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巷 圖/松塔
每個燈芯都有它該去的燈紗里,每個燈紗也都有只適合自己的燈芯,匹配對了,燈籠就變完整了。

到甪直的那天,是個陰雨天。
木阮箏將頭靠在顛簸的車窗上,任由車輪碾壓過石頭時的晃動帶著身體的節奏,她停止控制自己的身體,正如停止控制自己想他一樣。
想吧,任由自己想吧……
木阮箏喜歡把自己藏起來。
小的時候,喜歡躲到舊院子里兩棟樓的間隙中玩耍,后來喜歡躲到后臺的更衣室里,穿著厚重的演出服直接坐在地上,帶著耳機閉起眼睛聽純音樂。
她不害怕狹隘的空間,相反眷戀在那種地方獨處的時間。
至于原因是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而現在,她已無處可躲。
車子停在了一家寫生基地的門口,入口有點破舊的木門半掩著,門旁掛著兩個紅色的燈籠,明亮的色調與雨中清冷的甪直顯得格格不入。
趁著助理下去核對信息的時候,木阮箏對著車窗艱難地整理表情,她想要掙脫出這種頹廢的狀態,她不想讓等會等著她的觀眾失望。
車子駛了進去,木阮箏隔著車窗觀察著被霧占據的村落。
滴滴噠噠的雨水順著帶著青苔的屋檐向下傾落,砸在不平整的鵝卵石地面上,撞擊的瞬間,一滴完整的雨水瞬間分裂。
巷子里幾乎沒有什么人,只有一只落單的狗,耷拉著耳朵沿著巷子里笨重的木門邊跑著,木阮箏的眼睛跟著它,直到它哆哆嗦嗦地躲進檐下。
木阮箏把車窗搖低了些,好讓雨中帶著潮濕的空氣從外面進入自己木訥的身體。
“阮箏,看你今天狀態不太好,你先休息下吧,晚上才演出呢。”陳安有點擔憂地望著陰郁的阮箏。
木阮箏點了點頭,用力給陳安擠出了個笑容。
她以為自己睡不著,可卻迷糊著睡了一個下午,再醒來的時候陳安已經將化妝師帶進了她的房間。
后臺里候場的她,穿著改良版的素色旗袍,木阮箏不算苗條,可改良旗袍將她的腰線襯的極好,她梳著整齊的發髻,帶著一對燈籠樣式的銀色耳飾,斜倚在甪直已經有些破舊的木門上,帶著弧度的腰身在筆直的木門襯托下多了幾分韻味,可眼睛還是有些呆滯地看著臺上的那一方燈火。
“阮箏……”
“阮箏,該你上場了!”
工作人員小聲地催促著她,她終于緩過神來,將無力的身體脫離門板,努力恢復到該有的狀態。
臺下的人慌亂的將阮箏昂貴的樂器搬上舞臺,臺上的主持人正在滔滔不絕的介紹著木阮箏,看的出,在場的所有人都無比重視這位即將上臺演出的嘉賓。
她不一般,但卻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
她的母親是一名中阮演奏家,早年的時候也憑借著舞臺上演奏時的技藝取得了些名氣,可后來生下了阮箏,就將所有的精力放在了阮箏身上,逐漸淡出演繹舞臺,轉而當起了老師。
她的父親,木華簫,一生都致力于民樂的發展,在阮箏的印象里,他永遠都是那個拿著譜子,透過老花鏡鉆研樂譜的嚴肅男人。他不愛笑,可一見到妻子和阮箏,總會從皺紋里擠出一點帶褶子的笑意,阮箏喜歡這份獨屬于她和母親的禮物。
她的名字里包含了父母對她的期望,她也確實沒辜負這份期望。她熱愛古箏,那份熱愛不是來自于父母的寄予,而是她自己內心的想法,她每次演奏的時候都覺得這是一件慶幸的事情,不然她將和他一樣,不得不學會在期望和欲望中做選擇了。
臺下的掌聲將她迎上了舞臺,她緩步走到古箏旁,手微微背在后面捋整旗袍,淡然地坐下,用指帶給琴弦溫度。
她在甪直帶著幾分初涼的夜色里演奏完曲子。
她微笑著謝幕,看著臺下對表演滿意的觀眾,舒了一口氣。
“安安,我想出去走走。”
她剛推開木門,一陣冷氣不懷好意的和她撞了個正著,她意識到外面已經不似早上那般暖和,便順手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隨即又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她終于可以躲起來了。
這會雨小了,她快步走著,絲毫不在意自己最喜歡的那雙漆皮小白鞋正在和地上的雨水交手。
這里的夜不是黑的。
沿水路向前走去,家家戶戶的木門旁都掛著個燈籠,薄紗里透著橙紅色的亮光,再加上橋下水流的映襯,將基地的夜包裹的不再孤寂。
她看著自己被燈籠光分散的影子,想要去踩住其中一個,卻發現另一個就會消失一半。
就像她和他一樣。
她繞過幾條巷子,終于躲到了一個較為安靜的地方,她停下來,坐在橋邊那塊最平穩的石頭上。
今天的演出算是完成了。
幸好,那個叫鄭煜北的男人帶給她的壞心情,沒有毀了這場演出。
木阮箏好像一直在畫一幅畫,那里有山有水,那里有父母給予的色彩,也有她向往的地方……
可她總覺得缺少了什么東西。
那天,一個叫鄭煜北的男生出現,遞給她一盒墨水。
她不知那為何物,卻倏然覺得那是她想要找的東西,于是悉數潑到了自己的畫卷上。
“對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鄭煜北尷尬地查看著被自己的電瓶車撞倒在地的古箏,用自己的袖子慌亂地擦拭著沾染上灰塵的黑色布包。
“那是比賽要用的……”木阮箏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在這個陌生的男生面前露出慌張的樣子。
“我要遲到了,我,先進去吧……”木阮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理眼前的情況。
“哎,那你什么時候……出來呢?”鄭煜北無奈地看著已經飛奔進音樂館里的木阮箏,只得將車子在旁邊一停,氣惱地坐在綠化帶旁的大理石臺上。
木阮箏再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幾個小時后了。
與他想象的不同,她的臉上沒有之前因為古箏損壞而擔心影響比賽的愁容,反而是多了一分隱于眼眸中的淡然。
“你還在啊,我以為你都走了呢。”木阮箏一出門就看到了對面坐著的鄭煜北。
“這碰壞了你的東西,總得等到個處理結果再選擇離開吧。”
這回反倒是鄭煜北生氣起來,雖然他今天穿著破洞的牛仔褲,胳膊上的紋身也在沒有袖子的背心中完全暴露出來,身上的香煙味盡管隔得很遠也能淡淡地嗅到。
可他,像是對任何事情都不負責的人嗎?
“所以他們說的也不一定都對呢。”木阮箏被鄭煜北氣的微微放大鼻孔的樣子逗到了,很小聲地開玩笑似地說了一句。
“所以,怎么樣處理?我剛都沒有敢打開你的袋子。”鄭煜北撇過頭去,為自己剛剛損失的兩個小時而感到懊惱。
“前面有家餐廳,我去那里檢查一下琴,順便一起吃點東西吧。”
鄭煜北答應了下來,他知道自己理虧,況且也不想在她面前落下一個壞人的名聲。
于是鄭煜北主動扛著她的古箏包,跟著她來到了那家餐廳。
“梓墨姐,我還是要那份套餐!嗯……今天多了個朋友,那就上兩份吧。”木阮箏熟練地完成了點餐工作。
“你經常來這吃飯啊?”在木阮箏檢查古箏的時間,鄭煜北看著餐廳的環境,暖色調的燈光,精致的餐具,一看就不像是自己會經常去的餐廳類型。
“只要是我一個人的時候,就會來這里。”木阮箏檢查著琴橋答到。
“你經常一個人嗎?”
“幾乎不,我每次出來基本上爸媽都會陪著的,今天是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去參加比賽,因為我爸媽都出差了。所以啊,你剛撞到我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處理。”
“那個,對不起啊,我……”
“沒關系,我還想要謝謝你呢。”
“謝謝,謝謝我?咳……”鄭煜北剛吃了一口雞翅,差點沒被木阮箏的話給嗆死。
“我原本以為,我什么事情也處理不好,對于自己的專業也不夠自信。可就在剛才,我忽然發現,我即使沒有了自己的琴,但是只要真的記得曲子,在備用琴面前也能演奏好的。”木阮箏淡淡地細聲說完了一個長句,可心里卻連她自己都震驚了,自己從來沒有跟陌生人說過這么多的心里話。
那天的琴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木阮箏把她放到爸爸的工廠里更換了琴弦,就算是徹底結束了這場意外。
在她以為一切又將回到正軌的時候,那個穿著破洞褲加背心的男孩給了他一張邀請函。
那是一張小型演唱會的邀請函,上面寫明了所有將會在現場演唱的歌曲,可看到地點的時候,木阮箏愣了一下,那是一個酒吧的名稱。
木阮箏第一次進了酒吧,穿著她那件干凈的白色長裙,披著她每天都要扎起來的長發,身上還噴了那瓶她前天18 歲生日宴上閨蜜送的香水。
那天晚上,拿著破舊吉他的男孩們在臺上帶她去了一個她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那個地方的山很高,甚至是要比自己畫里的山還要高;那個地方在下著雨,可下面全是沒有打傘的人,他們淋著雨對你笑;那個地方的色彩背后全是不透明的黑色,但所有人都拿著顏料往上潑灑……
她還記得鄭煜北拿著吉他謝幕的時候說,他想感謝一個女孩,那個女孩告訴他,只要心中有曲子,就無關演奏的樂器和場地。
所以,在她第一次飲下那杯帶著顏色的雞尾酒后,她告訴鄭煜北,她可能喜歡上他了。
木阮箏和鄭煜北去了很多地方。
身邊的人覺得鄭煜北和木阮箏活在兩個世界,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只是找到了本身的木阮箏,那個被壓在真空世界里的木阮箏被鄭煜北解救。
可鄭煜北的世界卻在慢慢下沉。
他在父親的期望和內心的欲望間做掙扎,他被迫停止了酒吧的駐唱工作,穿上那件終日洗不干凈的工作服,走進他父親的汽修廠。
木阮箏不喜歡他整日里就把自己泡進酒精里的樣子,更不喜歡他被煙霧挾持的樣子。
直到有一天,他想選擇離開了。
“理由呢?”木阮箏帶著哭腔。
“沒有理由。”鄭煜北掐滅了煙頭。
“鄭煜北,理由呢?”
“好,你要的理由。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說過,他們說的也不一定都對。他們,他們說的其實都他媽對,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我看著就像是不負責任的人。木阮箏,有一件事你錯了,不是什么樂器都能演奏好曲子的。”鄭煜北第一次這么大聲對木阮箏說話。
她懂了,他說,他們不在一幅畫里。
可她的畫里,有他留下的墨。
再平穩的石頭也載不住木阮箏失重的身體。
“你等會不需要去謝幕嗎?”一個沉穩的男聲從背后傳來,盡管男生認為聲音并不算很大,但在木阮箏正回憶到不能自拔的時候響起就顯得格外刺耳。
木阮箏沒有迅速回頭去看聲音的主人,此時的她,正在想辦法快速將臉上為鄭煜北流的眼淚處理掉,并且還要保證擦除它們的同時不破壞了自己的妝容。
“不去了吧,演員可以不去的……你是?”木阮箏的聲音顯得有些驚慌。
“舒蒲澤。”他平和又沉穩地開口。
“舒蒲澤?”木阮箏愣了一下,隨即快速抹掉粘在睫毛上的最后一點眼淚轉過身去。
舒蒲澤站在暗處。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在光的反射下,隱約看清他的輪廓。
他的身材偏瘦,寬大的橙色衛衣松松垮垮的套在他的身上,深色牛仔褲的下面配著一雙帆布鞋,那雙帆布鞋是黑色的,因此看不出雨中的泥點是否搭上了這雙鞋子去其他的地方。
木阮箏聽說過舒蒲澤。
他是一名美術設計專業的在校大學生,大三的時候自己開創了一個工作室,專門研究與設計燈籠。這次的演出,他極力設計了一個別出心裁的燈籠舞臺,她看過那張設計圖,燈籠的樣式獨特且舞臺活動范圍大,加上又融入了不少中國文化傳統元素,入選為最終方案應該是無可非議的事情了。
可就在最后敲定的時候,主辦方卻突然換了一名舞臺設計師。
所有人都清楚,相比起無權無勢的舒蒲澤,顯然主辦方的侄子更適合坐在那個位置上。
“對,我就是舒蒲澤。”他朝著阮箏坐的地方走進,看到地上已經剝離地面的鵝卵石,隨手撿了一塊,扔進了甪直被雨點侵襲的河水里。
水面上原本整齊掉落的雨點瞬間被鵝卵石的到來打亂了節奏,水面隨著石頭掉下去的地方散開波紋,波紋由大到小,周而復始。
木阮箏看著水面上的波紋。
“原本以為今天垂頭喪氣的只有我一個人呢。”舒蒲澤望著遠處忽明忽暗的來自舞臺上的燈光。
“藝術家說話都這么文藝嗎?”木阮箏被他深沉的樣子抹去了一點剛才的不愉。
他靠近的時候,借著昏暗的暖色燈光,她看清了他的側臉。
不符合年齡的黑色框架眼鏡搭在還算高挺的鼻梁上,隔著眼鏡片的厚度,還是能看清他下垂的眼睛盯著遠處的光亮,微微抿起的嘴角出賣了他內心的失落。
“可能吧。”舒蒲澤逃避性地回答了那個問題。
“那個舞臺,很好看!”木阮箏看著仍舊沒有平靜的水面。
“你看了?”他帶著一點試探性。
“看了。并且,我還幻想過,在那個舞臺里,應該穿一件怎樣的演出服才比較相匹配。”木阮箏正眼看他。
在眼神撞上的那一刻,舒蒲澤回避了。
“你說,真的會有兩個人活在同一空間,但卻生活在兩個世界嗎?”木阮箏還是發問了,她沒有辦法將自己的思維從鄭煜北身上移走。
舒蒲澤笑了,他下垂的眼睛瞇了起來,抿起的嘴角緩慢向上延展著弧度,接著,那弧度越來越明顯,直到木阮箏生氣地叫著他的名字。
“舒蒲澤,這個問題這么好笑嗎?”木阮箏用力地眨著眼睛,這是她的習慣,每當她生氣的時候就會用力眨眼睛,好像只有身體上的這一器官可以用來宣泄情緒。
“剛還說我說話有文藝范呢,你這個問題不是比我文藝了十倍?”舒蒲澤徹底在她面前放松了下來,他把剛微聳的肩膀放平,轉過身面對木阮箏。
“你這一看就是受了情傷,怪不得剛剛一個人躲在這不開心,原來是在想感情問題啊。”
像是被看穿了一樣,木阮箏不想再繼續話題,也為自己剛剛問出的愚蠢的問題而感到懊惱,開始嘗試小心翼翼地走下那塊大石頭。
舒蒲澤沒有跟上去。
走了幾步后,木阮箏又返了回來。
“舒蒲澤,那個舞臺的想法真的很好,我的很多藝術界的朋友也都很喜歡那個舞臺。你,一定要把它完成,如果需要的話,我們是可以自己在上面演出的,不需要什么主辦方。”這段話的聲音足夠大了,盡管舞臺那邊已經開始放最后的謝幕煙花,可背對著木阮箏的舒蒲澤還是聽的一清二楚。
他回頭的時候,木阮箏那對銀色的燈籠耳飾因為剛剛的運動還沒有停止搖擺,她因為哭泣暈開的眼線在燈光印襯下也顯得更為滑稽。
他也叫住她。
“想知道剛那個問題的答案嗎?”
“什么?”
“你剛那個什么,那個關于感情的問題。”
木阮箏點了點頭。
“你這幾天要是還留在甪直的話,我帶你去見個人,她一定會給你答案。”
“我不急著走。”
“那好,明天跟我走。”
扔出那塊鵝卵石的時候,舒蒲澤覺得沒有靠山的自己就像那塊石頭,即使可以激起再大的水花,終將也會沉入水底,沒有任何回音。
可那個帶著銀色燈籠耳飾的女孩卻告訴了他一條另外的路,一條自己在水面上搭起一座橋的辦法。
“舒蒲澤。”木阮箏細聲地在他身后喚他。
今天的木阮箏與在臺上的樣子不同。
墨綠的裙子與古鎮里的青磚綠瓦很是相配,她用發圈束起了快要及腰的長發,干凈的眉眼與昨日失魂落魄的樣子判若兩人。
“清歡,人來了。”舒蒲澤戳了戳旁邊一個蹲在地上的女孩子。
“你好,申清歡。”聽到舒蒲澤的催促,女孩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
木阮箏看著她,齊耳短發被一個夸張的發卡管理的整整齊齊,兩顆小虎牙安在她露出八顆牙齒的標準微笑里。
“這是我表姐,別看她長得傻,可真的能算是一個情感專家了。”舒蒲澤有點嫌棄地介紹到申清歡。
“喂,舒蒲澤,你到底會不會介紹人,我可是你求來幫忙的。”申清歡砸了咂嘴,頗為不滿地抗議到。
“你好,我叫木阮箏。”
“我知道你,昨天那個在臺上演奏古箏的音樂家,我弟之前的設計圖里還有一頁專門是你……”
“主辦方要求的。”舒蒲澤快速地打斷了申清歡沒完沒了的廢話。
“所以,我們邊走邊聊,舒蒲澤說了,你會陪我去找到那家糖葫蘆網紅店的。”申清歡知趣地轉移了話題。
“糖葫蘆?”這回輪到木阮箏懵了。
“我說的,有吃的她就有思路了,說不定還能和你那位復合呢。”舒蒲澤靠近木阮箏說到。
“好的,沒問題。”或許是為了復合,或許是她不習慣舒蒲澤的忽然靠近,或許是耳朵邊緩緩呼出的熱氣讓她不適,她快速地同意了下來。
木阮箏忘不了那一天。
申清歡永遠不會厭煩她嘮叨地的那些感情大小事。
舒蒲澤總會在她講到快要繃不住落淚的時候遞上各種她很少吃過的食物。
她記得申清歡嘴角粘著糖漬卻不會刻意抹去的樣子,還有舒蒲澤路過每家店鋪都要停下看看燈籠的樣子。
她也喜歡自己的樣子。
那天,她沒有躲。
“等回去了,我親自幫你去問問。”最后,在夜畔的游船上,申清歡許下了一個承諾。
他們再見的時候,是一周后舒蒲澤的工作室里。
“申清歡,你可別跟人家打起來。”舒蒲澤擔憂地望向身旁已經做好戰斗準備的申清歡。
“放心,我是去認真聊天的,又不是要干嘛。”申清歡迫不及待的看著手機里的定位,根本不在意舒蒲澤的話。
等待的時間里,木阮箏認真地參觀了一遍舒蒲澤的工作室。
這個地方不大,和自己在學校的那間合奏教室差不多,但卻要比那間教室凌亂的多。無數的燈籠模型擺在工作室的長桌上,它們形態各異,做工精美,微微鼓起的燈面都有著細微的變化。
她像參觀一場展覽一樣欣賞著這些藝術品。
桌子的盡頭擺著手繪的圖稿,她輕柔的拿起一張張摞好的宣紙,看著舒蒲澤筆下的圖案在宣紙上展開的故事。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一個木制立柜上,那里面整齊的擺放著種類不同的燈芯。
“燈芯。”舒蒲澤打開柜門供木阮箏觀賞。
“每個燈籠的材質不同,匹配的燈芯也是不一樣的。有的紗透光,只有微弱的燈影才能襯托出它的美感,有的燈掩光,便需要強光來穿透它。”舒蒲澤介紹到。
“每個燈芯都有它該去的燈紗里,每個燈紗也都有只適合自己的燈芯,匹配對了,燈籠就變完整了。”
木阮箏怔怔地看著燈芯。
“我也想設計一個燈籠。”
“那,我幫你做它。”舒蒲澤答應了下來。
“你的燈籠,將會成為工作室的最后一件藝術品了。”舒蒲澤看著燈芯說。
“為什么?”
“我快要畢業了,這個工作室的地方也即將被學校收回,所以,我可能要重新找一份工作了。”
“你要放棄?”她質疑。
“你有想過放棄一件事情嗎?”他反問。
“有過。”她說。
“我也有過。”他答。
兩人沉默了起來。
“我們都沒資格勸別人不放棄,不是嗎?”她苦笑到。
門被推開了,申清歡叫走了木阮箏,跟她講了鄭煜北的話。
木阮箏懂了。
他說,他知道木阮箏不喜歡汽修廠刺鼻地氣味,可總要為了迎合他而努力掩蓋自己討厭氣味的事實。他不想讓她這樣,可那是他的支柱。
他說,他知道木阮箏不喜歡搖滾樂喧鬧的聲音,可為了聽完他寫的歌,她要忍受著人群里的尖叫。他不想她這樣,忍受著她不喜歡的東西,可那卻是他不能割舍的。
他們都在畫著畫,只是鄭煜北畫里的山不是木阮箏該爬的,木阮箏畫里的傘是鄭煜北沒有的。
其實,木阮箏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只是她選擇躲開了。
而鄭煜北選擇走過去了。
燈紗總是在掩飾什么,因此將那本來刺眼的光束削弱,隱于自己單薄的皮膚中,好似有太多想要傳遞的,最后卻還是欲言又止。
木阮箏不懂,終究是燈紗小心掩藏了光,還是遮住了它們原本的樣子。
她不知道該在自己的畫上涂抹些什么,索性將它蓋上一層厚重的紗,再也不愿昭示于人。
木阮箏再次回到這個令她迷路的城市已經是三年后了。
這三年間,她又一次像小時候那樣將自己藏了起來,那間小小的琴房里裝滿了她的失望,卻也還留著幾分她對于專業的希望,它們撐著千瘡百孔的圍墻不要坍塌。
她再次回來的那天,這座城市飄著小雨,她穿著一件淺灰色的薄衫,將車窗搖到最低,她顧不得車子開動時鉆入她衣衫的冷風,盡力地嗅著這座城市的味道。
她嗅到雨中夾著泥土的氣息,是她熟悉的感覺,也是那天她在甪直的巷子里嗅到的氣息。只是城市里摻雜了太多混合的味道,車子尾部的汽油味和人們身上濃重的香水味都破壞了雨中干凈的味道。
她把車窗搖起,開始與身旁刷著手機的陳安閑聊。
“安姐,你女兒真可愛。”
“可愛吧,現在剛學會說話,每天都不停地叫媽媽,可好玩了。”
又是幾句可有可無的閑話之后,終于有一顆石頭還是砸向了平靜的水面。
“舒蒲澤現在怎么樣啊?”她佯裝著無比的冷靜,但刻意看向窗外的眼睛還是將她出賣了。
這三年里,她不是和他毫無關系。
那次在工作室分別了之后,他們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但舒蒲澤去看了她所有的演出。
因此,木阮箏沒有放棄,她彈了下去。
她收到了那份禮物,那個他許諾會幫她做的燈籠。
四方形的結構外包著一層輕薄的花草紙,面上印著淡淡的潑墨畫,木阮箏盯著面的時候總在尋找,面上的哪一塊是她的那座山。
舒蒲澤曾跟她說過,潑墨畫的紗面容易使燈籠的光澤偏暗,失去了燈籠原有的美感。
可她不愿更改,想照出來的光,又豈是潑墨畫上的那幾個形似墨漬的圖案能遮擋的住的呢。
這還不是燈籠最特殊的地方。
那個燈芯的設計才是她最滿意的地方……
她為了表示答謝,特意空留出時間去他的工作室找他。可她到的時候,工作室早已被搬空,燈籠框架上碎木屑的味道還余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原本堆滿燈籠的柜子敞開著柜門擺放在角落。
正當木阮箏準備離開的時候,樓梯里傳來了腳步聲。
“木阮箏?”舒蒲澤搶先一步叫了她的名字。
舒蒲澤的工作室沒有在那天解散。
木阮箏帶著他去了一個很隱秘的地方,那是原先木阮箏與樂團合作時用的排練室。她在這家音樂培訓機構的門前說了幾個小時的長篇大論,終于在以舒蒲澤幫忙設計他們的演出舞臺以及自己兼職教課的情況下拿到了排練室的使用權。
他們帶著手套打掃那間滿是灰塵的教室時,木阮箏忽然覺得自己心里的那層東西也在被什么擦拭著,好像原本的臺面又能顯露出來,盡管它的上面還是多了些劃痕。
舒蒲澤的工作室重新開張,為此他們舉辦了一個小型的聚會。
申清歡還是展示了她那有點跑調的歌喉,大家都略帶嘲笑地起哄,可木阮箏注意到,臺下有一個工作室的成員賣力地為她鼓掌。
那天,舒蒲澤說了很多感謝木阮箏的話。
一時間,木阮箏竟分不清,究竟是她幫了他,還是他拉了她。
幾杯酒過后,那些感謝的話好像自己轉向了另一個彎道,慢慢地掙脫開舒蒲澤之前所有克制的感情,就在方向快要失控的時候,申清歡罵罵咧咧地打斷了他。
不算太糟糕。
酒醒后的舒蒲澤感慨。
那層紗還在,即使已經薄到可以隱約望見里面的燈芯。
紗遮不住風,因此風來的時候,還是吹熄了燈。
“古街文化展后,你們再也沒有聯系嗎?”陳安試探性地提問。
“沒。”
古街文化展,那是一場在木阮箏離開第二年時舉辦的晚會。
在那之前,她和舒蒲澤保持著密切地聯系。
他們都考上了碩士學位,繼續研究著自己的專業。
五月的一天,在舒蒲澤發完下午有課的消息后,木阮箏在活動策劃方的會議室里見到了他。
她難得見他穿得這么正式,深藍色的西裝比以往的那些衛衣要顯得他成熟不少,噴了發膠的發型將他蓬松的頭發固定起來,眼鏡下的眼睛聚精會神地盯著面前的合同。
他早就準備好了她的到來,他拿起手機給她發了個表達驚喜的表情包,隨后又偷偷地對她做了個鬼臉。
她心領神會地笑了。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他作為舞臺設計方,終于拿出了自己一直想融入的元素。
“明天演奏完曲子,我一定第一個上臺給你送花。”演出前一天,舒蒲澤看著沿街的燈籠和后臺放置的舞臺擺件對木阮箏承諾到。
木阮箏沒有接話,用大笑回應了他,她笑得很放肆,少了些在熟人面前不需要的拘謹。
可第二天木阮箏下臺的時候,他沒有兌現那個承諾。
前天夜里,有個游客混進了后臺,本想偷偷拍照就走,卻不成想手中的煙頭點燃了某個紙燈籠。
待他走后,火勢蔓延,侵蝕著那些即將展覽的燈籠。
發現的還算及時,在景區工作人員的幫助下撲滅了火苗。
可第二天所有的燈籠元素全部消失在了那里。
總負責人自然不想承擔全部的責任,裝作稀里糊涂的樣子把責任安在了舒蒲澤的身上,胡亂地說他沒有注意道具的安全性,說他沒有B 計劃,經驗不足……
他也隨著那些燃燒掉了的燈籠消失了。
消失前,木阮箏的手機收到一條消息:我也想和你一樣,找個地方躲一躲。
她識趣地沒有去打擾他,她知道這場打擊對他有多大。
現在,她回來了,可他還是沒有出現。
木阮箏或多或少的知道一些這個城市的消息。
鄭煜北繼續在那間汽修廠工作,但現在他終于不再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作人員,他也學著去維修那些酷炫的賽車,試圖用零件的組裝來彌補自己不能在賽道上馳騁的夢想。
在某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他又在那間工廠里唱了歌,只是這一次是唱給那個他要娶的在卡丁車俱樂部工作的女孩。
聽到這一切,木阮箏并沒有感到心痛,反倒羨慕他能尋到燈芯。
木阮箏也知道申清歡嫁給了那年為她鼓掌的人,他們在相識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在家人的反對下結婚。
木阮箏一點也沒有震驚,這符合她的個性,那個自封的愛情專家,終究不愿仔細揣摩自己本就該自由的愛情。
可她還是沒有聯系他。
她不知道他是否渴望自己的出現,還是不愿看到自己出現在不恰當的時間,又或許他需要自己不講規則的闖入他的世界,就像那年他闖入她的世界一樣。
她不知道該怎么做。
可他或許知道了。
他將一份舞臺設計稿送入了她即將參與演出的工作室里。
那張圖紙上畫著那年他送給她的燈籠里最獨特的燈芯。
舞臺與她的燈籠一模一樣。
在四周圓燈的襯托下,一個身著改良版素色旗袍,帶著燈籠樣式耳飾的古箏演奏家坐在中央,在薄紗的籠罩下,樂曲悠然地傳出,人們隱約看見手指在撥動琴弦,木阮箏纖細的手臂隨著曲子的節奏而晃動……
在他的燈紗下,她成為了那個燈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