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郁文
(陽泉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外語系,山西 陽泉 045200)
紳士小姐們的社交舞會、精致瑣碎的日常生活和穩固不變的婚戀主題共同構成了簡·奧斯丁小說的不變底色,浪漫主義的筆調和象牙塔式的日常生活敘寫使她的文學寫作擁有了廣闊的接受群體,歷久而不衰。但細讀文本我們便可覺察,在紳士小姐你追我逐的婚姻游戲中,浮現著作家的一雙冷靜的觀照之眼,既帶有對十九世紀英國各階層社會的理性洞見,也包含著啟迪勸善的生活哲理。
簡·奧斯丁的小說使用的敘事模式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其小說的布景及敘事的空間也貫徹著相似的風格,她的小說常常圍繞著紳士與小姐們的婚戀展開,并據此編織出復雜的人物關系,包含著廣袤的英國社會全景。其故事的情節也具有一定的重復性:或是女子有清晰的視野與堅定的主見,在短暫的波折后克服萬難與心儀的男子喜結良緣;或是因為遇見品德不端的對象而誤失良機,不得不暫時偃旗息鼓乃至落入婚姻不幸的境地。然而這種重復的情節模式卻產生了小說的不同風格,塑造了諸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其主要原因在于敘述者的敘事視角經過了精心的設計。
從縱向的脈絡上看,簡·奧斯丁賡續了理查遜現實心理描寫與菲爾丁對話體小說的敘事方法,首先沖破了傳統心理描寫小說對敘述者表達范圍的限制,向讀者敞開人物豐富而多面的內心;同時又克服了對話體小說的喋喋不休,和以作者本人面目出現在文本中的、全知全能的敘述人的發言控制小說走向的弊病。她的敘事視角以第三人稱的全聚焦視角為主,時而又變幻成以第一人稱敘事視角的主觀敘事[1]31-32。如《愛瑪》中使用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使讀者得以盡情觀賞這出由富家小姐導演的婚戀鬧劇,洞悉愛瑪頭腦中每個自以為是、天真爛漫的想法并為之發笑。同時簡·奧斯丁又在敘述中不時地穿插以愛瑪為第一人稱的敘事視角,使愛瑪的內心世界向讀者極大地敞開。她驕傲敏感的內心世界中雖然充滿各種驕矜自大的想法和任性的念頭,但是卻并無些許對人的惡意,她摻和哈莉葉特·史密斯的婚姻雖然是為了實現滿足自己優越感和打發無所事事的時間,但是卻不乏對女伴獲得美好姻緣的殷切祝愿。這種別有用心的敘事視角的選擇使作家的達成了諷刺性的敘事目的,卻不招致讀者對女主人公愛瑪的厭惡,反而讓她的單純和跳脫在循規蹈矩、爾虞我詐的貴族社會中顯得尤為可貴。
敘事視角的多重變幻與精心選取使簡·奧斯丁能夠盡情地運用隱含敘述者的敘述優勢,她時而向讀者敞開視角供其一探人物內心世界的隱秘,時而又以封閉的內視角使讀者的視野專注到她想要讀者關注的細節,從而達成自身的敘述目的。如《傲慢與偏見》中簡·奧斯丁以伊麗莎白的第三人稱敘事視角進行敘事,以限制性的敘事視角遮蔽了關于達西先生的一切信息,讀者對于達西先生的認識不會比女主人公伊麗莎白的認識多哪怕一點,這種片面的敘事視角便為伊麗莎白的“偏見”找到了合理的存在理由,也做實了伊麗莎白對達西先生“傲慢”的指認。時而她又運用隱含敘述者的全知敘事視角,以旁觀者的姿態對人物關系進行解說,或通過間接引語的形式向讀者表達達西先生的內心世界,不時地為讀者解開他們對于達西先生種種無理行徑的誤解,讓達西先生傲慢背后的真誠打動讀者的心扉,開始熱切地期盼女主人公伊麗莎白能夠與之冰釋前嫌、締結良緣;而《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簡·奧斯丁則罕有地使用了全知敘事的視角,不嫌繁瑣地鋪陳了大量有關芬妮身世的細節,將這個寄人籬下的少女孤獨敏感的內心向讀者和盤托出,引起讀者不自覺的情感代入。同時又布置了諸多獨立的視角,讓每個人物把控敘事的主導權以釋放內心的獨白,讓讀者可以跨越敘事的屏障,自由地穿梭在人物的整體精神世界。人物對同一事件的迥異看法讓小說充滿了復調敘事的意味,建構了層次豐富的思想空間與多維的價值立場。這種敘事視角的嚴密控制與精心設計讓讀者認同主人公的全部看法與見解,同時又通過其他敘事視角的引入聆聽到某些被作家指定的人的心理活動,從而避免因敘事視角的局限而帶來的不必要的誤解[2]79-84。這實際上是簡·奧斯丁通過敘事視角的精心設計為讀者安排的“被允許參觀的窗口”,多重敘事視角既為讀者提供了窺看、聆聽人物內心世界的方式,也讓讀者能夠以客觀的視野審視人物以及他們建立的關系。但毫無疑問的是,讀者的反應是處于敘事者的控制之下的,敘事者通過不同的敘事視角操縱著讀者的閱讀,從而獲得敘述者想要讀者做出的反應。
同時,在敘事視角的精心設計與讀者視野的控制中,簡·奧斯丁顯示出了一種理性的節制。她并不沉迷于對讀者的操縱,也不刻意地制造不必要的沖突以增加小說的戲劇性。簡·奧斯丁意在通過精心設計的敘事視角向讀者展示生活中被忽視了的細節:如聰慧自立的伊麗莎白不時地也會對社會中流行的門第觀念感到畏縮;愛瑪等貴族小姐們的無聊行徑是因為她們所受的教育與無所事事的生活模式造成的;幾次舞會與牌局便可促成互不相識的青年男女之間的“大好姻緣”的錯謬的上流社會習俗等等。敘述者的聲音講述著上層社會男歡女愛的無事日常,而實則間接地傳遞了作家對整個資產階級社會的感悟,尤其傾注了對于英國鄉村社會與女性命運的關注。
諷刺藝術的應用將簡·奧斯丁瑣碎的日常化書寫升華成具有批判意義的現實主義寫作,在波瀾不驚的敘述中傳遞出俗世生活的至理,在因諷刺的趣味帶來的微笑中傳達了對資產階級思想由城市向英國鄉村中滲透的批判,以及對由此帶來的唯金錢主義價值觀的反撥。這種諷刺的藝術不僅產生了藝術的效果,而且具有深厚的道德勸導意義,這也是簡·奧斯丁被當時的評論家們批判為“拘囿于緊閉的閨閣與沒完沒了的中產階級舞會”之中的寫作成為公認的文學史經典的重要原因。從整體性的層面來看,簡·奧斯丁基于現實主義寫作方法的敘事模式打破了十九世紀傳統小說中浪漫的才子佳人敘事模式:只要男女主人公保持自己的正直偉岸、美麗純潔,他們便能毫無阻礙地墜入愛河并締結美滿的婚姻。她小說中的戀愛關系總是經歷豐富的波折,直白地袒露青年男女戀愛中的諸多挑剔、百般計較,甚至旁人也會從中作梗、橫生枝節[3]51-53。如《傲慢與偏見》中達西先生同伊麗莎白·班內特的相遇是對彼此充滿誤解的開端,互相指認對方為傲慢之徒與充滿偏見的“小婦人”的二人雖歷經周折,卻獲得了整個故事最完滿的婚姻。相反毫無阻礙、隨心所欲便成婚的韋翰中尉與莉迪亞·班內特卻最終墜入不幸的淵藪,激情褪去后變得貌合神離。這種對傳統愛情小說模式的顛覆本身也達成了結構性的反諷,在敘述模式顛覆的深處蘊含著女性對現實深刻的反思與智慧的洞見:婚姻與戀愛雖天經地義,但是其中隱含的金錢與欲望的搏斗卻是激烈的,純潔愛情與美滿婚姻的獲得需要真正的心靈契合與拒絕誘惑的堅定意志。
在整體性的結構性諷刺之外,簡·奧斯丁的小說中也充滿著諷刺的情境,作家在封閉的敘事空間中盡情地搭建各種反諷的因素,使故事發生的整體情境充滿戲弄、謔嘲的諷刺效果。正如德爾·柯·繆克在闡釋情境諷刺的敘事方法中所言:“情境反諷所要造成的諷刺效果不是將諷刺的對象置放在何種復雜的環境中,而是要狹隘他們的視野,閉塞他們的思想,讓他們充滿狂熱和盲目地發表自己的‘真知灼見’……我們之所以覺得某些情境好笑而充滿諷刺性的意味,無非就是因為我們對事物洞若觀火,而其他人卻一無所知地在黑暗的房間中胡亂沖撞。”簡·奧斯丁的小說中布滿這種諷刺性的情境,如《理智與情感》中大齡而未婚的斯蒂爾小姐,她時常因為旁人一些出于禮節性的恭維而沾沾自喜,并藉此慰藉自己恨嫁的幽怨。這種惺惺作態而又顧影自憐的可憐相常引來周遭的女伴們心照不宣的微笑,而其本人卻無從得知;《愛瑪》中盲目愚鈍的愛瑪在做媒的過程中反復受挫,她一邊提醒哈麗葉特:“我們之前犯過錯,所以現在更要小心。”[4]94一邊被已經秘密同珍妮定情的、洞悉一切的弗蘭克玩弄于股掌。她愛著奈特利先生,卻不斷地慫恿哈麗葉特向心儀的紳士表白,此時讀者已經從蛛絲馬跡中讀知哈麗葉特鐘情的對象正是奈特利先生,愛瑪習以為是的行為就不能不引起讀者的發笑。于是當哈麗葉特表明自己愛慕的對象是奈特利先生,而愛瑪在目瞪口呆之際焦躁萬分時,情境諷刺的效果便達到了高潮。
充滿顛覆效果的結構性反諷與情境性反諷讓簡·奧斯丁小說的諷刺技法臻至藝術之境,我們可以說簡·奧斯丁并未專注于場景的變化或者故事情節的編織,她以女性獨到的細膩筆鋒向讀者提供了豐富的微妙的細節,以及隱藏在細節中的人物的精神世界。同時,簡·奧斯丁也通過小說中眾多男女的悲歡笑謔,于無聲中演繹了自己所持有的“理性之愛是幸福婚姻的穩固基石,出自真愛是婚姻幸福的必要條件”的婚姻倫理觀念,體現了富有獨立意志的女性寫作者基于對現實而產生的睿智洞見。或許以她自己對小說《理智與情感》的命名來闡釋會更為貼切,埃莉諾與瑪麗安分別作為理智與情感的象征物,而兩人迥異的命運恰好確證了理智相較于情感在現實情境中的正確導向。而為簡·奧斯丁鐘愛的伊麗莎白身上則顯示了理智與情感的對沖,理智與情感不斷交替主導著人的思想領域,而唯有當理智占領高地時人才能真正辨識其現實的處境,做出正確的取舍。這也正是簡·奧斯丁的諷刺藝術的終極指向,更是其小說敘事的隱含動機。
傳統文學創作的語言范式是解剖式的,以隱含敘述者的面目在小說中登場的作家向讀者直接地袒露人物的內心世界,直揭其心理的隱秘與思索路徑。人物的形象與性格是經由作家的語言慢慢搭建起骨架,豐滿起血肉,他們生活在作家的虛構與設計中,通過作家語言的形塑面向讀者進行著自證。而簡·奧斯丁敘述的語言則不同于傳統小說的敘述方式,她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鮮有過度的肖像描寫,也罕見直接的心理描寫,她巧妙地運用風趣幽默的人物對話點化各個人物的“原胚”,簡單地為人物作一個開場后便將敘述的權力移交給人物,讓幽默別致的語言成為豐富人物形象的主要塑造方式。如《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諾里斯太太,她尖刻虛榮,漠視除了金錢外的一切事物,在與拉什沃思太太對話前對克勞福德先生并未表現出太多的興趣,而在獲悉他“一年有四千英鎊的收入”后立即表示:“克勞福德先生是個儒雅英俊的紳士,他與茱莉亞小姐可以湊成一對良配。”[5]35而當面對出身寒微的外甥女芬妮時,她立即改頭換臉,露出一副輕賤與施恩的神色:“好吧,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姑娘,她的姨媽對待她是這樣親切,真不知道她還有哪里不滿足的,殊不知這幫忙的機會也是對她的特殊照顧,倘若她的表姐們能去還哪里輪得到她呢?”[5]74短小的幾句對話中隱含著作家潛在的立場與態度,不僅勾勒出一幅諾里斯太太的充滿諷刺意味的肖像畫,也批判了當時上流社會中以財產多寡來衡量與之匹配姻緣的婦女們。
這種幽默別致的語言風格不僅凸顯在人物的對話中,簡·奧斯丁在織構情節時也格外注意故事情節本身之外的語言運用,讓滑稽的故事情節與幽默的語言交相輝映,加深語言帶來的幽默性和諷刺效果。如對貝倫特小姐婚禮的描寫:“這場婚禮真是有記載以來婚姻的典范,新娘睜著一雙淚眼,兩位伴娘在兩側陪襯得咸淡適中……賓客們努力醞釀著情緒預備著隨時表演一出感人至深的好戲……”[5]102我們可以看出,這里以敘述者的身份登場的隱含作者的語調無疑是平穩的,甚至帶著一種積極的、嘖嘖稱贊的語氣,但深深的譏誚之意卻密密匝匝地反映在其遣詞造句之間。“陪襯得咸淡適中”的伴娘、“預備著隨時表演一出感人至深”的賓客與“睜著一雙淚眼”的新娘,一群粉墨登場的演員在神圣潔白的婚姻殿堂中上演著處處破綻的表演。奧斯丁使用的語詞稀松平常,從語言的表面含義中似乎看不出帶有任何諷刺的動機,但“笑中含諷”的敘述效果卻使日常化的語詞被點化出了驚人的藝術的效果,讓生活的真實被置于文學的“聚光燈”下經受考驗,通過幽默風趣的語言,在輕描淡寫中剖析出社會中充滿諷刺性的現象。
此外,簡·奧斯丁還以充滿沖突的語言運用生成了敘述的張力,這種不協調的、別致的語詞搭配產生了俄羅斯形式主義學派提倡的“陌生化”的美學效果,讓讀者在閱讀中獲得的審美感受幾經延宕,從而獲得層次更為豐富的審美知覺。如“悲傷的玩笑”“愉快的哭泣”“瘋狂的平靜”等,語詞搭配的詞義層面無疑是相悖乃至矛盾的,但是結合故事的情節卻符合讀者閱讀理解的邏輯。這種悖論性的語詞使用方式更切合著簡·奧斯丁充滿翻轉的戲劇性反諷模式,如《傲慢與偏見》被視為愚人的班內特太太在全劇一開始便做出了最準確、最聰慧的預言,她的最聰明的兩個女兒在經過各自的一番折騰后還是嫁給了母親期望的有錢人。貝內特太太永遠無法痊愈的“神經質”配以她蠢而不自知的言語,更是制造了諸多的笑料;《愛瑪》中莊園主的千金愛瑪·伍德豪斯為商人的女兒哈麗葉特百般策劃,“幫助”其締結一門跨越其所在階級的“美滿姻緣”,卻不想她無知的慫恿反而讓她自己多了個尷尬棘手的情敵,造成了自己的情路不順[6]189-191。以她純真的思維解讀的人物關系常常與現實大相徑庭,而這種狀似成竹在胸卻實則一無所知的天真之語使讀者常常不自覺地露出微笑。我們可以說正是這種悖論性的語詞搭配契合了簡·奧斯丁小說充滿翻轉的反諷模式,讓敘述的內容與敘述的形式達成了渾融和諧的狀態,讓讀者從敘事的情節和敘事的方式兩個方面體察出簡·奧斯丁觀察和理解世界的方式,并毫無芥蒂地代入作家敘事的隱含立場。同時這種幽默的語言的表達又增添了文本的可讀性,讓作家的道德勸導融化在充滿沖突與翻轉的愛情故事中,在讀者的閱讀中潤物無聲地對其施以價值觀的影響。
簡·奧斯丁微妙流暢的反諷藝術、幽默辛辣的敘事語言和行云流水般的敘述風格中始終保有著旁觀者的理性,在幽默詼諧的諷刺中,我們也無法忽視其中蘊藏的淡淡苦味。拮據的經濟處境、坎坷孤寂的情感道路與輾轉寄居的生活經歷同樣在這位偉大女作家的寫作中留下的深深地印痕,不可避免地讓她的敘事風格帶有批判現實的意味。其女性化的敘述風格背后隱含著對社會世情的專注與反思,而這種充滿理性與洞見的智慧時至今日仍然保持著其鮮活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