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聚
人類求知的過程中面臨兩大威脅,一個是懷疑論(scepticism),另一個是獨斷論(dogmatism)。懷疑論對于知識的可能性持否定態度,為人類求知的事業蒙上了一層永恒的陰影。(1)王聚:《哲學懷疑論的意義與限度——對當代徹底懷疑論的哲學治療》,《世界哲學》2020 年第1 期。獨斷論雖然擔保了獲取知識的可能性,但是卻貶損了知識的價值,其夾帶的任意性也容易受到詬病。為了更好地開展理智生活,我們既要克服懷疑論問題,也要擺脫獨斷論傾向。學界對于懷疑論的分析已經很多,此處不再贅述。本文旨在從德性知識論(virtue epistemology)的視角出發展開哲學分析,通過把獨斷論理解為一種理智惡習,來加深我們對獨斷論的理解。本文的結構如下:第一部分在德性知識論的框架下刻畫作為理智惡習的獨斷的涵義;第二部分著重分析獨斷在認知層面產生的負面影響;第三部分分析克服獨斷論所面臨的困難;第四部分探索克服獨斷論的潛在路徑并總結全文。
什么是獨斷論呢?獨斷論與懷疑論相對立,這或許會讓人覺得獨斷論是一個哲學理論,甚至它的構詞法也暗示這是某種理論立場,但情況并非如此。一方面,要給出獨斷論者都認可的一個論題著實困難;另一方面,持有完全相反立場的人甚至也可以展現出獨斷的特性。我們以懷疑論為例來看。懷疑論主張關于一個領域的知識是不可能的。摩爾基于常識哲學反對懷疑論的方式有獨斷論之嫌。他舉起自己的雙手展示給聽眾,然后從〈這是一雙手〉論證〈存在一個外部世界〉。(2)這里的“<>”表示命題的內容,此處省略了摩爾論證中的另一個前提。可是懷疑論者早已對從視覺經驗推出外部世界命題的推論有效性表示懷疑了,摩爾直接忽略這一懷疑,使得自己的論證缺乏對話意義上的有效性,因此受人詬病。獨斷論者有獨斷論嫌疑這并不新鮮,然而作為獨斷論者的對立面,懷疑論者是否就不會沾染獨斷論的習氣?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懷疑論者不給出正面論證,或者以一種不顧反面論證的方式直接宣稱某些領域的知識不存在,那么這種懷疑論正是獨斷的懷疑論(dogmatic scepticism),與之相對的則是皮浪主義者所代表的古典懷疑論。(3)這一區分參見Michael Frede,Essays in Ancient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7, p. 201。獨斷的懷疑論者采納了懷疑論立場。他們服從于某些特定的標準和預設,并且承諾了懷疑論結論為真,也認為自己有好的理由相信其為真。但古典的懷疑論者不具有上述特點。從表面來看,古典的懷疑論者一直與獨斷論者爭論,并且給出了很多反對獨斷論者的論證。但他們既不是為一個立場做論證,也不是為了表明原結論的謬誤,而只是效仿蘇格拉底檢查獨斷論者的陳述。他們知道還有自己沒考察過的理論,自己的反駁也非決定性的,所以針對某個尚存爭議的話題還無法達戓一個確定無疑的結論。
上面的反思讓我們意識到把獨斷論刻畫為一個哲學立場所面臨的困難。那么我們應該如何理解獨斷論呢?我們不妨列舉一些關于這個詞的解釋。
在漢語的語境中,獨斷論也被翻譯為教條主義,教條主義亦稱“本本主義”,是主觀主義的一種表現形式。堅持教條主義意味著不分析事物的變化和發展,不研究事物的特殊性,只是套用抽象的原則和概念來處理問題。(4)毛澤東同志1930 年曾經撰文《反對本本主義》,批評當時共產黨員的教條主義的傾向,他主張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調查就是了解具體情況,避免被一般原理牽著走的有效方式。黑格爾對于“外在反思”的批評也與這一想法有密切聯系。僅僅知道外在反思的人是“門外漢”,而“對于門外漢,反思就是忽此忽彼地活動著的推理能力,它不會停留在某個特定的內容之上,但知道如何把一般原則運用到任何內容之上。黑格爾認為這種外部反思的過程是詭辯論的現代形式,因為它任意地把給定的事物納入一般原則之下”。(5)吳曉明:《黑格爾的哲學遺產》,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 年版,第42 頁。可見,外在反思的實質就是預設一般原則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所以它可以抽象地脫離一切內容,而具體的經驗多樣性是無足輕重的。正是這種外在反思的形式催生了形式主義的學術研究或生活方式。
在英語的語境中,獨斷論的意思是具有獨斷色彩(dogmatic)的行為和態度,它往往是與教條(dogma)相聯系的。對于教條,我們可以識別出以下幾個重要特征:第一,教條是一群人所堅信的、不容置疑的觀念。我們經常談論政治的、宗教的、人生的信條,對于信奉教條的人來說,這些觀念是絕對正確的,是不可能錯,也是不容修改的。第二,教條往往是由具有權威的個人或集體所頒布的,正是由于和權威相聯系,我們才能理解教條在確立與傳播過程中所展現的專制。第三,教條具有特殊的認識論地位,持有教條的人期望他人不經過(甚至不能經過)論證就加以接受。由于論證是和使用理性密切相關的,因此和論證絕緣的教條不允許理性的質疑和挑戰。至少對于堅持信條的人來說,對教條的挑戰不是理性的表現,而是異端、癲狂、反叛的表現。
雖然漢語和英語的語境對獨斷的理解不盡相同,但兩者都指向一個特征:獨斷論并非是一個單純的哲學命題,而是一種有缺陷的認知方式。(6)下文不再區分獨斷與獨斷論。為了行文方便,只使用“獨斷”一詞。在漢語語境中,獨斷的認知方式預設某個原則是普遍適用的,不關心具體情境的特殊性。在英語語境中,獨斷的人把某些看法當作權威,不容挑戰,不加質疑。因此,為了更好地刻畫獨斷,我們可以訴諸德性知識論來細致刻畫認知者的認知表現。
德性知識論是當代知識論領域的新思潮。在當代知識論領域,德性知識論以認知主體為研究重點,通過訴諸認知主體的美德與惡習來評價和解釋認知主體在認知領域的表現。(7)米建國、葉方興:《當代知識論的德性轉型——臺灣東吳大學哲學系米建國教授學術訪談》,《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2 期。在這種知識論的德性轉向下,對于理智德性(intellectual virtues)的研究就變得十分重要。德性知識論可以分為兩個陣營,一是德性可靠論,二是德性責任論。德性可靠論把認知德性看作是可靠的認知官能或習得的技能,它們可靠地引領我們獲得良好的認知表現,例如真信念的獲得。德性責任論主張認知德性是認知主體艱難習得和保持的品格特征(character traits)。因此,不同于認知官能或技能,認知德性要求一種良好的動機,比如對真理的追求、對知識或理解這些有價值的認知狀態的渴望等。
一般說來,德性知識論關心理智卓越,而促成理智卓越的是理智德性。但是新近的發展讓學者們把目光轉向了理智惡習(intellectual vices),也即那些阻礙人們獲得卓越表現的有缺陷的品格特征。我們很難把獨斷看作是一種具體的認知官能或習得的技能,所以接下來我們從德性責任論的視角來刻畫獨斷這種理智惡習。為了更好地刻畫獨斷,我們列出一些彰顯獨斷色彩的特征:
a.基于未加審查的前提形成觀念和思想。
b.由于缺乏證據或忽視異見所導致的一種把某些原則當作絕對正確和不可置疑的傾向。
c.認為自己已經發現了真理。(8)塞克斯都· 恩披里克:《懸擱判斷與心靈寧靜》, 包利民、龔奎洪、唐翰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版,第1 頁。
d.贊同科學研究中的不明白的對象(比如事物的本性)。(9)塞克斯都· 恩披里克:《懸擱判斷與心靈寧靜》,第6 頁。
e.承諾自己使用的理論框架是真的,并對該框架產生了歸屬和認同。(10)Michael Frede,Essays in Ancient Philosophy, p. 206.
f.確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
g.做出缺乏根據或傲慢的斷言。
h.不愿意傾聽別人意見或者忽視反面意見。
i.遭遇質疑或挑戰時,不愿意給出理由和證據。
j.對新想法缺乏開放性,不愿意放棄自己已有的觀點。
以上特征或許不完備,互相之間也有重疊,故我們將這些特征整合起來加以分析。
首先是有缺陷的信念形成方式(a、b)。為何這些信念形成方式有缺陷?如果一個認知者關心真理,那么他應該意識到可靠的認知基礎對于獲得真理的重要性。如果某些前提未加審查,那么從假前提出發獲取真理的機會并不樂觀。(11)從假前提出發可以獲得真的結論,甚至可以獲得推理知識,但其中蘊涵的出錯風險是不容忽視的,畢竟從假前提出發,即使用了演繹推理也不能保真。對這一現象的最新研究,參見王聚《來自謬誤的推理知識》,《哲學研究》2020 年第10 期。同樣,如果缺乏證據的指引,那么我們如何判斷一個命題的真假?在別人提出不同看法時,這本是重新審視某一想法的好機會,但如果認知者僅是忽視異見,而非基于理由排除異見,那就表示他并不關心自己可能出錯。所以a 和b 刻畫的信念形成方式表現出認知者對真理不夠關心,這是求真活動上的一種典型的動機缺陷(motivational defect)。
其次是對自己的看法持有的特定態度(c—f)。認知者總是需要借助某個理論框架來進行探究。一個理論框架包括推理原則、判斷的標準和理論的前提。如果認知者認同了這一框架,并且確信探究的結果是真理,那么一個自然的反應就是停止進一步探究。此時認知者持有一種高階態度(metaattitude),即對自己的認知狀態的態度。這一想法的缺陷取決于一個偶然事實。倘若一個人依賴上述描繪的方式(a、b)恰巧獲得了真理,那么他停止探究倒是不會丟棄真理,他損失的頂多是關于某個命題的更多證據或理由,即更深入的知識。但如果一個人還未獲得真理就停止探究,那么他在思考和行動時都將持續受到謬誤的影響,所以c—f 刻畫的高階態度在求知活動中具有負面影響。
最后是由這些信念促成的外部表現(g—j)。如果一個人做出缺乏根據或傲慢的斷言,不愿意傾聽別人意見或者忽視反面意見,在遭遇質疑或挑戰時不愿意給出理由和證據,面對新想法缺乏開放性且不愿意放棄自己已有的觀點,那么我們可以看出這個認知者在認知活動上的不負責。一個負責的認知者需要履行自己作為知識的追求者和擁有者的職責。作為知識的追求者,他應該對證據的變化保持敏感,不能忽視反面意見所具有的證據力,更不能在面臨很有說服力的反面想法時繼續堅持己見,不改變信念狀態或信念度。作為知識的擁有者,無論是面臨謬誤的攻擊還是善意的詢問,都應該以理性對話的方式回應挑戰或做出解釋,從而捍衛真理。所以,如果一個人具有g—j 所刻畫的外部特征,那么他并未履行認知活動上的責任,這也是他在理智活動中招致批評的原因之一。
綜上所述,獨斷是一種理智惡習。獨斷的認知者在求真動機上具有缺陷,傾向于形成阻礙進一步探究的高階態度,并由此催生出拒絕以理性的方式思考和對話的認知不負責行為。
我們已經從理智惡習的角度刻畫了獨斷,那么這一惡習有什么影響呢?獨斷論與懷疑論一樣都被看作人類在理智領域的敵人,但是哪種傾向更甚呢?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真正的懷疑論者很罕見,但獨斷的人卻很多,以至于我們都不用教人如何變得獨斷,而要專門開設類似“批判性思維”的課程去引導人們展開懷疑和反思活動。這也許意味著,獨斷的態度乃是人們的一種自然傾向,一種不學而能的習慣。(12)這一日常觀察得到了經驗科學的進一步支持,參見本文第三部分。那么獨斷有哪些方面的損害呢?下面讓我們逐一考察。
首先,當一個人展現出獨斷態度時,他的認知會受到負面的影響。這里我們可以區分幸運的獨斷者與不幸的獨斷者。不幸的獨斷者在自己缺乏真信念時認為自己已經獲得了真理。幸運的獨斷者也認為自己擁有真理,但是他已經獲得了真信念,只是缺乏理由或證據表明命題P 為真或有相關的理由但不愿給出。值得注意的是,兩者都展現出共同的理智惡習,只是恰巧相信了不同的命題。幸運的獨斷者仍然是有缺陷的,只不過是相對于不幸的獨斷者來說較好。對于兩者來說,由于他們都認為自己知道命題P,所以他們就有很強的理由相信任何反對P 為真的證據都是誤導,并且任何反對P 為真的斷言或陳述都是錯的。(13)這一現象在學界被稱為獨斷論難題(the dogmatic puzzle)。因此,他們會認為別人的質疑和反對意見都缺乏合理根基,是不應該被嚴肅考慮就可以直接忽略的。不過,雖然兩者都忽略反對意見,但此時的獨斷態度對兩者卻有不同結果。對于不幸的獨斷者來說,他原先缺乏真信念,特別是在他持有假信念的情況下,由于拒絕正確信息的幫助,他將一直堅守謬誤,拒絕真理的光顧。也就是說,正是由于獨斷的惡習,他一直被阻隔在知識的大門之外,深陷無知的泥潭。這還僅僅是個人認知方面的損害。倘若他基于自己的無知采取行動,那么他所傳播的信息也將是自己的無知。因此,不幸的獨斷者很可能是謠言和謬誤的傳播者。此時,對于集體的認知環境來說,不幸的獨斷者就成為了認知污染的源頭。
那么幸運的獨斷者呢?幸運的獨斷者已經獲得了真信念,由于忽略反對意見,他守住了真信念,這無疑是好處之一,但他的缺陷體現在別的方面。在認知群體中,由于幸運的獨斷者在面對挑戰和質疑時選擇視而不見,不給出進一步解釋,所以從別的認知者的視角看,他的行為和不幸的獨斷者一樣——都是固執己見!密爾把這樣的真理持有方式稱為死亡的教條(dead dogma),而非鮮活的真理(living truth)。(14)J. Mill,On Liberty,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03.此時,我們可以注意到這樣一個關鍵事實,即從個人認知領域來看,雖然幸運的獨斷者和不幸的獨斷者有明顯差別,但從第三人稱的視角看,作為分歧一方的獨斷者,無論好壞其表現是一樣的。這意味著,就兩人在論辯活動中的表現而言,他們是無法被區分開的。他們在知識論上的性質差異被他們在論辯活動中的相同表現所淹沒(swamped)了。(15)這里使用的“淹沒”一詞,受到知識的價值問題中淹沒論證(the swamping argument)的啟發,但有所不同。不僅如此,如果一個幸運的獨斷者擁有很強的理由并因此獲得了認知辯護,卻出于種種原因不愿意在論辯活動中給出理由,那么他的信念的辯護屬性也無法在論辯活動中得到表現。這一結論對于擁有被辯護的假信念的不幸的獨斷者同樣適用。這意味著,擁有被辯護的真信念的幸運的獨斷者,僅僅擁有真信念的幸運的獨斷者,擁有被辯護的假信念的不幸的獨斷者,和僅僅擁有假信念的不幸的獨斷者,這四類人在認知性質上的差異在論辯活動中全被淹沒了,他們都會被對話者看作僅僅擁有假信念的不幸的獨斷者。
其次,借用埃德瓦德·克萊格(Edward Craig)的知識概念起源的系譜學解釋方法,我們可以發現,人類所珍視的“知識”概念包含反獨斷的成分。根據這一方法,我們先設想一個缺少“知識”概念的虛構的社會。如果一個社會開始時缺乏這一概念,那么為什么該社會中的人會引入這一概念呢?克萊格的假設是,該社會中的人需要用這一概念挑選出優秀的信息提供者(good informant)。那么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們的知識概念應該滿足哪些條件呢?顯然我們希望信息提供者針對我們所感興趣的話題擁有真理,這樣我們才能借助他的證言更好地獲得實踐的成功。但是,克萊格繼續指出,我們還希望優秀的信息提供者身上擁有識別性特征,這一特征不僅與真有可靠的聯結,而且我們可以通過這一特征將他與那些我們不應該尋求建議的人區分開。(16)Edward Craig,Knowledge and the State of Na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 pp. 18-19.按照這一思路,可靠主義的理論受到了支持,因為看似具有可靠認知能力的人自然會成為優秀信息提供者的候選人。比如,如果我們想知道一場秘密會議的內容,那么在會場內參會,并具有良好聽力和記憶力的人自然會成為優秀的信息提供者。(17)當然這里還有一個額外的前提——這個人愿意告訴我們真相。可是當我們無法判斷信息提供者是否擁有可靠的認知能力時,當我們對信息提供者的證言將信將疑時,當社會上充斥著不可靠的信息提供者時,好的信息提供者能做些什么呢?顯而易見,那些可以并愿意為自己的信念提供理由和解釋的人,那些可以并愿意應對認知挑戰的人,那些可以并愿意在分歧對話中用理性方法捍衛自身立場的人,更可能被我們挑選為好的信息提供者,也因此更配得上擁有“知識”的名分。此處誕生的知識概念與反獨斷的態度有著密切聯系。
最后,獨斷的態度有礙現代社會的構建。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我們逐漸看到意識形態、政治體制、文化和信仰的多樣性,并且這種多樣性無法被簡單地整齊劃一。盧風指出,獨斷的理性主義是對話的障礙和民主的大敵。按照他的理解,“獨斷的理性主義往往以真理的壟斷者自居,認為他們已找到了通往真理的唯一正確的道路,或發現了真理大全的基本公理,于是從這些基本公理出發,按照邏輯規則即可無限逼近真理大全”。(18)盧風:《獨斷理性主義:對話的障礙與民主的大敵》,《社會科學論壇》2018 年第2 期。自視甚高的獨斷理性主義者否認對話、商談和論辯的必要性,他們把異己之見看作錯誤的觀點,不愿虛心傾聽,更不愿把他人看作自己的商談對象或批判對象。這樣一來,獨斷的理性主義者在政治層面上傾向于不把民主當成現代政治的必需品,而是放棄以對話的方式謀求和平共處,更可能以強權或武力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可見,獨斷的態度不僅是認識論層面的缺陷,它會進一步發酵,變成民主生活的攔路虎,成為現代政治生活的絆腳石。我國正在構建全過程人民民主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主社會,這是一個激發社會活力、實現社會和諧的宏偉藍圖。為了順利推進這一目標,就需要破除獨斷論的傾向,減少獨斷態度在公共生活中出現的頻率。
值得注意的是,獨斷的態度或獨斷論的產生并非只是一種哲學觀念上的錯誤,也不是僅憑哲學的批判就能完全消除的。要克服獨斷的惡習,我們必須進一步考察這一理智惡習的根基。
一方面,借鑒社會心理學對人們抵制改變的現象所做的研究,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獨斷傾向在神經學層面的機制。人的大腦負責調控很多人們賴以生存的很多機體功能,比如感官的運動、呼吸的節奏、有規律的心跳、肌肉的收縮等等。經驗研究表明,大腦的這一系列調控功能很消耗能量,所以進化適應的結果就是大腦必須高效利用有限的能量。人們學習時,記憶也隨之形成。剛開始的時候,通過學習獲得的記憶容易被影響和打亂,但隨著記憶的鞏固(consolidation),大腦便有了對干擾的抵抗力。(19)Tobore, O., “On Energy Efficiency and the Brain’s Resistance to Change: The Neurological Evolution of Dogmatism and Close-Mindedness”,Psychological Reports, Vol. 122, No.6, 2018, pp. 2407-2408.記憶鞏固的主要神經機制是:新近編碼的記憶痕跡首先經過海馬區的回放得到暫時的保存,隨后記憶痕跡被海馬投射到前額葉,由前額葉再將記憶痕跡分布式地儲存在新皮層。但被鞏固之后的記憶并非一成不變,我們每一次對記憶痕跡進行提取都在一定程度上對其進行改寫,被提取的記憶痕跡需要經過再一次鞏固才能被存儲,這一過程就是記憶再鞏固(reconsolidation)。記憶的形成和鞏固都需要花費大量的能量,因此大腦遵循高效利用有限能量的進化性適應就表現為對記憶擾亂的抵抗越來越強。這也意味著,如果在記憶鞏固和再鞏固后仍缺乏對記憶擾亂的抵抗,那么大腦可能需要更多的身體能量,這就勢必會影響大腦發揮其他功能,從而阻礙了有機體在環境中的生存和繁榮。缺乏對記憶擾亂的抵抗,人們就無法保持情景記憶或長期記憶,而這些記憶對人們的生活有著重要作用:首先,這些記憶對于人們思考、推理、預測未來以及建立社會關系網絡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其次,高效的長期記憶使得人們能發展出對環境事件的最合適的反應,并且促成了注意力、知覺、語言和智能的出現。
由于進化的結果,我們的大腦發展出了對于記憶擾亂的抵抗,這樣的機制促發了一些典型的行為,比如拒絕相反信息(知識)的傾向、對于與已有知識(信息)相融貫的信息的快速鞏固,而這些行為與獨斷有著密切的聯系。換句話說,人們的獨斷傾向在神經科學層面上可以說是大腦按照能效進化適應的結果。因此,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有意識地克服獨斷傾向是需要額外耗費身體能量的,這不是一件輕松的事,反而會讓生活變得更加復雜和辛苦。但其好處也很明顯,正因為對獨斷傾向的克服,我們變成了更加開明的認知者,避免了謬誤,掌握了更多知識。這是在身體的閑逸與心靈的求索之間的抉擇,這不禁讓人想起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的一段相關論述:
在真理與安寧之間,人如鐘擺一般搖擺。如果一個人偏愛安寧,那么他會接受他聽到的第一個信條,第一個哲學理論,他遇上的第一個政黨。這些很有可能都來自他父親。他可以獲得閑暇、商品和榮譽,但是通向真理之門卻對他緊閉。如果一個人偏愛真理,他便不會讓心靈的船只停泊,而是不斷漂泊。他擺脫了獨斷論,并且辨別出所有對立的否定意見。這些意見就像墻壁,而他的生命便在其間搖擺。他忍受著焦慮與不完善的看法所帶來的不便,但是他是獲得真理的人選,而別人不是。(20)愛默生:《愛默生隨筆全集》,蒲隆譯,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5 年版,第215 頁。
綜上所述,遵從人類求知原則的心靈,注定要在一定程度上克服大腦在進化中形成的抵抗改變的傾向。這是一件費力的事,但其結果卻是值得追求的,也是我們應該努力追求的。
另一方面,在當下的認知環境中,要避免沾染獨斷的惡習并不容易。本來拒絕改變已經是神經學層面的機制,而這一機制會被信息傳播技術進一步利用。一種比較突出的現象是,在我們使用社交媒體和網絡搜索引擎時,網站會記錄我們的偏好信息等數據,并進而根據用戶畫像篩選出未來將會推薦的信息。這就是我們熟知的推薦算法機制。由于推薦算法的目的是提供給閱讀者更感興趣的內容,從而提高用戶對社交媒體和搜索引擎的滿意程度,長此以往我們收到的推送信息和搜索時看到的置頂內容大多是與我們的偏好相契合的信息,而與我們看法相左的信息則會被屏蔽和過濾。這一現象被桑斯坦(Sunstein)稱作“信息繭房”(information cocoon)。(21)Cass Sunstein,Infotopia:How Many Minds Produce Knowledg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9.信息繭房是一個溝通空間,在該空間內人們只能收到自己所選擇的信息和那些讓他們感到舒服和愉悅的信息。當認知主體身處信息繭房中時,他會受到兩方面的負面影響:第一,由于信息窄化導致的意見強化。由于推薦算法等信息過濾機制的影響,身處信息繭房之中的個體獲取的信息廣度被削弱,人們在這樣的認知環境中更容易聽到志同道合的言論,卻也讓自己更孤立,聽不到相反的意見。雖然這并不意味著這一渠道提供的信息更可能為假,但是由于聽到更少的反對意見,認知主體會對自己的想法為真抱有過度的自信,強化了原有的意見,而這正是獨斷所需要的高階態度。第二,信息繭房會加劇個體受到動機推理(motivated reasoning)的影響,從而造成一種結構性無知。動機推理的大致意思是指,非認知的因素(比如欲望、希望和恐懼)會影響認知者處理信息的方式。其典型的特征就是,由于非認知的因素事先確定了一個認知主體偏好的命題P,然后這些因素進一步影響認知主體處理可用證據的方式,比如搜集更多支持P 為真的證據并對這些證據給予更多的權重,忽視那些反對P 為真的證據。在信息繭房中,動機推理會被進一步加強。這表現在具有相同興趣的人員組成的群體或圈子不僅會分享相同的言論,還會分享一種特定的推理模式,其中包括對于相反言論的拒斥以及對于偏愛言論的支持。正是由于受到“同道中人”的影響,信息繭房中的認知者不僅對于命題P 為真的信念得到了強化,其對于為何P 為真的推理模式也受到了強化。這樣一來,處于信息繭房中的認知主體就在潛移默化中養成了一些不良習慣:對自己偏愛的觀點過度自信,對反對的觀點嗤之以鼻,甚至大幅貶低相反意見持有者的可信度。此時想要擺脫獨斷的態度就更加困難。
經過討論,我們意識到獨斷的傾向不易克服,那么有什么潛在出路嗎?這里簡要探索兩條路徑。
第一,從個人視角來看,認知個體應該積極培養相應的理智美德以對抗理智惡習。理智謙遜(intellectual humility)、開明(open-mindedness)和好奇心(curiosity)都是值得追尋的理智美德。這里我們以理智謙遜為例展開分析。理智謙遜是一種對自己的認知表現進行準確評價的理智美德。(22)王聚: 《當代德性知識論視域中的理智美德——以理智謙遜為例》,《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1 期。對于準確的自我認知評價來說,認知領域的成功和失敗都要成為考察對象,不能偏廢。理智謙遜的人把自己的認知表現放在一個社會的和自然的環境中去理解:成功時把認知成就準確歸屬于環境以及別的認知個體,并進而準確地歸屬自己應得的部分;失敗時能意識到自己的理智局限與失敗之間的關聯,從而避免完全把責任推卸給環境與別的認知個體。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避免從個人視角和狹隘的時空視角來看待自己的認知活動,才能避免理智傲慢,并獲得對自我理智地位的客觀把握。這種美德有助于個人意識到自己的理智缺陷,從而在認知層面拓寬知識渠道和加深理解深度,并在社會層面構建良好有效的信息交流方式,促進群體性的認知協同任務。因此理智謙遜有助于糾正獨斷的惡習在自我評價層面產生的錯誤,并且抑制由此催生的不負責任的斷言和對他人異見的漠視。
第二,從社會層面來看,我們應該積極改變有缺陷的認知結構。當指責獨斷的個體時,我們要意識到這些理智惡習可以歸屬于個體,但不能完全歸咎于這些個體。(23)這里的區分對應倫理學領域對可歸屬性(attributability)與可問責性(accountability)的區分,這兩個性質反映了責任的不同維度。因為外部的認知結構對于個人的影響很大,以至于身處其中的認知個體很難意識到自己的認知行為有缺陷。更細致說來,如果類似信息繭房這樣的認知結構廣泛存在,那么身處其中的認知者一方面難以實現接收信息的異質化,另一方面也難以擺脫動機推理的影響。我們可以通過兩種方式來破除這種結構:一方面塑造更加開放、理性和包容的公共對話平臺,從而讓支持不同觀點的最好論證呈現于其中,促成大家進行深度思考和對話。另一方面,政府和媒體需要積極塑造一些公眾信賴的信息渠道,這些渠道提供信息的目標是培養擁有健全思考和對話能力的理智主體和社會公民,而非只是讓受眾感到舒服和愉悅。只有這一類新的社會性的認知結構廣泛存在,個體發展和培育理智美德才能事半功倍。
總體來看,獨斷不是一個哲學命題,而是一種理智惡習。在個人層面,獨斷的認知者容易深陷謬誤的泥潭,即使偶然獲得真理也無法進一步加深理解;在社會層面,獨斷的認知者不僅無法捍衛知識的地位,還會放任謬誤和謊言的傳播,有礙現代社會的構建。雖然獨斷這種惡習深深植根于每個人的大腦本能,也會被當下的信息傳播模式所利用,但是只要在個人層面注重培養理智美德,在社會層面努力塑造良好的認知結構,減輕獨斷的困擾就并非癡人說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