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南京)
李陽冰,篆書史中一個不朽的名字。最重要的是,他以超凡的個人自信驗證了這一點:“斯翁之后,直至小生”,“天之未喪斯文也,故小子得篆籀之宗旨”。然而,對于李陽冰這樣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新唐書》《舊唐書》皆無傳錄,不獨于此,很多資料竟然一直是“生卒年不詳”,讓人無語凝噎。直到朱關田老師考證出,李陽冰約生于開元九(721)或十年(722),約卒于貞元初年(約785—787之間),始讓此謎案變得清晰起來。歲值辛丑,見到“適逢李陽冰誕辰1300年”的消息,說明有關生卒年的問題已基本解決。“新的問題”是,對于李陽冰篆書的關注和研究,存在視角單一和資料重復的問題,需要加以開拓。這其中,從李陽冰作為“文學家”的角度入手,無疑是最佳選擇之一。
李陽冰注定和篆書存在緣分。最典型的,其名中的“冰”存在“變異”和“變意”,到底是讀“bīng”還是讀“níng”,不時有爭議。《漢典》中“冰”與“凝”互為異體字,然“冰”字寫作“仌”,“凝”則寫作“冰”。《說文解字》言:“仌,凍也,像水凝之形。凡仌之屬皆從仌。筆陵切。冰,水堅也,從仌從水。凝,俗從疑。魚陵切。徐鉉等曰:‘今作筆陵切,以為冰凍之冰。’”據唐張參《五經文字》載:“冰,古‘凝’字,《經典》相承以為冰凍字,彼陵反。”唐代玄度《新加九經字樣》中,“仌”已變為“冫”,“冰”則代替了“仌”。由此可見,在李陽冰所處的時代,“冰”與“凝”已然“分工”明確。李陽冰之“冰”,應讀“bīng”無疑。又,“陽冰”二字在《海賦》可見:“陽冰不冶,陰火潛然”,因而北宋史學家宋祁撰《宋景文公筆記》云:“陽凝無義,唯陽冰有不冶之語。”清王筠《文字蒙求》中亦稱:“今人讀作李陽凝者,非。”
古人取字的方法有很多,但不管如何,一定與“名”有所關聯。李陽冰“字少溫”,根據詞義,“陽冰”即結于水面之冰,表字“少溫”,與其名相應,符合古人據名取字的規則。元人吾丘衍恰恰是根據木華《海賦》“其下陽冰不冶,陰火潛然”之句,謂“陽冰名潮,杜甫甥也,后以字行,因以為名,而別字‘少溫’”。現在這個結論基本不成立,李潮和李陽冰是兩個人,事實很明確。然而,在這一結論明確之前,想想看,李陽冰與唐代兩個大詩人杜甫和李白,皆有“淵源”。唐詩之盛,由此可見,李陽冰的詩人、文學家和書法家的身份,本來就是合于一體的,只是后人關注其篆書而逐漸遺忘了這一層。現在要做的,就是重新發掘。
天時。
唐代乃詩歌的盛世。唐人多半天生就是詩人。在很多資料介紹中,有關李的簡歷,諸如“詩人”和“文學家”等字眼一直存在,但語焉不詳,未能明確,后世主要是因為其篆書影響過于突出而有意無意被忽略了。最早記載李陽冰事跡的《述書賦》稱“冰兄弟五人,皆負詞學”。據實而論,李陽冰為縉云寫過許多詩文,“秀句滿江園”,除了五言詩《阮客舊居》收入《全唐詩》中,《城隍廟》碑文和《忘歸銘》收入《全唐文》,此外,還有《惡溪銘》《洼尊銘》《忘歸臺記》等散見于一些史志。
在唐代,有兩個人可以與李陽冰略加比較。一個是韓愈,一個是杜牧。
韓愈確立了“道統”,自此與“政統”并駕齊驅。韓愈是“唐宋八大家”之首,天下聞名,但他對書法極其關注。可舉兩例:一是《石鼓歌》:“張生手持《石鼓文》,勸我試作石鼓歌。少陵無人謫仙死,才薄將奈石鼓何。”二是經常被引用的《送高閑上人序》評張旭:“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這番文字用文學語言闡述書法,極富想象力。文學和書法,存在天然的血肉聯系。
杜牧以詩人形象名垂青史,雖僅存一件《張好好詩》書法作品,然足以證明他是一個高水平的書家,而且完全能夠代表詩歌與書法所表現的唐代藝術精神的集中點。李澤厚《美的歷程》說過:“在中國所有的藝術門類中,詩歌和書法最為源遠流長,并且同在唐代達到了無可再現的高峰,它們既是這個時期最普及的藝術,又是這個時期最成熟的藝術。唐代書法與詩歌相輔而行,具有同一審美氣質,而像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中所提出的“書貴瘦硬方通神”觀點,影響了很多書家。
韓、杜因文留名,書跡幾近無存,李以篆書成名,詩文不多,三人的共同點是詩文不分家。
地利。
如前所述,有關李陽冰的記載,最早見于同時代人竇臮《述書賦》:“通家世業,趙郡李君。《嶧山》并騖,宣父同群。洞于字學,古今通文。家傳孝義,氣感風云。”其后有竇蒙注云:“李陽冰,趙郡人。父雍門湖城令。家世住云陽,承白門作尉。冰兄弟五人,皆負詞學,工于小篆”。《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記:“趙郡李氏,出自秦司徒曇。……牧為趙相,封武安君,始居趙郡。”“家世住云陽”指李陽冰生于云陽,朱關田老師考證為今陜西省淳化縣西北。李陽冰一生行跡,主要在縉云和當涂,于“至德元年(756)任縉云縣令,上元二年(761)三年任當涂縣令”。人類由于繁衍、避難、宦游等多種原因,往往不可能永久地呆在一個地方,會不斷地遷徙。可以說,從古至今的每個家族,都經歷過多次遷徙。李陽冰和李白屬近支宗親,其共祖曾遷居趙郡、廣漢、云陽等地。縉云成為李陽冰的福地,當涂乃是李白的終老之所。叔侄二人得以遠離政治中心,也得以在動亂時代保全自己。
世人對于李陽冰的篆書風格和成就早已熟知,但對于書寫內容未必特別關注。至于如何做到“熟悉的陌生化”,可以由此入手,深入探討。書寫文本內容選擇具有傾向性— —一個書家寫什么樣的內容,肯定有自己的喜好和想法,同時與個人經歷也存在一定的關系。自作詩文不用多說,心手雙暢。抄錄他人詩文,則體現出某種偏好。對于李陽冰來說,書寫內容乃是平生行蹤的紀錄。
李陽冰所書的石刻很多,遍布多地。縉云最多、最典型的便是號稱“縉云三絕”的《城隍廟碑》《忘歸臺銘》《孔子廟記》,以《城隍廟碑》最為著名,此外如福州的《般若臺題記》、桂林的《舜廟碑》、武昌的《怡亭銘》。西安的《三墳記》,被稱之為“鐵線描”,以瘦勁取勝,從創作的角度來看,屬于應命之作。事出有因或有感而發的則屬“主動創作”,最典型的是蕪湖的《謙卦碑》,乃李陽冰在任當涂縣令期間應友人之請書而刻石。“謙卦”表示謙虛卑退之意,君子有謙德,萬事皆能亨通,可以有始有終。謙卦是六十四卦中唯一的吉卦,從中看到謙卑是最有益的為人處世之道,也是李陽冰受道家思想影響的見證。
當然,需要著重提示的是李陽冰最富盛名、最典型也是最早的作品《縉云城隍碑》,點畫瘦硬有力,神采飛動,源出李斯,與陽冰其它碑刻相去甚遠。內容極其生動,堪稱“神來之筆”,記祈雨、遷廟二事,核心就是四個字——“與神有約”:“五日不雨,將焚其廟。及期大雨,合境告足。具官與耆耋群吏,乃自西谷遷廟于山巔,以答神休。”由此可見李陽冰超人的膽色,更具想象力。具有豐富的想象力,無疑是成為文學家的先決條件。李陽冰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求雨之作成了傳世經典。這既是書法實用性的具體體現,也是“書文合璧”的典范之作,做到實用性和藝術性完美結合,而且還是篆書作品,殊為難得。
人和。
李陽冰雖才學豐盈,然從不張揚,一生“志不在官”,具有隱士情結,曾書“倪翁洞”三個大字于崖壁,表明“曲成吏隱”的心跡。李陽冰平生仕途基本止步于縣令,以他的才干,絕不相稱。其詩詞有出世之感,類陶淵明,更近陶弘景。《忘歸臺銘》寫道:“疊嶂回抱,中心翠微。隔山見川,溝塍如棋。環溪石林,春迷四時。曲成吏隱,可以忘歸。”《洼尊銘》有句:“舉瓢自挹,即挹曰再;方飲曰舉,飲卒曰罄,不再有觥。”《全唐詩》中收錄有李陽冰唯一的《阮客舊居》詩:“阮客身何在,仙云洞口橫。人間不到處,今日此中行。”對比陶弘景的《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意境非常接近。從李陽冰的詩文,便可感受到怡然之情,千載之下,令人神往。回顧來看,自漢至唐,中國道教興盛,朝野熱衷。李陽冰信奉道教,致力于《周易》的研究,特別是對《謙卦》有心得,摘其要而成《謙卦碑》名作。除了性格原因,與當時的環境也存在很大關系。李陽冰在縉云期間,正值“安史之亂”。《問才學》中說:“是時四方亂雜,執政者以為遷,而陽冰不亂……”唐朝自此盛極而衰,這使得很多人的心態極其失落,隱居成為人生歸宿的選擇。李陽冰亦是其中之一。
說到李陽冰,必然言及李白。叔侄互動,相互唱和,所謂“冰為白序,白為冰詩”。李白此時已是61歲的老人,比李陽冰大概年長二十余歲,因為輩分緣故而稱呼李陽冰為“從叔”。
李陽冰在中唐政壇并無太大影響。他能千古留名,除了篆書成就之外,就是收留和庇護李白,為李白編輯文集并作序。李陽冰和李白交往最密切之時,乃李陽冰在當涂縣令任上“臨當掛冠”之際。當時李白剛好經歷了“賜金還山”和“罪流夜郎”的人生挫折,心情沮喪。他在江南賞景之余,知道了李光弼東征的消息后,于同年八月投軍徐州軍營,因為生病,只能回到金陵。當時的李白,一貧如洗,走投無路,遂投奔時任當涂縣令的從叔李陽冰。開始李陽冰以為李白只是過境游玩。送別之時,李白獻上了寫給他的詩,陳述了自己無所依歸的處境:“小子別金陵,來時白下亭。群鳳憐客鳥,差池相哀鳴。……彈劍歌苦寒,嚴風起前楹。月銜天門曉,霜落牛渚清。長嘆即歸路,臨川空屏營。”李陽冰知道實情后,毫不猶豫地收留了李白,使得大詩人晚年有了一個歸宿之地。李白寓居當涂后,與李陽冰在縣署和山間時相過從,屢有聚會。李陽冰最終為李白養老送終,更沒有辜負李白,將其詩稿整理成十卷《草堂集》,并且親自作序。這是李白的第一部詩集。沒有李陽冰,后世很可能無從知道李白的偉大,唐詩必定會黯然失色。如是,中國文學史將留下巨大缺憾。李陽冰有恩于《全唐詩》,有恩于中國文化史。要而言之,李陽冰對于文學史的貢獻巨大。李陽冰之所以這么做,一是出于和李白之間的親情,二是他本身就是一個文學家,他深深懂得李白詩歌的含金量。
出于感激等原因,李太白寫下著名的長詩《獻從叔當涂宰陽冰》,其中有句:“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雖無三臺位,不借四豪名。激昂風云氣,終協龍虎精。弱冠燕趙來,賢彥多逢迎。魯連善談笑,季布折公卿。遙知禮數絕,常恐不合并。惕想結宵夢,素心久已冥。顧慚青云器,謬奉玉樽傾。山陽五百年,綠竹忽再榮。高歌振林木,大笑喧雷霆。落筆灑篆文,崩云使人驚。吐辭又炳煥,五色羅華星。秀句滿江國,高才掞天庭。”另有《當涂李宰君畫贊》,同為千古絕唱:“天垂元精,岳降粹靈。應期命世,大賢乃生。吐奇獻策,敷聞王庭。帝用休之,揚光泰清。濫觴百里,涵量八溟。縉云飛聲,當涂政成。雅頌一變,江山再榮。舉邑抃舞,式圖丹青。眉秀華蓋,目朗明星。鶴矯閬風,麟騰玉京。若揭日月,昭然運行。窮神闡化,永世作程。”李白出于無比的信任,將《臨終歌》絕筆交給李陽冰:“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一代詩仙最后的告別者,不是文學史中的某個人物,而是篆書史的代表人物李陽冰。但誰又能說,李陽冰不是一個響當當的文學人物呢?可以進一步設想一下:如果李陽冰沒有任何篆書作品傳世— —可能是天大的遺憾,僅憑李白專門為他而作的兩首詩,仍然可以留名千古。
李陽冰在《草堂集》序言中除對李白的家世、生平、思想、性格、交游等情況做了扼要記述外,還對李白的著述情況和詩文成就做了高度評價:“自三代已來,風騷之后,馳驅屈、宋、鞭撻揚、馬,千載獨步,唯公一人。”“唯公文章,橫被六合,可謂力敵造化歟。”現在看來,絲毫無過溢之處。李陽冰是李白的知音。李陽冰對于李白不遺余力的照顧,不僅僅只是財物和精力的付出。尤令人感佩的是,他因為在李白臨終前枕邊接簡,為李白詩編次作序而冰付出了沉重代價,卻依然無怨無悔——由于李白是唐肅宗為太子時的政敵,李陽冰因此被撤去當涂令,重返縉云隱居十二年。
李白和李陽冰的交往,除了血緣關系、沾親帶故的原因之外,更主要是意氣相投、性情相近、才學相當。明代薛應旗《縉云諸山志》記載:“李陽冰在吏隱山鑿巖為洼尊而飲之”,所呈現出的不拘小節之氣質,與李白“自稱臣是酒中仙”的豪氣可相媲美。《草堂集》序言中所說,“陽冰試弦歌于當涂,心非所好,公遐不棄我,扁舟而相歡。臨當掛冠,公又疾殛。草稿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余為序。論《關睢》之義,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辭,終慚杜預。”言及至此,筆者忽然想到,李陽冰沒有行草書傳世。若是有的話,一定是和李白《上陽臺帖》風格相近。李白《上陽臺帖》的藝術性和李陽冰《論篆》的文學性,可以相提并論。叔侄兩人既有外在的豪放自負,又內心皆有隱士情結。只不過是,李陽冰最終名在書法史中,李白是在詩歌史中,但兩個人的歷史地位是旗鼓相當的,皆是“千古一人”。李陽冰具備了作為一個文學家的能力和才學,得到了李白的充分信任,被更為年長的李白看中。世所熟知的是李白臨終托付,孰不知李白深知李陽冰值得信賴,能夠成事,而且有水平,有心胸,才會放心托付。否則,李白不會無緣無故地選擇李陽冰。
好在歷經滄桑變故,起承轉合,所有的故事最終有了完美結局:李白有了最好的歸宿,其詩歌最終得以保存、流傳;沉寂千年的小篆,也在李陽冰手中重新復蘇。
提到唐代書法,首先是楷書之盛,其次是草書之狂。其實唐代篆書在書法史中不可或缺,李陽冰一枝獨秀,一個人撐起一片天。朱長文《續書斷》評價唐宋書法家時,分為神、妙、能三品,將李陽冰奉為“神品”,“陽冰篆品入神,自秦李斯以蒼頡、史籀之跡,變而新之,特制小篆,備三才之用,合萬物之變,包括古籀,孕育分隸,功已至矣。……當世說者皆傾伏之,以為其格峻,其氣壯,其法備,又光大于秦斯矣。”
鑒于李陽冰的篆體書法成就極高,同時代的人評價很高。李白的贊美最具想象力:“吾家有季父,杰出圣代英”“落筆灑篆文,崩云使人驚”。唐舒元輿《玉箸篆志》稱:“斯去千年,冰生唐時;冰復去矣,后來者誰?后千年有人,誰來持之;后千年無人,篆止于斯。嗚呼主人,為我寶之。”“二李”已經并列。唐呂總《續書評》記:“唐宋大書法家八十四人,唯李陽冰、顏真卿、張旭三人可稱‘神品’,又以李陽冰為首”。北宋《宣和書譜》評李氏:“善詞章,留心小篆,迨三十年。……推原字學,作《筆法論》,以別其點畫。……作刊定《說文》三十卷,以紀其學,人指為蒼頡后身。方時顏真卿以書名世,真卿書碑,必得陽冰題其額,欲以擅連璧之美,蓋其篆法妙天下如此。議者以‘蟲蝕鳥跡’語其形,‘風行雨集’語其勢,‘太阿龍泉’語其利,‘嵩高華岳’語其峻,實不為過論。有唐三百年以篆稱者,惟陽冰獨步。”
及至當代,鄧散木《篆刻學》曾寫道:“唐代篆書,舊稱為烏石山《般若臺題名》、處州《新驛記》、處州《城隍廟記》、麗水《忘歸臺銘》為‘陽冰四絕’。……漢魏以還,篆書一脈,得以不至墜絕者,陽冰一人之力也。”
從遠及近的多家品評,能夠看出李陽冰的歷史地位。可以大致列出要點:其一,從整個篆書史來看,李陽冰的重要性無可替代,承前啟后、繼往開來。唐代不僅是楷書和草書的盛世,篆書也繞不開。唐代的篆書,研究李陽冰一人足矣,李斯之后到唐的篆書,研究李陽冰一人足矣。其二,李陽冰在技法上終生恪守“玉箸法”,如南宋陳槱《負暄野錄》所言:“小篆自李斯后,惟冰陽獨擅其妙,常見真跡,其字畫起止處,皆微露鋒鍔。映日觀之,中心一縷之墨倍濃蓋其用筆有力,且直下不攱,故鋒常在畫中”,但其筆法和字形有自己的創造。其三,對于李陽冰篆書的評價,都是優美的文學語言,形象生動而不空洞,契合李的身份。
李陽冰對自己的篆書十分自負,“斯翁之后,直至小生”。對此,沙孟海有評論——“我們基本上同意他的自負”,但康有為并不以為然。《廣藝舟雙輯》中說:“以瘦勁取勝,若《謙卦銘》,益形怯薄,破壞古法極矣。”有意思的是,同時代的張懷瓘撰《書斷》,李陽冰和張旭的名字皆不在其中。《述書賦》作為記錄截止唐代書家的著作,以介紹書家的代表作品為重點,李陽冰的生平雖有列入,但代表作《城隍廟碑》和《三墳記》卻只字未提。唯一能解釋的原因是,同時代人的視角存在選擇性,或者有不得而知的原因。
有一點很特殊,就是某些典籍將李陽冰稱為“筆虎”,極富文學式的想象力。唐《國史補》記:“李陽冰尤精書學,其豪駿墨勁,當時人謂之‘筆虎’。”有些屬于轉述,比如周越《古今法書苑》說:“唐李陽冰工篆書,人號之為‘筆虎’”。《金壺記》稱“陽冰尤精書學,豪駿墨勁,當時人謂曰‘筆虎’。”不能不說,這一名稱極符合李陽冰的個性。董其昌說“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套用這句話可以說“陽冰如虎”,富有詩意。李陽冰篆書具有“詩性”的特點,不是虛言,“變化開闊,如虎如龍,勁利豪爽,風行兩集”。

李斯、李陽冰的同字對比
李陽冰相對于李斯的創造性,可以通過具體的字例來見證。“開創性”具有超級難度。有經驗的書法家從事創作,普遍可以感覺到一點,如果有可以參照的現成字例,難度要小得多。“無中生有”,乃是原創。李斯遺存于世的字例極其有限,這就逼迫了李陽冰去創造。關鍵是,他有這個能力。如圖,一組是和李斯的同字對比,一組是李陽冰代表作品中典型字例。

李陽冰《城隍廟碑》《三墳記》字例
李斯作品從總體上來說,體現出大秦氣象,字形寬博、均衡、闊大,李陽冰的字形則增加了各種“變數”。如“不”字收筆成了彎弧,“世”字將單一的三筆短橫畫變成長曲線,從而更具情趣。這些創造是需要想象力的,由此見證了李陽冰超人的文學能力,與他的“筆虎”之名極為契合。“明”字末筆改變了行筆方向,疏密關系和字勢為之一變,“群”字由寬變窄,且將“君”字末筆延長,更為瘦削緊湊。李陽冰寫過的字更多,最終也為后世書家所繼承和發揮。這些創造性,乃是“二李”并列的理由。
李陽冰的用筆相對于李斯的單一、靜止,變得更加生動,原因在于增加很多“小動作”。這些細節為宋、清兩代書家所繼承、借鑒和發揮。像“八”字處理極其生動,能夠將兩筆對稱而又單調的筆畫變得如此妖嬈流動,可以說絕無僅有,言其“詩性”,絕不夸張。“有”字長筆帶有彎弧,“老”字“匕”部筆畫的彎扭,極為生動。“風”字行筆大膽,后世無人敢用。李陽冰追求夸張之美,“篆引”加長,如“冢、邵、逢”等字中的起筆,突出醒目。
從字形處理來看,第二個“風”字極其有趣,險象環生。“云”字筆畫少,兩橫畫間距拉大,第三筆用大圓弧,不用小圓鉤,營造疏密對比,真有“云起”之感。“字”中“子”部的不對稱,圓弧斜勢,生動無比。“躬”字左右互動,這種處理極其罕見,和“風”字有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一個是左右結構,一個是上下結構,所謂藝高人膽大。“翊”字左正右斜,“羽”部四個短斜筆向左下而行,動態感十足。這些技法皆為清代書家所繼承,更重要是,它打開了求變的思路,順利進行風格創造。
李陽冰的成功除了自身文學家的特質催生了豐富的靈感之外,他對篆書懷有一種使命感。這和韓愈所倡導的“道統”是相符的。《上李大夫論古篆書》中有言:“吾志于古篆,殆三十年,見前人遺跡,美則美矣,惜其未有點畫,但偏旁摹刻而已。緬想圣達立卦造書之意,乃復仰觀俯察六合之際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體;于須眉口鼻,得喜怒慘舒之分;于蟲魚禽獸,得屈伸飛動之理;于骨角齒牙,得擺拉咀嚼之勢。隨手萬變,任心所成,可謂通三才之晶匯,備萬物之情狀者矣。”對于篆法悉心糾偏,以正視聽,回歸正途。“常痛孔壁遺文,汲冢舊簡,年代浸遠,謬誤滋多。蔡中郎以‘豐’同‘豊’;李丞相將‘束’為‘柬’,亦魚魯一惑,涇渭同流,學者相承,靡所遷復,每一念至,未嘗不廢食雪泣,攬筆長嘆焉。天將未喪斯文也,故小子得篆籀之宗旨。皇唐圣運,逮茲八葉,天生克復之主,人樂維新之命,以淳古為務,以文明為理,欽若典謨,疇咨故實,誠愿刻石作篆,備書六經,立于明堂,為不刊之典,號曰《大唐石經》。使百代之后,無所損益,仰圣朝之鴻烈,法高代之盛事,死無恨矣。”
李陽冰的篆書在當時就具有特別的重要性。史載“顏真卿以書名世,真卿書碑,必得李陽冰題其額,欲以擅連璧之美,蓋其篆法妙天下如此。”時人遂將李、顏二人的書法,稱之為“雙絕”,可見李陽冰篆書的地位。顏字具有篆籀氣,與之極為匹配。所謂“篆額”,即是碑首,可見篆書的象征意義始終存在,重要性不可動搖。篆書雖然在商周秦漢之后逐步失去實用性,但篆書永遠不能缺席,原因在于,篆書為“五體”之祖,如果退出舞臺,必然來歷不明,故而篆書至今仍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還有一層原因是,商周時代已經有足夠的金文作為學習取法的資料,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李陽冰篆書具有開創性意義。具體來說,就是實現了“法”的重建。篆書在商周時代達到頂峰,漢篆《袁安碑》之后,漸趨衰微,篆法乖謬,字形散亂。李陽冰重拾法度,實現“由奇返正”,使得篆書回到“正脈”。言及至此,需要說明一下,李陽冰曾刊定許慎所著《說文解字》,對原書的篆法和解說加以改動。此后,許慎的原本漸隱,李氏刊本盛行。宋代初年,徐鉉奉詔校訂《說文解字》,恢復許著原貌的同時,批評李陽冰。對此需要辯證地看待。宋元之際戴侗撰《六書故》一書,保存了豐富的《說文解字》異本材料,認為李陽冰《廣〈說文解字〉》是一部有創見的文字學著作,所以近代學者唐蘭的《古文字學導論》中說:“從東漢到唐代是《說文》學的起始者,其代表人物是李陽冰”。
從外部因素來看,李陽冰篆書風格是在唐代尚法觀念中影響形成和發展的。所謂的“法”,簡而言之,就是一種規范、規則。唐代迎來了中國文化發展的高峰期,是一個“尚法”的朝代。詩歌格律走向成熟,臻于巔峰,繪畫、舞蹈、建筑等藝術門類也在尚法思潮中得到了快速發展。書法也是如此。唐初就形成了中國書法史上的尚法高峰。正是這種“尚法”環境促成了李陽冰篆書的產生。李陽冰篆書具備了理性的美感,直接繼承了李斯小篆的法度,與大唐盛世健全的法律制度、秩序井然的社會風氣和繁榮的經濟狀況同步,充分體現了“尚法”的特征。
從篆書本體內部來看,李陽冰通過回歸“古法”,最終實現“我法”。宋朱長文《續書斷》有言:“蓋李斯去古近而易以習傳,陽冰去古遠而難于獨立也。”從前文的字例對比可以看出,李陽冰的求變很多時候是無法參照的,存在創造性的機會,也存在創造性的難度。所謂“法”中有“意”,“我法”即“我意”,李陽冰通過通過篆“法”自然來實現。《論篆》中有:“緬想圣達立卦造書之意,乃復仰觀俯察六合之際焉。于天地山川,得方圓流峙之常;于日月星辰,得經緯昭回之度;于云霞草木,得霏布滋蔓之容;于衣冠文物,得揖讓周旋之體;于須眉口鼻,得喜怒慘舒之分;于蟲魚禽獸,得屈伸飛動之理;于骨角齒牙,得擺拉咀嚼之勢。隨手萬變,任心所成,可謂通三才之晶匯,備萬物之情狀者矣。”這段話是李陽冰小篆的審美核心理念。李陽冰對小篆的用筆和結體之道進行深入研究,認為小篆源于自然,許多字形本身不僅是自然的形象反映,同時也是自然物象與神態的高度總結與凝練,只有了解原理,才能做到“隨手萬變,任心所成”,寫出生動的篆書。這一理念從本質來說,源出“遠取諸物、近取諸身”的觀點。
李篆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古來小篆皆寂寞。李陽冰和李斯并稱“二李”,兩個人時間相差一千年。從李陽冰到鄧石如,又是一千年。真是“千年等一回”!現在研習小篆,所遵循的思路是“二李+鄧石如”。其實起初,“斯翁之后,直至小生”這句話最初被錢坫挪用,改一字而成“斯冰之后,直至小生”。錢確實可以自負。他在同時代的書家中屬于佼佼者,致力于跳出“二李”范式。對照其創作來看,筆法沒有根本改變,主要是字形經營,然失之振蕩,有違自然,無法成為一種“可以效法的范式”,也就是說,對于大師而言,不僅自己開辟出一條新路,也可以讓后人站在自己的肩膀上繼續前進。從這一點來看,錢坫是自負過了頭。真正的“小生”,應該鄧石如。鄧石如在用筆上吸取了“二李”之長,同時又突破了李斯的用筆單一和李陽冰嚴謹的法度,加入隸法,形成深樸多古的藝術風貌,獨樹一幟,引領了清代篆隸書創作。這又是一種“開創”!統而言之,李斯和鄧石如之間,正因為有了李陽冰,實現了“法”的穩定性和延續性,篆書才有了“正脈”的延續。
為了更方便地看出李陽冰篆書承前啟后的價值,我們可以通過具體字例進行對比。

李斯、李陽冰和鄧石如的同字對比

李陽冰《城隍廟碑》《三墳記》中同字對比
對比三人的同字,這是縱向對比,可以看出繼承和創新的關系。李陽冰學李斯,鄧石如學李斯和李陽冰,似又非似。
為了進一步理解李陽冰篆書中的“詩性”,可以把李陽冰《城隍廟碑》和《三墳記》中的同字進行橫向對比,能夠看出風格跨度。“變”與“不變”,完善與成熟,總之,風格持續生變而不固化。這是一個大師最基本的判斷標準。
李陽冰這兩種代表作中的字例可以大致分為四類:一是基本不變,如“之、山、曰、元”四字;二是用筆小變,如“有、以、冰、陽、焉、無、既、遷”八字;三是字形小變,如“于、不、其、李、年”五字,重心明顯下移;四是字形大變,如“大、風、城”三字。不變的是用筆恪守“玉箸法”,正如明趙崡《石墨鐫華》言:“余觀其篆,瘦細而偉勁,飛動若神。歐陽公以為視陽冰篆最瘦,余謂佳處正在此。”當然,隨著年歲增長,歲月霜華,會自然生變,北宋趙明誠《金石錄》說:“陽冰在肅宗朝所書,是時年尚少,故字畫差疏瘦。至大歷以后諸碑,皆誤暮年所篆,筆法愈淳勁。”對比此二碑 ,當知此言不虛。不能不說,李陽冰傳世作品皆為翻刻本,風神有失,在所難免。清孫承澤云:“篆書自秦、漢以后,推李陽冰為第一手。今觀《三墳記》,運筆命格,矩法森森,誠不易及。然予曾于陸探微所畫《金滕圖》后見陽冰手書,遒勁中逸致翩然,又非石刻所能及也。”
評述李陽冰篆書存在“詩性”特點,屬于文學語言。從純粹書法專業的角度來說,李陽冰篆書最大特點是“圓活姿媚,骨氣遒正”,文秀和雄強并存。“圓活”即線質上變平直為圓曲,婉轉流動。“姿媚”即體態上變莊嚴方整為活潑靈動,體式嫵媚。“骨氣遒正”即中鋒用筆,控制到位,呈現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的力量感。從李陽冰所有的篆書作品來看,不獨《城隍廟碑》和《三墳記》,風格都存在一定的差異,除了時間的自然作用之外,就是天生的“想象力”發揮了作用。
鑒古思今。當下篆書的創作,為什么會出現刻板、單調,甚至千人一面的狀況?其實跟風只是原因之一,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寫篆書的人本身沒有個性。要知道,習性是個性的基礎。究其緣由:一種是客觀原因,生活經歷基本相似,一種是主觀原因,急功近利,為了入展等現實利益目標。盡管存在各種干擾因素,如果內心追求不同,那一定就會不同。其實不獨寫篆書如此,寫楷書,刻元朱文,也存在同樣的境況,必須是有個性的人來經營。不能不說,現實中存在一種普遍的、習慣性的理解,篆書存在嚴謹、靜止、規矩等要求。老實文靜的人創作規矩有序的篆書,可以實現“合拍”。這一理解看似正確,其實存在很大問題,規矩過多的結果,必然缺少創新的沖動,限制性太多。篆書在“靜”的形之外,一定要有內在的流動的“勢”。這是篆書的生命力所在。篆書史中出現過一些“先鋒人物”,大膽創新,以激進的態度來實現篆書變革,諸如明代趙宧光和清代傅山。“草篆”是篆書和草書的“合體”,似篆非篆,似草非草,基于書體所存在的“互通性”而實現個人的變革。從審美角度來看,這是“奇”之一脈。篆書正脈則在李斯、李陽冰、鄧石如這三人所構建的體系中。從各種史料來看,李斯、李陽冰和鄧石如都是有性格的人,這方面的典故很多,茲不贅述。甚至于像鄧石如之后的趙之謙,也有“老子不高興”的做派,他的篆書才能寫得神采飛揚。什么樣的人寫什么樣的字,這是“書如其人”的另一種通俗說法。李陽冰真正做到了“人以書傳”。他只是一介縣令,因篆書成就出類拔萃而名垂青史。唐代因為有了李陽冰,篆書獨有了一片天地。反過來說,也正是因為盛唐這一詩歌盛世,才成就了李陽冰,給予他無窮的靈感。本文立足于從“詩性”的角度來加以概括,揭示了李陽冰篆書中“靜中顯動、平中見奇”的風格創造——一方面恪守法度,一方面盡展性情,兩方面皆不可缺。正因為李陽冰做到了有機統一,故能獨步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