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捷克]雅羅斯拉夫·賽弗爾特
成年人往往意識不到,孩子們對自己喜愛的人們之間的不和諧和憂愁觀察得很仔細,并為此感到傷心。自古就有一種迷信,認為童年不僅是天真的,而且像是戴著快樂之花編成的花環,只有幸福和無憂無慮。但事實并非如此。童年其實是充滿了矛盾和疑慮,充滿了不愉快的遭遇、變故和悲傷。他們沒有說出來是因為他們還找不著適當的語言去表達。
這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現在之所以說也是給自己聽的,因為我正在回想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并不幸福,這是真的。
我父親比母親大約大十五歲。一種恐懼的思想長期折磨著我,怕爸爸會很快死去。大戰時媽媽為缺吃少用而犯愁的心情,我也感同身受。爸爸丟了工作,想要報名去戰場清掃地雷。媽媽說什么也不讓他去。我極愛父母,但童年并不美好。
大戰爆發前,我們家可抱怨的事情不多。日子過得較簡樸,爸爸靠自己的買賣維持著這簡樸的生活。巴爾納什(編注:作者父親曾開有一家畫店,巴爾納什是他長期合作的一位畫家)不停地畫,油畫來不及晾干。但是父親賣畫大多是逐月分期付款。有些顧客付了錢,有些則不很愿意。提醒不起作用時,父親只好登門索取。這不是一種愉快的造訪。爸爸要賬時有些不知所措。債戶們馬上抓住這一點,就用許諾把父親打發走。因此不少錢就這樣留在了買主手里。我常隨著父親出門辦事,有相當多并不美好的機會去看一看無產者的家庭。在那里,貧困和匱乏取代了新婚的田園詩。情景有時令人震驚。床上掛雪白帳頂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面骯臟的墻,掛圣母像的地方只留下一塊比較明亮的長方形痕跡。畫像早已送進布拉格的當鋪了。在臟兮兮的被子上玩耍的是臟兮兮的生病的孩子。
戰爭到來這一切就迅速而不可挽回地結束了。男人們被召到戰壕里去,婦女和孩子逐漸開始忍饑挨餓。國家對軍屬的補助數量很小不敷開支。這時,手里攥著面包票、面粉票、肉票的人,誰還會去買那畫著滿桌美食的靜物畫?只有淚眼汪汪的寡婦偶爾來要求給丈夫畫個像。可是她能提供的只是當年結婚時的舊照片。這種活兒巴爾納什也能接。他畫出一張比照片年長十歲的像,使寡婦很滿意。
給父親的生意致命打擊的是集市上一個暴發戶老頭。他要訂購一幅3米×2米的大畫,因為他做了一個又熱鬧又活靈活現的夢。他夢見了圣三位一體,夢見了皇帝老爺和皇后阿爾日別塔,夢見了自己去世的妻子。他與這些人相會在恰斯拉夫市附近他老家的村子里。他要求把這一切都表現在畫上,包括村里山坡上的一座教堂。他交了數目不多的訂金,不過父親不怎么愿意接這個活兒。
巴爾納什本來是很隨和的,哪怕讓他給蒙娜·麗莎的頭上加上光環,懷里抱著圣嬰也可以??墒瞧鸪跛芙^了。他堅決表示這是件絕大的蠢事,他不畫。遺憾的是他接受了勸說!較多的訂金戰勝了厭惡,他開始籌備必要的材料并投入工作。三個星期后,畫送來了。其間,爸爸訂做了涂金粉的沉重的畫框,花了不少錢。還不得不給畫家增加了訂金。
畫上,前方是夢和訂單的主人,旁邊是他去世妻子的畫像。在他們上方是皇帝和穿著白花邊衣服的皇后。最后,在皇上夫婦后面是通常畫的那種圣三位一體。圣父手執權杖和蘋果,旁邊是圣子手里拿著沉重的十字架。他們之間飛翔著收攏爪子的白鴿子,即圣靈。
爸爸把畫鑲好畫框,然后通知老人來取畫。他來后看了一眼卻宣布,這畫他不能要,因為畫上他是背對著皇帝老爺的。爸爸怎么說也不管用。他戴上帽子就氣呼呼地走了。爸爸被擊垮了。也許能上法院去控告那老頭,但那是戰爭時期,畫上還有皇帝的像,法庭審理要拖很長時間,花費又很高。爸爸同畫家結清了賬,把那幅畫面沖著墻戳在那兒,決定關門不干了。后來,我發現那畫上有個大洞。大概是爸爸踢的吧。他又去工廠做工了??墒枪S不久又關了門,爸爸年歲已經大了,到處都找不到工作。他曾想參加半軍事性隊伍去戰場挖地雷。在最后時刻他在一個矯形外科車間找到了工作,為殘廢士兵制作假肢。在那里他一直工作到去世。這也是坎坷的一生,充滿了苦澀和失望。媽媽默默地哭泣著。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城市里的日子很不好過,供應緊張。買面包、面粉以及所有食品都要排隊。白天黑夜都排隊。這種痛苦的等待我們一家人輪換著去。晚上和夜里歸媽媽和爸爸,我和妹妹輪白班,當然是在我們不上課的時候。
赫拉博夫卡(注:作者一家住在布拉格日什科夫,赫拉博夫卡是當地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堆棧)賣煤的時候,去排隊買煤的照例是媽媽,寒冬酷暑都是她。當然特別是在寒冬,雪里雨里要站幾個小時。爸爸上班去了,妹妹還幼小。媽媽常央求我幫她推那輛沉重、粗笨的小車。那是用搖籃改裝的,后來散了架。我總有許多托詞,要做作業呀,要去練唱或運動呀,總之竭力逃避同媽媽一起去推那難看的小車。我已是中學生了,脖子上系了蝴蝶領結或者領帶,我覺得羞恥。
不妨問問那些十四五歲的蠢小子,真正應該感到羞恥的是什么。
我那時害怕人家瞧見了笑話我。
這些愚蠢的、冷酷無情的托詞還不是唯一使我至今感到內疚和臉上發燒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正急急忙忙朝布拉格的什么地方走去,不料卻遠遠地一眼瞧見了媽媽,她傴僂著身子,背了一口袋沉重的煤塊從赫拉博夫卡走過來。有片刻工夫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但隨后便一扭身閃進了離我最近的一棟房子,躲在甬道里直到媽媽走了過去。這是懦夫行徑,而且很殘忍??墒呛⒆油褪沁@樣。
有時我又到了這些地方。赫拉博夫卡依舊還在。它的對面,那座我常去用目光向溫柔的漢娜·波爾黛諾娃傾訴愛慕之情的電影院,如今則已是一個車間。當我望一眼赫拉博夫卡時,它朝我伸出了一個烏黑的舌頭。
(摘自譯林出版社《世界美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