰不具有必然的邏輯關系。 被告人可能只認罪不認罰,雖然承認起訴罪名,但不接受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由法官結合案件事實和證據材料,對案件進行判決。 也可能出現只認罰不認罪,這種情況下被告人往往認為自己無辜,想為自己做無罪辯護或罪輕辯護,但又擔心辯護失敗同時失去了從寬的機會,所以被告人選擇認罰,但是在法庭上又做出無罪辯護的矛盾選擇。 因此相對于認罪處分權,認罰處分權具有其獨立性。 也有觀點認為,將認罪和認罰同時作為從寬的前提條件,并不合適[31]。 另一方面是被告人對于量刑的上訴權。 被告人接受檢方量刑建議后,理論上不應再以量刑為由提出上訴,實際上被告人在認罰的同時,對于量刑上訴權進行了處分。
域外關于被告人認罰后的上訴權規定與我國較為不同。 英國判例法對于被告人答辯的反悔、撤銷的支持很少。 美國對于被告人認罪后反悔和上訴,則進行有限限制。 美國司法實踐中,司法系統經辯訴協商后達成的協議通常會要求做有罪答辯的被告人放棄上訴權,包括對量刑問題的上訴[32]。 并且,放棄上訴權受到聯邦上訴法院和絕大多數州法院的支持,他們認為,作出有罪答辯的被告人明知、自愿放棄上訴權,不僅符合正當程序的要求,也符合及時終止訴訟、節約司法成本的目的。 德國認罪協商通常都包含被告人放棄上訴權的內容。
我國刑事合意制度中,對于無辜者認罪和被告人上訴權限制的研究并不少,雖有分歧,但在一定程度上達成共識,即認為在認罪認罰從寬中限制被告人的上訴權是制度發展的必然趨勢,符合制度內在要求和以審判為中心的刑事訴訟改革趨勢,也符合刑事司法規律[33]。 對于是否限制被告人上訴的分歧,主要是無辜者認罪的風險與協議破裂后程序倒流引起效率降低之間存在一定沖突,或者說是正當程序與司法效率之間的沖突。 正當程序的核心是排斥因控辯本身訴訟資源不平等,強迫被告人進行選擇。 如果被告人認罪是在非自愿、受到強迫的情況下做出的,這種認罰違背了正當程序原則,違背了協商性司法的契約精神,甚至侵害了被告人的人權。 因此,在認罰處分權中,應當將被告人自愿性作為首要保障對象,以防止產生侵害被告人利益、強迫被告人認罰的情況。 同時,賦予被告人上訴權是對自愿明智的保障,因為被告人無法在判決結果前做出完全明智自愿的選擇。 學界主流觀點亦認為,目前不應限制被告人上訴權,等到將來自愿性、明智性得到有效保障時,再對上訴權進行限制。 而自愿明智有效保障的標準究竟如何,并未有定論。 有實證研究顯示無辜者選擇接受辯訴交易的量刑,而放棄正式審判的比例很大,并且量刑差異幅度越大,被告人認罪可能性就越大[34]。 由此,針對何種犯罪認罰后明確的量刑差,會給予被告人對于量刑的準確期望,有助于消除合意后的反悔。 我國于2021 年7 月1日起實施《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通過后續的實證觀察,有助于了解被告人上訴緩解的情況。
被追訴人程序適用處分權主要指被追訴人對于正式審判程序的放棄,也即程序選擇權,是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在刑事訴訟過程中選擇相關程序和與程序推進相關事項的權利[35]。 當事人對于程序選擇的處分,其實包含了對于審判組織、庭審質證、案件事實調查程序等一系列程序問題的處分,但適用簡易程序不僅是被追訴人的單方處分。 我國對于適用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的案件范圍也做出相應限制,只有在案件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的情況下,才能根據被告人對程序的處分意愿,對案件做出分流。 根據當事人同意理論,此種對于程序適用的選擇,體現了被告人對于正式審判權的處分,亦有學者認為雙方對于程序的選擇合意屬于證明程序契約[36]。
我國在2012 年推出刑事訴訟簡易程序,并在2014 年實行為期兩年的刑事速裁程序試點。 這使得2012 年和2016 年前后,在學界形成被告人程序選擇權研究熱潮。 但研究仍具有一定局限性。 理論層面上,由于當時我國并無協商性司法理念,研究熱點大多集中在簡易程序對于效率的提升,以及被告人擁有自主選擇權的正當性上。 對于程序選擇權作為被告人的處分權之一,真正給被告人帶來何種利益則語焉不詳。 一味強調簡易程序給訴訟程序提速,而忽略被告人進行選擇的動機,是傳統職權理念的局限性所致。 在刑事合意理念下,重新思考程序選擇權的正當性尤為必要,也更符合當下對抗式刑事訴訟的發展潮流[37]。 實踐層面上,不少學者對我國目前訴訟程序繁簡分流狀況進行分析,認為簡易程序效率低下,忽視審前程序,缺少預審法官主持進行。
域外簡易程序被廣泛運用。 英國治安法院運用簡易程序審理四種案件:只能由治安法院管轄的簡易罪;既可由刑事法院管轄,又可由治安法院管轄的混合罪;可以按簡易程序審理的可訴罪,決定權在法院,但必須取得被告人的同意;可以以正式程序審理的簡易罪[38]。 美國在司法實踐中,大量運用辯訴交易處理刑事案件,被告人選擇有罪答辯,意味著放棄了陪審團審判,這種結案方式靈活而迅速,大大提升了司法效率。 除此,依照《美國司法官審理輕微犯罪程序規則》,對于規定中的輕微罪案件以及此類案件的申訴案件,經被告人書面同意,由司法官或者地區法院法官進行簡單審理并立即裁判[39]。與美國辯訴交易不同,意大利的簡易程序在形式上保留了法庭審判程序的特征。 首先,即使檢察官和被告人都同意進行簡易程序,仍由法官對申請予以審查,決定是否采用簡易程序。 其次,被告人有罪與否,需要法官通過書面審查做出正式的判決[40]。
以往研究已表明,被告人程序選擇權是其自主性的體現,彰顯了被告人的主體地位。 但在新刑事合意理念下,程序選擇權應以契約對價為基本理念。 程序選擇權蘊含著最初的合意處分權,是被告人懷著對從寬的期待,選擇與控訴方合作。 在對認罪認罰從寬的不少研究中,將程序從簡作為被告人獲得的一種程序利益,幫助被告人快速擺脫訴累。 也有相反觀點認為,不應將程序簡化看作被告人的程序利益[41]。 有學者認為檢察機關作為建議或者人民法院同意適用簡易程序、速裁程序的一方,被告人同意選擇適用的一方,之間達成證明程序契約,具有典型的合意屬性[42]。 筆者贊同這種觀點,如果被告人選擇簡易程序不被認為是一種利益,而是契約,基于契約的合理性和公正性,被告人理應得到相應的訴訟利益,這是被告人程序處分權的應有之義。
對于簡易程序效率低下的狀況,可考慮將簡易流程從庭審擴展到審前。 我國受大陸法系影響,過度拘泥于刑事訴訟法中偵查、起訴、審判三階段的分工合作。 對于審前簡易程序的擴建,有必要通過學習國外的放棄預審權、以特定事由省略審前移交程序等規則尋找改革靈感,嘗試簡化甚至省略簡易程序審前階段[43]。 當然,簡易程序被壓縮期限和適當跳躍的前提,是充分保障被追訴人的“自愿性”,著重審查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和明智性。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九十二條規定:“公訴人、當事人或者辯護人、訴訟代理人對證人證言有異議,且該證人證言對案件定罪量刑有重大影響,人民法院認為證人有必要出庭作證的,證人應當出庭作證。”《公民權利與政治權利國際公約》中,也將詢問證人作為受刑事控告者所應享有的最低限度的權利保障。 可見被告人申請證人出庭作證,并對證人進行質詢是其權利,而證人出庭處分權便是對這一權利進行處分。 我國《刑事訴訟法》中控辯雙方對于證人證言是否有異議,是證人出庭的充分必要條件,也是被告人行使證人出庭處分權的前提,被告人的無異議可以免去證人出庭作證的義務。 而對申請證人出庭的權利的放棄,也放棄了詢問證人的權利,實際上與控方就證據能力達成了合意。 域外刑訴程序中,傳聞證據屬于非法排除證據的一種,若被告人放棄申請證人出庭和質詢,等于間接賦予了傳聞證據以證據資格。
在簡易程序和速裁程序中,證人出庭不再按照普通程序的規定,是控辯合意下被告人對證人質詢權的一種處分。 有學者認為,我國屬職權性國家,法院應以查明案件事實為導向,控辯雙方無異議不應成為證人是否出庭的先決條件[44]。 在國外刑事訴訟制度中,被告人對于證據力的處分以“同意”為主要表現形式。 如日本刑事訴訟制度中規定“被告人同意后的傳聞證據和非法證據可以被使用”。 美國排除非法證據規則中“污點消除的例外”,即是被追訴人行使處分權與控方所達成的證據能力契約[45]。這種經控辯雙方一致同意作為證據的,是基于對當事人證據處分權的尊重,證據資料越豐富,越有助于發現真實的理念。
被追訴人的證人出庭處分權屬于證據處分權的一種,基于我國并無傳聞證據規則,所以不表現為直接對證據能力進行處分。 關于刑事訴訟中被告人是否有對于證據的一般性處分權,《刑事訴訟法》中也無一般性規定,須從法律原則和結構上進行分析。 我國《刑事訴訟法》不同于《民事訴訟法》以及美國《刑事訴訟法》,我國《民事訴訟法》以及美國《刑事訴訟法》中當事人都擁有較大尺度的處分權,用以促成形式真實為目的。 我國刑事訴訟法受大陸法系影響,追究實質真實,雖然已有學者論證,我國《刑事訴訟法》已從積極的實質真實主義轉為消極的實質真實主義[46]。
我國在證據觀念上對于刑事合意下被告人通過處分權達成證據契約還有障礙。 首先,缺乏排除傳聞證據或直接言詞證據的規則設立,過多規定證人出庭條件,反而使證人不出庭成為原則,而證人出庭成為例外。 控辯雙方就證人出庭達成合意,也是對證據力達成合意的一種表現。 將這些合意作為例外,其前提是傳聞證據規則的確立,或者直接言詞原則的建立。 如果證人是否出庭本身并非必要,證人證言亦能成為證據,那么也談不上以被追訴人與檢察機關的合意為前提。 其次,實質協商的觀念還停留在表面。 控辯雙方的地位不平等是客觀存在的,如果不對被追訴人的權利進行額外的保護和加持,所謂協商極易變成檢察機關的“一言堂”。 要進一步實現證據合意的達成,需要進行從理念到制度的轉變。 第一,在非法證據排除中,明確對于傳聞證據的排除,使得證人出庭成為原則性規定。 第二,實質協商的本質是被追訴人意志對于訴訟的有效影響,屬于直接言詞的例外。 對于被追訴人認可的控方證人證言,免去證人出庭的規定。 第三,對于案情有重大影響的證人證言,法官認為有必要的,無論控辯雙方達成合意與否,均可要求證人出庭接受質詢。 第四,應對被告人“同意”對于證據力的影響進行明確規定,尤其是一些瑕疵證據,經由被告人同意后,可獲得完全的證據力。
爭點確認處分權是指被告人在正式庭審前以自身意志影響庭審中的事項和證據,也被認為是被追訴人對自己訴權的一種處分[47]。 《解釋》第二百二十九條規定了庭前會議中控辯雙方無異議的證據材料處理辦法,并在第二百三十三條對于庭前會議中控辯達成一致的事項做出可以當庭確認的規定。 兩個法條都是關于庭前會議中爭議事實和證據的范圍界定。 有學者對于我國庭前會議的相關功能進行了探討,認為我國由于不承認當事人對訴訟標的的處分權,故此職權主義訴訟結構之下只有“審判對象”的概念,沒有“爭點”的概念,自然也不需要以“整理爭點”為基本使命的庭前會議程序[48]。 但此類觀點在2018 年1 月1 日試行的《人民法院辦理刑事案件庭前會議規程(試行)》(以下簡稱《庭前會議規程》)出臺后有所改變。 根據《庭前會議規程》的規定,在庭前會議中,對于控辯雙方無異議的證據材料,可以簡化質證,并且對于控辯達成一致意見的事項,可以當庭予以確認,不再作為雙方爭議焦點予以討論。 據此,被告人對于庭前會議中相關爭議事實和證據材料具有處分權,也同時意味著一旦被告人認可某些證據材料和案件事實,就放棄了通過庭審程序爭辯證據能力與調查案件事實的權利[49]。2018 年《刑事訴訟法》吸納了這兩項規定,被追訴人在庭前會議中的處分權得以確立。
我國庭前會議中被告人處分權已包含處理程序事項和實體事項。 由于目前庭前會議中被告人并非必須參加主體,大多數情況由辯護人代為參加,所以辯護人在庭前會議前有義務與被告人進行會見,向被告人說明辯護策略,以及庭前會議中準備提出的內容,并聽取被告人對庭前會議擬討論的程序性事項的意見,并簽署這些程序性事項的權利處分文書,由辯護人在庭前會議中上交法院[50]。 被告人不能參加庭前會議,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被告人處分權的行使,可通過督促辯護人加強與被告人的溝通,深化被告人對于權利處分和辯護方案的認識,明知明智地處分相關權利。 庭前會議可以結合證據開示制度,形成審前場域下的被告人處分權,具體包括:首先,在庭前會議中,控辯雙方進行證據開示時,對于雙方無異議的案件證據和事實,可以當庭確定,在庭審中簡化質證,不作為案件爭點;其次,應當盡可能允許被告人出席庭前會議,保障其在庭前會議中行使處分權,考慮到大部分被追訴人處于被羈押狀態,可運用視頻等多媒體方式,使被追訴人參與到庭前會議中;最后,對于庭前會議中確認過的案件事實和證據,控辯雙方在庭審中不得隨意反悔,對于確有新事實新證據,或者有證據顯示被告人在非明智非自愿情況下處分權利的,可以由法官裁決是否重新認定。
對于刑事被告人處分權的現狀可以用分散樣態和模糊內涵來形容,雖有實踐,但缺乏理論。 目前最重要的是首先在刑事訴訟法理論中明確處分權的概念。 我國民事訴訟法理論中對于處分權的研究已成為顯學,發表了大量關于被告處分權的觀點,并輔以案例討論,刑事被告人處分權研究中應當予以研究借鑒。 另外,對于處分權行使過程的保障和控制,以及證明標準對于處分權的影響都是亟須解決的問題。
盡管民事處分權已成為顯學,但刑事被告人權利處分仍具有爭議,公法尤其是刑事法主要關注公共利益的保護,以強行性規則為主,不得由個人之間的協議而變更,故在公法領域公民權利的行使受到了極大的制約,一般不認為公民個人具有處分權[51]。 但私法精神中平等、契約概念的引入,為刑事法注入了新鮮血液,為被告人權利處分留下了空間。
被告人處分權的內涵和外延問題,是其研究的重點。 目前學界將民事訴訟法中關于處分權的概念和部分內涵借鑒到刑事被告人處分權當中,重點關注被告人管轄權的行使、自認的效果,自訴案件中的處分權,以及近些年興起的認罪認罰中的處分權等,但對刑事被告人處分權的概念和內涵界定疏于研究。 雖然陳衛東最早對刑事被告人處分權進行研究,但文章單分析了訴訟處分權,即程序處分權,對于實體處分權并未涉及。 曲春玉對于刑事程序性事項的自認處分權進行研究,指出不存在異議的程序事實不必提出證據進行證明[52]。 只有郭松對處分權的要素及其構建進行詳細分析。 認為被追訴人處分權利是被追訴人在刑事訴訟過程中,依其自愿的意思表示主動放棄某種權利[53]。 筆者并不完全贊同將被追訴人處分權僅認定為“放棄”意思表示。 這是從被告人客體地位的角度去看待,一定程度上否定了被追訴人主體地位,忽視了被追訴人在自由意志下為尋求最大利益的主動行為。
在民事訴訟程序中,依據當事人主義,將民事處分權主義理解為三重內涵:一為民事訴訟程序之開始,應依當事人中一方之申請而開啟,即民事訴訟采不告不理原則;二為民事訴訟之訴訟標的應受當事人聲明所羈束,對于當事人未主張之事項不得為裁判,否則即屬違法裁判;三是程序之終結亦應由當事人決定,當事人得自主決定舍棄、認諾、撤回訴訟請求或和解以終結訴訟程序[54]。 與民事訴訟程序中的處分權不同,刑事訴訟中沒有給予被追訴人過多選擇的空間,但并不意味著被追訴人的處分權均是以放棄作為行使方式。 尤其隨著現代刑事訴訟制度的發展,當事人主義和職權主義訴訟模式出現了相互融合趨勢,整體呈現出更加尊重當事人在程序選擇、權利放棄和減損、證據權利等方面的自愿和主動性[55]。 被追訴人在刑事訴訟中充分表達自己的見解權利和處分權利,正是對當事人主義融入刑事訴訟程序的反映。 由此,不能單從被追訴人客體地位,片面將處分權理解為“放棄權利”。
可以嘗試將被告人權利處分內涵從積極和消極兩個視角去理解。 積極權利處分是指被告人基于意思表示,通過處分權利積極影響訴訟進程或結果,且這種處分動機主要為了通過與控方進行對抗,爭取自我利益,如在審前關于爭點確認所作出的相關處分行為,被告人權利行使空間較大,可與控方進行證據材料乃至指控罪名的商榷,其權利行使結果多樣。 域外污點證人制度的內核便是被追訴人與公訴機關所進行的一種司法交易。 我國沒有明確規定污點證人制度,但司法實踐中存在迫不得已的默許[56]。 《刑事訴訟法》第一百八十二條所規定的特殊不起訴,作為審前程序中貫徹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定,以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的基礎上,做出重大立功或者案件涉及國家重大利益的,經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公安機關可以撤銷案件,人民檢察院可以作出不起訴決定,也可以對涉嫌數罪中的一項或者多項不起訴。 特殊不起訴與污點證人制度具有內在相通性[57],借助罪行相適應原則背后的功利主義思想,實際上是被追訴人通過權衡自身利弊,積極影響訴訟結局,其本質是一種積極處分權利的行為。消極處分權則以多強調被告人基于合作放棄某種權利,在滿足控方指控成功率或效率的前提下,以期獲得某種利益,如放棄無罪辯護和選擇適用簡易程序等。 刑事訴訟程序中,對被追訴人的處分權進行限制,亦是刑法家長主義對被追訴人的一種保護,防止被追訴人在天然不平等的刑事程序中,盲目或被脅迫放棄權利。
所謂被告人權利處分的自愿性,是指被告人處分權利時基于自由意志,在得到公權力釋明后,理解自己處分行為所帶來的后果后,作出是否處分權利的選擇。 對被追訴人處分權的限制和保護,均基于刑法中的法律父愛主義。 法律父愛主義主要分為兩種:硬父愛主義和軟父愛主義[58]。 硬父愛主義為增加被追訴人利益或避免被追訴人受到傷害,為其處分權設定邊界。 軟父愛主義為保障被追訴人免于虛假、無知、強制的處分,通過對其自愿性的保護,對處分結果進行干預。
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的“自愿性”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生命線”,也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正當性根本[59]。 學術界關于刑事合意下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界定和保障的討論很多。 有學者提出,信息公開、平等對話是刑事合意自愿性的條件與保障[60]。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關于自愿性的討論之前,就有關于刑訊逼供、不得自證其罪等問題的討論,尤其對處于羈押狀態的被追訴人,在沒有律師在場的情況下進行詢問,供述自愿性值得懷疑。 目前,基于刑事程序審前提速的需要,搭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和速裁程序,地方公檢法三機關進行刑拘直訴機制試點。 該機制適用條件之一便是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做出認罪,并同意檢察機關對其拘留后可以不再提請審查批準逮捕或者變更強制措施。 偵查階段,被追訴人羸弱的辯護保障和合意理念下愈加豐富的處分權,不禁讓人擔憂。
《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保障被告人認罪認罰的合法性、自愿性,但立法未明確以何種方式保障被告人自愿性,其應然進路是跟進配套措施,盡快建立成熟的協商機制。 首先是配合值班律師制度,彌補被告人在訴訟中的非專業化,保證被告人獲得實質的而非形式的律師幫助和咨詢[61]。 使被告人正確理解所處分權利,以及處分后所帶來的后果,從而理性進行權利處分。 《刑事訴訟法》規定值班律師對被追訴人提供法律幫助,在用詞上與“辯護”相區分。 雖然《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中明確值班律師可以查閱案卷材料、了解案情,但相較于辯護律師可以摘抄或復制案卷材料,值班律師的閱卷權并不完整。 隨著刑事訴訟的辯護重心由庭審轉移向庭前,為保證值班律師提供有效的法律援助,應當賦予辯護律師完整的閱卷權,并考慮認可值班律師的辯護人身份。 其次,公權力履行告知義務。 對于嫌疑人就自己供述行為的自由決定來說,不可放棄的前提是他對自身權利和相關規定充分而全面的了解[62]。 由于被追訴人法律知識的匱乏和對刑事程序的恐懼,容易導致為追求最大利益而盲目處分權利。 公權力的告知義務與被追訴人的反悔權也密切相關,雖然不乏有觀點認為應當限制被追訴人的反悔權利,但倘若因辦案機關未履行或未充分履行告知義務,被追訴人毫無疑問具備反悔的正當性。 再次,嚴格法院對于被告人認罪認罰自愿性的審查。 通過對被告人訊問并結合是否羈押以及精神狀態等方面的信息,綜合判斷被告人權利處分的自愿性,杜絕強迫、欺詐下非自愿認罪。 最后,規范被告人處分權的邊界,也是對自愿性的一種變相保護。 規范權利放棄的“激勵機制”,為處分權的行使設置底線。 在資源配置極不平衡的訴訟中,防止被告人因忌憚公訴方的權威,或對訴訟程序的非專業化,而隨意或無限制地處分權利。
關于證明標準的討論,之前就有對于我國不同訴訟階段使用共同證明標準的討論。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推行,把學界和理論界對于刑事證明標準的討論推向高潮。 學界對此大致有堅持說、差異說和降低說三大分類。 實務界則基本堅持原有標準,即略加變通的觀點[63]。 顯然,隨著我國多元訴訟模式的成形,一元化的證明標準不能滿足所有情況,多元化的證明標準是訴訟模式多樣化的應然進路。 所謂多元化的證明標準,是指將“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排除合理懷疑”的標準,在不同復雜程度的案件中進行差異化理解。 復雜案件中的證明標準嚴于簡單案件中的證明標準。
對于證明標準的討論,與實質真實主義和形式真實主義的選擇相關聯。 我國一直堅持實質真實主義,但應當考慮的是輕微犯罪所占比例日趨增加,尤其對于醉酒型危險駕駛案件中初犯、偶犯、危險性較小的被追訴人,刑事訴訟的結果對其個人生活、工作將造成極大影響。 此類輕微罪案件中降低證明標準,簡化證明程序,有利于快速審結案件,并激勵被追訴人認罪認罰,換取輕刑罰甚至免于刑罰,幫助其更好回歸社會。 目前我國尚未有成熟的輕罪訴訟體系,多元化的證明標準是構建輕罪體系的必要條件。
國外多實行多元化的證明標準,對于認罪案件的證明標準適當降低。 而我國目前一元化的證明標準,使得本應豐富的司法證明過程,異化成削足適履的證明過程。 嚴格的證明標準往往需要嚴格的訴訟程序加以保障,認罪認罰案件中簡化訴訟程序、放松證據規則等舉措毫無疑問會導致證明標準的實際降低[64]。 證明標準多元化的理由主要有四點。 第一,在照顧傳統模式下的刑事訴訟證明標準的基礎上,又為刑事合意理念下的刑事訴訟模式創造空間。 第二,統一證明標準所強調的證據標準,弱化了辦案人員主觀能動性的發揮。 第三,刑事合意理念下的協商性司法,注重訴訟效率的提升,適當降低證明標準,有助于提高辦案效率。 第四,多元證明標準,有助于被告人自主進行權利處分,相應降低證明標準,一定意義上是對處分結果的肯定。 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認罪認罰從寬案件都不加考慮,一并降低適用證明標準。 對于疑難案件和重大案件,應當堅持高證明標準。 盡管“錯案”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不能一味解讀為降低證明標準的原因[65],但是針對疑難案件和重大案件進行高要求的證明標準,確實有助于防范一些冤假錯案的發生。
在被告人同意這一基本理論前提下,本文嘗試以《刑事訴訟法》及其《解釋》中關于被告人“同意”“無異議”的表述為切入點,對刑事合意下被告人處分權的法條文本、生成邏輯和構建條件進行分析。回應了關于刑事訴訟中被告人處分權的既往研究,以及在刑事合意背景下的新生命力。 通過將散裝的刑事合意下被告處分權進行整理,初步構建起以被告人“同意”“無異議”為架構的刑事合意被告人處分權。 其中被告人“同意”下的刑事合意被告人處分權主要體現為認罪處分權、認罰處分權和程序選擇處分權。 被告人“無異議”下彰顯合意理念的被告人處分權包括對于證人出庭無異議處分權和審前爭點確認無異議處分權。 在此基礎上,借助私法精神內核,對刑事合意下被告人處分權的生成邏輯進行證成,提出被告人處分權以人權為基礎,在刑事合意理念的新背景下,以形式真實主義為支撐。 當然,這是由其他學者對于被告人處分權與人權的緊密聯系所作理論研究發展而來,在“放棄正式審判”的刑事訴訟“第四范式”的新格局,以及刑事真實主義元素的支持下,重新對刑事合意下被告人處分權的生成邏輯進行分析,與以往研究相比,有助于理解其豐富內涵。 雖然目前關于刑事合意下被告人處分權的系統研究較少,但未來刑事訴訟中對于被告人處分權內涵的明確必不可少,在保障處分權自愿性的基礎上,進行多元化的證明標準也將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