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健嘉/文
《左傳》在我國先秦文獻中占有極重要的地位,其中的預言蘊含著豐富的社會生活內容,預言是重要的敘事特色之一,滲透著作者鮮明的思想傾向,在后續發展中得到驗證,本文試圖對其進行闡述。
《左傳》作為先秦文獻中重要的文化記錄,成書年代早、材料來源可靠一直被解讀,其展示春秋時期的政治、經濟、軍事和文化的文化特點。在研讀中,筆者對其中的預言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是因為其預言內容十分豐富,涉及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具有較長的時間跨度,既有預言當時事件的,也有預言幾十年后事件的,甚至預言事件的時間更為長久;二是因為這些預言應驗性強,在歷史記載中得到驗證,其敘述手法和特點成為后世學人討論的熱點;三是因為《左傳》預言中鮮明的思想傾向,代表著先秦以來的一種民族精神文化傳統,即“天德合一”。本文對這三個方面對《左傳》預言進行闡釋。
在《左傳》中,無論大事小事都離不開占卜,大到國家興衰、戰爭勝負,小到個人吉兇禍福,涉及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由此可見卜蓍在當時十分盛行,除卜蓍之外,天象和夢也是預言的載體。本文選取具有代表性的三方面預言。
國家的興衰是君王最關心的問題,因此,國君就常常依靠占卜推測國運,以便應對時局變化,保全國家,鞏固政權。如:
“(哀公七年八年)曹國滅亡前,曹人或夢眾君子立于社宮,而謀亡曹,曹叔振鐸請待公孫強,許之?!安懿柤次弧:锰锔辍2鼙扇斯珜O強好戈,……有寵,使為司城以聽政?!瓘娧园哉f於曹伯,曹伯從之,乃背晉而奸宋,宋入伐之……遂滅曹。[1]”
這一預言成為《左傳》預言的典型代表,史實證明公孫強消滅曹國。
又云:晉攻打陸渾,“韓宣子夢文公攜荀吳而授之陸渾,故使穆子帥師?!睍x文公以神靈形式托夢于韓宣子,從而傳達意旨,命令荀吳作為統帥,消滅陸渾,“陸渾子奔楚,其眾奔甘鹿?!保ㄕ压吣辏┻@兩例預言都通過了歷史的檢驗。在《左傳》里,這種預言舉不勝舉,戰爭的結果往往是通過以往的戰爭經驗和規律推測得出,通過預言的神異性和歷史結果結合而形成預言,是史學家的敘事手法。
在《左傳》的預言中,有關戰爭的占卜占有很大的比重,因為戰爭在先秦時代是決定國家存亡的主要方式。所以,無論遇到大小戰爭,君王都會命令占卜師預測戰爭的勝敗。例如:
(僖公二十五年)秦伯師于河上,將納王。狐偃言于晉侯曰:“求諸侯,莫如勤王,諸侯信之,且大義也。繼文之業而信宣于諸侯,今為可矣,”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黃帝戰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睂υ唬骸爸芏Y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公曰:“筮之”。曰:“吉。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戰克而王享,吉孰大焉。且是卦也,天為澤以當日,天子降心以逆公,不亦可乎?亦其所以。”晉侯辭秦師而下。三月甲辰,次于陽樊。右師圍溫,在師逆王。夏四月丁已,王入于王城,取大叔于溫,殺之于隰城[2]。
這就是明顯的一例,其戰爭的結果也充分證明了占卜結果與歷史結果的一致性。在戰爭前進行占卜,占卜的結果是勝利,能夠鼓舞士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促進戰爭勝利的作用,由此可見,預言服務于政治性和道德因素,通過二者結合,闡述影響歷史事件的多重因素,以來自上天的預言解釋君主是上天的代表,初步形成“天人合一”的觀念。
在先秦時代,不僅用占卜術來占卜戰爭的成敗,在各種行業上都有過關于占卜的記載,個體壽命、夭折、禍患、福報、榮耀、屈辱、窮困、通達都是可以接收上天的指引。《文公十四年》云:“有星孛入于北斗。周內史叔服曰:‘不出七年,宋、齊、晉之君皆將死亂。’”后來三年,宋襄公夫人命人殺害宋昭公;五年之后,仆御殺害齊懿公;第六年,晉國發生“趙盾弒其君”大案。如《昭公二十年》記:“梓慎望氛,曰:‘今茲宋有亂,國幾亡,三年而后弭。蔡有大喪。’”宋有亂,就是指當年發生的宋元公忌華氏、向氏,二族作亂,事敗出奔事;“三年而后弭”,指華、向二族逃亡者在第二年復入宋國,據南里,引吳兵以為援,齊、晉、衛救宋,敗華氏,華氏又求救于楚;及魯昭公二十二年,楚請恕宋華氏,宋軍解圍,華氏向氏奔楚這一事件的過程。前后三年,很多諸侯國包含其中,宋國受到影響非常大,所以說國家幾乎滅亡。“蔡有大喪”,是指蔡平公卒。除個人的福善禍淫外,甚至能占卜未出生的孩子是男或女,以及他的命運。例如:
(閔公二年)成季文將生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間于兩社,為公室輔。季氏亡,則魯不昌。”有筮之,曰:“同復于父,敬如君所?!奔吧?,有之在其乎曰:“友”,遂以命之[3]。
由此可見《左傳》中占卜的靈驗性,甚至連未出生的嬰兒的性別都能占卜出來,而且還占卜到孩子的手上有個“友”字,其準確性讓人難以置信。壽夭禍福、榮辱窮通體現了天命的道德性,通過懲惡揚善,來闡釋“有德”和“失德”的具體表現,以此來約束百姓,形成教化的手段之一。
研究《左傳》的學者,對《左傳》預言有種種不同的認識,預言也有不靈驗的結論持有一致性態度,其中未應驗預言也比較多。胡念貽先生以為《左傳》凡預言戰國之事皆不驗。沒有得要應驗的預言,筆者認為可以闡釋為作者敘事的藝術性,藝術性與非理性的交織,使得預言充滿了神異性,但并不能得以應驗。實際上《左傳》預言大部分都是比較確切地應驗了的。某些預言未驗證,可能是有時間限制的不靈驗,公元前352年秦攻取魏之安邑,這是自穆公以后的首次東征,至此“秦人不復東征”的預言算是不靈驗,但在此之前,由秦穆公卒至魏取安邑,中間經歷二百六十八年,這一預言卻也是應驗了的,只是時間上有了偏差。
類似的預言在《左傳》中還有一例:(哀公九年的預言)“趙氏其有亂”,由于趙氏以后并非“世有亂”,所以古今學者都以為這是一條不靈驗的預言。但是在左氏生活的這一時代,趙氏恰恰是“世有亂”。公元前三百八十六年,趙敬侯立,公子朝作亂,失敗奔魏。十二年后即公元前三百七十四年,敬侯卒,成侯立,公子勝與成侯爭立,為亂。趙氏此二世之亂都為左氏親眼所見,這條預言也是應驗了的。只是時間上的差異,導致后世的學者認為此條預言是不靈驗的。
綜上可知,《左傳》的預言沒有一條不靈驗的,只不過是由于時間的差異和后世學者的理解錯誤導致認為某些預言是不靈驗的,也可以體現先秦時期,人們沒有否定天命觀,通過預言的敘事手法,將歷史與文學相結合,體現了文學的多樣性。
預言即為預敘手法,通過文學創作與歷史相結合的敘事特色,表現先秦時期文史創作的“文史哲”一體的特點,預言體現出比較鮮明的占卜與應驗的關系,預言的靈驗或應驗,是道德化的體現?!蹲髠鳌啡暮喢?,通過單音節詞表現作者情感特色,體現作者創作藝術手法的成熟,預言既體現了文學敘事的靈活性,也展示了敘事手法的豐富性。
通過語言描寫,將預言以多嘴或隨口的方式進行敘述,如《定公十五年》云:“以禮觀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子貢通過觀禮發現魯定公和邾國君都將要滅亡,以話語的形式進行預言,用語言的靈活性和非理性,展示預言的神異性和道德化。
《左傳》作者在敘事中體現了人的發展受到上天的指引,以“有德”和“失德”來對人進行評價,從而給予獎懲,天與人在思考方式和表達方式上體現了一致性,《尚書·湯誥》云:“天道福善禍淫,降災于夏,以彰厥罪”,以行善將得到福報,作惡將受到禍端。從中可以看出,西周時期的天命觀、道德觀對《左傳》創作的影響?!蹲髠鳌穼⑹率址ǖ膭撔?,通過觀星、入夢、卜蓍等神意天命與道德性和禮義的社會教化相結合,通過生動的文學敘述,將歷史事件還原展現,讓上天承載德的判斷能力,在眾多歷史事件中,表現出上天的預示和征兆,表達其中的道德性,通過上天預示來闡述實事,通過歷史道德觀進行分析。除了有單獨的方式進行預言,還有用卜蓍和天象等多種形式進行呼應來預示,更準確的進行預兆。在此略舉幾例:“(魯昭公)八年春,石言于晉魏榆。(魯昭公)十年春……有星出于婺女。鄭裨灶言於子產曰:‘七月戊子,晉君將死。今茲歲在顓頊之虛,姜氏、任氏實守其地。居其維首,而有妖星焉,告邑姜也。邑姜,晉之妣也。天以七紀,戊子逢公以登,星斯於是乎出……’”
(魯昭公)七年……夏四月甲辰 朔,日有食之。晉侯問於士文伯曰:“誰將當日食?”對曰:“魯、衛惡之,衛大,魯小。”公曰:“何故?,對曰:“去衛地如魯地,於是有災,魯實受之。其大咎其衛君乎!魯將上卯?!?/p>
魯襄公二十八年:裨灶曰:“今茲周王及楚子皆將死。歲棄其次,而旅於明年之次,以害鳥、帑、周、楚惡之?!?/p>
通過觀星等方式形成預言,作者將上天的征兆和觀念與人的品行發展相依附,形成即成現象與歷史發展相統一的趨勢?!蹲髠鳌分?,相關的文學敘事出現次數較多,如魯文公十八年、齊莊公之被弒,魯昭公十三年的楚靈王之死,魯昭公十年的晉平公之卒等[4]。將君主個人歷史結局與最終死因結果間接聯系,通過作者的敘事將其道德性的負面丑惡描述,將德行與人的發展相關聯,體現預言的道德性與對后世的教化性。
《左傳》中星夢卜蓍、神鬼預言等現象的產生是必然的,是文學與歷史相結合的產出,以文學敘事手法來記敘歷史事件,先秦時期史官的神職特性與官職職能未能完全分離,運用預言應驗確定人的道德,用文學敘事技巧形成天人合一的道德觀展示[5]。一方面,這一模式可以從當世的朝代更迭和社會現狀探討,通過德行和作為將天兆預示給人的形式,形成了作者記錄先秦時期政治迭代的方式。另一方面,通過天兆和預言敘事的方式,將人的發展與上天的指示判斷相結合,形成社會教化的功用,宣傳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來勸解百姓向善,作者的創造性的敘事方式也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
在先秦時代,卜蓍、天象等盛行,大到國家命運,小到個人禍福,都表現了神異性和非理性[6]。以理性思維推斷,那么多的預言是不可能每個預言都應驗的,但是為什么在《左傳》中確找不到一個不應驗的語言呢?筆者認為這是由于作者在收集資料時,出于本人的喜好,經過了篩選和剪裁,只取應驗的編入書中。作者將非理性與歷史現實的理性相結合,將神權與人權相結合,因此可以說,《左傳》所表現的不僅僅是客觀歷史,更主要的是反映作者的思想,這種思想特點和文化特點影響后世史傳文學的創作?!?/p>
引用
[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2] 楊伯峻.左傳[M].長沙:岳麓書社,1997.
[3] 沈玉成.左傳譯文[M].北京:中華書局,1997.
[4] 尚秉林.周易尚氏學[M].北京:中華書局,1991.
[5] 申潔鈴.夢文化[M].北京:中國經濟出版社,1995.
[6] 童書業.春秋左傳研究[M].北京:中華書局,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