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通武達
——杜心五書法藝術研究

◆趙晗（西安）

杜心五是一位中國亂世風雨中艱難成長的傳奇人物，其一生之大事件幾乎與我國近代重大歷史事件相關。杜心武先生的一生跌宕起伏、令人慨嘆：晚清習武以求安身立命，辛亥革命以求國體更新，積極抗日以求國泰民安，投身農學以求國家圖強，實為一位堅持正義、為國為民、追求民族復興的革命大俠。

杜心五是20世紀上半葉領袖中華武壇的國術泰斗，在學術上又是留日歸來的農學、氣象學的教授，亦擅書法，幾十年如一日鉆研書法藝術，形成了古樸雄奇的風格，是當之無愧的一代書法名家。徐悲鴻評價他“卓藝絕倫，令德昭著”。

一、杜心五生平與學書經歷

《武術匯宗》

杜心五（1869—1953），名慎媿。出身晚清官宦家庭，自幼在私塾求學，天資聰慧，喜讀詩書。八歲時，父親在大沽口被英法聯軍打傷，他又目睹洋人傳教士殘害百姓，內心立志習武，誓殺洋鬼。十二歲時博覽經史，通讀《資治通鑒》，自修《農政全書》，十三歲時考中秀才拂袖而去，拜師徐矮子，研習“動靜無始，變化無端，虛虛實實，自然而然”的自然門功夫，后成為掌門人。1889年，杜心五前往北京守衛清宮，結識宋教仁、譚嗣同等人，后經宋指點東渡日本，考入東京帝國大學農科院，學習農學、氣象學。留日期間，杜心五戰勝日本相撲大師齋藤一郎，名聲大噪。1905年，經宋介紹，加入同盟會，結識孫文，投身反清行列，擔任孫中山保鏢，多次救孫文、黃興、宋教仁于生死之間。1907年，隨孫中山奔走于南洋、北美，宣傳革命主張，募集革命資金，后回國傳播革命火種，招收無數門徒，策動武昌起義，革命成功后，執教農政農林學校，收農大學生萬籟聲為徒，傳其衣缽，完成首部武學理論名著——《武術匯宗》。1913年3月20日，袁世凱派人暗殺宋教仁，杜心五深感軍閥統治的黑暗，辭官去職。后驚聞“九一八”事變，遂廣招門徒，傳習武術，支援東北民眾抗日，支持弟子郭歧鳳參加抗日聯軍，組建敵后游擊隊，曾怒斥日特工土肥原，拒當傀儡政權“華北自治政府主席”，為抗戰救國竭盡全力。晚年返鄉筑廬“斗米觀”研習氣功養生術，創作萬言史詩《十字歌》，臨終捐獻全部資產支援抗美援朝。淡泊名利的一介布衣杜心五，一身正氣，錚錚鐵骨，可歌可泣。杜心五先生在文藝、戲劇界影響極大，梁漱溟、徐悲鴻、程硯秋、文舟虛等文藝界人士對杜心五的藝術文學修養給予高度的肯定。

二、杜心五的書法藝術風格特征

（一）清末館閣體書法的影響

杜心五深受父母的影響，從小刻苦練習楷書，日夜臨帖寫書。“晚間則于父母監督下習文、練字、背書，雖頑皮好動，然學習拔萃。”可見少時父母對其關心殷切，因此父親的去世給杜心五造成了極大的影響。父親死后，他特書“練成武藝，誓殺洋鬼”和“除掉狗官，共享太平”兩條橫幅貼在書房墻上，后又寫“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字幅，以刻骨銘心誓言勵志。幼年失怙的杜心五，其母終其家學，令杜心五外出讀私塾，師從慈利貢生于大鵬先生。杜心五先生早年參加科舉考試，接受私塾教育，故受清代館閣體書法的影響較大，尤其重視文字的書寫，清末根據帝王的喜好將書法的好壞作為科舉考試的一項重要指標。清朝學士王士禎在其《分甘余話》中提到：“本朝狀元必選書法之優者。”一手漂亮的小楷，對于應考的學子來說是一項必備的基本技能，在科舉的影響下，當時幾乎所有考生都臨鐘、王的小楷經典作品，杜心五先生也不例外，年少時他的書法反映了當時清末的時代風貌。13歲的杜心五赴澧州應考“童生試”，考取秀才，正是他少年時期書法的最佳印證。

（二）取法魏晉書風，內化章法

清代由于南北朝碑刻大量的出土，金石學大興，杜心五早期書法以唐楷、魏碑、隸書為主，兼攻行書，得益于私塾教育和自身的勤學苦練。“杜心五在家，每日早飯后必苦練書法，尤以臨東晉時代之云南《爨寶子碑》和《爨龍顏碑》為每日必修功課。故杜心五之書法，隸書、行書亦楷隸相參，樸厚古茂，氣勢雄健，下筆如刀，奇姿百出，自成一格（因此，20余年后，杜心五在日本被崇尚備至，譽為中國書法家）。而且，杜心五每日清晨必練書法，幾十年皆如此。”《爨寶子碑》《爨龍顏碑》是杜心武先生偏愛的兩件碑帖，碑文體制古茂，乃漢代楷隸遺法，剛勁古相，古人有稱“雄強茂美之神品”，從杜心五的書法中可以明顯看出有的作品有魏晉時期的影子。其中1934年，杜心五為《山西國術體育旬刊》題寫中央國術館的館訓“自強不息”，是十分工整的魏碑楷書，“自強”二字，用筆古樸厚重，有著漢隸特有的樸拙之氣，而“不息”二字，畫風一轉，下筆刀感十足，如昆刀切玉，大氣磅礴，可見杜心武先生內化魏晉書風，變化無端，自成一格。王羲之書法對杜心五先生必然也有不可或缺的影響，《蘭亭序》《黃庭經》等書法作品都是杜心五先生認真臨摹過的書法名作。在丁卯年（1927）杜心五勖勉萬籟聲題字：動靜無始，變化無端，虛虛實實，自然而然。其中“自”“然”“端”等字皆取法王羲之《蘭亭序》宋摹本。可見杜心五先生書法善于取法魏晉百家書法之長，吸取其剛柔并濟，筆力強勁，不局限于某一字體，而以大胸懷納百川，自成一體。其書法也正如其內容一般，動靜無始，變化無端，虛虛實實，自然而然。

自強不息 書法 杜心五

杜心五書法具有傳統性，因為其書法不是閉門造車、自行杜撰，而是取法歷代書法名家名帖名碑，取法王羲之、蘇東坡、趙孟頫小楷、行書，并鉆研魏碑碑帖，鑄就其字體遒勁溫潤、剛柔并濟、氣魄不凡的獨特書風，加上幾十年如一日的刻苦練習以及自身對書法的審美追求不斷提高，才達成爐火純青的境界。

（三）吸取道法自然，得出“道書結合，以書載道，以書顯道”

魏晉是中國書法藝術最盛時期之一，也是古代道家思想蓬勃發展的時期。杜心五與道教有著極深的關系，他以道士自居，1942年后，目睹國家滿目瘡痍、一片焦土，故返鄉建一別墅，取名“斗米觀”，自封道號斗米觀居士。為此杜心五親書“斗米觀”，筆勢蒼勁有力，并于門上懸掛一對聯“十二天上坐，二七地下生”。杜心五取法魏晉書法，武術從師自然門始祖徐矮師，其思想也必然受道教思想熏陶，后逐漸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這與其書法有著相輔相成的關系：

“道”是世界萬物的本源，“書”是杜心五學道、修道、悟道的方式之一，通過書法來修行自身的道學思想，進而更好地適應和推動社會的發展。“道”和“書”，杜心五先生將兩者有機地結合起來，兼容并濟，相互促進，同時結合武術，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中言：“夫欲書者，先干研墨，欲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動，令筋脈相連，然后作字。”這與武術一致，講究身心調用，杜心五書法深諳其道，對道教文化的吸收和內化，將其方法論運用在自己的書法與武術上，總結出“道書結合，以書載道，以書顯道”的思想理論。

1.反者道之動

由老子學說提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和現象，都是由相互對立的雙方所構成的矛盾統一體，事物向對立面轉化要經過一個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由易到難、由柔到剛的過程，揭示了其書法的方法論意義，以靜制動，以柔克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等思想運用于書法當中，縱觀杜心五先生書法，其楷隸形成特有的骨絡分明、內含剛勁的書法風格。

2.氣

“氣”是道家哲學思想的一個重要表現，在道家文化中認為，氣是宇宙自然與一切生命物質實體之間，充斥著一種至精至微、無所不在運動變化的物質實體。這在中國書法上是一個美學概念，南朝謝赫《畫品》中最早提出“氣韻生動”，書法的“氣韻”是由視覺感受到的節奏感，涉及用墨濃淡、線條曲直、布局大小等變化，是一種流暢而貫通的感覺，這種感覺和人的呼吸很相似，所以用來比喻。杜心五行、楷、草書法便是圍繞這一哲學而變化的，練之有形、用之無形，以不變應萬變，萬變不離其宗，筆畫線條中彰顯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變化無端。

十六字要訣 書法 杜心五

杜心五的哲學思想，是在習武過程中，受古代道家思想的熏陶下產生的，其書法方面的審美追求也是在此背景下形成的。杜心五的書法，從基本線條、筆法、結構、章法都是以道教文化中老莊哲學思想為基礎，兼收各家精華，他的書法作品是他自身哲學思想的綜合反映。其字形中黑白、虛實、大俠、長短、濃淡的布局，筆法中運筆中鋒和側鋒的交替等，皆取法老莊學說中：“反者道之動”“致虛積”“守靜篤”“弱之勝強”“曲則全枉則直”“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是圣賢”（參見《自然門功夫·序言精義》）等主體思想。這些思想對杜心五的書法藝術影響極為巨大。杜心五將其凝練為自然門十六字要訣：“動靜無始，變化無端，虛虛實實，自然而然。”勉勵后人。

（四）緊扣時代脈搏，抒革命愛國情感

杜心五的一生涉及晚清、民國、新中國三個歷史時期，是中國近現代歷史的見證者。他的書法緊扣時代脈搏，在杜心五的書法作品中總能窺見近代史上的重大歷史事件留下的蛛絲馬跡。

在八國聯軍侵華的清末舊社會的環境中，少年杜心五特書“練成武藝，誓殺洋鬼”“除掉狗官，共享太平”，可見此時的他政治目光銳利，革命愛國情懷就已孕育。

后留學東洋，雖學農學，但心系祖國革命事業，后加入同盟會，撲入革命事業。這段時期是杜心五書法創作的高漲期，一方面個人革命情感到達高漲，另一方面杜心五身份特殊，出席各種會議以及與機關要人交際往來，書信、楹聯、題詞題字等多體裁書法出現，融合革命情感，創作了多種書法作品。杜心五回日本途中經馬關碼頭，聯想屈辱《馬關條約》題詩：“心雄何怯九重淵，壯志騰霄欲挽天。愿楫江心效祖逖，拼獻身軀國門前。”杜心五此時書法創作無論創作主題與內容無不圍繞革命事業，字體也多為漢隸、魏碑，便于傳播革命思想。杜心五創“五圣山心武堂”，吸收湖北新軍官兵開展反清運動，親自書寫《五圣山開山宣言》。這樣的書法作品不勝枚舉。

新中國成立，晚年杜心五隱居斗米觀，潛心研道法、書法、武術、中醫等等，內化道法，書法回歸記錄功能的本質，傳承其武術與中醫學文化。

杜心五，作為一代武術宗師，其流派至今影響著中國乃至全世界的武術愛好者；作為一名革命者，其作品書寫著奮發昂揚的時代精神；作為一位詩人，他的書法作品中彌漫著濃烈的抒情氛圍，飽含著強烈的愛國情緒，具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其創作的《十字歌》是杜心五愛國情懷的最好詮釋。

三、杜心五書法的書寫內容整理

從書寫內容上來看，杜心五先生十分重視書寫的文字內容，其內容主要包括文稿、信件、題詩題字、自作詩詞手跡等等，大多與當時的時代語境、情緒相協調，杜心五先生借助了漢字結構的外在形式和書法藝術形式來寄托其內在的精神和情感。由于多種歷史原因，杜心五詩詞歌賦楹聯等書法作品大多或丟失或毀于動亂之中，只有少數文字資料以及部分紙稿作品留傳下來。

（一）自作詩詞

1910年杜心五回日本途中經馬關碼頭，聯想屈辱《馬關條約》題詩：心雄何怯九重淵，壯志騰霄欲挽天。愿楫江心效祖逖，拼獻身軀國門前。

1912年，杜心五在北京同友人對詩：華夏獅醒吾亦強，萬國比武冠為王。忠保領袖斗刺客，劍膽傲骨浩氣長。

1928年，杜心五為文舟虛珍藏齊白石作品《梅花八哥》題詞一首：綽約爭春，不染一塵。老干無枝，堅白獨真。

1935年，日寇侵入華北，杜心五痛書詩句：祖國沉淪堪痛哭，同胞應起拯危亡。

（二）楹聯

1928年，杜心五贈友人、弟子文舟虛一楹聯：清泉洗浮埃，丹砂留迅晷。

贈杜月笙楹聯 杜心五

贈程硯秋詩詞 杜心五

1934年，杜心五贈友人劉膺古將軍楹聯：智慧若晨星普照；愿力與天地同流。

1934年，杜心五撰聯一副，書贈晚輩杜月笙：坐牽蕉葉提詩句；醉折花枝當酒籌。

1936—1937年間，杜心五為友人兼自然門弟子文舟虛親書楹聯三幅：

1.眼盡塵空無可掃，水清石瘦便能奇。

2.欲知世味但明眼，不但人情只看花。

3.始知明月無今古，獨有浮云自去來。

1943年，杜心五建慈利宅第，命名“斗米觀”，自撰兩副楹聯，大門楹聯：十二天上坐，二七地下生。堂屋楹聯：始知養生主，曾無及第心。

（三）題詞題字

1927年，《武林匯宗》完稿，杜心五手書自然門十六字要訣，贈高徒萬籟聲：動靜無始，變化無端，虛虛實實，自然而然。次年為《武術匯宗》題寫封面書名：武術匯宗。

1930年，杜心五手書自然門武術功理精要：幾無為，神變化。

1930年，杜心五題字“環中要妙”。此為杜心五自然門武學之要訣、哲理與人生感悟。

1933年，杜心五書贈程硯秋中堂，書云：須知諸相皆非相，若住無余卻有余。言下忘言一時了，夢中說夢兩重虛。空花豈得兼求果，陽焰如何更覓魚。攝動是禪禪是動，不禪不動即如如。——硯秋吾徒屬，癸酉杜心五。

1934年清明，杜心五手書條幅贈弟子程硯秋，文云：白石惜紅衣，川隴頭泉，坦廠坦廠。故國渺天北，何妨袖手，山里表里鑒中看。——甲戌清明節前書于故都。

1934年，杜心五為《山西國術體育旬刊》題詞中央國術館館訓：自強不息。

1935年，杜心五被關押在日寇兵營，吟唱背誦愛國詩人陳與義的七絕詩：二月巴陵日日風，春寒未了怯園公。海棠不惜胭脂色，獨立蒙蒙細雨中。

1935年，譚嗣同七十冥誕。杜心五與黃衍鈞赴瀏陽祭掃英魂，杜心五淚涌詩訴衷情：清廷腐敗兮漸衰亡。興邦定國兮速改良。光緒變革兮譚公襄。政治倫理兮仁學揚。維新激進兮四卿忙。慈禧復辟兮變法殤。壯飛就義兮百世芳。寄楚些兮短章，難馨述乎衷忱，尚饗。

1943年，杜心五創作一萬八千言長篇史詩《十字歌》（略）。

小結

“師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也。”盡管杜心五的書法無法代表其時代書壇的最高水準，但作為文武雙全的時代性人物，其書法作品樸厚古茂的刀鈍感，字里行間流露出的拳拳革命愛國之情，以及超脫自然的審美意趣，都使杜心五師古而不拘古；其一生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革命生涯造就了他書法風格的獨特性；道書合一、順應自然造就了他書法風格的哲理性。杜心五一生筆不離手，勤于墨耕，終成一代書法大家。

幾無為，神變化 書法 杜心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