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梅
《人間詞話》與中國傳統美學的現代轉化
王 梅
(錦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小學教育學院,遼寧 錦州 121001)
本文將就“從‘照著講’到‘接著講’”“傳統美學現代轉化者的素養”“傳統美學現代轉化發生的歷史邏輯”以及“傳統美學現代轉化途徑的哲學基礎”這四方面,秉承知人論世的原則、聯系古今的理念,從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出發,深入分析傳統美學現代轉化的要素及其關聯,試圖從中厘清傳統美學現代轉化的有效途徑。
人間詞話;中國傳統美學;傳統美學的現代轉化
王國維(1877年—1927年)的《人間詞話》被許多學者視作近代以來對我國詩詞美學的辨析新經典。如俞平伯在《重印人間詞話》序言中提到,作文藝批評既要能體會文章主旨及思想感情,又要能提煉升華出源于詩文又高于詩文的普適性的文藝理論。既要置身在評述對象的語境中,去體驗詩文帶給自己的哲思或生命情感;又須身處局外,局外人有公論。俞平伯認為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從詩詞作品出發論述作者的文藝修養。盡管我國歷來有許多關于詩話的文藝批評,但能夠兼顧“入乎其內而能寫”與“出乎其外而能觀”這兩種精妙的學人寥寥無幾,此《人間詞話》之真價也。雖然全書只有區區的三十張紙,但是其中所寫都是深入辨析發自深省的論述,絕非讀書未破萬卷者所能寫就的[1]。
王國維在文本創作中進行跨文化語境的對話,將傳統美學進行現代轉化的有益嘗試雖然獲得了更多肯定,但在某些視點上也受到了爭議。然而,無論是肯定其此作的重要學理貢獻還是質疑其嘗試中西合璧的失敗,都無法無視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在對康德、席勒、叔本華、尼采等西方哲人的美學理論吸收并蓄基礎上,“照著”其所學,對我國傳統詩詞審美理念進行“接著講”。[2]71誠然這種治學理念隨著時代的進步被逐漸否定,或者說正如有些學者所分析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將傳統詩詞僅作為了材料,而這些“材料”被用來佐證他(受到時代和思維局限)誤以為是世間美學真理的西方美學理論。但是其從“照著講”到“接著講”的美學理論實踐行為的內在邏輯,正是任何領域的理論謀求發展所不能或缺的治學品質。
我國詩詞鑒賞的理論發展,肇始于“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后有劉勰(約465年-532年)《文心雕龍·時序》的“染乎世情”“系乎時序”,表達了作者對文學的發展變化始終會被時代及社情所影響的樸素的唯物史觀;到我國古代第一部詩論專著《詩品》(鐘嶸著),其品類分級成為后世文藝理論重要的參考借鑒資料;再到宋代易安居士李清照,繼承了蘇門論詞“自是一家”的精華,其《詞論》通過層層評析以證“詞別是一家”;以及嚴羽的《滄浪詩話》,主張“別裁”“別趣”說;而后來到了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借西評中意圖增添新的視角等。因此,從理論演進的視域來論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時,不能忽視本土文藝理論之脈繼承和發展的內在關聯。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無疑在文藝評論界以及相關學術領域,均被認可為一種從詩詞作為資料出發,將中國傳統美學進行現代轉化的有益嘗試。盡管對其分析路徑、評述方式、所下結論等環節頗有微詞,但不可否認的是,王國維在聊聊30頁的著述中所顯示出的對我國歷代詩詞篇目掌握之全面的深厚功力。假若王國維本就對我國傳統詩詞作品、詩詞作者、詩詞創作背景所知甚少,這一最負盛名的美學精品《人間詞話》根本就無從產生。這種治學所必須的深厚功力,恰恰就是有志于將傳統美學現代轉化的從事者所需要的核心素養。
在那個中華民族內外交困、風雨飄搖的“國際化”時代的初期,具有學貫中西素養的高級知識分子如蔡元培、章太炎、梁啟超、梁漱溟、李叔同、趙元任、章士釗、馬寅初、陳寅恪、馮友蘭等,這些人中的大多數,都受到過全面的中國傳統文化的熏陶,也有過留學海外或學習西方理論的經歷。在他們面前橫亙著中華民族何去何從的歷史使命。在這無形的歷史使命的驅使下,在他們承襲的中國文人“修齊治平”家國情懷的感召下,他們這一批特殊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紛紛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著書立說深耕不輟,用具有突破性的研究探索,鑄就了中華民族自先秦諸子之后又一個人文之光群星璀璨的偉大時代。他們之所以巍峨偉岸,不僅僅因為有一腔熱忱,更是因為有支撐著這一腔熱忱的扎實的治學功力。這治學功力又非一蹴而就地現學現賣,而是在傳統中浸潤,在異域中求索,從而熔鑄了他們雄健的精神之魄。
由此可見,想要成就傳統美學現代轉化的非凡功業,就必須同時具備行此漫漫征途的堅定信念,以及足夠勝任的治學能力。王國維生于書香門第,所居之地為學風優良的浙江海寧,一路求學至當時的“大上海”,后入甲骨研究名家羅振玉所辦東文學社,后經資助赴日留學。這些經歷為其日后攻讀哲學、西方倫理學、心理學、美學、邏輯學等非中華傳統文化的學科打下了基礎,并為其所著《人間詞話》做了跨文化語境下中西文化對話的學術視野的準備。因此,我們似乎可以宿命地認為是歷史選擇了王國維,以著述《人間詞話》來開創西方的學術與中國的學術相化合的學術新境界;亦可以相信是王國維的學術自覺,促其主動擔負了推動中國傳統美學向前發展的歷史使命。
無疑地,“(美學)傳統的現代轉化”同時為一種文化理想和實踐。在中國被迫打開國門的近代以來,諸如王國維這樣的有識之士都在思考并嘗試去回應這樣的命題。當歷史的車輪把一個文明體系成熟、文化體量浩瀚的民族推到一個難辨未來的“十字路口”,究竟是停留等待自有文明族群中所出的“領路人”帶路,還是跟著“別人”走,就隱隱地牽扯出了“將傳統文化現代轉化”的途徑之一。
于是,諸如王國維等學人在經歷了中西文化共塑之后,逐漸意識到傳統具有生命力的留存依賴于持有者的發展和推動。傳統之所以在中華大地上延續至今,并不只是因為操漢語的人口優勢,而是其中的精英人群、先進的政治團體、行業領袖等始終在自覺與不自覺之中不斷為族群篩選出文化的精華并去其槽柏。如果傳統文化不做現代轉化,就面臨著僅成為文化“遺形物”的尷尬。因此,只有在轉化中、在根據實際需要的發展中,傳統文化才能得以傳承和傳播。
再看王國維的《人間詞話》,盡管其辨析的方式和內容備受爭議,但不可否認的是,其從我國傳統詩詞的美學評析出發,開創了融貫中西的治學風氣和國際化的學術視野,則體現出傳統的“現代轉化”是必然的以及必要的。就廣義的傳統文化來說,由于傳統文化經過“孕育”到“出生”到發展成熟,當到了持有該文化的族群意識到本族的集體無意識的時候,所謂的“傳統文化”早已深入族群中每個個體的文化基因之中了,因此文化的傳承說到底還是族群中文化基因較為強大的族人傳遞這種文化記憶或者說“血脈”的“原始沖動”。同時,存在這種“文化繁衍原始沖動”的攜帶者不僅在某一個領域中人數眾多,而且在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攜帶者。甚至這些攜帶者本身就具有能夠影響世人的社會地位,無論是出于將其視為“值得遺傳之物”的想法,還是將有效遺傳視作自己的“天命”,都勢必通過種種途徑,或傳授技藝或留下遺訓或著書立說或攜同道中人共同深究之。
在傳承傳統文化的過程中,也必然要遇到如何傳承的問題。因為,時代在發展,國內外的生存環境急劇變化著,也影響著前文所述的“文化繁衍原始沖動”攜帶者的生存環境。在變化的環境中尋求既保留傳統文化的關鍵核心,又能讓受眾易于、樂于接受,特別是還要能經得起外來的異質文化的沖擊。解決這類困境的關鍵,則在于攜帶者要能夠對自身的文化領域有一個清晰的脈絡梳理,繼而能成文闡述之為最佳。且如建筑領域,我國傳統建筑不僅有其獨特之處,而且不同朝代的樣式也各有不同,每個樣式的工藝也各有側重,如何為后世知曉并發揚繼承之,《營造法式》的存在和梁思成夫婦對其的研究和現代轉化就是一個佳例。
值得注意的是,從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出發,令中國學人們意識到了傳統文化確實要通過代際傳承得以延續。然而《人間詞話》又反映出運用西方理論評析中國傳統詩詞的美學內涵“水土不服”的問題,更意味著屬于發展本質的現代轉化在方法論上遭遇著思維的局限。尚且不論王國維經過消化后運用源于德國權威的美學原理來分析我國傳統詩詞中的美學意象時,有不少前后矛盾之處,更不用說生搬硬套下的以西學評述國學會是不倫不類甚至貽笑大方的行徑。在中國傳統美學現代轉化的廣泛實踐中,一方面西方經典流行于當代的學術思想、理論體系等并非意味著能夠全球通用;即便如是乎,亦非能適用于異質文化的所有歷史時期的文藝批評。但如果試圖繞開由西方文明出發而來的文化體系,不加理性思考地拒絕與之在任何形式上的對話,那必然要走入發展的反面,即停滯。因此,諸如王國維們的中國學人不僅沒有繞開西方美學在中國美學傳統之內閉門造“現代轉化”之車,而且還更為投入地在美學等諸多學術領域嘗試以傳統文化現代轉化為導向的對話交流之中。
有學者透過《人間詞話》中對白石(姜夔)詞的評價,從個體面貌或所代表的時代精神之異同的方面出發作論:王國維遠赴東洋,就關于人生和學問等向東方和西方的學界和學人求索,但最終還是在民族的艱難時世淪于大悲涼、大幻滅,于學術生命正盛之年自沉于1927年端午前夕的頤和園昆明湖。人們猜測,他也許是想求問屈原,又或許是對叔本華、康德理念的踐行,但最顯而易見的就是王靜安這位海寧人拒絕向這個世界妥協。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對中國傳統美學的現代轉化對我們有兩個重要啟示:一是離開了“他者”,即異質文化美學的影響,“自我”也即本民族傳統美學的發展或者說現代轉化就將缺乏內驅力,也會影響美學生態環境的構建;二是在這一發展過程中,存在著定義自己時不得不需要一個“他者”的在場作為自我能夠呈現的背景——這種被稱為“非彼無我”的現象。雖然我們主張在中西美學的交流和對話中樹立“學無新舊”“學無中西”的觀念,但并不能說就可以將西方的某家美學理論當作普遍的真理來接受,還用此來闡釋中國傳統文化的美學意義,從而完成所謂對傳統美學的現代轉化[2]74。
任何一種美學理論都會受到其產生的時代或地域限制,即都和產生該理論的社會、族群、政治、經濟、文化等緊密相連。王國維的“美學真理”,也僅能在一定的范圍內適用而非普遍真理。差異性是不同文化美學傳統普遍存在的特征,但這種差異性沒有高下是非之分,因此我們應該構建平等的中西美學之間的對話,進而相互交流和啟發[2]74。
事實上這也是王國維《人間詞話》受到爭議背后的哲學之異。首先,是王國維的行文(包括對《人間詞話》的命名),盡管他運用的分析方法是德式的,但是他所行之文,字里行間都是基于漢語的思維邏輯,其章句的核心依然是傳統漢語的語境,并沒有做半中半洋的形式,整個文思聚而成體。這種行文的意識不僅源于其受到西方治學思想的訓練,更是一種“天人合一”思想的無意識表現。其次,就是對其分析方法所提出質疑的各種觀點,說到底都是聚焦在認為王國維在分析中國傳統詩詞作品時,忽視了傳統中國基于“天人合一”哲學基點的知人論世的原則。正如前文所述,他對南宋著名詞人白石道人姜夔的評析,盡管拿姜與辛詞進行了比較,歸納了二人詞作的區別,卻沒有結合倆人的人生際遇深入地對應分析這種區別,而僅以風格之異作蓋棺之論[3]。
總的來說,歷史對于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評價肯定其開跨文化語境研究之風居多,又基于“天人合一”的哲學基點理解和包容了他受到時代、社會發展等的局限從而造成在中西文化比較分析研究上的疏漏。特別是這種問題并非他所獨有,確實受到當時國情不振的影響,許多如他一般的學人無從探得國家的未來,失去了文化自信。然而,在文化自信回歸的今日,深入研究和承襲傳統文化之精髓顯得更為重要,將其現代轉化則成為了一條重要的實現途徑。
[1]王國維, 周錫山. 人間詞話匯編匯校匯評[M]. 上海: 上海三聯書店, 2013: 399.
[2] 鄭紹楠. 《人間詞話》與中國傳統美學的現代轉化[J]. 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9, 46(5).
[3] 姚旭峰. 《人間詞話》與宋代美學的一種對話——以白石詞評價為例[J]. 學習與探索, 2020(1): 170.
10.15916/j.issn1674-327x.2022.03.020
I206
A
1674-327X (2022)03-0082-03
2021-12-09
遼寧省職業技術教育學會科研規劃項目(LZY20432)
王梅(1973-),女,遼寧錦州人,副教授。
(責任編輯:葉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