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發軍, 蔣松偉
列寧在20世紀初期撰寫的《卡爾·馬克思》一文中闡述了他所理解的馬克思早期思想史線索,他認為馬克思在博士論文時期“所持的還完全是黑格爾唯心主義的觀點”,在《萊茵報》時期“開始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轉向共產主義”(1)列寧全集:第2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83.,即張一兵認為的“一次革命性轉換中的兩個轉變”(2)張一兵.探尋青年馬克思早期哲學構境的復雜線索[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0(3):5-10.。隨著對馬克思遺存文本的發掘廣度、研究深度的增進,不少學者對列寧論斷中的“一次轉變論”提出了質疑和反駁,認為馬克思的早期世界觀經歷了“兩次轉變”或“多次轉變”,拋開這一學術爭議,列寧“兩個轉向”說還是得到了國內外學界的普遍認可,并業已成為馬克思唯物史觀形成史研究中的主流觀點。長期以來,學者們對馬克思早期世界觀轉向的研究抱以極大熱情,并開辟出不同的解讀路徑,如段虹通過對馬克思人學思想發展邏輯的分析來觀測其早期世界觀的轉向(3)段虹.馬克思世界觀的轉變與其人學思想的發展[J].理論探討,2001(4):46-47.;涂用凱從馬克思實踐觀的轉變過程中探討其世界觀的轉向問題(4)涂用凱.馬克思實踐觀的最初探索與世界觀的轉變[J].科學社會主義,2010(5):132-135.;楊耕曾指出:“《萊茵報》時期的政治實踐是馬克思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的根本原因”(5)楊耕.馬克思世界觀轉變探微[J].北京社會科學,1996(3):27-33.。馬克思畢生的追求都是圍繞著實現全人類的幸福而展開的,縱覽馬克思的生平可以發現,現實中的貧困問題正是他投身政治實踐的策源地,反貧困思想作為馬克思早期政治實踐的重要課題,無疑與他這一時期的世界觀轉向之間有著緊密聯系,故而早期反貧困思想的演進邏輯應當作為研究馬克思世界觀轉向的一條進路。然而到目前為止,學者們對此所作的研究與分析卻較少,這就使之成為馬克思唯物史觀形成史研究中較為薄弱的環節。故而,遁入文本而“深耕”馬克思世界觀轉向途中在場的早期反貧困思想,以求還原思想轉變的歷史原像,未嘗不是一種應然的研究范式。同時,這一范式也有助于我們深入認識馬克思揭示貧困根源、探尋人類發展出路的突破口,即私有制下形成的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利益分裂,進而導致非正義的社會分工和由此產生的異化現象。
馬克思最早在《萊茵報》時期的兩篇政論文章《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和《摩澤爾記者的辯護》中對現實貧困問題進行了詳細的分析和批判,作為步入社會不久的唯心主義哲學博士,他之所以能夠選擇與同時代人以精神視閾為批判場地所不同的、帶有唯物主義色彩的現實批判路徑,與他早期經歷的啟蒙思想、浪漫主義、法哲學等思想熏陶是分不開的,這些來自家庭與學校的教育因素,已經內化為馬克思思想深處的“基因”。換言之,啟蒙理性的基因正是指引馬克思反思貧困現實問題、進而建構新世界觀的鎖鑰。杜利娜認為,“馬克思構建貧困理論是從對貧困現象的感性認識開始的”(6)杜利娜.馬克思的貧困理論及當代啟示[J].馬克思主義研究,2018(8):31-40.,這一論斷值得商榷,回到當時的歷史情境之中,不難發現,貧困現象最初只是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非理性現實出現在馬克思的視野之中,之所以能夠引起他的關注,更大程度上歸因于其哲學和政治上的理性批判活動。明晰早期反貧困思想與世界觀轉向之間的聯系,就有必要對前者演進的各個階段加以準確把握。換言之,只有厘清散落在早期文本當中的反貧困思想酵素,才能更充分地把握馬克思在早期反貧困思想孕育階段的精神方向。
科爾紐曾作出過這樣的評價,“卡爾·馬克思最初的精神方向決定于他的生活環境”(7)奧古斯特·科爾紐.馬克思恩格斯傳:第1卷[M].劉丕坤,王以鑄,楊靜遠,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58.。從歷史背景來看:一方面,馬克思出生于19世紀初期的德國,由于資本主義發展的相對滯后,封建統治下的宗教思想在這一時期的德國仍然具有普遍性;另一方面,馬克思的故鄉特里爾市地處德法交界,受到法國大革命的強烈影響,資產階級的自由理性思想較為盛行,馬克思正是在這樣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接受了最初的思想啟蒙。在家庭、學校的熏陶和教育下,他既受到來自基督新教精神的洗禮,又與這一時代思想的突破口中涌現出的道德倫理思想、人道主義精神同向而行。在馬克思中學時期的考試作文里,我們不難發現他在啟蒙階段的一些思想足跡。在宗教作文中,馬克思認為應當從人的本性來考察信徒同基督結合的必要性,并得出“因此,我們的心、理性……告訴我們,同基督結合為一體是絕對必要的”(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451.的結論。馬克思在這里把理性視為人的本性,顯然是受當時德國哲學界主流的康德理性主義思想的影響,而將人的理性引申出的德行視作帶有局限性的世俗的德行,認為“一切德行都是出于對基督的愛”(9)同②:453.的觀點,則表明他在啟蒙階段的世界觀中還存留有宗教道德神學的痕跡,大體上屬于啟蒙理性主義和宗教道德神學的混合體。
在另一篇德語作文中,馬克思談到了關于職業選擇的思考,他認為應當將人類的幸福和自身的完美作為選擇職業的指針,并在文末樹立為大多數人的幸福而奮斗和犧牲的崇高理想。無疑,這一理想在樹立之時深受宗教神學的救世情結影響,本質上是理性主義道德神學中的美德和理想的抽穗;同時,這一理想中內含的全人類意識、人道主義精神又與馬克思在此后反貧困實踐中呈現出的對“貧苦階級”的扶助意識具有一定的同向性。此外,康德在回答“什么是啟蒙”時,曾呼吁道:“Sapereaude!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10)康德.歷史理性批判文集[M].何兆武,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22.這種強調人的理性判斷和獨立思考的啟蒙理性主張,既是馬克思早期反貧困思想中不容忽視的思想質素,也是他此后敢于對“完滿無缺”的黑格爾絕對理性和“根深蒂固”的現實貧困問題這“兩座大山”做出反叛,提出改變世界、消滅貧困任務的深層次根源。總體而言,馬克思在啟蒙理性、宗教道德思想的灌溉和滋養下,樹立起為大多數人的幸福而奮斗的崇高理想,其中暗含的面向大眾的樸素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基因”,作為啟蒙世界觀中零散的思想酵素,與這一理想并在于早期反貧困思想的孕育階段。同時,這兩種帶有反貧困色彩的思想酵素,在馬克思早期反貧困思想的“搭橋”下,必然地聯結在一起,并激發出推動世界觀轉向的潛在性力量。
啟蒙運動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驅散了長期籠罩在人們思想上的蒙昧,然而隨著自然科學在資本主義擴張欲望下的迅猛發展,人們卻逐漸陷入對理性的盲目崇拜之中,其結果是啟蒙運動的主張不斷趨向于一切事物的理性化,導致通過想象、直觀、情感等非理性因素進行創作的文學、藝術等領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詆毀和沖擊。于是,以反對機械式的、絕對化的理性主義為目標的浪漫主義思潮涌現出來,并逐漸表現為對啟蒙運動的質疑和反叛。馬克思同樣受到了這一思潮的影響,在與馮·威斯特華倫男爵的交往中產生了對浪漫主義文學,尤其是詩歌創作的愛好,在波恩大學就讀期間,他的文學創作愛好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就馬克思的文學作品的內容而言,作于1836年秋末的三本詩集《愛之書》第一、二部和《歌之書》,是他獻給不久前與自己私定終身的未婚妻燕妮的,隨著他轉赴柏林求學,正值熱戀期的兩人又匆匆分隔兩地,故而上述創作大抵是為了歌頌愛情和傾訴思念。馬克思在給父親的信中也寫道:“對我當時的精神狀態來說,抒情詩必然成為首要的題材,至少也是最愉快最合意的題材。”(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6.除了表達愛、直觀、幻想等浪漫主義文學的感性要素以外,他的創作中還大量運用反諷的表達方式,其中不乏對黑格爾哲學的晦澀、對德國社會中蔓延的空談理論等的諷刺和抨擊。
浪漫派反諷的要求僅限于調整和改變主體的心態,這就為個體掙脫機械單調、艱難痛苦的現實世界提供了一條精神上的“解救”之路,本質上是利用人們對現實的不滿和對自由的渴望,堆砌出一座虛幻縹緲而又充滿詩意的空中樓閣。馬克思的反諷創作固然屬于浪漫主義的審美維度,但同時又超越了浪漫主義的審美要求,正如他在諷刺詩中所表達的,自己并不期望能夠像康德和費希特一樣“在太空遨游”,而是“只求能真正領悟在街頭巷尾遇到的日常事物”(1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36.。劉森林也指出,馬克思的反諷“是通過實踐行為實際地變革客體世界來強烈地表達一種對經驗現實的反諷”(13)劉森林.反諷、主體與內在性——兼論馬克思哲學中的反諷維度[J].現代哲學,2006(5):18-27.。這種具有實踐性的反諷表明,馬克思絕非一個純浪漫主義者:一方面,他并不滿足于精神上的空洞體驗,而是始終懷著一種對粗糙塵世的關切,他所追求的是客觀現實的浪漫化、理想化;另一方面,他沒有因循浪漫派的自我“得救”,他的浪漫主義主體已經從孤獨的個體遷移到代表絕大多數人的群體,無疑,愈發廣泛、深陷貧困泥潭的、困頓和無奈的貧苦群眾正是這一主體。作為早期反貧困思想孕育階段的重要思潮,浪漫主義對馬克思的行文方式、思想變化都產生了深刻影響,尤其是浪漫主義反諷的實踐性,不僅顯露出樸素唯物主義的色彩,而且內在地要求他尋找為絕大多數人變革世界的歷史主體,這無疑是其此后世界觀轉向的潛在推力。
在浪漫主義理想與現實的對立中,馬克思開始意識到“一切現實的東西都模糊了”,自己正在與客觀的現實世界漸行漸遠,同時他也逐漸理智地看到,自己一度傾注心血的浪漫主義創作實際上并不成功,以至于在真正的詩歌王國面前,“所創作的一切全都化為烏有”(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7-12.。浪漫主義割裂理想與現實的空洞本質在此時已展露無遺,馬克思在給父親的信中談到,理想主義作為他“最神圣的東西被毀掉了”,他決定“轉而向現實本身去尋求觀念”(15)同①:12-13.。相較于浪漫主義空洞的理想化和消極的避世態度,黑格爾“包羅萬象的哲學體系”(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489.無疑更接近于現實本身,盡管后者一度為馬克思所厭惡,但卻是他通向改造現實世界的理想所無法繞開的思想之路。在黑格爾思辨的精神哲學中,“意識、自我意識在自己的異在本身中就是在自身”,于是“理性在作為非理性的非理性中就是在自身”(17)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272-273.。先前困擾馬克思的應然與實然間的絕對對立在抽象的異化概念中得到了混合性的統一,這就為他暫時“填平”了因浪漫主義而產生的思想裂隙。在施特拉勞休養期間,馬克思通讀了黑格爾的著作,同時在與“博士俱樂部”接觸的過程中,與青年黑格爾派成員一道,在批判地探討黑格爾哲學的過程中改造和發展自身的世界觀。
“在當時德國的理論生活中有實踐意義的,首先是兩種東西:宗教和政治。”(18)奧古斯特·科爾紐.馬克思恩格斯傳:第1卷[M].劉丕坤,王以鑄,楊靜遠,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146-147.由于資本主義發展的滯后,德國資產階級在政治上長期表現出一種軟弱性,故而盡管青年黑格爾派作為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激進的代表性力量,但其反對封建統治的政治斗爭更多只是依附于宗教批判這種思想斗爭形式來進行的。受鮑威爾的影響,馬克思對主張自我意識自由的希臘哲學產生研究興趣,在博士論文中,他肯定黑格爾對希臘哲學體系一般特點的規定,但同時指出思辨的觀點造成黑格爾對自我意識哲學價值的忽視。馬克思從自然哲學角度分析指出,原子作為個體的物化形象,其偏斜運動表明人的自我意識在否定外在客體局限的過程中具有自由的張力,但他不同意伊壁鳩魯就此而追求的思想上逃避式的純粹心靈自由,而是贊成青年黑格爾派通過哲學批判來改造外部世界的觀點。同時,馬克思反對一味地將自我意識片面抬高,指出“世界的哲學化同時也就是哲學的世界化”(1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76.,這種建立在對黑格爾思辨哲學的初步揚棄之上的具有唯物主義實踐底色的、辯證的哲學世界觀和方法論,同樣是他在此后的反貧困實踐中所秉持的。此外,馬克思在論文序言中還強調了普羅米修斯關于自我意識高于神性的自白,這一神話人物本身所象征的為人類解放而犧牲的革命民主主義精神,正是與啟蒙世界觀中的全人類意識一脈相承的反貧困思想“基因”。在早期反貧困思想孕育階段對自我意識哲學的揚棄中,馬克思基本確立了此后參與政治實踐的方法和立場,同時,這也為其世界觀的轉向奠定了潛在性的基礎。
從早期反貧困思想的孕育階段來看,宗教道德神學中的救世情結、啟蒙理性中的人道主義精神,都對馬克思的反貧困思想傾向產生了一定的導向作用;浪漫主義思潮使他朦朧地意識到,個體的精神解脫并不能實現真正的理想王國,現實中代表絕大多數人的貧苦群體才是亟待被“解救”的主體;在面向現實的黑格爾理性主義指引下,他認識到國家作為普遍理性的倫理實體,能夠整合、改造“市民社會”中的特殊性現實。上述思想質點共同勾畫出馬克思早期反貧困思想孕育階段的基本脈絡,并為其思想上占據主導地位的唯心主義哲學世界觀和民主主義政治立場注入了實踐性和革命性的轉向性因素。在反對宗教束縛和封建統治、追求自由主義的批判道路上,青年黑格爾派將人的自由的實現寄托于統治者的理性,將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作為批判現實的哲學武器。隨著普魯士的王權更替,新國王威廉四世在繼任以后變本加厲地實施反動統治,“迫害一切形式的自由主義,而青年黑格爾派就成了他的政策的第一批犧牲者”(20)奧古斯特·科爾紐.馬克思恩格斯傳:第1卷[M].劉丕坤,王以鑄,楊靜遠,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63:179.。由于政治形勢的不斷惡化,獲得博士學位后的馬克思原本想要擔任教職、從事學術的想法因鮑威爾在波恩大學的離職而落空。1842年5月,馬克思開始為《萊茵報》撰稿,完全投入到“哲學世界化”任務的政治實踐當中,隨著對社會現實矛盾,特別是對貧困問題的深入接觸,他建基于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之上的世界觀開始發生激烈動蕩。
伴隨批判情境由純粹哲學向現實政治的轉換,非理性的現實問題在馬克思的報刊編輯工作當中接踵而來。面對普魯士政府頒布的關于新聞出版自由問題的新的書報檢查令,馬克思十分憤慨,他從政治角度出發,指出“書報檢查就是官方的批評”,并由此論證了“公正的、自由的書報檢查”的必要性(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07.。通過列舉新法令規定中的種種非理性矛盾,他反復強調,“所有的客觀標準都已消失了”,作為檢查書報標準的內容和形式都已經被書報檢察官本人的理智所取代,就連“作者的傾向”這種“無定形的意見”也成為被審查和判斷的對象,從而揭露出新法令本質上的偽善性,即“是建立在警察國家對它的官員抱有的那種虛幻而高傲的觀念之上的”(22)同②:133.。針對萊茵省議會關于新聞出版自由的辯論,馬克思進一步從哲學角度分析了出版自由的必要性,他指出:“新聞出版是個人表達其精神存在的最普遍的方式”(23)同②:196.。在黑格爾的國家理性視閾中,“國家……是實體性意志的現實,它在被提升到普遍性的特殊自我意識中具有這種現實性”(24)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288.。故而新聞出版是個人為實現與國家的聯結,將自我意識中的現實物質利益斗爭上升到國家意志的理性斗爭的“普遍紐帶”。然而,無論是新的書報檢查令,還是省議會的辯論結果,都表現出對新聞出版自由的限制和否定。黑格爾所推崇的“普遍理性”在新的書報檢查制度中被扼殺,這對馬克思所秉持的哲學信仰發起了挑戰,馬克思也由此開始了對先前自己所倚靠的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的反思。
馬克思意識到,現存的普魯士國家和萊茵省議會在關于新聞出版自由的立法和辯論中,暴露出與國家理性背道而馳,或者說是反國家理性的本質面目:一方面,新的書報檢查令不允許作者表達對統治者及整個統治階級的任何懷疑,這就表明實施立法的實存的普魯士國家已經喪失了理性的本質,其統治本質是封建束縛的高壓專制,而非理性的自由民主;另一方面,馬克思在省議會辯論的過程中發現,“為新聞出版辯護的人,總的說來對自己所辯護的對象卻沒有任何現實的關系”(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45.,代表普遍意志的出版自由,其辯護人卻不具備應然的普遍性和真實性,這不僅是辯論結果倒向反對新聞出版自由一方的重要原因,而且還反映出實存的萊茵省議會并非人民行使權利、參與國家事務的基本保證,而是被狹隘的特權等級所操縱的虛假軀殼。在種種非理性的政治現實的沖擊之下,馬克思以國家理性主義為基點的世界觀發生動搖,顧海良指出,“馬克思這時開始懷疑現存的國家是否是理性的體現”(26)顧海良.馬克思主義發展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39.。在對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的重新思考中,現實中突出的社會矛盾,尤其是貧困問題,必然地成為馬克思再度考量國家理性的標尺。在政治實踐中所直面的實存普魯士國家的非理性政治現實,對馬克思早期反貧困思想的生成起到了刺激和催化的作用,同時,馬克思原本將“哲學世界化”任務寄托于國家理性的世界觀逐漸走向幻滅,其世界觀的轉向也開始由此前的緩慢發展過程進入到加速階段。
最早呈現在馬克思反貧困思想中的貧困現象是萊茵省持續存在的貧民“盜竊”枯枝的情形。19世紀的德國正處于工業化的轉型時期,在封建貴族與資產階級交錯融合的發展過程中,小農、短工和一部分城市居民被滌蕩到改革進程的邊緣。在出賣地產以贖免封建義務的政治改革和資本主義經濟自由擴張的雙重盤剝下,越來越多的人變得一無所有。貧民因生活所迫,不得已而去撿拾枯枝,當這一行為被林木所有者通過立法確定為“盜竊”后,卻仍有越來越多的貧民為了生存而不惜鋌而走險。面對“林木盜竊”背后日益加劇的貧富分化狀況,馬克思在憤慨之余,更為省議會立法的“吃人”性質而感到震驚,他通過“枯枝”和“樹干”這對自然形象進行尖銳諷刺:被剝奪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窮人,就如同自然界中微不足道的樹枝,因被折斷而失去了與一切天然生存要素的有機聯系,最終成為無機的枯枝,而折斷樹枝的天然力量,正是來自對大自然養分進行貪婪掠奪的樹和樹干;相較于形態上零散短小的樹枝,粗壯高大的樹干則具有明顯的天然優勢,但其仍不遺余力地“同化空氣、陽光、水分和泥土,使它們變成自己的形式和生命”(2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52.。私有制度下,林木所有者顯現出瘋狂的逐利行為,就連“枯枝”這種微不足道的“附屬品”,也成為其不愿放棄的占有對象,貧困現象中呈現出富人驅逐窮人的現實政治景象。馬克思世界觀中所遵循的“普遍理性”原則,在私有制下特權等級對底層貧苦等級的非道德的掠奪和壓迫面前遇到了危機,基于這一認識,馬克思決心成為“不實際的人”,“為政治上和社會上一無所有的貧苦群眾”(28)同①:248.爭取法權,這是他第一次公開站在具有“無產者”性質的貧困群體的立場上參與政治斗爭,這也意味著他開始了對先前世界觀的正式批判。
相較于“盜竊”林木的貧民,摩澤爾河沿岸已經或瀕臨破產的葡萄種植者則表現得更加“溫和”一些,他們將改善自身的貧困狀況寄希望于行政當局的舉措,但最終仍未能擺脫悲慘的處境。《萊茵報》記者對農民的貧困境遇和政府的冷漠態度進行了實際報道,然而這不僅沒有使貧困問題得到政府的重視,而且連記者本人也反遭政府官員的詰問駁難。在無人再敢論證報道觀點和內容真實性的情況之下,馬克思果斷站出來進行辯護,這也推動了他對貧困現象的深入研究。面對總督馮·沙培爾的施壓以及報社提出的舉證要求,馬克思進行了大量的補充調查,他發現,葡萄種植業促進協會理事會關于摩澤爾河沿岸地區存在長期、普遍的貧困問題的調查結果,始終被官方發言人予以否認。由于長期普遍的貧困境況具有“特殊性質”,葡萄種植者只能依賴自由報刊的輿論性質來造勢,以求得到國家和社會的關注與幫助,然而行政當局采取的“特殊措施”,以及對“自由報刊”加以書報檢查的限制,都無疑對“人們坦率而公開地討論摩澤爾河沿岸地區的狀況”(29)同①:381.造成了阻礙。行政當局對貧困問題的掩飾和無視,使馬克思進一步深化了對現實統治階層各環節的認識,這也為他溯源貧困現象成因、剖析貧困問題本質奠定了基礎。同時,立法機構和行政當局在面對貧困現實時所表現出的與國家理性主義的背離,進一步加深了馬克思對實存國家的失望和懷疑,黑格爾所謂的“國家理性”與現實的貧困顯得格格不入,這無疑再度加速了他對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的反叛,同時,他的政治立場在為貧苦群眾的斗爭中也顯露出初步的“共產主義”傾向。
在對廣泛存在的貧困現象的調查基礎之上,馬克思進一步對貧困問題的成因及本質展開分析,他列舉了“修道院被廢除”的例子:“修道院的財產”在宗教改革的過程中被收歸俗用,變成了特權等級的“私有財產”,然而,窮人先前賴以生存的宗教救濟,卻同樣被貴族特權者無情剝奪。馬克思意識到,“林木盜竊者”的貧困成因來自貴族特權者的殘酷剝削,而這種剝削已經從傳統封建制度中的身份壓迫演變為“市民社會”中“合法的”強行占有。通過對貴族和貧苦階級兩種不同習慣法的考察,馬克思指出,枯枝的掉落具有“自然發生的本質”和“偶然存在”的特點,故而其本質上“永遠也不能具有那種預先被確定的私有財產的性質”,于是窮人就享有撿拾它的自然權利,在漫長的歷史中,這種自然權利早已演化成為窮人的習慣法,故而貧苦階級的習慣是“實際的和合法的”,其“習慣法的形式……更是合乎自然的”(3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52-253.。而貴族特權者所要求的“習慣法”,本質上是對貧苦階級先占權的侵犯,是特權等級為謀取“特定種”的利益而制定的有悖于法的理性精神的“動物形式”的惡法。同時,馬克思指出,“明智的立法者預防罪行是為了避免懲罰罪行”,然而,現實中的立法者根本不具備最起碼的仁慈之心,反而只會通過一味加重懲罰的方式來對待“僅僅由環境造成的過錯”(31)同①:254.。這種非人道的、違背法和道德理性精神的立法,只會使貧民變成“非人”的實質形態,是特權等級對法和國家權利的竊取和對理性的踐踏。“普遍理性”在與“私人利益”的現實較量中不斷落敗,作為政治共同體的國家無疑負有不可推卸的罪責,于是,馬克思開始從國家機構本身進行反思,這也推動他突破了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的最后一道防線。
面對摩澤爾河沿岸的貧困現象,馬克思批判的筆尖直接對準了普魯士國家的官僚制度及其下屬的官僚群體。農民對自由報刊的迫切需要是由貧困狀況本身的特殊性質所決定的,而這一特殊性質,正是由行政當局對貧困現實的否定和對農民求助呼聲的無視所導致的。馬克思尖銳地指出:“摩澤爾河沿岸地區的貧困狀況同時也就是管理工作的貧困狀況。”(32)同①:376.貧困的起因與市場變化的沖擊和自然災害影響下的歉收不可謂沒有關系,但最終發展成為普遍的、長期的問題,則應歸咎于管理機構的官僚本質。首先,官員基于自身的利益考慮而否認并隱瞞貧困的現狀,并且對農民的“求救行為”處處設阻;其次,當面對難以否認的貧困事實時,管理機構及其官員囿于成見,將貧困的成因推諉給自然和私人的因素;最后,長期根植在管理機構內部的官僚關系是無法消除的,繼任官員為了維護其前任上司的治理觀念,根本無法對管理工作做出實質性改革。按照黑格爾國家學說的表述:“國家的意識和最高度的教養都表現在國家官吏所隸屬的中間等級中。”(33)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357.而實存的官僚等級在治理貧困問題時,只會就其自身及其所維護的利益出發,無視和遮掩貧困問題本身,不但未能起到代表國家意志的作用,而且還固化成了對抗民眾意志的等級,這本質上是統治階級與被統治階級之間關系異化的表現。實存的法和國家在貧困問題中顯露出徹頭徹尾的窘態,官僚等級也并非聯結國家與底層人民的“中介”,一切理性的東西都已經被狹隘的“物質利益”所左右。貧困現實的本質使馬克思對實存國家感到徹底失望,在為“貧苦階級”尋求新的解放途徑的同時,他在思想上開始了對此前以國家理性為基點的唯心主義世界觀和革命民主主義立場的否棄。
從馬克思早期反貧困思想的生成過程來看,最初在爭取新聞出版自由的政治實踐中,省議會立法的非理性和代議制度的虛假性使他產生了對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的懷疑,同時,這也推動他深入到現實矛盾的研究之中,貧困問題作為那一時期突出的社會矛盾,必然地成為他考察和批判的對象;按照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的主張,解決貧困問題的唯一途徑即通過理性批判實現對國家機體的改造,從而使國家回復到自身,即達到“絕對精神”的階段;隨著對貧困問題研究的深入,馬克思逐漸揭開了現實貧困的成因及其本質,并認識到法和國家在“物質利益”面前的“失語”、代議制度和行政官員成為“物質利益”的傀儡,超越絕對理性的“物質利益”使他完全陷入懷疑自己一度所抱持的國家理性主義信仰的痛苦的精神漩渦之中。此外,“貧苦階級”的廣泛性及其貧苦遭遇的長期性也使馬克思逐漸意識到,貧困現象即是新的等級壓迫的外在表現,實存的法和國家并非普遍的“絕對理性”,而傾向于“無產者”的革命民主主義立場,也內在地推動他為這一群體的生存和發展尋求新的出路。
黑格爾的國家理性主義在貧困現實中暴露出其力量上的局限性和理論上的虛幻性:實存的普魯士國家并非被道德和理性所承載,而是被貴族特權者的私人利益和僵化的官僚制度所左右;從抽象的精神領域出發,根本無法撼動私人和國家的行動以及貧困問題背后異化的社會治理關系。盡管黑格爾承認貧困問題的解決始終“是推動現代社會并使它感到苦惱的一個重要問題”(34)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范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278-279.。然而在其“家庭——市民社會——國家”的整體架構中,貧困問題僅僅只是作為市民社會環節中的一個難以解決的“苦惱”,且能夠在市民社會上升到國家環節之后得到消解。實存的普魯士國家在貧困現實中所展露出的顛倒了的黑格爾理性國家圖景,無疑是對這種從單純政治構想出發的抽象思辨方式的虛無性的確證,馬克思在這里愈發感到自己一直以來所期望通過哲學理性批判來達至的理想王國目標再一次落空。同時,在立足于貧苦階級立場上的反貧困政治實踐中,馬克思對于社會關系的認識不斷深化:基于不同等級對待新聞出版自由的態度差異,他初步意識到等級地位對于辯論者行為的影響作用;在針對“林木盜竊立法”的批判中,他進一步抓住決定省議會立法的各等級代表竊取國家權利行為的狹隘的“私人利益”;在研究摩澤爾河沿岸地區葡萄種植者的貧困狀況時,他已經注意到無處不在的“物質利益”,并由此指出存在著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關系。一方面,馬克思在這時已經意識到社會關系所具有的某種客觀必然性;另一方面,馬克思從客觀關系出發來探究現象的本質,邏輯性地透射出他與黑格爾從精神領域出發來解釋世界所不同的帶有唯物主義因素的認識論。
然而,由于馬克思這一時期的思想總體上仍處于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的籠罩之下,故而他還無法對所謂的“物質利益”發表真正科學的評判,馬克思后來也談到了他“第一次遇到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3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隨著反動政治形勢日盛,馬克思辭去了《萊茵報》的主編職務,并于1843年5月轉赴克羅茨納赫,此后的一段時間里,他帶著對“物質利益”難題的困惑,首先開始了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審查。通過對法、英等國歷史的比較性研究,以及借助費爾巴哈唯物主義所展開的哲學批判,馬克思對現實政治中的社會矛盾,尤其是對貧困問題有了更透徹的理解。盡管此前困擾他的“難事”仍未得到解決,但他已開始意識到自己此前一直兜轉于虛幻的“天國”之中,而答案卻始終存在于粗糙的“塵世”之間,并由此開始從事政治經濟學領域的批判性研究。楊耕也指出:“歷史研究、政治批判和哲學批判的‘三位一體’構成了馬克思從唯心主義轉向唯物主義的理論途徑或內在機制。”(36)楊耕.馬克思世界觀轉變探微[J].北京社會科學,1996(3):27-33.正是在早期反貧困思想的引導和助推下,馬克思逐漸走上否棄黑格爾的國家理性主義、建構新世界觀的理論探索之路。馬克思早期反貧困思想中所遭遇的“物質利益”難題,推動他轉而探究“物質的生活關系”這一本源性領域,并逐漸形成基于這種本源性批判的理論自覺。正是這種觸及社會物質基礎的本質性批判,推動馬克思在對社會經濟領域艱難的理論探索中,進一步明確市民社會的內在結構,最終撥開了遮蔽現實生活的虛幻的精神面紗,將“家庭和市民社會”從國家絕對理性的統攝中解放出來,并由此打開了“新世界觀”的大門。
黑格爾的國家理性主義在反貧困實踐中暴露出其內容上的蒼白和本質上的無力:基于對社會關系客觀必然性的初步認識,馬克思已經清楚地看到,“城市、鄉村和諸侯”這些不同等級的代表在面對林木盜竊法草案時的爭論、官僚等級在面對貧困問題時的冷漠態度和無能行為及其根深蒂固的官僚等級制度,本質上都是由各自不同物質利益所決定的。理性批判無法撼動特權者及各等級基于物質利益的要求,私有制下的行政官員根本不具備應有的良心,馬克思朦朧地意識到,正是私有制折斷了貧民的“手腳”,成為解決貧困問題的桎梏。同時,等級制度中“貧苦階級”的社會地位不斷受到排斥和擠壓的政治狀況也引起馬克思的重視,作為最廣泛群體的“貧苦階級”,甚至無法將自身的貧困境況訴諸理性,等級鮮明的代議制度已然變成了等級壓迫的手段。正如劉同舫所言,“啟蒙理性具有全人類性,是一種大眾理性……但是,啟蒙理性的發展卻背離了這種美好的初衷,從大眾理性走向了精英理性”,在黑格爾的國家理性主義中,啟蒙理性無疑喪失了其服務于所有社會成員的全人類性,并化作由特權等級所把持的為少數人的利益作辯護的“一種新的更加隱蔽的社會等級制度的精神基礎”(37)劉同舫.啟蒙理性及現代性:馬克思的批判性重構[J].中國社會科學,2015(2):4-23.。革命民主主義通過理性批判所追求的政治解放,在反對封建統治和宗教束縛的同時,衍生出更加隱蔽的等級壓迫關系,即舊的貴族特權等級、新興市民階層對“貧苦階級”的新的等級壓迫,而這種等級壓迫所造成的貧困的境遇,正是在抽象的精神領域內對人的自由實現的新的束縛。由此,馬克思在其早期反貧困思想中產生了對自己先前所抱持的革命民主主義立場的懷疑。
等級壓迫的政治現狀使馬克思意識到,表面上日益加劇的貧困問題,實質上則是“貧苦階級”與特權等級之間矛盾的尖銳化,是封建和僵化的統治階層與人民關系的異化,故而依托于國家普遍的絕對理性,無法達到對實存的法和國家的社會改造。同時,這種由“人為”所造成的貧困問題,也使馬克思潛在地意識到占絕大多數的“貧苦階級”的苦難境況,正是以私有制為基礎的封建等級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所無法避免的“泥淖”,故而革命民主主義所主張的民主和革命本質上都具有狹隘性和虛假性,即僅僅是對占極少數的資產階級利益的維護,這推動他去尋求更具革命性與實踐性的主體和新的反貧困途徑。隨著德國階級矛盾的不斷尖銳,德國社會中日益流行的法國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學說引起了馬克思的注意。在與《總匯報》的論戰中,盡管馬克思并不認可“現有形式的共產主義思想”,但這卻表明他此時已經開始關注這些為“一無所有的等級”要求權利的學說(3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2-295.。同時,“撿拾枯枝”和“四處求救”的“貧苦階級”為改變自身貧困境況所做出的掙扎與反抗,使馬克思進一步意識到這一實踐主體對于變革現實世界的可能性,在這里,他初步完成了對“貧苦階級”的歷史革命主體的定位。此后在克羅茨納赫時期的人類歷史研究中,馬克思進一步確證了革命的歷史主體正是代表絕大多數人的無產階級,他在寫給盧格的信中指出,實存的共產主義學說具有抽象性、教條性和片面性,故而仍不具備實現的可能性,但他提出“應當設法幫助教條主義者認清他們自己的原理”(3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64.,這表明他已經打算創立某種更具實踐性、科學性的革命學說。換言之,馬克思在對反貧困路徑的探索中進入到創立科學的共產主義學說的早期準備階段。
馬克思早期反貧困思想的孕育、生成及發展與他的哲學世界觀和政治立場的形成及轉向有著密切關系。作為歷史唯物主義所指向的“社會存在”的貧困問題及其對此的反思,成為馬克思早期國家理性主義轉向的決定性酵素;作為共產主義歷史主體的無產階級及其革命意識的鍛造,二者都受限于私有財產所規制的貧困的歷史地位,從此而論,馬克思的早期反貧困思想就成為其唯物主義與共產主義萌芽、形成的不可忽視的極其重要的因素。
馬克思起初在宗教道德神學和啟蒙理性精神的熏陶下,決心為全人類的幸福而奮斗,這一理想中閃爍的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微光,正是早期反貧困思想孕育階段潛在的思想酵素;完成思想啟蒙后,他開始了建構“理想王國”的初步探索,在理想本身的現實性要求下,他逐漸從空洞的浪漫主義中醒悟,轉而向黑格爾法哲學尋求答案;黑格爾理性主義的強光暫時遮蔽了此前理想與現實之間的裂隙,馬克思由此走上了反對宗教束縛及封建統治、高揚人的自我意識自由的理性批判道路,并逐漸形成帶有理性國家色彩的唯心主義世界觀和激進的革命民主主義政治立場。之后,在直面新聞出版自由的政治實踐中,馬克思對實存的法和國家理性開始產生懷疑,他先前信奉的國家理性主義發生動搖,當貧困現象進入到政治批判的視野后,他對法和國家的認識發生急劇變化,早期反貧困思想在維護“貧苦階級”利益的反貧困實踐中生成并迅速發展。此后,通過對棱角分明、矛盾尖銳的貧困問題的研究,馬克思認識到,現實社會并非黑格爾所謂的被理性“過濾”后的純粹“定在”,而是被貧困問題撕裂開來的“物質利益”的角斗場,局限于抽象精神領域的自我意識運動,本質上是脫離現實的“頭腦風暴”,故而根本無法觸及苦難的貧困現實,這也使他意識到,黑格爾的國家理性主義已經變成了統治階級麻醉貧苦階級的精神學說。至此,馬克思開始了對黑格爾國家理性主義的反思、否棄和對反貧困路徑新的探索,他的哲學世界觀和政治立場也正式向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