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治良(河北美術學院)
探究我國數千年文字歷史,最早的文字從畫演變過來,遠古的巖畫就是演變的見證之一,甲骨文即是書與畫的合璧。回溯傳統書法文化歷史,在整個封建社會時期,書法均表現出不同程度的盛行之勢,并且每一個朝代都有自己的主流。書法,作為古人表達思想、展示自我藝術情感的重要手段,有著十分濃厚的東方哲學意味。因而,除了可以從藝術視角來研究書法理論和作品以外,還可以通過哲學的視角對書法理論與實踐中的哲學內容進行提煉和認識,以豐富書法的規律認知。
在書法的哲學領域中,由漢代文學家楊雄提出的“書為心畫”理論有著突出的地位和影響力。關于該理論,楊雄在《法言·問神》中提到,“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意思是語言是思想意識的聲音表達,書法是思想意識的圖畫表達,聲音和書法表現出來的,也是君子和小人情感的流露。這明確了“書為心畫”深厚的哲學內涵,即作為體征的書法是不同人表達自己,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后世產生了一大批不同風格且個性鮮明的書畫家。其中以著名貳臣書法家王鐸為代表,遺民書法家傅山、書畫家朱耷為代表。于是,在歷史轉變的時代中,我國書法家便以線性為心軌、以墨潤為升華,筆墨生發,心手相和,抒情寫意,將書法深層的精神軌跡通過線性的抽象運動、融入國畫濃淡氣韻之墨法多元特征,以具象形式充分地展現出來。
楊雄提到的“書,心畫也”中的“書”,雖然是廣義上的語言文字,但對于書法研究而言,對“書為心畫”的理解則更側重于書法,即從書法的角度理解“書,心畫也”的內涵和意義。具體來說,“書為心畫”中所蘊含的書學精神主要包括以下三方面。
“書為心畫”的直接意思是說,“心”是書的本源,“書”是心的載體。對應到書法中,意即書法是以人的心思之表達為本源的,通過書法,可以窺見一個人的心靈。這是因為在古代,人們往往將“心”理解為萬物融合的靈府,具有包攬天地、總括萬物的特點。書法作為古人表達自我思想和情感的工具,自然要由心而起。這正如唐代的孫過庭在談論書法時提到的“達其情性,形其哀樂”,即書法的本質在于表達創作者內在的自我情感,能夠順應其自然的表達。實際上,追溯我國古代的主要書法形式,其中多數是由于古人對書法形式由衷的認同和經常的使用而成為一種主流。以清代時期為例,整個清代有三百年的書法史,主要以篆書、隸書和草書為主,而這與清代時期的書法文化和人們的書法思想與心理不無關聯。明末清初時期,隨著社會的進一步發展,出現了一大批諸如王鐸、傅青主、程邃、許友等鐘愛草書的書法家,他們對書法的熱愛主要來源于其內心對書法作為一種自我表達方式具有的內在氣質和外在特征。并且,這些書法家對草書的習作并不是完全拘泥于前人所設置的框架范圍內,而是根據自己的思想和情感,進行了相應的改良,形成了獨樹一幟的風格,例如,許友的草書筆畫跳躍起伏、一任揮灑、氣度昂揚、生趣盎然,被稱為“三絕”。
書法,是文字的呈現形態和方式。同一文字,不同人往往會寫出不同的形態。同時,同一人也可以在不同時期選擇不同的書寫方法。因而,書法是具有可選性的。書法家在選擇書法形式的過程中更多地表現出由心而選的特點,即憑借自己內心的感受和傾向進行自覺、自發的選擇,這也能夠從側面體現其自身獨特的審美價值觀念,更能夠充分證實書為心畫這一說法。當然,在古代封建社會的背景下,書法的選擇往往會表現出群體性的特點,即文人進行跟風性的書法學習。
這一方面是因為從秦始皇統一文字后,通過書寫文字表達觀點和情感就成為人們普遍認為主要的方式,而西漢時期設立的專門寫字的官職進一步強化了人們“書而優則仕”的思想,使古人將寫出好的書法作為入仕的基本條件,進而出現了學習書法的潮流。
另一方面是因為不同時期出現的在書法方面有造詣的人物承擔了“傳授”書法技藝的角色功能,使人們可以有模仿學習的對象。
例如,宋代著名的蘇黃米蔡四大書體就成為當時群體性書法學習的對象。對于這種群體性的選擇,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了書為心畫的典型表現,將特定歷史時期的獨特含義充分的展現出來。
以草書為例,書法家之所以會選擇草書這一書體,可能有兩種原因。
第一,草書具有更好的表達“心意”的特點。即與其他的書體相比較,草書有著更加豐富的表現力,在進行草書書寫的過程中,筆盡意未盡,淋漓盡致的發揮出中國書法的博大精深。而在所有的書法字體中,草書是最為熱情奔放以及形式活躍的一種,能夠將事物多種多樣的姿態美充分展現出來,更能夠抒發和表達書法家情感。
例如:王鐸等人歸順清朝,但是在事業上并沒有起色,其內心備受折磨,因而產生了很重的思想方面壓力亟待釋放。選擇草書,能夠將他們心中郁悶的心情充分的發泄出來,將自身心中郁結的愁苦與苦悶化解掉。
第二,草書有著相對固定的草法。草書的書寫包括字與字之間的勾連,筆畫之間的簡寫與省略等,這些書寫方式能夠極大程度上將草書的氣勢展現出來,真正展現空間的變化。換而言之,古代的書法是書法藝術與不同歷史階段的書畫家的思想情感發展的融合,是書畫藝術情感表現出的生命邏輯形式。站在這個角度進行分析,我國有很多書法家意趣超脫、大氣磅礴的草體書法呈現出的正是我國書法藝術中最為靈動以及瀟灑的自由心性精神外化展現。
書法由心而變,指的是書法的發展深受人的心境、心思變化的影響。在不同的心境下,人使用書法表達思想、情感的初衷就會有所差異,進而對其在書法的筆法、字法、章法等方面出現不同程度的變化。實際上,這種“變”是由書法作為一種自我表達方式的性質所決定的。
實際上,在我國古代眾多書法家在繼承前人傳統的基礎上,力求創新與法度變革,創造出以勢襲人,方圓轉折的筆法,字法字形之間彰顯出自然的性情,這使得書法作為人思想情感的表達方式,不會因為長期使用而出現厭倦懈怠之感。
具體來看,古代的書法變革與創新主要體現為筆法、字法和章法三個層次。筆法層面追求方圓轉折,以勢襲人,揮毫之間彰顯精美。雖然不同時期的書法家在書法的風格等方面存在一定的個性化差異,但很多書法家在進行創作的過程中對于筆法方圓轉折過程中的筆勢卻表現出了高度重視的態度。例如以王鐸為代表的草書,其聞名于世的主要特點就是筆險勁沉,后世有人贊揚其為“魄力陳雄”“健筆蟠蛟螃”。例如,王鐸的書法用筆極為傳神,其起筆大多以方筆為主,落筆成點,在轉折以及起筆的過程中往往選擇重按。字法層面追求任情自然,自行間架。古代的文人墨客雖然崇尚于風流自然、恣意灑脫,鐘情于暢游山水、寄情歌舞,但其內心卻保持有對超然、豁達、空靈和個性思想的追求。實際上,我國很多書法家的字法在造型結構上十分奇正,并同時更加重視疏密方面的探尋。早期的書法在奇正方面講求平衡對稱與多樣統一,隨著書法不斷地發展,歷代書法家也進行不斷地創新。章法層面追求分行布白,揮斥八極。所謂分行布白主要體現的是書法中布置空白的方式,一般體現為三種形式,即字中步白、字間步白和行間步白,步白的目的是為了體現出書法的疏密分布狀況。而所謂的揮斥八極主要是形容書法在視覺上的奔放和隨性,不拘泥于既定的框架和規則。在古代追求隨性而做的情況下,書法寫作在章法上除了遵循既定的規則,講求對稱均衡與欹正相倚,主張突出正文、輔以款識、妙用印記以外,還凸顯人在書法方面的創新與個性張揚,這也是“書為心畫”的重點體現。當然,這里的隨性并不是隨意性的發揮,而是在一定的書法造詣基礎上的對書為形學的深入探究,是以情感神采這依托,不斷豐富表現形式的美術學范疇的空間構成。
我國書法家在經過不斷地創新之后,書學精神呈現出意趣超邁、畫意入書的意境,這也在側面映襯出風格新變與具象物態化的表征,力趨求“趣”尚“真”的書學精神,書法作品中都寄托著創作者空靈瀟灑的個性以及情感藝術化的趣味,表達出自由靈動的內向化審美理想,將創作者志存高遠的境界以及精神追求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書為心畫”所主張的書法創作要講究本源內心的觀念,同樣適用于對古代書法作品的鑒賞中。
首先,書法家的書學精神在某種程度上受當時社會背景以及政治思想所影響,因此,要從書法家所處的時代背景入手,了解其內心。
例如,對于王羲之書法作品的鑒賞,就要考慮到王羲之長期遵循的“令意在筆先”觀念,以及其在作品創作中重點講究“意象”的表達,希望通過書法作品的“象”來創達自己的“意”,對那種簡單、機械模仿他人的俗氣之行嗤之以鼻的態度和觀念。
同樣,對于明末清初時期的黃宗羲、顧炎武以及王夫之等文書書畫作品的鑒賞,也要考慮其所處的時代背景與其所重視的品格,這些書法家往往以出世隱逸來張現在自己的名節,而石濤、許友、歸莊、陳洪綬等人的作品中則帶有十分強烈的創新意味,以求通過書法、繪畫以及文學作品上將自己顛沛流離之苦充分的展現出來,抑郁之氣十分明顯。
顯然,“書為心畫”所蘊含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重視書法家品格和特質的了解,以特定的時代背景來解讀特定的人,以特定的人來解讀特定的書法作品。
“書為心畫”中的“心”是人的內在心思,而人的內在心思往往是純潔和簡單的。在鑒賞古人創作的書法作品時,不應帶有過多的思想雜念,而是應當從簡單的視角來品位書法作品中的真率和反對過度雕飾的思想情懷。以宋徽宗的瘦金體書法鑒賞為例,關于相關書法作品的欣賞,要從寫生的角度,以及宋徽宗本人創作的眾多書法作品的對比中,尋求其書畫作品創新的共性特點,即善畫花鳥畫,極強調細節的雕琢,這正如《書史會要》評價說:“徽宗行草正書,筆勢勁逸,初學薛稷,變其法度,自號瘦金書,意度天成,非可以形跡求也。”,對于徽宗書法的欣賞要從筆法的“變”的角度進行細致的觀察和分析。實際上,我國很多書法家的作品中都有著十分明顯的返璞歸真意味,甚至創造出與當時流行所大相徑庭的“真率、丑拙、支離”等奇乖之書,而這些作品中彰顯著以下兩個意味:其一,暗示自身的堅守氣節,忠君愛國,表決心,深民族大意。其二,主要為矯正當時書法領域的巧飾、奢侈、虛偽以及腐朽等風氣,創新意識十足。就書法鑒賞本身而言,人們之所以對那些好的書法憐愛有加,較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些書法作品所表現出的率真的特質符合自己對書法審美的定位,給自己帶來了一種隨心的享受。
“書為心畫”的審美哲學思想在于書法是人表達心思的重要工具,而人的心思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往往會表現出差異,并且不同人的心思也往往不同,因此,書法的內容和風格也就顯示出了個性化的特點。實際上,自先秦以后,“情本論”就成為古代書法藝術發展中的主流思想,文人墨客對書法的使用往往是以個性化的思想為指導。以上文提到的“分行布白,揮斥八極”的章法布局為例,對書法作品的鑒賞,雖然可以參照特定歷史時期的書法規則,但也不能完全拘泥在特定的范式中進行千篇一律的體會和解讀,而是應當在特定的書法框架內進行靈活的體會,尤其是書法對應的性情的表達方面的體會。正因為書法具有“重個性”的審美特點和要求,在對古代的書法作品進行鑒賞時,要注重隨心所以,不可拘泥于一定的范圍和視角。同時,“書為心畫”啟示我們在書法作品欣賞過程中,除了從書法家的角度進行領悟以外,還要從自身的藝術價值理解和認識入手,進行個性化的理解和表達,只有這樣,才能夠在書法鑒賞方面表現出自我的獨特個性。
綜上所述,書法作為重要的藝術門類,其具有較為明顯的哲學思想。“書為心畫”作為藝術創作與鑒賞的重要哲學觀點,其產生由來已久,并且在歷史的發展中不斷地被賦予新的內涵。在當代的書法研究中,“書為心畫”的書學精神和審美意識是值得我們深入思考和傳承的寶貴財富,也是提升書法意識的哲學參照。無論是現代的書法創作還是書法鑒賞,對“書為心畫”中的書學精神和審美意識進行領悟,都是一項基本功的訓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