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那片星空

文 | 丘雪

《布達佩斯大飯店》 2014導演：韋斯安德森編劇：韋斯安德森/雨果吉尼斯 等主演：雷夫·費因斯/托尼·雷沃羅利 等

熊培云曾贊美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一個作家或思想者的幸運往往在于，即使有朝一日他離開人世，這世上還會流傳他的聲音。正如此夜頭頂上的星空，盡管有些星辰早已經破碎并沉落于茫茫宇宙，你我依舊可以望見他耀眼的光芒。”

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正是導演韋斯·安德森對茨威格及其代表的逝去的古歐洲文明的致敬。這種致敬不單停留于“靈感來自斯蒂芬·茨威格”的片尾字幕，更在于影片的美學奇觀下嵌入的緬懷內核。剝開一層層懸疑、謀殺、越獄、逃亡、情愛后，你將品到一種對逝去之事物無可挽回的失落。所有熱鬧的絢麗，無論是高飽和度的夢幻色彩、輕快短促的配樂，還是湍急的鏡頭運動、對稱攝影的構圖，都和電影語言傳達的喜劇風格一同襯托并加深了主題的無盡悲傷。

一共有四層敘事曲折地嵌在電影的結構中。影片開始，是一個拿著書去往舊盧茨公墓的女孩，鏡頭對準書進行特寫，原來，女孩悼念的雕塑像就是書的作者——亞瑟。這是現在時態的故事，也是電影的第一層講述，由女孩這一讀者主體構成。畫面一轉，時間退回到1985年，作家亞瑟對著鏡頭自白，“接下來的故事是別人描述給我的，我會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呈現給大家”。這是第二層，第一人稱下作家對故事的形成過程。懷舊的粉色調暗示人物進入悠遠的回憶。這也是導演的美學特色，用色調的變化去承托劇情。

畫面繼續來到1968年的布達佩斯大飯店，作家遇到了朱波羅卡最富有的人，同時也是布達佩斯大飯店的所有者澤羅·穆斯塔法先生。兩人共進晚餐時，他對亞瑟講起了布達佩斯大飯店的由來。這也是核心故事，至1932年開啟的第三層講述。最后一層即自始至終的電影敘事，互動群體為熒幕觀眾。故事講述中，電影的畫面比例也在貼合時代的跨越不斷變化，從八十年代的學院寬銀幕到六十年代的寬銀幕再到三十年代的標準比例。既有一種隱綽的懷舊效果，也用混合構圖豐富了情感表達。

主故事里，講述分為四個章節，每一次講述的暫停實際都是對講述這一過程本身的強調。第一部分圍繞古斯塔夫先生，對其職責和日常活動場景進行了展覽。他是留著一撮胡子，穿燕尾服，對工作充滿榮譽感的禮賓員，因其洞察人心，能很好地滿足客人需求而深受貴族喜愛。作為門童澤羅的引導者和管理者，他對其進行巨細靡遺的教導。第二部分是遺孀D夫人。她是古斯塔夫的一位情婦，因此，當她去世的消息傳來，古斯塔夫馬上帶著澤羅乘火車去向其遺體致哀。第三部分圍繞19號檢查站（罪犯拘留所）展開。古斯塔夫以謀殺罪被冤入獄，里應外合之下，他逃了出來。但比逃出來更重要的是接下來該何去何從。而這就到了第四部分，社交網絡。有人把這解讀為猶太組織的反抗，但這其實更是禮賓員的一場接力。電話不斷地被接通，遍布整個歐洲的酒店被連接起來。無數通電話之后，一輛疾馳的汽車來到了雪地里，接走了等待的古斯塔夫和澤羅，并安排了其與關鍵證人的會面。最后古斯塔夫繼承了富孀的遺產，回到酒店過起了以往的生活。

如果電影在此戛然而止，一部黑色幽默喜劇也已完成，但這并不是其通過層層繁復轉述意圖所要表達的。真正的故事結束于盧茨的火車之行上。一群袖章是ZZ圖案（此處可看作對納粹代號SS的暗示）的軍官上車，要求移民澤羅下車，而古斯塔夫與其反抗，故事戛然而止于澤羅被槍托砸暈的場景。

此時這個三十年代的故事宣告落幕。畫面轉換到作家和穆斯塔法用餐的八十年代布達佩斯大飯店。作家不禁追問，“最后怎么樣了？”而穆斯塔法先生回答“最后他們向他開槍了，所以我繼承了這一切”。這讓人震驚的回答蘊含著一種簡潔的冷漠，最終構成縈繞不去的深重諷刺。在謀殺的指控、越獄等一連串讓人目眩的危險中存活下來后，卻在一次火車之行上喪命。但細思起來，這一結果卻并不意外。刻著舊時代印跡的布達佩斯大飯店和象征茨威格這一歐洲文化捍衛者的古斯塔夫，都是逝去文明的隱喻。古斯塔夫在任何情形下都極力保持體面與優雅：即使在逃亡途中也會對雪山發出贊嘆，在生死攸關時念詩預備從容赴死。這是生命莊嚴的表現，就像子路臨死正衣冠一樣是值得捍衛和守護的東西。

野蠻一直存在，但當其強悍地拔地而起并以傳染病般的勢態蔓延時，文明的衰微就確實無可奈何了。因美好的事物是最難保存而最易摧毀的。古斯塔夫在火車上對澤羅的兩次捍衛，不光是對朋友的義不容辭，更是對正義之道的挽回。就像澤羅說的“在這野蠻的屠宰場里的確殘存著一些文明的微弱光芒閃爍，他就是其中之一”。他和茨威格一樣愛世界，最終也早早去往了那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