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 堯

起床發現眼睛腫得抬不起眼皮,不意外,因為昨晚我剛哭過。不再年輕的皮膚水腫起來特別快,水腫消退卻格外緩慢。沒能忍住的淚水的貽害,要用今天漫長的冰敷加按摩才能消解,我又陷入新一輪的懊悔中。可是怎么辦呢,總是忍不住眼淚。
我昨天哭了至少兩場。上午,一雜志社的編輯姐姐編到了我的一篇描述失眠的隨筆,特地發來問候,遂聊起育兒壓力和情緒問題。一開始也沒那么脆弱,但是對方每一個“我懂”“我理解”,每一個擁抱的表情,就不知所以地觸動了我的淚點。羞于在辦公室啜泣,我只好跑到了樓下汽車里,認認真真地消耗掉了兩斤紙巾。
晚上批改孩子的數學作業,匪夷所思的錯誤使憤怒和不解充滿我身體的每個細胞,我想長嘯一聲當場罷演“慈母”角色。委屈、恐懼、悲哀……摔過書、扔過筆之后,我像一片破敗的樹葉,頹唐地枯萎在地上。我無力地給孩子姥姥發微信:“媽,你能過來嗎?”“媽”字剛打出來,眼眶就又已經濕了。沒有被指責我這個媽媽不懂得情緒管理,沒有被抱怨該多給孩子一點耐心,沒有被恥笑“多大的人了多大的事兒啊”,為了這份我不曾意想到的理解和寬容,抱著自己的媽媽,我又哭得像個三歲的孩子。
好像是情緒真的生病了。但在別人看來,我是那么正常。我每天和別人如常地寒暄家長里短,如常地吐槽孩子的表現,如常地附和著每一個笑點,如常地抱怨自己的嘴饞和減肥艱難。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開心的滋味,找不到快樂的理由。偶爾因為一片奪目的藍天、一只小狗可愛的眼神,莫名升起一點點開心的感受時,我反而感覺它不適應、不正確、不可能,告訴自己快打消這個罪惡的念頭,快回到你自己那潮濕而壓抑的殼子里。
就連鍛煉也停了很久。曾經我是那么用力地想要活好一點、久一點,小心翼翼,把白糖都換成木糖醇,大米替換成糙米,咬牙切齒地擼鐵,筋疲力盡地跑步。并不是那時的世界更可愛些,只是當時的自己覺得有義務為了我的“責任”保重好自己、愛自己。好像就是從疫情的第二個年頭開始,我不再敢于樂觀,總是隱隱有種“這還沒完”的預感,不敢對當下的一切下任何結論。日常蜷縮在一種瞻前顧后的微弱心態之中,再也不是延展的、獨立的每一天。我慢慢地泄了氣,停止了運動,停止了健康飲食。不知道是在和某種無名的東西對抗,還是在和內心最深處的厭倦妥協。我打破自己好不容易建立的向上的、積極的生活秩序,好像只有這樣,才擁有了一種近乎“同生共死”的安全感。
只是變得更愛哭了。我時常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被灌滿了水的氣球,一戳破,就能噴薄;像一朵沉甸甸的云,一道電光輕輕地撩撥,儲存的無盡淚水,就能灌溉四野八荒。
刷小視頻,看到讓人憤怒的新聞,我生氣起來竟會一臉淚水,像個被欺負得還不了嘴的小孩。點外賣,被美團備注為“聾啞人外賣員”的小哥把外賣放在小區門口,留了條“你的外賣我放桌子上了”的短信,就能讓我哽咽。逝去了親人的老人,拉著手跟我絮叨幾句無法面對現實的悲痛,我會哭得比對方還痛。有時,我共情的淚水甚至讓對方驚慌失措、目瞪口呆,而這,更讓我懊惱于自己的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的脆弱,不合時宜的悲觀,不合時宜的我,別別扭扭地行走在這世間,成了一個愛哭的病人,一個疲憊的愛哭的病人。我無法消解這份無措和不合時宜,只能在每一個孤獨的瞬息,想起英國作家毛姆的話,“一個人能觀察落葉與羞花,能從細微處欣賞一切,生活就不能把他怎么樣”。無法活成一個對生活充滿鈍感的快樂的人,那就當個生活也不能把我怎樣的細碎而敏感的人吧,也是一種沒有退路的和解。
(常朔摘自《鄭州日報》2022年8月14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