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美娥 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區杜澤中學

《聊齋志異》是清代文言短篇小說集,蒲松齡以超凡的想象力和深刻的洞察力,構筑起一個亦真亦幻、亦人亦鬼的世界。《百年孤獨》是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長篇小說,以虛構的馬孔多小鎮百年間的變遷,用離奇怪誕的情節、含義豐富的象征,深刻地反映了哥倫比亞的悲劇歷史。
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的語境中,“現實主義文學”是指對自然或當代生活做出準確描繪和表現的文學;“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是指將幻想與現實、神話與現實穿插交融,大膽借鑒隱喻、象征、暗示、意識流等文學表現技巧的文學流派。
《聊齋志異》與《百年孤獨》這兩部小說,雖說時代不同,風格迥異,但都于“現實”“魔幻”的錯綜間完成了對人物的塑造。本文試圖通過對文本中兩位重要人物嬰寧和麗貝卡形象的分析,了解“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表現手法。
為什么說嬰寧的“笑”不同凡響?
笑,是靈長類動物表達喜悅、展現善意的表情。笑可以消解憂愁,可以融化敵意,可以掩飾尷尬,可以增添嫵媚,還可以贏得他人的喜愛。但嬰寧的笑卻與眾不同,她笑得實在夸張,既可愛,又詭異,迥異于世俗生活中的人。讓我們且來探究她的“笑”背后的含義。
新媳婦第一次登門,夫家人想對其有所了解甚至深入了解,都是很自然的事。可嬰寧的鬼狐身世,怎么可以讓人窺探!如何面對婆母以及他人的懷疑與詢問?“我嬰寧”山人自有妙計,她“濃笑不顧”“極力忍笑”“放聲大笑”,導致“滿室婦女,為之粲然”,于是在陣陣的哄笑聲中,其詭譎的身世之謎得以隱匿。
男女婚姻,茲事體大,一眾親朋,必然云集圍觀。新婦于眾目睽睽的場合露臉,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被聚焦;如有破綻,不僅出丑,甚至可能毀了她一生的幸福。嬰寧依然以不變應萬變,“使華妝行新婦禮,女笑極不能俯仰”,結婚“禮成”自然無望,圍觀于是作罷,演出到此結束。在這里,“笑”既是嬰寧的天性,豈不也是其保護自己的妙招?
哭與笑都是人自然的情緒流露,可誰承想嬰寧天真爛漫的笑,卻引來登徒子的輕薄與非禮。不通人情世故的嬰寧,難以應對這種人間最復雜微妙、最難以處理的事情,她輕重失當,差點引來殺身大禍。一場官司后,摧毀了對于人間美好的幻想,她再也無法展示歡顏。這里嬰寧的不笑,是要突出塵世對她純潔心靈的摧殘。所謂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壞給人看,如山花爛漫、玉石溫潤的嬰寧,這個晶瑩剔透的靈魂,從此蒙塵黯然。喧囂繁雜的社會,哪里能比空翠爽肌、鳥語花香的山谷,嬰寧終究還是被逼著“成熟”了。
前文時時刻刻的大笑是如此滑稽,后文長年累月的不笑又多么沉重。大膽的構思,讓文本波瀾起伏;荒誕的情節,讓主題得以升華。蒲松齡刻意讓嬰寧“笑”得不同凡響,失了真,失了常,從而讓嬰寧這個形象更鮮明、更活潑。
麗貝卡的“吃土—不吃土—吃土”,這樣的情節到底意味著什么?
正常人不會去吃土,吃土者通常被認為是“異食癖”。從醫學和心理學角度看,這種病患往往帶著某種獨特的生理或心理疾病。
麗貝卡剛到布恩迪亞家的時候,只有十一歲。父母雙亡,長途跋涉,人生地疏,言語不通。在寄人籬下、情感無法交流的情況下,小姑娘的驚恐無助可想而知。可見,恐懼與焦慮就是造成麗貝卡“吃土”的直接因素。
在現實生活中,如果說許多人把酗酒嗜煙、失控咒罵、瘋狂購物、極限運動當作常見的發泄,那么麗貝卡躲在屋角沉默寡言、坐在椅子上吮吸手指、趁人不備偷食濕土,就是一種獨特怪異的隱性發泄。
但生活并未善待她,當與阿瑪蘭妲成了勢不兩立的情敵,經歷了失戀、婚變、離家、夫亡,最終在無盡的凄苦中,麗貝卡好不容易改掉的吃土惡習竟然復活,且變本加厲。晚年,她一個人幽居屋內,飽受孤獨的煎熬,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最后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她就是以這樣的病態行為,來抵御世界,抵御孤獨,抵御一步步向她逼近的冷漠無情的命運。
麗貝卡是一個縮影,她的悲慘命運、她的陰郁性格、她的永恒孤獨都不僅是個人的,而是整個布恩迪亞家族的,是整個拉丁美洲長期愚昧、落后、保守、僵化的象征。陰郁的反面是陽光,“孤獨”的反面是熱鬧,書中借麗貝卡的命運隱喻拉丁美洲的人民必須覺醒起來,團結斗爭,打破愚昧。唯其如此,才能走向文明,爭取徹底的民族獨立。
離奇怪誕的情節融入各種超自然的現象,讓麗貝卡的人物形象變得更加神秘,也更能凸顯“孤獨”主題,表達出作品雋永凝練的深層含義。這看似荒誕不經的情節,震撼了世界,讓人耳目一新,撥動著無數讀者敏感的心弦。
兩個美麗的少女,一個“笑”得不同凡響,一個“吃”得不同尋常,異曲同工的情節,塑造了兩個鮮活的人物形象,讓人過目難忘。深切的感情、熱切的期望,在這變形的夸張中得到充分的演繹,在世界文學史上塑造出兩個栩栩如生、熠熠閃光的人物典型。
“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把神奇和怪誕以及各種超自然的現象融入現實的敘事中,使現實成了既離奇又真實的情節和場面,“魔幻”而又不失其真。
但是這種人鬼共存、生死莫辨、亦真亦幻的敘事是人類幼稚期的共同心理特點,并非拉美特有,在我國古代、古希臘、古埃及以及古印度等文明中都有此類作品。如中國的志怪小說《山海經》《搜神記》《聊齋志異》,以及當代莫言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小說《生死疲勞》等,可謂綿延不絕、源遠流長。從細微處看各有異彩,但從廣義的角度看,也都是混淆了神話與現實邊界的“魔幻”作品,或者是“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本土化。
那么,嬰寧和麗貝卡如何在“現實”與“魔幻”間游蕩?一是讓人物突破了人鬼界限;二是讓人物跨越了物種壁壘;三是讓時間改變了流動方向。細究其更具體的行文與描寫,以下的特點非常值得回味。
兩部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都極有特色,都是在巨大的反差中塑造出來的。先看嬰寧,生她是狐母,養她是鬼母,但文中一筆帶過,作者著力于刻畫她的少女形象。如和王子服初次見面,“女郎攜婢,拈梅花一枝,容華絕代,笑容可掬”。相見的時間環境,少女的嬌憨細節真切可感。再看麗貝卡,相比嬰寧,麗貝卡的身世更為離奇,她從遙遠的馬諾爾村來到了馬孔多小鎮,盡管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始終搞不清她的身份,但有一封信,寫信人情真意切,信尾還有夫妻倆的簽名。
嬰寧、麗貝卡兩人的身世,完全稱得上無中生有;可她們的生活環境,一個是無人的山谷,一個是遙遠的鄉村,可謂影影綽綽;而當她們走近我們,兩人的衣著容貌、言談舉止,就都細致入微地呈現出來了。麗貝卡有點發綠的皮膚和圓滾、緊繃的肚子,以及她脖子上的香袋,還有香袋上的被汗水弄污的圣像,可說是細致入微。這個過程就像一個由遠而近、從模糊到清晰的電影鏡頭,徹底地征服了讀者。
狐女自然有別于人間少女,可怎樣體現其獨特之處呢?作者夸張地描繪了嬰寧的“笑”。細品前文,我們應該承認,嬰寧的笑容、笑態、笑聲,蘊含了豐富的情感。
夸張的笑,是嬰寧本色出演的美麗面具。作者說:“我嬰寧殆隱于笑者矣。”而更顯真情的“哭”,則必須出現在嚴峻的考驗之后。唯有柔弱至極的真情,才能撥動讀者柔軟的心弦。對于鬼母的感恩,必須依靠至誠君子王生;嬰寧于是“對生零涕”,懇求為母遷墳,且“撫哭哀痛”。夸張似“狐”,柔情是“女”,一笑一哭,既媚且柔,非常詭異,消除了現實與幻想的界限,讓人信以為真。
對幸福的渴望,與對不可知的畏懼,使人類產生了生存的荒誕感:世界是虛無的,人生是無意義的,個體是孤獨的。于是,荒誕和異化就成為“魔幻現實主義文學”的慣常手法。
《聊齋志異》里的嬰寧,笑得可愛迷人,卻突兀詭異;其狐母、鬼母,以及與王子服的姑表之親,更是荒誕不經,在此我們不加贅述。
來看《百年孤獨》。按理,十一歲的孩子不該有一兩歲嬰兒的行為,正常人應該有饑餓感、疼痛感。可麗貝卡剛到布恩迪亞家,“她就一直坐在搖椅上吮手指”,而且,“青綠色的皮膚,圓滾緊繃如一面鼓的肚子,都顯示出她體弱多病、忍饑挨餓的歷史甚至比自身的年齡更久遠,然而食物端上來的時候她卻任憑盤子擱在腿上,嘗也不嘗”。透過荒誕的情節,可以看出身為孤兒的焦慮;長期悲慘的遭遇讓她失去了食欲和痛覺,這些生理上的缺失性體驗,導致了麗貝卡心理的扭曲與病態。所以,她不僅“吃院子里的濕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墻皮”,而且當純潔的愛受到阿瑪蘭妲屢屢瘋狂的阻攔,她終于開始陷入對變態情欲的崇拜,最終嬗變為對粗鄙野性的阿爾卡蒂奧的無盡癡迷。這一系列荒誕的描寫,透露出來的是人物性格演變的必然邏輯。
這兩個游蕩于“魔幻”與“真實”之間的少女,跨越了“現實與魔幻”的界限和尺度。于夸張荒誕之中塑造人物,而不失其真實,乃小說藝術擺脫窠臼的蹊徑。在《聊齋志異》《百年孤獨》中,真幻結合臻于水乳交融,使讀者“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
從本質上說,“魔幻現實主義文學”所表現的并不是魔幻,而是現實;“魔幻”只是手法,“現實”才是目的。情節的荒誕不經、人物的亦真亦幻,取材于現實生活的幻化,都很好地塑造了兩個少女鮮明的形象,讓人物更加魅力無窮。這種創作手法上追求的“陌生化”,也讓東西方的兩部著作,跨越了時空,成了世界文學史上一脈相承且遙相呼應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