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劉煦明 編輯 | 王芳麗

內蒙古額爾古納,黑山頭雪景。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2013年內蒙古呼倫貝爾草原牧場,中國三大名馬之一的三河馬。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額爾古納市是呼倫貝爾地區一個重要的縣級市,是內蒙古緯度最高的市,也是中國最北的邊境城市,額爾古納河中游的重要支流根河穿市而過,滋養出一大片有“亞洲第一濕地”之稱的濕地,是中國保持原狀態最完好、面積較大的濕地。
早晨八點半從額爾古納市區出發,我們經過了市中心標志性的哈薩爾廣場——成吉思汗大弟、額爾古納地區統治者拙赤·哈薩爾的塑像騎馬持弓佇立著。除了緩慢經過的早餐車的叫賣聲,周圍都很安靜,沒有南方城市周末的熱鬧喧囂,只是對面的店鋪依舊灑掃著準備開門。這座小城常住人口不到10萬人,旅游淡季時更是人跡寥寥,近郊的酒店、飯館大多歇業,但是在草原民族的歷史上,額爾古納是一個顯赫的名字,是呼倫貝爾的縮影。在額爾古納市境內追隨額爾古納河的路途上,我們將重讀很多英勇不凡的人們譜寫的輝煌史詩。
從額爾古納市區向西北貼近額爾古納河的省道S201穿行在三河流域——繼伊敏河、莫爾格勒河、海拉爾河之后,額爾古納河中下游主要的三條支流根河、得爾布爾河、哈烏爾河從東側的大興安嶺腳下緩緩向西,在黑山頭鎮附近先后交匯,然后流入額爾古納河。
沿路的地貌跟額爾古納河上游已經顯著不同,以河谷平原和起伏平緩的高平原為主的草原,慢慢過渡為林木叢生的丘陵性山地。是的,呼倫貝爾其實不僅僅以中國最好的草原著稱,還有一大片林海莽莽的大興安嶺山地區,總面積約28萬平方公里的巍巍興安嶺,有76.56%以上都在內蒙古境內,而不是人們通常以為的東三省。整個呼倫貝爾市內,天然草場和林地的面積旗鼓相當,都超過了1億畝。
我們正在穿行的三河流域正是巴爾虎草原向大興安嶺林地的過渡地帶,“三河”在自然和人文史上也是一個著名的名字。
此地曾培育出被周總理夸贊過的著名馬種三河馬,這種馬比一般的蒙古馬更高大健壯,奔跑速度也更快,在中國可查的賽馬記錄中,三河馬是唯一能與外國馬爭雄的國產馬,因此也與河曲馬、伊犁馬并稱為中國三大名馬。
上世紀三十年代,三河馬的前輩海拉爾馬就在上海與外國馬競相爭雄時,一戰成名。1955年,國家對呼倫貝爾地區所產的海拉爾馬進行了調查,認為其體尺外形、工作能力、歷史形成可以作為馬的一個獨立品種,于是正式將“海拉爾馬”改稱為“三河馬”,并列入我國馬類新品種名錄。同年,國家農墾局批準在額爾古納河中游三河地區建立了三河種馬場,專門繁育三河馬。在機械尚不發達的時代,三河馬曾經是草原放牧、森林林木運輸乃至軍用馬的上佳選擇。
然而,在三河鄉的三河馬博物館里,詢問了熱情趕來開門的三河農牧場有限公司某科室主任李世河之后,我才知道:“(三河馬)只能作為回憶了,現在沒有三河馬了。”
現在雖然出于對“農產品地理標志”這一文化資源的重視,額爾古納市當地還在宣傳三河馬,然而沒有了市場需求,也就沒有資本愿意承擔繼續高成本培育三河馬的業務,曾培育出上萬匹三河馬的三河種馬場也出于經營考慮,在1990年之后改為養牛、種地了,符合國家規定標準的純種三河馬也就漸漸失傳了。想看真正的三河馬,只能看墻上的照片,這不得不說是一個遺憾。

航拍內蒙古百年邊塞村莊上護林 圖片來源:圖蟲創意
從三河鄉繼續往北,臨近五一勞動節,草原上已經冰雪消融,可是在這片緯度和海拔都更高的丘陵還隨處可見仍然冰封的水塘。沿路的山丘上都是光禿禿的白樺林,枝干非常細弱,毫無樹木的精干有力,遠看像放大版的蘆葦,果然是傳說中的“林間少女”?。
經過上護林居民點時,路旁是靜靜流動的得爾布爾河,三兩奶牛悠閑地飲著水,又不慌不忙地蹚到對岸去了,最中央的河水只到牛肚子高度,看來成人也是可以涉過去的。
大約1200年前,這個寧靜的地方曾是一片喧囂。蒙兀室韋人沿著弘吉剌部落西遷的蹤跡,翻過一道分水嶺,進入了這片得爾布爾河谷。在這一段路程中,他們燒山開路,發現了鐵礦,煉鐵與開路并舉,留下了一段“燒山化鐵”的傳奇故事。據呼倫貝爾鄂溫克族歷史學家烏云達賚考證,這個鉛鋅礦的位置就在得爾布爾鎮以西17公里處,距西牛耳河匯入額爾古納河的河口地帶大約有一百多公里。也就是說,蒙古部落正是沿著得爾布爾河谷,一直向西走出森林、直到呼倫湖畔的。
我們這幾天從呼倫湖開始一路向東北的路途,恰好在上溯他們當年繁衍遷徙過程中經歷的時間和空間。
我們從331國道轉入一條舊路,胡日查說比新路能看到更好的景色。果然,老路是在白樺林中穿行,從一座比較高的山腰上路過。山中空無一人,甚至連動物的聲響都沒有,有一種王維詩作的禪意。到了秋天,也許就是“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的情境。但是可不能掉以輕心隨便鉆進密林里去,蜱蟲(當地俗稱的草爬子)叮起人來非常要命,是需要就醫的那種嚴重程度。

內蒙古額爾古納河以東恩和,我國唯一的俄羅斯民族鄉,是以我國俄羅斯族和華俄后裔為主體的聚集地,這里居住的是典型的俄式木砌房子“木刻楞”。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過了山,離額爾古納河更近了,也越來越臨近一片特殊的家園——這片額爾古納河下游的丘陵河谷地帶,曾繁衍交融了很多個在史書上舉足輕重的民族。
根據鄂溫克族史學家烏云達賚的考證,隋朝開皇年間(公元590-591年),鄂溫克人的祖先沃沮人中的一部分從第二松花江西岸地區進入了廣闊的呼倫貝爾高原,與他們比鄰而居的是鮮卑人的后裔室韋人——拓跋鮮卑人離開以后,留在東北邊疆的其他鮮卑部族經過三百年左右的繁衍生息,發展為了多個被史書統稱為“失韋”或“室韋”的部落。
《舊唐書·室韋傳》載:“其北大山之北,有大室韋部落,其部落傍望建河居。”據烏云達賚考證,“望建”即是onki的譯音,onki則是ewenki的變讀,望建河即是鄂溫克人的河。“額爾古納”這個名字也源出鄂溫克語,額爾(er)是流速緩慢的上游河段,古納(gǔnan)則是下游的急彎河曲,“額爾古納”是上下游河段的合稱。
在中原處于隋唐盛世的時候,室韋部落之一的北室韋,原本仍居留在大興安嶺北端的伊勒呼里山,此時在其北鄰突厥汗國屬部的壓力下,卻不得不朝東、南、西三個方向逃散了。其中兩支名為捏古思、乞顏的氏族向西逃入了一處名叫“額爾古涅-昆”的地區。這兩支北室韋氏族在“額爾古涅-昆”繁衍生息了一百多年時間,發展成為蒙兀室韋。
史書中的“額爾古涅-昆”大致地理方位就在額爾古納河中段東岸地區,也就是西起莫爾道嘎山,北至西耳爾河匯入額爾古納河的河口地帶。
千年烽煙散盡后,如今的“額爾古涅-昆”被命名為蒙兀室韋,一個額爾古納河右岸的小鎮。
蒙兀室韋比我們前面途經的所有村鎮都更有人氣。街上有人了,路邊的幾個餐館播放著勁歌提示正在營業,路邊也有了停泊的車。這里已經是一處經營多年非常成熟的景區。
小鎮主街盡頭是團結廣場,中央一匹金色的巨馬雕像,兩側是界河步行街。廣場盡頭就是額爾古納河岸,從觀景臺上遠眺,額爾古納河北岸仍有白色的冰雪未消,額爾古納河在這里從左到右流向東北方,由于距離很遠,河看起來很窄,遠比眼前的水塘更小,實際上則至少有數百米寬。
水塘和河之間的平坦草原上散落著牛羊,草原還黃色泛青,但經過半年的嚴寒終于重見綠意。胡日查說,目前的室韋的確像是攝影師拍攝時那樣寧靜的小鎮,等到了旺季,可就連停車位都找不到了。我不由得咋舌,還是此刻的寧謐比較宜人。
在室韋吃完午飯,到城邊挨著河的室韋口岸。口岸被河包圍著,也沒有開放。口岸大門左側的大鐵橋下就是額爾古納河,依然被邊防圍欄遠遠隔開了。
三個月后的盛夏,我再次拜訪室韋,終于得以坐上了室韋界河的游船,第二次馳騁在額爾古納河的波濤之上。
整個額爾古納河項目行船40分鐘,河上航行約8公里。船剛剛啟動,就有游客指著對面說有俄羅斯人正在釣魚。船工趙師傅說,這些釣魚的人他經常見,還放牧,但沒看到有像我國這邊一樣種地的。正說著,船上舉著望遠鏡的男孩又興奮地說對面有人在烤肉吃!
對面是哪里呢?對面是俄羅斯伊爾庫茨克管轄的奧洛契村,也就是作家遲子建的名作《額爾古納河右岸》對面的左岸啊。眼下看這座村莊在河左岸展開的寬度,不足右岸的一半,村莊建筑也幾乎都是看起來有些古舊的俄式平房,遠不如此岸色彩斑斕、高低錯落的室韋繁華。
兩岸的草原倒是同樣的水草豐茂,只不過左岸河邊仍是草,但右岸河邊是一朵朵西蘭花一般的灌木形成的大片濕地,還有人工種植的高大茂密的白樺林。之前4月份來時我從觀景木棧道上看到的立著“蒙兀室韋”大字但不能靠近的河畔草原,現在有了騎馬的游玩項目,還有一隊人直接走到了河邊的小碼頭上,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很快,一座如同橫臥的鐵軌一樣的鋼鐵橋映入眼簾,這是2001年建的中俄友誼大橋,右岸橋頭就是室韋口岸以及中俄111號界碑,跟沿線的其他口岸一樣也閉關了。
穿過大橋腳下,游船就返程了。此時左岸又有人來了——四個半大孩子抱著紅紅綠綠的游泳圈正下河嬉水,看到游船經過,站在河里彎腰舀水的孩子們都直起腰來興奮地揮手,我們也在二層甲板上揮手大喊著;“Hello”。

夏季的額爾古納河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游船在額爾古納河中央切出白色的水道,滾滾浪花歡送著我們。
終于又回到了右岸邊,我回望再次親密接觸的額爾古納河,碧波浩蕩,頗為壯觀。額爾古納河啊,你依然如此浩浩湯湯,只是不知道你的河水是否像歌里唱的那樣清甜?
我們回到村里留宿,小鎮熱鬧得跟4月份判若兩城,連路邊的停車位都滿員,果然跟胡日查三個月前描述的盛況差不多。不過,這樣的繁盛大部分不是本地原住民有能力營造的,此地已經有大量融資和商業化經營。
因此,這些熱鬧里跟本來的蒙兀室韋沒有太大關系。
作為一個蒙古族祖先的發源地,蒙兀室韋為什么還充滿俄羅斯風味呢?每個店的招牌都特意加上了俄語。這不僅僅是因為對岸就是距離我國最近的俄羅斯村莊,還因為這里也是近現代史上曾十分重要的吉拉林。20世紀初,這里發現了金礦,引來大批俄國移民,他們的一些后代因而定居在此,成為俄羅斯族人。
四百年間的民族遷徙流變和大雜居小聚居的格局,形成了今天額爾古納河右岸豐富多樣又各具特色的“混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