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銅銅
立法目的是法律規范的內在靈魂和精神實質,①孔祥俊:《法律解釋與適用方法》,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 年,第502 頁。準確理解與運用立法目的涉及法律的根本性問題。然而立法目的是一個靈活多變的概念,具有隱匿性與不確定性,法官在運用立法目的時極易滑向主觀判斷與能動解釋,背離立法目的的真正含義,因而需要認真對待立法目的的司法運用問題,這不僅是維護法律安定性與權威性的內在要求,也是實現同案同判、統一法律適用的應有之義。作為維護法秩序統一的重要司法改革措施,指導性案例無疑具有典型性與代表性。一般認為,經過嚴格遴選的每一個指導性案例都蘊含著普遍的裁判規則與司法經驗,肩負著“總結審判經驗,統一法律適用,提高審判質量,維護司法公正”的重任,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案例指導工作的規定》(法發〔2010〕51 號)。具有內容的正確性與方法的指引性,對全國審判工作具有“正式”的拘束效力。因此,通過考察指導性案例中立法目的的司法運用情況,既能對立法目的實踐現狀與功能維度進行概觀分析,提煉立法目的典型的運用方法與路徑,為類案審判提供思維與規則指引;亦能發現問題,厘清立法目的司法運用的限度,并通過微觀方法論支撐,更好地提升立法目的司法運用的效果,以真正發揮指導性案例指導司法實踐、統一法律適用的制度價值。
作為保障司法公正的重要改革舉措,指導性案例經由最高人民法院確定與發布,意在對全國審判系統加以指導,從而實現規范司法裁判、保障法律準確適用、達至法秩序統一的目標。①王利明:《我國案例指導制度若干問題研究》,《法學》2012 年第1 期。截至2022年6 月底,最高人民法院已經公布31 批共計178 個指導性案例。通過對這178 個指導性案例的梳理,從中整理出運用立法目的較為典型的案例14 個,②具體包括指導性案例21 號“秋實公司訴人防辦行政征收案”,40 號“孫立興訴人事局工傷認定案”,61 號“馬樂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案”,64 號“劉超捷訴中國移動電信服務合同案”,65 號“久樂業主大會訴環亞公司業主共有權糾紛案”,71 號“毛建文拒不執行判決、裁定案”,74 號“中國平安訴鎮江安裝公司保險代位求償權糾紛案”,82 號“王碎永訴歌力公司等侵害商標權糾紛案”,85 號“高儀公司訴健龍衛浴公司侵害外觀設計專利權糾紛案”,94 號“涪陵志大物業公司訴人社局行政確認案”,118 號“東北電氣、國開行、沈陽高開執行復議案”,132 號“中國綠發會訴方圓公司公益訴訟案”,161 號“王老吉訴加多寶虛假宣傳糾紛案”,163 號“江蘇省紡織進出口公司破產重整案”。為了表述方便,本文以指導性案例的案號代指案名,比如指導性案例21 號“秋實公司訴人防辦行政征收案”,簡稱為指導性案例21 號。以此反映立法目的司法運用的樣態。
首先,在案件類型上,立法目的已被普遍地運用到民事案件、行政案件以及刑事案件當中。其中民事案件9 件,行政案件3 件,刑事案件2 件。具體而言,作為立法目的的主要運用場域,民事案件屬于平等民事主體之間的糾紛裁判活動,法院多注重裁判文書的釋法說理效果以及裁判結論的可接受性。由于立法目的反映了法律制定的初衷與意圖,能夠揭示法律規定的核心本質,因此作為裁判說理的論據被廣泛運用,分散于合同、共有權、環境公益訴訟、知識產權保護、不正當競爭等案件類型。在行政案件中,出于對行政權在專業領域裁量的尊讓,法院多是基于立法目的較高的論據效力來證成法院改變行政解釋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從而在地位不平等的當事人之間獲得認可,主要集中在行政確認與行政征收兩類案件。比如指導性案例40 號中,法院以行政解釋違背立法目的之理由,否定了行政機關的專業解釋。就刑事案件而言,由于受到罪刑法定原則的嚴格限制,裁判結論須經規范推理得出,因而立法目的主要被法院用來解釋法律條文的含義。比如指導性案例61 號中,法院用立法目的解釋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應當適用“情節特別嚴重”的情形和量刑檔次。
其次,在概念表述上,大部分指導性案例采用“立法目的”這一表述,有的也采用其他表述方式。比如,指導性案例65 號的表述是“特定目的”,指導性案例82 號的表述是“法律目的和精神”,指導性案例94 號的表述是“立法精神”,指導性案例118 號的表述是“法律的目的”,這反映了“立法目的”表述的多樣性。事實上,在理論研究中,有關立法目的的稱謂亦存在分歧。然而,無論是立法目的、立法宗旨、立法意圖、立法精神,乃至法律的目的,實際上都是同一個概念的不同表述方式,它們都表達同一個意思,“即解釋者應在法令所使用的語詞所表達出來的范圍內盡可能地賦予有關字詞以能夠反映立法者的目標的含義”。③邁克爾·贊德:《英國法:議會立法、法條解釋、先例原則及法律改革》,江輝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4 年,第318 頁。海倫· 贊塔基在分析立法意志與立法目的條款時也表達了同樣的觀點。他指出:“立法質量的關鍵標準就是‘它是否做到了其所允諾的’,換言之,在普通法中,其是否實現了目的條款;或者在大陸法系中,其是否實現了立法者的意志。除了兩個法系中所適用術語的差別之外,這兩個概念之間真的有區別嗎?目的條款的作用就是用凝練和可感知的語詞來表述一部立法的目標,或者換句話說,立法者意欲該法為何?因此,這兩個術語之間根本就沒有區別,至少對本書而言如此。”參見海倫· 贊塔基:《立法起草:規制規則的藝術與技術》,姜孝賢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22 年,第12—13 頁。
最后,在立法目的類型上,存在“具體立法目的”與“抽象立法目的”之分。梁慧星教授指出:“不僅每一個法律都有其立法目的,甚至每一個法律制度,每一個法律條文,也有其立法目的。”④梁慧星:《裁判的方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 年,第184 頁。由此可見,立法目的存在不同的類型維度。所謂具體立法目的,是指立法者在創制法律概念、法律規則與法律制度時賦予的具體理由與意圖。比如指導性案例61 號中法院解釋的“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的立法目的,指導性案例65 號中“維修資金”的特定目的,指導性案例74 號中“保險代位求償權”的立法目的等,都屬于微觀與具體的立法目的。所謂抽象立法目的,是指立法者創制一部法律時的立法動因與目標,是引導立法活動沿著既定方向前進的標準。比如指導性案例40 號中法院指出的《工傷保險條例》保護勞動者合法權益的立法目的,指導性案例64 號中維護電信用戶和電信業務經營者的合法權益、促進電信業的健康發展的立法目的,以及指導性案例163 號中《企業破產法》規范破產程序,公平清理債權債務等立法宗旨,多是對一部法律“立法目的條款”的重復,體現了一部法律的制定精神與目標追求,其所包含的“合法權益”“健康發展”等規范性不確定概念多是法律制定的價值宣示窗口,用來體現立法價值追求,指引立法活動方向,因而屬于抽象與宏觀的立法目的。
第一,在運用方法上,存在單獨運用與復合運用兩種方式。所謂單獨運用方式是指借助立法目的較高的論據效力,將其作為支撐某一論點的唯一或主要依據,多存在于簡單案件中。比如指導性案例74 號中,法院依據保險代位求償權制度的立法目的對“損害”進行了目的性擴張,將違約行為納入法律文義適用范圍;指導性案例118 號中,法院基于債權人撤銷權制度的目的否定了東北電器變更股權登記的正當性。在更多的案件中,立法目的通常與其他論據共同證成某項論點。因此,所謂復合運用方式是指法院在論證某個觀點時,不止援引立法目的一種論據,而是援用多種論據從不同的角度展開體系化的論證,共同致力于同一論證目標。比如指導性案例61 號中,法院從立法目的、法條的文義、援引法定刑的立法技術幾個角度展開論證,分別對應主觀目的解釋方法、文義解釋方法與體系解釋方法。
第二,在修辭方式上,存在正向論證與反向論證兩種模式。由于立法目的本質上屬于法律的精神內核,帶有很強的價值導向,因此法院借助立法目的肯定或者否定某項主張可以產生不同的修辭效果。“法律修辭作為一種說服的過程,首先作為一種語言加工、修飾的技巧,一方面來緩解事實與法律之間的張力,另一方面提升法律語言的美感,在情感領域使人接受言說的內容。”①楊銅銅:《作為一種說服過程的法律修辭的作用場域及其限制》,《甘肅理論學刊》2015 年第5 期。其中,正向論證方式屬于消極修辭范圍,是指法院運用正向推理思維,以描述或解釋某項法律規定符合立法目的為主要形式。通過描述性語句展開的法律適用,屬于法律推理的通常方式。比如指導性案例71 號中,法院采用“符合立法目的”的方式證成解釋內容;更多的情況是法院將立法目的作為“解釋論據”,例如指導性案例74 號、85 號中,法院用立法目的構造法律推理的大前提。反向論證方式是指法院采用否定式語句來強調某項規定或解釋不符合立法目的,進而否定或推翻某項主張。由于反向論證語氣較為鮮明且多表示強調,因而反向論證方式屬于積極修辭范圍,能夠彰顯立法目的的作用與功能。比如指導性案例21 號中,法院認為免繳防空地下室易地建設費的對象不應包括違法建設行為,否則就會造成違法成本小于守法成本的情形,違反立法目的,不利于維護國防安全和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指導性案例40 號中,法院認為將職工主觀上的過失作為認定工傷的排除條件不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的立法目的,由此使得立法目的成為法院作出判斷的主要依據。
第三,在運用場域上,立法目的充當著裁判依據與裁判理由雙重角色。所謂裁判依據是指法官作出裁判結論所依據的相關法律規范,表現為“依法裁判”的“法”之載體;②雷磊:《從“看得見的正義”到“說得出的正義”——基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加強和規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的解讀與反思》,《法學》2019 年第1 期。裁判理由則是指證成裁判依據與裁判結論合理正當的主要理由,是相關理由論據的載體。在指導性案例中,既存在法院“顯性”援引立法目的條款作為裁判依據的情形,如指導性案例132 號、163 號;也存在法院“隱性”援引立法目的作為裁判依據的情形,法院依據立法目的進行目的性限縮和擴張,實際上是將立法目的作為創制規則與彌補漏洞的依據,亦可將其劃歸裁判依據的范疇,如指導性案例21 號、74 號。除此之外,立法目的更多充當著裁判理由的角色。事實上,這也契合指導性案例遴選標準,即遴選裁判邏輯清晰、裁判理由充分的案例為相似案件提供裁判思維指引,從而實現同案同判、統一法律適用的目標。
一般意義上,“立法目的是立法者設定于法律文本之中,實現于法律實施過程中的理想社會狀態”。①劉風景:《立法目的條款之法理基礎及表述技術》,《法商研究》2013 年第3 期。因此,立法目的經常被法院用來引導法律適用方向,使裁判結論符合立法者的期待。發掘指導性案例中立法目的司法運用的功能,能夠促使立法目的更加聚焦論證中心,為相似案件提供規范的裁判思維與規則指引,從而實現指導司法實踐的制度目標。
按照依法裁判的邏輯,嚴格遵循法律規范的文本含義是實現裁判結論合法性的主要來源。然而,“時至今日,這種認為立法者能夠通過規范對于每個案件都預先定出完整、終局之決定的想法,已被證實是一種錯覺、幻象。法律必須使用的概念是不精確的,而法律的規定也不會是完整的”。②英格博格· 普珀:《法學思維小學堂:法律人的6 堂思維訓練課》,蔡圣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 年,第66 頁。因此,法律適用通常伴隨著法律解釋。這其中,由于“目的乃是一切法律的創造者”,即“任何法律解釋的目的都是為了實現立法的規范目的”,③伯恩· 魏德士:《法理學》,丁曉春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3 年,第342 頁。因而立法目的所蘊含的“目的要素”,相較于其他解釋論據,具有更高的論據效力。
第一,立法目的作為解釋法律概念的依據。“概念的作用在于特定價值之承認、共識、儲藏,從而使之構成特定文化的一部分,產生減輕后來者為實現該特定價值所必需之思維以及說服的工作負擔。”④黃茂榮:《法學方法與現代民法》,北京:法律出版社2007 年,第72 頁。法律概念具有價值儲藏功能,立法目的正處于價值之核心位置,“是規范目的決定了法律概念的功能,而不是相反”。⑤伯恩· 魏德士:《法理學》,第91 頁。比如在指導性案例65 號中,關于“維修資金”的解釋,法院指出,維修資金具有特定的目的,是為住宅共用部位、共用設施設備保修期滿后的維修和更新、改造而專設的。由其專用性所決定,專項維修資金的繳納乃是為了準備應急性維修、更新或改造區分所有建筑物的共有部分,而且共有部分的維護關乎全體業主的共同或公共利益,所以維修資金具有公共性、公益性。在借由立法目的厘清了維修資金屬于專設資金以及具有公共性和公益性的屬性后,結合《物業管理條例》相關規定,法院認為繳納專項維修資金是一種旨在維護共同或公共利益的法定義務,只存在補繳的問題,不存在因時間經過而可以不繳的問題。
第二,立法目的作為法律原則具體化的工具。相較于法律規則,法律原則缺乏規范性構造,無法通過演繹邏輯涵攝案件事實,因此法律原則必須具體化后方能運用。“法律原則并不是一種——一般性的案件事實可以涵攝其下的,同樣——非常一般的規則。毋寧其無例外地須被具體化。”⑥卡爾· 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年,第348 頁。基于法律原則較強的價值導向性,需要特定解釋標準引導解釋方向與控制解釋過程中滋生的自由裁量。法律原則與立法目的同屬“內在體系”范疇,但是兩者相較,立法目的顯然具有基礎性地位,法律原則亦是基于特定立法目的而產生的。因此,立法目的可以作為法律原則具體化的標準。比如在指導性案例82 號中,由于“誠信原則之內容極為概括抽象,乃屬一白紙規定”,⑦楊仁壽:《法學方法論》,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2 年,第188 頁。因此,法院必須對誠信原則的含義予以具體化。法院認為,它一方面保障當事人在法律范圍內行使和處分民事權利,另一方面又要求不得損害他人和社會公共利益,善意審慎地行使權利。任何違背法律目的和精神,以損害他人正當權益為目的,惡意取得并行使權利、擾亂市場正當競爭秩序的行為均屬于權利濫用,其相關權利主張不應得到法律的保護和支持。法院在解釋誠信原則的價值后,又借助立法目的對其進行了邊界限定,從而使誠信原則的功能與限度得以全方位呈現。
第三,立法目的作為解釋法律制度設置的理由。“法律規范和法律制度由‘當為語句’構成,它們必須服務于特定的規范目的,并按照立法者的‘社會理想’對國家和社會進行調整。”⑧伯恩· 魏德士:《法理學》,第91 頁。每一項法律制度都承載著特定的立法目的,因而通過立法目的才能真正把握制度的規范意旨以及所要實現的社會目標,立法目的對于闡釋法律規范的含義,調適運行不暢的體制機制具有重要意義。比如在指導性案例74 號中,法院指出,“從立法目的看,規定保險代位求償權制度,在于避免財產保險的被保險人因保險事故的發生,分別從保險人及第三者獲得賠償,取得超出實際損失的不當利益,并因此增加道德風險”;在指導性案例118 號中,法院指出“法律設置債權人撤銷權制度的目的,在于糾正債務人損害債權的不當處分財產行為,恢復債務人責任財產以向債權人清償債務”。
一般而言,指導性案例制度除具有提供裁判規則的功能外,還具有引導裁判思維的功能。“案例指導制度并非強行地統一所有相同或相似案件的判決內容,而是為了統一判決所依賴的判決理由的形成方式、分析方法和法律思維模式,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參照’才具有實際價值。”①黃鍇:《“目的性限縮”在行政審判中的適用規則——基于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21 號的分析》,《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4年第6 期。面對日益分化與快速變革的社會,法律漏洞是制約糾紛解決以及影響司法公正的主要因素之一。在此情境下,指導性案例經常運用利益衡量方法來創制裁判規則,填補法律漏洞。作為一種價值判斷方法,利益衡量擺脫了機械規則之束縛,通過權衡多種利益后作出傾向性判斷。然而其價值判斷的本質屬性,難以隔絕能動性與自由裁量,需要借助特定規則予以展開。由于“法律的適用必須受立法目的的指引,否則會迷失方向”,②孔祥俊:《法律解釋與適用方法》,第502 頁。因此立法目的所蘊含的價值目標為利益取舍提供了“衡量規則”。
其一,借由立法目的進行目的性限縮,限縮文義范圍,實現對公共利益的保護。目的性限縮屬于法律漏洞填補的基本方法,是指“由法律規范意旨以觀,系爭案件固在該法律規定之文義規范范圍內,但卻與其規范意旨捍格不容致有悖于法律秩序一致性,于是須消除斯唐突現象,其方式則系考量法律規定的立法意旨,將其適用范圍予以限縮,而排除系爭案件之法律效果”。③黃建輝:《法律闡釋論》,臺北: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0 年,第59 頁。體現在指導性案例21 號中,法院指出免繳防空地下室易地建設費有關規定適用的對象不應包括違法建設行為,否則就會造成違法成本小于守法成本的情形,違反立法目的,不利于維護國防安全和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該案中法院基于立法目的將“建設行為”限縮為“合法建設行為”,而將“違法建設行為”排除在外,明顯限制了秋實公司的經濟利益,從而保護了公眾的國家安全利益。《人民防空法》第22 條規定:“城市新建民用建筑,按照國家有關規定修建戰時可用于防空的地下室。”根據國家國防委員會等部門制定的《人民防空工程建設管理規定》第45 條至第48 條規定,城市新建民用建筑應當按照一定比例修建專用防空地下室,如果不宜修建應當繳納防空建設費等內容。秋實公司所建的經濟適用住房未出現“不宜修建”的情形,其應當建設防空地下室而未建設的行為屬于“違法行為”。與此同時,國務院制定的《關于解決城市低收入家庭住房困難的若干意見》以及建設部、財政部等七部委制定的《經濟適用住房管理辦法》雖然鼓勵經濟適用住房建設,但是都沒有明確經濟適用住房建設中的“違法行為”能夠減免行政事業性收費問題,兩者的規定都存在一定的漏洞。雖然法律并未明確何種建設行為可以減免行政事業性收費,但是法院通過立法目的對秋實公司經濟利益與公共利益進行了利益衡量,最終基于公共利益限縮了“建設行為”的語義范圍,將其限定為“合法建設行為”。
其二,基于立法目的進行目的性擴張,擴張文義范圍,實現對公民權利的保護。目的性擴張也屬于法律漏洞填補的基本方法,是指依據立法目的擴張法律的文義范圍,即“衡諸法律目的或其基本思想,系爭法條文義涵蓋之案型種類顯屬過狹而不足貫徹其規范意旨,遂依規范意旨將原應包括在內的法律案型予以納入系爭法條之適用范圍,是即‘目的性擴張’”。④黃建輝:《法律闡釋論》,第61 頁。目的性擴張具有典型的利益衡量特征,即基于立法目的考量將立法者所遺漏或者法律文義未涵蓋的類型擴張到法條適用當中。在指導性案例74 號中,對于《保險法》第60 條第1 款規定的“因第三者對保險標的的損害而造成保險事故的”,其中的“損害”解釋問題,法院認為從立法目的看,規定保險代位求償權制度,在于避免財產保險的被保險人因保險事故的發生,分別從保險人及第三者獲得賠償取得超出實際損失的不當利益,并因此增加道德風險。將《保險法》第60 條第1 款規定的“損害”理解為“侵權損害”,不符合保險代位求償權制度設立的目的,因此賠償請求權既可以是第三者對保險標的實施的侵權行為引發的,也可以是違約行為產生的。可見,法律條文并未指明損害的類型,法院基于立法目的考量將損害的概念外延加以擴張,把其他潛在的損害類型也納入其中。該案隱含著保險人、被保險人、第三人三者的責任劃分與承擔方式,如果將損害限縮為侵權損害,一方面會排除保險人的代位求償權,損害保險人的利益,另一方面也會導致第三人對損害行為不負責任,顯然與該制度乃至整個法律制度的立法目的相違背。
王澤鑒教授指出:“基于邏輯形式而為評價的法律適用,乃是一種論證,即以必要充分的理由構成去支持所作成法律上的判斷。法學上的論證是一種規范論證,不在證明真理的存在,乃在于證明某種法律規范適用的妥當或正確,即在有效力的法規范上作法律適用的合理性的推論和證明。”①王澤鑒:《民法總則》,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年,第51 頁。為了維持法律論證不偏離制度目標,就需要論據提供理由說明。在眾多的論據中,立法目的具有法律的根基意義,直指法律論證的核心,表征著立法者的價值期待與制度目標,擁有“權威論據”的地位。
一方面,立法目的是證成法律適用合法性的依據。依據法秩序統一性理論,法律規范之間應當按照特定位階關系有序排列,在“外在體系”上保持規定的一致而不相互沖突,在“內在體系”上維持價值判斷的融貫而避免價值沖突或目的抵觸。“司法裁判的本質不僅是一種法律論證活動,而且是一種依法裁判的論證活動”,②雷磊:《法律體系、法律方法與法治》,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239 頁。因此,法官在選擇適用位階較低的法律規范時,通常會選擇直接上位法或者相關上位法來證成適用下位法的合法性,其中便包括借由上位法的立法目的來證成適用下位法的合法性問題。比如在指導性案例94 號中,法院認為《重慶市鼓勵公民見義勇為條例》屬于重慶市地方性法規,其中的第19 條、第21 條進一步明確了見義勇為受傷視同工傷享受工傷待遇的情形,該規定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的立法精神,有助于最大限度地保障勞動者的合法權益、最大限度地弘揚社會正氣,因此在本案中應當予以適用。一般而言,基于法律位階理論,下位法規定不與上位法相抵觸,包括了規定抵觸與目的抵觸兩種類型。在本案中,作為下位法規定的《重慶市鼓勵公民見義勇為條例》屬于地方性法規,其關于見義勇為視同工傷的規定可以視為對《工傷保險條例》第15 條第2 款的細化規定,兩者在規定上保持了一致;同時該規定制定的初衷與意圖符合《工傷保險條例》關于視同工傷規定的立法精神,在目的上也不存在抵觸問題。由此,法官借助上位法規定實現了選擇適用下位法的形式維度與實質維度的合法性證成。
另一方面,立法目的是證成法律適用合理性的依據。“論證系對某種判斷加以正當化的過程,因此必須提出客觀、符合事理,可供檢驗的理由構成。”③王澤鑒:《民法總則》,第51 頁。在眾多的論據中,立法目的發揮著目標引領與方向指引功能,是法律適用效果的有效保障。一般而言,論據位置影響著論證效果,越是被優先提及的論據越具有說服力。比如在指導性案例61 號中,法院從立法目的、法條本意與立法技術等視角論證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應當適用“情節特別嚴重”的情形和量刑檔次。在這些論據當中,立法目的充當了首要論據的角色。在有的案件中,法院雖未將立法目的作為首要論據,但是將其作為兜底性論據,亦能起到強調作用,突出立法目的在諸多論據中的地位。比如在指導性案例71 號中,法院從立法原意、體系解釋,以及立法目的解釋等角度來論證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規定的“有能力執行而拒不執行”的行為,起算時間應為法律判決或裁定的生效日期。事實上,基于法律適用的論證屬性,指導性案例中的立法目的都在發揮著法律論證功能,有的用來證成目的性限縮或目的性擴張的正當性,有的用來證成利益衡量、法律原則與法律制度解釋的合理性。基于立法目的的法律論證,提升了法官說理的實質正當性,保障了法律適用遵循立法的方向設計前行。
盡管指導性案例制度帶有一種強烈的司法秩序感和對一致性的要求,寓意著為類案裁判、統一法律適用提供裁判方法與思維指導,但這并不意味著指導性案例就圓滿而無缺漏。相反,如果指導性案例在某些論證方面存在問題,則會為其所致力的裁判統一與連貫性埋下隱患。因此,在指導性案例數量尚不充裕的當下,有必要細致分析立法目的司法運用的問題與限度,不僅能夠防患于未然,規范立法目的的司法運用,提升指導性案例遴選的質量,而且有助于提高指導性案例被參照的概率,提升指導性案例的制度效果。
雖然指導性案例援引了“具體立法目的”與“抽象立法目的”兩種類型,但是立法目的仍未實現證成:“一方面,立法者意圖或目的的主體是不確定的。立法者是指全體立法者還是贊成該法律的立法者?……另一方面,立法者的意圖或目的的內容往往是搞不清楚的。”①舒國瀅、王夏昊、雷磊:《法學方法論》,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8 年,第352 頁。因此,如果法官在籠統意義上運用立法目的,既不對立法目的本身內容加以闡釋,也不對立法目的如何引導法律解釋進行說明,就極易導致立法目的的機械運用。為了充分發揮立法目的“解釋規則”的作用,應根據立法目的的類型與功能,將立法目的的司法運用類分為作為解釋目標與作為解釋依據兩種運用方式。
首先,作為抽象立法目的的立法目的條款,反映了一部法律的實質精神與價值目標,應將其作為法律解釋目標。立法目的條款是一種專門規定整部法律立法目的的法條形式,通常規定在法律文本的第一條,用來體現一部法律的整體價值取向與目標追求。一方面,立法目的條款開宗明義,表明為了特定的立法目標與結果而采取的立法行為,并指明立法活動所要實現的社會效果;另一方面,立法目的條款表現為法律制定所追求的實然的社會秩序,側重于法律適用和法律遵守的直接結果。②王利明:《法律解釋學導論——以民法為視角》,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 年,第364 頁。在法律解釋過程中,法官所闡釋的法律條文含義是否符合立法原意,法官是否存在造法行為,都可以借助立法目的條款加以判斷。概言之,作為一種抽象的立法目的,立法目的條款是對法律規范所共同體現的價值目標的概括,是一部法律最重要的立法目的,在法律的內在體系中具有指導性地位,任何法律解釋都不能與立法目的條款相沖突,否則將構成目的抵觸。因此,在這個意義上,立法目的條款具有法律解釋目標的意義,是任何法律解釋都應該有助于實現的規范目的。③伯恩· 魏德士:《法理學》,第309 頁。
需要注意的是,在具體運用過程中,立法目的條款一般包含多個立法目的層次,比如《民法典》包含“保護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調整民事關系”“維護社會和經濟秩序”“適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要求”“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立法目的層次,因此,有關法律條文的解釋與適用是否符合立法目的條款要求,事實上只能對應一個或某些立法目的層次。這意味著司法實踐中法官所采用的整體運用立法目的條款的方式,無法聚焦于立法目的條款的具體目的層次,含混且籠統的概括運用只能用來進行價值宣示,看似省卻了一定的論證負擔,但是并未實現立法目的與案件事實或法律規范的有機結合,無法直接引導法律解釋方向,反而使法律解釋呈現出一種“嵌入”樣態,理斷脫節、可有可無,影響司法權威。比如指導性案例64 號、132 號、163 號中,法官整體嵌入立法目的條款,并未真正發揮立法目的條款的法律解釋目標功能。因此,法官在將立法目的條款作為法律解釋目標時,應當采用具體化的方式說明法律解釋結果與立法目的條款的某個或某些價值追求是否一致。
其次,具體立法目的是法律概念、法律條文、法律制度制定的具體意圖,應將其作為法律解釋依據,并采用主觀目的解釋方法。“小到立法者如何理解某個概念,大到立法者如何設定法律的目的,無不體現立法者的意圖。”④鄭永流:《法律方法階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145 頁。區別于立法目的條款用來表明一部法律的整體立法目的,具體立法目的是法律概念、法律條文和法律制度制定的具體理由,是獲取它們規范含義的具體依據,因此應將具體立法目的作為法律解釋依據。然而問題是,隱藏在法律概念、法律條文、法律制度背后的立法目的無法像文義與體系論據那樣可感知與容易獲取,故而容易導致法官假借立法目的之名填充主觀判斷與價值偏好。比如指導性案例21 號中,法院認為基于違法成本小于守法成本、不利于維護國家安全和人民群眾根本利益的立法目的,免繳防空地下室易地建設費的適用對象不應包括“違法建設行為”,這種限縮法律規定背后的立法目的,“不僅排除適用范圍之‘外圍’,而且把規則適用范圍中無語言爭議內核的一部分予以排除。這種激進的限制性與日常語言相抵觸。在語言上,將‘棋手’這一術語等同于‘國際象棋大師’是不可想象的”。①亞歷山大· 佩策尼克:《論法律與理性》,陳曦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361 頁。因此,法官必須采用主觀目的解釋方法獲取具體立法目的。
主觀目的解釋方法旨在通過立法史或立法資料,發現與證立立法者曾經的想法與意圖,是獲取立法目的的有效方式之一。“由于立法資料、法律文本均與立法過程存在關聯性,本質上或多或少承載著立法時的信息或者立法者的意向,因此,與法律文本的功能類似,通常可以將立法資料視為確定立法意圖的重要手段。”②程能、邵新:《淺論立法資料在裁判文書說理中的運用》,《法律適用》2018 年第6 期。比如立法過程中有關法律的起草說明、審議報告、立法理由說明、論證會與聽證會報告、法律草案審議稿,以及立法機關或立法輔助機構對法律所做出的解讀、說明等,都可以用來查找立法者的規范目的。通過上述立法資料,法官可以推斷出立法者曾經的一般性傾向,“正是從這些一般性傾向中可能推斷出‘規范的真實意義內容’”。③貝蒂娜· 許莉蔓—高樸、耶爾格· 施密特:《瑞士民法:基本原則與人法》,紀海龍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53 頁。因此,相較于法官的主觀判斷,主觀目的解釋方法通過分析立法資料或立法史,能夠使立法目的內容得到客觀的證明,為法官提供了一種客觀、可觀察,以及容易被接受的獲取具體立法目的方法。誠如學者所言:“當法律的文本是模糊、模棱兩可或者不完整之時,否認法官有尋找立法理由的權力也許會被看做是拒絕裁判。但是如果不是在立法背景資料里,我們在哪里找到立法理由呢?”④紀堯姆· 默尼耶:《法國視角下的立法準備與起草:探尋法律的本意》,朱博文譯,麻昌華主編:《私法研究》(第25 卷),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 年,第288 頁。
“指導性案例下的法律適用要求法官在個案中將指導性案例作為作出有效裁決的構成要素”,⑤王彬:《案例指導制度下的法律論證——以同案判斷的證成為中心》,《法制與社會發展》2017 年第3 期。但這取決于裁判理由的充分證立。在指導性案例中,立法目的除承擔“解釋規則”的任務外,亦發揮著“創制規則”的功能,即在法律漏洞等情況下,充當衡量規則,創設裁判依據。相較于將立法目的用來解釋規則,立法目的在創制規則時的論證義務要求更強,裁判理由的證立程度要求更高。
第一,立法目的在創制規則時,容易改變法律規范的涵攝范圍,影響法律體系的穩定性,因此需要法官對立法目的運用的正當性加以說明。相較于法律規則或法律原則,立法目的畢竟是一種“弱拘束力”規范。如果借由立法目的創制的裁判依據不當,不僅會遭受法教義學體系的排斥,影響法律體系的穩定性,而且也容易彰顯司法裁判的能動與恣意。因此,即便立法目的具有較高的論據效力,自身內容也需要加以明確與證成。一般認為,在以案件事實與法律規范構建的裁判邏輯中,其他規范要想成為裁斷糾紛的依據必須具備“法律”的外觀。“由于現代社會治理的復雜性,人們逐漸認識到由立法機關制定的實在法,即狹義的法律存在許多問題,因而尋求一種廣義的法律類型,用法律淵源學說來解決實證法的不足。”⑥楊銅銅:《論法諺的司法運用》,《法學》2021 年第7 期。
通過立法目的創制規則的本質乃是借由立法目的所具有的“法律淵源”性質來創設裁判依據,從而實現裁判前提對案件事實的涵攝。法律淵源是一個含義多樣的概念,廣義上看,它是指對客觀法產生決定性影響的所有因素,比如法學文獻、司法判例等,而從狹義來看,那些對于法律適用者具有約束力的法規范才是法律淵源。⑦伯恩· 魏德士:《法理學》,第98—99 頁。法律淵源的引入是解決法律漏洞的有效方式,是將一些能夠輔助獲取裁判結論的“非規范”因素擬制為法律,充當裁判依據的角色。一方面,立法目的符合法律淵源的形式特征。作為法律制定初衷與意圖的主要載體,立法目的蘊含著立法者的價值傾向與目標追求,能夠用來引導法律解釋方向、創制規則彌補法律漏洞,為法官依“法”裁判提供依據。另一方面,立法目的具有法律淵源的實質功能。法律淵源是證成法官判決有效的要素之一,作為一種法律淵源形式,立法目的可以作為一種實質性依據運用到裁判說理當中,用以闡明事理、釋明法理,助力裁判依據的證立。雖然立法目的具有法律淵源的性質,解決了“運用前提”的正當性問題,但是立法目的“運用過程”的正當性亦需要證成。為此,法官在創制規則時,首先應當秉持“立法目的解釋是法律解釋的最后手段”的理念,即當法官已經運用文義、邏輯、體系以及歷史解釋方法后,仍不能消除規范的模糊與推斷出規范的可能文義,此時才可運用立法目的。①亞歷山大· 佩策尼克:《論法律與理性》,第377 頁。其次法官所運用的立法目的應當由其他論據所支持,比如通過法律體系推斷出或通過立法資料探尋到立法目的。通過體系分析立法目的時,需要法官考察制度與制度之間、條文與條文之間的內在聯系,從中發現立法目的;有時需要研究法律文本中其他各節的內容,來探究立法目的;有時進行立法目的解釋時,需要通過體系解釋等方法確定法律規則的具體含義,進而確定立法者的規范意旨,通過兩者的結合,共同闡明立法目的。②王利明:《法律解釋學導論——以民法為視角》,第381—382 頁。最后,在無法通過其他論據獲知立法目的的情況下,法官也只能將自己假想為立法者,想象那些促使立法者制定法律的相關因素,對立法目的進行“想象性重構”。
第二,在創制規則時強行嵌入立法目的進行利益衡量,容易滋生法律工具主義傾向,因此法官也負有關聯性審查義務。一般認為,通過立法目的創制規則需要采用利益衡量的方法,即判斷與權衡何種利益更符合立法目的而應當優先保護,進而通過目的性限縮或擴張的方法,彌補法律漏洞。利益衡量是一種主觀價值判斷的方法,其有效運作的前提是不同衡量對象之間具有“同質性”,而即便不具有同質性,各利益之間仍然可以根據分量維度加以權衡。但是如果錯置利益衡量對象,也會導致立法目的濫用的情形。比如指導性案例74 號中,法院認為爭議的焦點是《保險法》第60 條第1 款規定的“因第三者對保險標的的損害而造成保險事故”的表述。法院首先指出,從立法目的看,規定保險代位求償權制度,在于避免財產保險的被保險人因保險事故的發生,分別從保險人及第三者獲得賠償,取得超出實際損失的不當利益等;其次認為,將損害僅理解為侵權損害,不符合該制度設立的立法目的;最后認為,行使保險代位求償權,應以被保險人對第三者享有損害賠償請求權為前提,這里的賠償請求權既可因侵權行為而產生,也可基于違約行為等產生。然而不難發現,該規定的適用難題是“損害”類型不明導致的。“損害”屬于“描述性概念”,它描述并“定義”不同類型的生活事實,并為人們認識和理解。③伯恩· 魏德士:《法理學》,第85 頁。對于描述性概念的解釋需要借助經驗法則與社會事實,并通過規范目的加以解釋。然而法院卻將解釋標的指向“保險代位求償權”的立法目的,意在借助制度目的來解釋“損害”的含義與類型。實際上,“損害”與“保險代位求償權”的立法目的并不一致,前者是后者實現的基礎,后者是前者所要實現的目標。法院錯置了利益衡量對象,應該對“侵權行為”與“違約行為”導致的損害進行類比衡量,并采用類比方式肯定因違約行為導致的保險事故行使保險代位求償權的正當性。
因此,在利益衡量對象不明的情況下,強行嵌入立法目的,容易導致法律工具主義傾向。法律工具主義對法治的危害是不言而喻的,它將法律視為一個能夠承載人們意圖的容器,并可以對它進行操控、利用以實現特定的目標。“法官的個人偏好不可避免地會扭曲其對于法律規則的正確解釋和對判決結果的準確判斷。法官主觀上希望獲得的結果會影響法官對于法律規則的選擇、解釋和運用。”④布賴恩·Z. 塔瑪納哈:《法律工具主義:對法治的危害》,陳虎、楊潔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332 頁。因此,為了規范立法目的的司法運用,法官負有關聯性審查義務,即選擇運用的立法目的應當與案件事實或法律規范具有關聯性。事實上,法官要想將立法目的融入裁判說理當中,必須契合裁判語境。所謂裁判語境,是指法官分析案件事實、開展法律適用,以及進行法律推理與法律論證的說理環境,它要求用于說理論證的各理由要素之間應當具有關聯性,以及各理由要素在論證目標上具有一致性。因此,在立法目的充當利益衡量規則的語境中,法官首先應當判斷立法目的能否架構起不同利益衡量對象之間的橋梁關系。“同質利益之間不存在天然的通約障礙,衡量時比較容易找到某一標準,可以利用數量、價值等參數對它們進行權衡與取舍,最終做出具體的可接受的決斷。但是利益具有多樣性與復雜性,不同利益之間呈現出來的好像是不可相容性和不可公度性。而且,同質性的利益也可能轉化為異質性利益,更加劇了利益之間的‘公度性困境’。”①梁上上:《利益衡量論》,北京:法律出版社2016 年,第76 頁。比如個人利益、公共利益與社會利益同屬于“法律所要保護的利益”,具有同質性,法官可以根據立法目的蘊含的傾向性價值直接作出判斷。但是在利益衡量對象不明,或者多個利益衡量對象根本不屬于同一層次問題的情況下,法官很難將立法目的作為利益衡量規則。換言之,由于利益衡量對象之間缺乏利益可比性,利益衡量對象之間缺少基本的“標尺”來測量它們的具體價值或分量維度。其次法官應當判斷立法目的是否與案件事實或法律適用具有關聯性。實踐中,立法目的只有結合案件事實才能被具體化,釋放出它所要保護或限制的具體利益,進而借由具體化的利益為法律適用指明方向。“由于利益衡量過程具有較強的主觀性,存在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所以需要法官把這一利益衡量的具體過程披露出來,也就是說,法官應當在其裁判文書中披露:涉及雙方當事人的利益有哪些,本案所涉及的群體利益是什么,該法律制度的制度利益是什么,社會利益是什么,當事人、群體利益、制度利益與社會利益等不同利益之間的層次關系如何,是否互相匹配。”②梁上上:《利益衡量論》,第109 頁。因此,如果法官只是嵌入立法目的,羅列各種理由要素,不對立法目的所蘊含的利益傾向加以具體闡釋,那么可能會消解立法目的所具有的理由支撐與邏輯過渡的作用,導致立法目的游離于論證體系之外,難以契合裁判語境。
指導性案例的本質乃是塑造同案同判的法秩序,為法官統一法律適用、規范司法裁判、實現法秩序統一提供制度性參照。因此,為了充分發揮指導性案例制度的功能,防止制度失靈,必須完善指導性案例的說理論證效果。“只有通過論證這個載體去不斷地證明、說服和評論,法律和判決中的正義才能逐步變得具體化和實在化,才會成為人們用感官可以直接感知到的東西。”③張友連:《論指導性案例中的公共政策因素——以弱者保護為例》,《法學論壇》2018 年第5 期。然而從整體視角來看,我國裁判文書普遍存在著隱藏論證邏輯與裁判說理自我防衛的傾向,精簡說理、概括說理、程式說理,乃至不說理現象較為突出。就援引立法目的的指導性案例而言,雖然立法目的一定程度上發揮了引導法律解釋、充當利益衡量規則以及填補法律漏洞的功能,對于提升裁判說理水平也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但是在一些指導性案例中立法目的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證成,這導致其在說理論證中的運用效果不明顯。事實上,無論是指導性案例,還是普通的司法案例,法官運用立法目的進行說理論證時都應當遵循基本的規則。
第一,審慎運用規則,判斷運用立法目的的必要性。立法目的雖然是法律規范制定的主要動因,但并非法律適用的必要因素,法官在選擇運用立法目的之前,應當確定立法目的的內容,明確立法目的的功能,以及知曉立法目的可能存在的問題,從而判斷是否存在運用的必要性。首先,在法律規范足以明確或者通過文義解釋方法即可釋明規范含義的情況下,應當謹慎選擇運用立法目的。“在這種情況下,即便需要解說立法目的,也只是依據法律規范的明白含義確定其立法目的,而不需要作深層次的發掘。換言之,法律規范在表達上的清晰程度,已足以能夠按照其字面含義獲知其立法目的,或者說其立法目的已昭然若揭和明白無誤,再作進一步的發掘是多余的。”④孔祥俊:《法律解釋與適用方法》,第505 頁。其次,在法律規范存在復數解釋的情況下,雖然立法目的具有較高論證效力,但是立法目的解釋方法的能動性較強,如果通過體系、歷史等論據即可解釋清楚,應該謹慎引入立法目的。最后,雖然“解釋方法之桂冠當屬于目的論之解釋方法,因為只有目的論的解釋方法直接追求所有解釋之本來目的,尋找出目的觀點和價值觀點,從中最終得出有約束力的重要的法律意思;而從根本上講,其他的解釋方法只不過是人們接近法律意思的特殊途徑”,①漢斯· 海因里希· 耶塞克、托馬斯· 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 年,第193 頁。但是法官仍應當時刻確保所解釋的立法目的屬于立法者意志而非自己主觀意志,限制法律解釋的價值偏好與結果主義傾向。
第二,遵循系統性的論證規則,保證立法目的內容證立的充分性。為了實現立法目的的充分證立,消解立法目的解釋中的能動性,法官在選擇運用立法目的時應當借助系統性論據,采用多種法律方法輔助立法目的獲取。其一,善于運用立法目的的發現方法。由于立法目的隱匿在法律規范背后,法官在解釋立法目的時不可避免地會附帶主觀評價,或者基于實用主義進路在眾多目的中選擇其中一個,因此為實現解釋的客觀性,法官應掌握立法目的的發現方法。比如深入解釋語境和歷史語境中查找:“解釋者通過立法者的工具(法律規定)進行推理,使解釋者在很多情況下能夠得到‘處在背后’、由立法者追求的法律規定的目的,該目的對解釋者來說,是相對容易理解的第一個假定……但是,也應當注意規范的語境:不能孤立地探究法律目的,即應當在法律的整體關系和整個法秩序中,查明單個規定的目的。法律材料給出法律規定背后的目的性考量的信息,也不少見。”②恩斯特·A. 克萊默:《法律方法論》,周萬里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9 年,第121—123 頁。其二,綜合運用法律解釋方法。法律解釋方法的綜合運用,是提升裁判說理水平的基礎。對于立法目的解釋而言,法律解釋方法的綜合運用能夠提升立法目的解釋的穩定性、客觀性,并且有益于法官裁判思維與論證邏輯的清晰化,促使司法論證具有層次性。其中,文義解釋方法是獲取立法目的最有效的論據,“文義一般來說是確定‘規范意旨’的最重要的‘證據’”。③恩斯特·A. 克萊默:《法律方法論》,第26—27 頁。體系解釋方法為推斷立法目的提供了語言環境,通過上下文、部分與整體之間的關系能夠獲取立法目的的含義。歷史解釋方法是查找立法目的的有效方法之一,通過深入立法史,挖掘立法過程中曾經留下的立法資料、立法理由書、會議記錄、立法備忘錄等可以發現立法目的。社會學解釋方法是促使立法目的具體化的有效方法之一,它通過權衡社會效果、社會利益、社會需要以及社會影響等因素來確定立法目的所蘊含的利益保護傾向。其三,避免積極修辭方法的過度運用。在指導性案例21 號、40 號中,法官運用反向論證方式,采用“違反立法目的”“不符合立法目的”等積極修辭方法否定當事人的主張,雖然能夠起到強調作用,但是同時也帶來司法強制的直觀感受,呈現出盛氣凌人的姿態,容易引發公眾質疑。“如果敗訴方認為法官的理由不比自己的理由更好,他就很難接受法官的論斷。因為對于一個外行人來說,他不關心也分辨不出自己的理由為什么不如對方的理由,只能把自己的理由和法官的理由加以比較。”④凌斌:《法官如何說理:中國經驗與普遍原理》,《中國法學》2015 年第5 期。如果法官在判決書中大量采用積極修辭方法,極易彰顯主觀偏好和價值判斷,進而放大自由裁量權,影響裁判結論的確定性。因此,在立法目的的司法運用中,法官應更多地采用正向論證,即消極修辭方法,通過客觀揭示立法目的內容來判斷和解釋法律規范的含義,構建確定性的裁判前提。
第三,遵循融貫性的論證規則,確保立法目的與其他論據之間論證目標的一致性。用以裁判說理的各種理由之間應當具有一致的論證目標,各種理由之間應當形成一個較為完整的論證鏈條,每一個理由都被其他理由所限定,并在體系上形成一個相互支撐的內在邏輯。雖然立法目的具有諸多論證功能,但這并不意味著立法目的可以隨意地嵌入裁判理由當中,一味追求立法目的的論證效果,可能會抵消文義、體系、歷史等論據在司法裁判中的論證效果,進而導致“規則逃逸”。因此,法官運用立法目的時,應當遵循融貫性的論證規則,構造不同論證理由之間的邏輯關聯,促成論證目標的一致性,從而實現論據間的相互支撐與證立。比如在指導性案例61 號中,法院分別從立法目的、法條的文意、立法技術等角度來論證利用未公開信息交易罪應當適用“情節特別嚴重”的情形和量刑檔次,這說明“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在議理論有越多的獨立前提集使得相同結論可從它們中的每一個中推出,那該理論就融貫”。⑤亞歷山大· 佩策尼克:《論法律與理性》,第152 頁。此外,亦可采用延長“支持鏈”的方式來提升論證效果,因為支持鏈越長,支持結構越復雜,越容易產生融貫效果,即“在其他條件不變的情況下,屬于某理論的理由鏈條越長,該理論就越融貫”。①亞歷山大· 佩策尼克:《論法律與理性》,第150 頁。
指導性案例制度在設計之初即被賦予政策執行與糾紛解決的雙重功能,它不僅試圖提供可供模仿與參照的裁判要旨、裁判思維,而且強調一種同案同判的法秩序感,注重司法裁判的公平公正。“法治宏偉藍圖的實現,不僅需要宏觀的頂層設計,還需要微觀的實施方案;不僅需要戰略意義上的整體考量,也需要戰術意義上的具體操作。”②孫光寧:《法律解釋方法在指導性案例中的運用及其完善》,《中國法學》2018 年第1 期。在指導性案例已初具規模,且實踐效果不斷顯現的語境下,如何借由微觀的法律方法論提升指導性案例的質量尤為關鍵。法律方法通過為法律適用提供一套包括法律解釋、法律推理、法律論證以及法律修辭在內的裁判規則體系,有助于解決指導性案例中立法目的司法運用的不規范問題,統一立法目的司法運用的方式與方法,維護法律的穩定性與權威性。更為關鍵的是,立法目的是法律的思想和靈魂在文本上的具體體現,它屬于法價值范疇,關聯著人們的情感、認同與偏好。立法目的的司法運用,為法價值的客觀化、實證化提供了制度平臺,③劉風景:《立法目的條款之法理基礎及表述技術》,《法商研究》2013 年第3 期。為塑造理想的法治秩序搭建了橋梁。在運用立法目的的指導性案例中,法官既應恪守規范化的運用路徑,亦須致力于實現立法者所追求的美好治理圖景,在注重提升指導性案例制度效果的同時,“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能感受到公平正義”。④習近平:《論堅持全面依法治國》,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20 年,第1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