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熙 田 杉
(中南大學 哲學系 湖南 長沙 410083)
人造肉技術將傳統畜牧業轉變為工業生產,通過現代合成技術引領全球肉類革命。[1]但任何一項高新技術的興起都免不了帶來各式各樣的問題,除了技術上的難題之外,安全性問題以及倫理道德問題也值得深入探討。本文側重于把人造肉與動物保護倫理結合起來,探究人造肉技術對于解決動物保護倫理的困境是否有幫助。
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大口吃肉”并非難事。但隨著全球肉類消費總量的急速增長,如果不尋求替代品,肉類也可能變成奢侈食材。于是,科學家們試圖用建立在高科技基礎上的“人造肉”來緩解肉類危機帶給人類和其他動物的生存壓力。
2013年荷蘭馬斯特里赫特大學,血管生物學家馬克·鮑斯特(Mark Boster)用動物細胞組織培養方法生產出有史以來的第1整塊人造肉并引起了廣泛關注。[2]目前人造肉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植物蛋白肉,另一種是培養皿肉。培養皿肉是在培養基的特定環境下,通過對動物的肌細胞、脂肪細胞等進行實驗室人工培養得到的動物肉。[3]因此,培養肉相比起植物肉而言更為貨真價實。相比于植物性蛋白肉制作的擠壓技術、靜電紡絲技術和3D打印技術,培養肉的制作技術更為復雜。首先實驗人員選取最具優良遺傳基因的動物作為實驗對象并采集其肌肉樣本,然后提取其中可高效增殖的多能干細胞,通過提供適宜干細胞生長、增殖的營養素、培養基等誘導細胞增殖分化形成肌肉組織的原始纖維,再添加谷氨酰胺轉氨酶催化肌肉纖維蛋白質間(或內)發生共價交聯。[4]考慮人造肉技術的生產制作流程,可知人造肉技術的實驗是從動物入手。因此,人造肉技術對動物帶來的后果影響以及對動物保護倫理發展的反思值得深入探討。
西方動物保護倫理到目前主要可以分為三大理論,分別是動物解放論、動物權利論以及動物福利論。西方動物倫理的發展日漸完善,但仍存在未解決的難題與困境。
動物是否具有權利?其贊成者認為動物和人類一樣具有感受痛苦的能力,同時還擁有內在的固有價值,因此動物具有權利。但卡爾·科亨(Carl Cohen)等反對者認為人的權利來源于人類道德共同體,權利的觀念只適用于人類,因此動物不具有權利。[5]60-62針對兩者觀點的不同,動物是否具有權利的爭議具體可以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動物解放論建立在功利主義的基礎之上,當人類肉體受到傷害時會感受到痛苦,因此這種痛苦體驗表明其行為是錯誤的。以此類推,當人類去傷害動物時,也會給動物帶來一樣的痛苦體驗,那么傷害動物的行為也是不被認可的。但是作為動物解放論的理論基礎,功利主義將感受能力作為道德判斷的最終標準或許存有片面性。正如愛倫·懷特(Alan White)提出擁有權利的條件不僅僅依靠感受能力,僅有感受能力無法讓渡、放棄或履行權利。[6]126人類可以通過語言來表達自己的意志和痛苦感受,可是動物不具有語言表達能力。因此,功利主義能否適用于動物并為動物保護倫理做理論支撐?
第二,動物解放論遵循利益平等原則,利益平等原則要求動物和人類一樣有被平等對待的權利,人類要尊重這些生命個體的利益。動物具有感受能力,這是動物獲得道德關懷的標準和界線,因此人們傷害了動物就是違反了利益平等原則。但是問題的關鍵在于不同物種之間的感受能力是如何劃定邊界的,個體利益是否因為其感受能力不同而存在差異?功利主義講究效用最大化,在追求效用最大化的同時難免會傷害個體利益。因此,如何化解動物保護倫理的利益平等原則與功利主義的效用最大化之間的沖突?
第三,相較于動物解放論強調動物具有感受能力,動物權利論進一步用固有價值為動物擁有權利做辯護。如果說功利主義的體驗價值會因個體不同存在差異,那么固有價值對所有個體來說都是一致的,動物因具有固有價值而擁有權利。而這一觀點受到大量抨擊,因為從動物具有固有價值推出動物擁有權利,人類具有保護動物不受傷害的義務。但是這只說明人類對于動物應該承擔直接義務,而動物對人類具有何種義務?
綜上所述,人造肉技術的興起對于動物保護倫理的發展有著很大的影響。首先,人造肉技術相對于屠宰而沒有給動物帶來痛苦感受,如果功利主義原則適用于動物,那么人造肉技術能否滿足動物保護倫理的功利主義要求。其次,人造肉技術在滿足人類偏好的同時保留了動物的生存權,這或許對調和動物保護倫理中平等原則和功利主義之間的沖突有幫助。再次,涉及動物對人類應該履行何種義務的問題,人造肉技術能否從另一角度回應這一問題。
動物保護倫理的理論基礎可以追溯到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的功利主義思想。通過把動物對快樂和痛苦的感知作為評判人類行動的標準,在這一標準下人造肉技術沒有給動物造成身體上的痛苦感受,那么人造肉技術是否符合動物保護倫理的要求?功利主義講究效用最大化,而人類總是免不了把自身效用最大化作為發展目標。可如何確保效用最大化前提下兼容平等原則,人造肉技術對調和二者的沖突有何幫助?權利與義務密不可分,通過對伊曼努爾·康德(Immanuel Kant)的批判性繼承,辛格提出人類具有保護動物不受傷害的義務。可是動物對于人類具有何種義務卻成了動物保護倫理最大的障礙,人造肉技術作為一種手段如何重新界定動物對人類的義務?下面針對上述問題展開論證。
動物解放論思想來源于邊沁的功利主義。邊沁將道德平等歸納到他的功利主義體系中,他曾在著作中提出人類掌控著自然賦予人類的權利,如何正確行使這些權利,快樂和痛苦的感受是其行為最基本的評判。[7]78因此,人類對于快樂和痛苦的感知應該是其行動的標準,通過這一標準來行使自然賦予人類的權利。
辛格在這一基礎上應用了邊沁的功利主義思想并且擴大了它的適用范圍,他在動物解放論中運用了邊沁提出的最大幸福原理。例如石子不具有感受痛苦的能力因此可以把它排除在道德關懷范圍之外,但如果一個生命可以感知疼痛那我們就沒理由去拒絕考慮它。[8]12動物有對于痛苦的感受和忍受能力。因此,動物作為生命個體應該被給予平等的道德倫理考量。
動物保護倫理從人類具有感受能力類推動物也具有相同的感受能力,因而將感受能力作為道德的評判標準。但是,有些學者提出質疑,給人們帶來痛苦體驗的行為就一定是損害個體利益的嗎?例如人在生病化療時所遭受的痛苦、以及人們在經歷一天身體勞累后所獲得的心靈上的滿足。因此,身體感受的最大快樂和最小痛苦并不能成為個體追逐的最終目標,對痛苦和快樂的身體感受也不能作為評判人類行為的唯一標準。
人類能夠感受到痛苦是因為疼痛對人們來說是有直接經驗的,這更像是一種心靈或意識狀態。雖然不一定能被他人察覺到,但人們自己還是可以主動通過語言來描述表達的。而動物是不能用語言來表達自身感受和意志的。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認為,不具有語言的存在物沒有意識。雖然語言可以用于表達抽象的心靈和意志,可沒有語言就意味著沒有心靈或意志么?嬰兒或語言中樞受損的成年人也沒有語言,他們顯然具有心靈意識。在沒有語言的情況下,人們完全可以通過生物的外在行為表現對其(嬰兒、聾啞人、動物)心靈感受進行推斷。動物在受到傷害時會表現出和人類相似的行為,比如呻吟抽動翻滾逃避等一系列反應,都能證明動物特別是哺乳動物和人類具有相似的神經系統。動物就如同人類嬰兒,雖然不能用語言來表達身體感受,但也能感知痛苦并做出一系列應激反應。因此,是否符合自身意志作為動物保護的倫理依據是不合理的,而功利主義主張的幸福痛苦的感受能力作為最低的評判標準更為合適。所以功利主義可以為動物保護倫理提供理論支撐。
人造肉技術完全符合動物保護倫理的功利主義理論基礎。培養肉采用的實驗原料為動物的肌細胞或組織,通過采集肌肉樣本并從中提取出可以高效增殖的多效能干細胞。在適宜的培養基、培養素等環境中誘導干細胞生長增殖分化,從而形成肌肉組織的原始纖維。在這一過程中沒有動物受到傷害,相比于通俗來說的人類天生就具有趨利避害的特點,功利主義用快樂或痛苦的感受來判斷一個人的行為是否恰當。動物保護倫理將功利主義的適用范圍擴大到動物范圍,也就是說當人類宰殺動物時給其帶來的痛苦感受表明人類的這種行為是不道德的。人造肉技術依靠在動物身上提取的干細胞為原料,通過實驗室培養獲取最終產物。在此過程中沒有殺戮行為,沒有任何事物受到傷害,也沒有讓動物經歷痛苦感受。相比于屠宰,從動物身上提取干細胞的過程對動物造成的傷害可以忽略不計。因此,從理論上來說這項技術是符合功利主義原則和動物保護理論的。
利益平等原則要求人們在為他人提供關懷的時候不可以因為對方的屬性或者特征而抱有偏見,人們要依靠自身內心的想法去對他們進行關懷,這個想法不會因為對方的行為和特征而發生改變。利益平等原則也是動物解放思想的基本原則,此處所說的平等并不是把人類的權利統加到動物身上,而是要根據動物不同的特征賦予相應的權利。
但這種利益平等原則是存在很大漏洞的,并且和上文提到的動物解放思想的基礎——功利主義也有矛盾的地方。
首先,功利原則總是把效用最大化放在第一位,也就是以整體利益最大化為參考標準。可有時想要實現利益最大化就不得不放棄或者犧牲一小部分的利益,因此在利益最大化前提下就很可能會損害某些個體的利益。特別是在人類社會中難免會以人類的利益為主體,很難脫離人類為核心的中心主義色彩,這時動物的利益就變得沒那么重要。[9]而利益平等原則把一切生命看作平等尊重對象,因此動物保護倫理所倡導的平等原則就和功利主義理論矛盾。
其次,感受能力是動物具有權利的基礎,也是動物成為道德主體擁有權利的標準。而問題在于不同物種的感受能力不同,是否因為高等動物的感受能力較強就應該犧牲低等動物的利益。[10]例如人們應該保護感受能力較強的哺乳動物,但一些感受外界能力較弱的動物是否也擁有與前者相同的平等地位,這同樣是動物保護倫理中難以解釋的地方。
針對動物保護倫理中功利主義和平等原則的矛盾,或許能從人造肉技術的視角去化解。下面從功利主義和利益平等兩個角度分別論證人造肉技術如何調和二者之間的矛盾。
首先,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看,人造肉技術保證了人們的總體利益得到滿足,也就是滿足了人類關于食肉的偏好。鮑斯特用培養皿通過動物細胞組織培養出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塊完整的培養人造肉,這塊培養肉與真正的動物肉無論是在外表質地顏色還是口感都沒有很大的差異。同樣針對不同地區的飲食習慣也可以制定不同種類的人造肉。相對于普通肉的各項營養指標,人造肉與其蛋白質含量相當的基礎上降低了脂肪和膽固醇含量,這樣對于高血脂糖尿病等人群可能會更加友好。同時還可以控制營養物質的組成,增強其鈣含量和膳食纖維。而從安全角度來看,有專家認為傳統養殖業可能更多存在病菌病毒的感染,例如禽流感、瘋牛病、沙門式菌等動物病菌感染,相比之下人造肉可能就不會存在此類問題。[11]而且針對傳統養殖的藥物濫用,人造肉的生產過程中不需要使用類似于抗生素之類的藥劑,從這個角度來看人造肉相較于傳統肉類可能會更安全。因此,人造肉技術可以使人類社會總體效用更大,符合功利主義的效用最大化原則。
其次,從利益平等的角度來看,動物具有感受痛苦的能力,這使它們具有要求人類不把痛苦加諸在它們身上的權利。而動物體驗愉快的能力則使它們具有大自然賦予它們任何一種愉快和滿足的權利。[12]這個利益平等并不是把人類的所有權利全部累加到動物身上,比如把人類在自身建立的道德倫理法律社會中擁有的選舉權、被選舉權等賦予動物,而是要根據動物不同的特征賦予他們相應的權利。[13]其中,對于每個個體來說,不管它們的感受能力有何差異,它們都有生存的權利,也就是生命不被剝奪的權利,這也是動物因具有感受快樂和痛苦的能力而具備的平等權利。而人造肉技術不管是植物肉還是培養肉,它們的制作方式和流程都完全保留了動物最基礎的生命權利。因此,通過把人類和動物的利益平等歸結為共同享有生存權,那么人造肉技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滿足動物保護倫理的利益平等原則。
綜上,一方面人造肉可以多方位的滿足人類社會的食肉偏好,遵循了功利主義整體利益最大化原則。另一方面通過把動物與人類共同權利歸結為生命不被剝奪的權利,避免了因為感受能力不同、不同動物是否具有相同平等權利的爭議。而人造肉技術保留了動物這一項最基本的生命權利,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類與動物的利益平等。因此人造肉技術可以調和動物保護倫理中功利主義與平等原則的矛盾。
雷根在辛格動物解放論的基礎上進一步對“權利觀念”進行界定,“個體A享有此項權利,那么在其他方面與A相似的任何個體也擁有此項權利”。[14]223動物權利論中的權利觀念主要來源于康德。康德認為人類是具有理性的道德主體,因此人類自身就具有獨立的價值,但動物卻被看作是非理性者,因此只能是人類實現目的的手段,并非是道德主體。因此人類只需要對其承擔間接義務,這種間接義務是服務于人類自身的。[15]例如當人類打死了一條狗,雖然它不具備道德主體的權利,但是人類傷害它會損害個人的道德素質,并且會傷害到這條狗擁有者的情感。因此,為了對自己和其他道德主體負責,康德認為人類對動物應該履行一種不去傷害的間接義務,而這種間接義務的最終目的還是回歸于人類自身。
雷根在康德的目的論基礎上把動物也納入道德主體范疇,他認為動物和人類一樣享有權利,為此雷根提出了固有價值學說。固有價值與道德主體的體驗價值不同,體驗價值會隨著外界的影響發生改變,而固有價值更多的是具有平等性和普適性。例如一個裝著東西的容器,體驗價值就是容器里所裝的東西,而固有價值則是這個容器的價值。
在此基礎上動物保護倫理提出與固有價值相對應的尊重原則,人們要以尊重其固有價值的態度來尊重一切具有固有價值的個體。動物因具有固有價值而擁有權利,這里所講的權利應該是一種道德權利,相比于法律權利可能會因為地區時間的差異而產生不確定性,道德權利具有普遍適用性,不會因為對象是否為人類而區分。[16]因此,人類對動物應承擔保護其不受傷害的義務。
雷根在論述動物權利的過程中,僅提到人類具有保護動物不受傷害的義務,動物與人類擁有平等的權利,但沒有論證動物對人類具有何種義務,這是雷根的動物權利論遭到大量抨擊和爭議的關鍵因素。如果說動物給人類當食物是它的義務,那么這就和動物保護理論的初衷相違背。如何界定人類對動物的義務?康德把它分為“直接義務”和“間接義務”。康德把人類對動物的義務看作一種間接義務,這種間接義務是人類為了培養自己的善良品質或者同情心等道德責任感而生成的。而動物對人類具有何種義務?動物對人類是否也能提供一種間接義務來彌補或類似于給人類當食物的直接義務?動物如何對人類履行這種間接義務?
結合人造肉技術來思考,目前細胞培養肉的生產流程首先是從動物的干肌細胞獲取再到動物干細胞的大規模低成本培養,從而形成動物肌肉和脂肪等組織的分化,因此人造肉的生產過程中最重要的原料就是需要動物提供細胞或者身體組織。通過利用現代生物技術從動物體內分離出干細胞肌細胞等體細胞,從而實現動物肉中蛋白質脂肪以及維生素等體外合成。如果把動物所提供的實驗原料理解為動物向人類所履行的間接義務,這樣一來動物保護理論中權利與義務的矛盾就可以解決。因此就可以從人類承擔了保護動物使其免受傷害的義務,動物也承擔了為滿足人類偏好而提供實驗原材料的義務,從而推出動物具有與人類一樣獲得平等對待的道德權利。
綜上,人造肉技術促進動物保護倫理的發展,一方面它的生產流程讓動物免受痛苦傷害,符合動物保護倫理思想的功利主義理論基礎。另一方面它又彌合了目前西方動物保護倫理存在的漏洞和不足,即用一種更為現實可靠的方式來為動物保護倫理中動物和人類享有平等權利提供辯護。
人造肉技術作為未來可能極具潛力的科學技術之一本身就值得討論和研究,但是目前的文獻資料大多在討論人造肉的技術性、安全性以及是否為人們所接受的問題。實際上人造肉對動物保護理論的發展具有極大的促進作用。首先,人造肉沒有給動物帶來傷害,滿足動物保護理論的要求,也就是功利主義依據個體感受而給予的行為評判。其次,在一定程度上它調節了動物保護倫理理論所提倡的平等原則和功利主義要求的利益最大化之間的矛盾。再次,雷根在動物保護理論中提出權利觀念,他把非理性的動物也納入了道德主體范疇。因而就產生了動物和人類擁有同等的權利,人類具有保護動物不受傷害的義務,卻留下了動物作為道德主體對人類負有何種義務的漏洞。而動物貢獻自身細胞組織作為人造肉的實驗原料或許就能填補這個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