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晴
(安徽大學 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依據《中國住戶調查年鑒(2020)》數據顯示,我國2019年農民工總量29 077萬人,其中外出農民工17 425萬人,省內流動約占56.9%[1]。馬路零工是非正式就業農民工的典型代表,又稱為“散工”“臨時工”或“短工”,在城市從事“自由”職業,聚于街頭,等待隨時被召的勞動力[2]。因就業的非正規性與臨時性,馬路零工的工作極不穩定。大多每天早上4點多前往零工市場等待就業,然而有時連續幾天等不到活。此外,從傳統鄉村社會進入現代都市社會,他們資源稟賦弱,并面臨著就業信息不對稱、就業服務不完善、就業競爭壓力大的困境。這致使馬路零工在城市零工市場的就業空間受到擠壓。而從被動等活轉向主動找活、從個體轉向團體,展示了馬路零工對關系的運作,以此應對“等活難”問題與建構就業機會空間。本文的核心問題是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中的關系運作機制,并帶來何種就業效果?
關系研究一直深受學者關注。費孝通提出“差序格局”概念,認為中國社會關系是以“己”為中心,不斷向外延伸的關系網絡[3]。梁漱溟提出“倫理本位、關系無界、階級無涉”的理論[4]。邊燕杰則將中國關系進一步細分為家族親情倫理的社會延伸、特殊主義的工具性關系、非對稱性的社會交換關系3種理論模型[5]。而在既有關系類型及其作用研究中,Granovetter將關系劃分為強關系和弱關系,認為強關系存在于群體內,弱關系存在于群體之間,并強調市場經濟體制下弱關系對人們尋找工作的作用[6]。沿著Granovetter的思路,邊燕杰提出不同經濟體制下中國社會里強關系在個人尋找工作過程中更為重要,并發揮提供人情、傳遞信息的作用[7]。劉林平將關系劃分為強關系、弱關系、強弱關系和弱強關系,認為關系越強作用越大但受限于能力和活動范圍等[8]。
關系運作早已涉及政治、經濟與社會生活方方面面,學者們研究了關系運作的方法、模式、作用等。彭泗清認為關系運作的方法主要包括利用關系網、請客送禮、交流感情、相互尊重等[9]。李孔岳指出中國私營企業家的關系運作方式是一種滲透模式,按關系親疏逐漸向外延伸,以規避市場壁壘和政策壁壘[10]。而在農民工就業的關系運作研究中,王毅杰基于鋼筋工人勞動中的分班、競爭與合作,發現關系運作具有調節、控制、整合作用[11]。鄭廣懷基于非正式就業中的“老板游戲”研究,認為“人人當老板、個個來管理”模糊工人與管理者、老板的界限,體現了關系運作,進而實現勞動控制[12]。
傳統觀點討論關系及其運作在個人或農民工找工作和勞動過程中提供人情與信息、發揮勞動控制作用,而對個人或農民工通過關系運作獲得工作機會的具體過程缺乏深入分析。本文以打工者為關系運作主體,以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中關系運作為研究對象,對馬路零工工作機會獲得的機理和方式進行解析。筆者于2020年12月前后數次進入合肥市L與D零工市場,收集與整理了71位馬路零工的資料。他們是省內流動農民工,大多來自合肥、阜陽、亳州、安慶等地區;年齡50~60歲居多,男性占80%,女性占20%;主要從事木工、瓦工、鋼筋工等大工與搬運工、清潔工等小工。通過運用半結構的深度訪談法,去理解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困境及關系運作的行為與方式,訪談對象主要有L與D零工市場的零工、L臨工中心負責人與員工。
工業化、城市建設快速發展給農民工城市就業帶來機遇。因打零工的自由程度高、自我選擇性高、就業銜接性強,越來越多農民工涌入零工市場。隨著社會流動加劇,合肥市L與D零工市場規模逐漸擴大,馬路零工就業類型多樣化,致使零工市場競爭增加與就業空間受到擠壓。
由于零工市場上的雇傭雙方不熟悉,導致就業信息不對稱。一方面用工方不了解馬路零工的真實技能水平與個人品性等;另一方面,馬路零工不了解用工方的誠信與工資發放等情況。而就業信息不對稱可能導致信息優勢方作出道德失范行為,信息劣勢方做出“逆向選擇”。受訪對象劉先生說:“為了能有活干,現在好多不會干的也講自己會,搞得好多老板都不相信馬路上的,一般都不到馬路上來找了。有一次我們4個瓦工去粉墻,當場就有2個不會。”另外從其他受訪對象中了解到,有些建筑工地和裝修公司的雇主以“騙、躲、逃”策略拖欠馬路零工工資,而少數者易上當受騙陷入“套路”。因此,就業信息不對稱致使零工市場上的雇傭雙方相互產生信任危機。
在加強社會治理背景下,馬路零工“站馬路”問題受到各地方政府重視。合肥市A區政府投資興建L臨工中心,旨在為零工提供臨時性停歇場所,以及提供職業信息、技能培訓與勞資糾紛維權服務。然而,L臨工中心提供的就業信息與馬路零工實際就業需求不匹配。受訪對象王先生說:“他那里活也不能干,第一時間很長,第二價格較低,工資沒有零工高,外面的人都不愿意去干長期的。他那光講,讓老板到里面去找,他來給他介紹,中間的事情你們自己談。像那個老板都是公司里找的,那價格再談都談不上去。”因此,馬路零工群體對L臨工中心的滿意度低,且通過這一正規渠道尋找工作的意愿低。
隨著社會轉型,當前中國是一個后鄉土社會。這表現為農村部分地區土地被征收,大量低文化水平的農民基于“老鄉帶老鄉”模式進入城市零工市場,形成半農半工就業形式。同時,農村老人受城市化、人口流動與家庭結構變遷影響,其養老空間和養老觀念發生變化。基于此,他們通過勞動減輕對子女的依賴,實現自我養老[13]。此外,一些中老年婦女與固定工作者于閑暇時間進入零工市場,以此打發休閑時間、獲得經濟來源,并使隨遷中老年人獲得一定的精神寄托。因此,“零工+”就業模式成為越來越多農民工、隨遷中老年人與固定工作者的主動選擇,并使零工市場規模擴大化以及馬路零工就業競爭壓力增加。
零工市場的主體包括馬路零工、用工方與臨工中心。基于個人能力、社會資本和工齡差異,零工群體內部形成“普通零工、零工師傅和包工頭”的結構,其中零工師傅與包工頭扮演“中間人”角色。并且,大人物、中間人和小人物之間的相互作用構成了個人關系的等級制[14]。一是用人單位等級最高,地位高于中間人與零工;二是零工群體內部人際關系等級化,即包工頭地位高于零工師傅,而零工師傅地位高于普通零工。并且,位置等級越高,個人擁有的權力越大。這和布迪厄對場域的描述類似,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中,不同位置之間體現不同權力關系[15]。隨著活動范圍轉換,馬路零工的老鄉關系、同事關系與雇傭關系轉變為弱強關系,并在其就業過程中發揮著作用。
馬路零工工作機會獲得是通過關系運作得以實現的,分為橫向與縱向兩個維度,橫向是普通零工之間的關系維系與運用,縱向是零工與中間人、用工方之間的關系建構。不同情境中,馬路零工以不同的互動規則與方法建構“互助、互利、互信”關系,以此獲得工作機會,其作用機理具體如下:
1.市場進入、等活、團體建構:零工間的互助關系運作
零工間的關系運作主要體現在市場進入、等活與團體建構過程中。第一,約90%的馬路零工以老鄉介紹的方式進入零工市場,以迅速適應新的就業環境、避免市場排斥。第二,在等活過程中,日常的、非正式的交流與娛樂是建構與強化零工間老鄉關系與工友關系的主要力量。熟人之間通過聊天、打牌消除無聊感,增強人際互動和交往,而陌生人之間以此進入交際階段。此外,私下相聚喝酒也是維系與強化零工間情感性關系、建構表達性支持的策略。在喝酒過程中,零工之間實現相互傾訴與安慰,消除外出就業的孤獨感和等待就業的焦慮感。擴演之結果,情誼的加深促進工作聯系增多。第三,零工群體內部的分化及小團體的成立是一種抱團行為。“老鄉幫、工友圈”的團體內成員遵循不收取報酬的互動規則,共享就業信息,建立互助關系,從而增加內部成員的就業機會。零工張先生說:“我們有一個小團體,大概有十幾個人,有長豐的、阜陽的,基本上都是后來慢慢認識的。在這地方干得時間長了,大家都認識了。他們人很好,干活有實力,口才也好也會談價格,就慢慢地認識組成一個小團體。要是誰有活了都會打電話聯系,如果要兩三個人,關系好的都會喊。”
2.招工、包活:零工與中間人的互利關系運作
福柯認為權力存在于關系之中,它產生于關系,表現為關系[16]。由于與用工方有關系或自身包活需要,“中間人”具有推薦或招聘零工的權力,并成為其獲取利益的手段。基于中間人的利益選擇,馬路零工在招工與包活過程中遵循收取報酬的互動原則,與其建構互利關系。第一,在招工過程中,零工一般選擇有私人關系的“中間人”,并回報其一定比例的工資抽成而獲得就業機會;同時,中間人為維持自身關系網絡和聲譽建構也傾向于選擇熟人。第二,基于包活需要,包工頭傾向于建立一支由親人、老鄉等組成的工作團隊,以營造熟悉、融洽的工作氛圍,并實現勢力建構,從而提升包活過程中的競爭力。某包工頭說:“我在L零工市場站穩腳跟,很大一部分是我老家那邊有些兄弟過來幫我。包活的時候和人競爭,就看你的勢力,看你有沒有工人、工人能力。我在這,有的老板干不掉打電話介紹我去,我去談好了,我帶他們一塊去。活干不完的時候,我介紹給自己家內部人干,人家干人家拿提成,我也拿提成。”而“請吃飯”是培養、拉近零工與中間人之間關系的常用方法。
3.待雇、受雇、再雇:零工與用工方的互信關系運作
馬路零工通過待雇前說好話、受雇中干好活與再雇后持續互動的方法,與用人單位從陌生關系逐漸發展為熟人關系、信任關系,這一互信關系建構過程是一種滲透過程。第一,由于零工市場人口流動性大,用人單位與零工之間多為陌生關系,而馬路零工通過“說好話”的方式塑造個人形象,以便與用人單位初步建立雇傭關系。第二,當馬路零工受到雇傭后,雇主根據技能水平、工作態度等對其進行評估并決定是否留存聯系方式,而零工聯系方式的留存是雇傭雙方建構聯系、發展熟人關系的基礎。對此,零工心知肚明并通過“干好活”的方式以期獲得雇主認同,再次建構雇傭關系。第三,當雇主通過電話聯系與再次雇傭零工時,雇主成為零工“回頭客”,這代表雇傭雙方建立初步信任。并且,隨著雇傭雙方持續互動,雇傭關系進一步發展為熟人關系。尤其在雙方親密程度不斷加深下,最終轉化為信任關系,表現為零工受到雇主委托而代替其招工,雇主成為零工就業資源的給予者。
在城市場域中,馬路零工延續了熟人社會中攀關系、講人情的習慣,以熟人化、中間人和人情“虧欠”的方式建構社會關系網絡,從而增加工作機會和擴大就業空間。
1.熟人化:積累社會資本,建構就業空間
社會資本是指個人或群體,憑借擁有一個比較穩定、又在一定程度上制度化的相互交往、彼此熟悉的關系網,從而積累起來的資源總和[15]。而馬路零工群體對就業機會獲得與社會關系的關聯性心知肚明,“熟人多活就多,熟人少活就少”的邏輯使其傾向于將關系熟人化,包括工作伙伴“熟人化”與雇主“熟人化”,表現為“老鄉帶老鄉”模式、小團體建構等方面。通過熟人化,馬路零工實現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從而積累社會資本,包括獲得就業信息與人情、雇主信任以及雇主賦予的招工權與客戶資源等,并以此應對新社會空間中的信息不對稱、人際信任低、社會資源薄弱等問題,擴大就業機會空間。
2.中間人:聯結雇傭雙方,實現多主體共贏
在零工、中間人、用工方這條關系鏈上,中間人是聯結雇傭雙方的中介,其發揮的工具性作用是解決雇傭雙方信息不對稱問題,幫助雙方快速建構雇傭關系。零工師傅與包工頭作為中間人,傾向于推薦或代招有私人關系的零工。另外,包工頭以業務介紹方式增加小包工頭的就業。通過中間人的橋梁作用,不僅助力零工、小包工頭與用工方建立聯系,還實現多主體共贏,具體表現為:馬路零工基于互利關系的建構與維系,實現雇傭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用工方以熟人關系鏈雇傭零工,從而降低雇傭成本與監督的時間成本;中間人則以“中介”的身份獲取“抽成”,并實現關系網絡維系和勢力建構。
3.人情“虧欠”:維系人際互動,促進就業互助
人情是一種資源,是社會交換的媒介,比如一種恩惠[17]。人情“給予”帶來人情“虧欠”,正是“虧欠”致使互相之間產生“情分”[18]。在零工市場中,普通零工之間相互提供工作信息、幫帶就業的行為導致人情“虧欠”。這一幫助行為讓受助零工有所“虧欠”,下次便有義務無報酬地向給予者提供就業機會,否則會失去關系網絡及其中包含的社會資源。受訪對象張先生說:“現在人都很現實,比如說雇主打電話有活干,我一般會喊你干對吧。你要有活的話,你也要喊我干。如果你不叫我,那就慢慢疏遠了,下次有活的話我也就不叫你,叫其他人。”這種相互性與長久性的人情“虧欠”,有助于維系人際互動,促進就業互助。
馬路零工關系運作效果包括提高求職效率、降低求職頻率與增加工作機會。然而,社會關系網絡的作用是有限的。對于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中存在的問題,需要政府與市場共同引導、規范零工市場,以進一步擴建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空間。
1.縮短馬路零工等待時間,提高求職效率
在零工市場上,馬路零工常處于等活狀態,等待時間不確定甚至有時連續幾天都等不到活。受訪對象李先生說:“有關系的、認識的就打個電話聯系你,像我這種沒關系的、認識的人少的就只能站在這里等。”而與老鄉、工友、雇主關系的維系與溝通聯系的增多,有助于馬路零工提前獲知工作信息,作出約定后只需在規定時間和地點等待。受訪對象陳先生說:“你和每個老板干的時間長了,接觸的多了,他有活就給你打電話了,你不用在這里等。”這有效縮短馬路零工等待時間,提升其求職效率。
2.增強非正式就業穩定性,降低求職頻率
在關系生產與再生產的過程中,零工社會資本的積累使非正式就業穩定性相對增強。一方面,用人單位、包工頭對零工的認同與信任使雇傭雙方建立長期合作關系,保障零工一定期限內的就業持續性。包工頭吳先生說:“干什么都有過程,先干幾天,我看你怎么樣,可靠不可靠,可靠就長期用你。”另一方面,關系的再生產為零工帶來就業資源,使其求職次數減少。受訪對象鄭先生說:“我們經常干這幾家活,要是有新客戶,也都是由熟悉的老板中間介紹過來新活。”
3.延伸馬路零工社會網絡,增加工作機會
馬路零工深知關系對就業的重要性,零工崔先生說:“熟人多活就多,熟人少活就少。”因而,他們選擇進入有熟人的工作場域、利用原有關系網以及建構互助、互利、互信關系,由此獲得更多就業資源。一方面熟人關系網絡渠道發揮提供就業信息與人情的作用;另一方面,基于雇傭信任關系,用工方以再次雇傭的形式成為零工的“回頭客”,甚至為其提供新客戶資源。此外,熟人化、中間人、人情“虧欠”的方式,也有利于維系與建構社會關系網絡,進而增加工作機會。
1.建立健全市場管理制度,提升就業質量
在零工市場上,馬路零工為爭取工作機會,“搶車”現象普遍。對此,地方政府需要建立健全零工市場管理制度,健全相應工作機制。具體措施:一是建立就業評估制度,加大對承接政府購買服務項目單位的評估,尤其是零工就業效果評估的內容;二是設立線上與線下零工反饋平臺,鼓勵馬路零工群體反映就業需求與服務建議,就其提出的意見和建議及時進行研究反饋;三是加快對農民工社會組織培育,實現多方主體聯合治理零工市場,促進零工非正式就業。
2.完善就業服務,擴大就業范圍
作為公益性平臺的臨工中心,有效解決零工“站馬路”問題。然而,就業信息匱乏與就業指導培訓不足,導致零工的就業選擇有限。因此,需要臨工中心主動出擊,與家政、建筑、物流等行業協會和各企業人力資源部門建立聯系,獲取并動態發布更多崗位信息,增加崗位供給。此外,組織各項技能培訓組,加強對馬路零工的就業培訓,實現就業崗位與馬路零工的技能相匹配。通過完善就業介紹與就業指導培訓服務,擴大馬路零工的就業范圍。
3.開發線上平臺,拓寬就業渠道
馬路零工大多通過熟人關系網絡渠道尋找工作,就業渠道單一是導致其就業難的主要因素。而平臺可以讓兩個或更多群組發生互動,并將零工市場上的雇傭雙方連接起來。通過發展靈活就業和靈活用工服務的線上平臺,擴大就業信息發布范圍,提升求職效率與匹配效率,實現用工方與求職者對接。并且,平臺系統可以記錄與管理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數據,包括就業率、失業率等,有助于及時了解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狀況。
通過對以馬路零工為代表的非正式就業群體的調查,發現馬路零工以不同情境中“互助、互利、互信”關系運作,以及熟人化、中間人、人情“虧欠”的方式獲得工作機會。關系運作表明馬路零工從被動到主動,積極建構與運用社會關系網絡,由此擴大就業機會空間。關系運作助力于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也導致零工市場可能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現象、基于人際信任引發“殺熟”行為等。對于非正式就業中存在的問題與阻礙,不僅需要馬路零工積累人力資本與社會資本,還需政府與市場加以重視,引導零工市場正規化發展,以更好促進馬路零工非正式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