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隱喻：中學語文課本中的魯迅小說研究

邵陳成

（重慶三峽學院 文學院，重慶 404020）

隱喻為我們認識世界、 表達世界提供了重要手段。人類在早期也是通過身體隱喻去不斷地發(fā)現(xiàn)、表達這個世界的， 特別是當語言文字跟不上這個世界的認知速度時，身體作為隱喻表達凸顯出來。現(xiàn)代隱喻觀把隱喻的內(nèi)涵做了更深層次的闡釋， 把隱喻作為組織其概念系統(tǒng)的必不可少的認知手段。 在人類對于隱喻的不斷認識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 身體隱喻是一種基礎(chǔ)性的隱喻。

身體是我們個人聯(lián)系世界的一個重要維度。 因此身體可以成為溝通外在世界關(guān)系的隱喻性條件。約翰·奧尼爾作為美國著名的社會學家，他曾經(jīng)這樣說過：我們的身體跟社會的身體是相通的[1]。 由此可見，身體承載著豐富而深刻的政治、歷史、文化方面的內(nèi)容。在魯迅的小說中，很多身體以一種非正常的狀態(tài)出現(xiàn)， 如患癆病的、 面色不好的、 丑陋變形的……這些身體狀態(tài)呈現(xiàn)了我們的國民在那個時代的真實狀態(tài)。

在魯迅的小說中，身體的意象雖然很多，但是像辮子、傷疤、癆病、臉色等此類身體部分被魯迅反復提及……通過文獻檢索發(fā)現(xiàn)， 關(guān)于魯迅小說的身體研究涉及權(quán)力和身體之間的關(guān)系、敘事策略等方面。比如，在權(quán)力和身體關(guān)系層面，孫淑芳的《權(quán)力視角下魯迅小說中的身體空間意象研究》（2016） 一文指出，魯迅小說從狹窄、扭曲、變形的身體空間折射出封建政治權(quán)力和文化觀念對身體的迫害， 得出了魯迅以身體為出發(fā)點揭示民族痼疾的現(xiàn)代性思想的結(jié)論[2]。 在敘事策略層面，胡志明、李雪丹《擬態(tài) 物化丑化———論魯迅小說身體書寫策略》（2019） 一文認為，魯迅把身體不斷丑化，將社會心理、文化意識、新舊思想引入到身體隱喻的概念當中， 承襲了文學身體可以訴說的慣有模式， 也讓身體隱喻話語對國民劣根性進行批判與改造[3]。從這兩篇文章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 隱藏在魯迅小說身體背后確實有諸多社會思想、人物精神和文化內(nèi)涵。

以部編版初、高中語文課本為例，通過梳理入選初高中語文課本的魯迅作品來看， 一共有5 篇小說入選，它們分別是《社戲》《故鄉(xiāng)》《孔乙己》《祝福》《阿Q 正傳》，小說入選篇目幾乎占總?cè)脒x篇目的一半。可見，語文這門學科對初高中學生掌握魯迅小說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一線中學語文教師對魯迅小說的深入解讀和研究也是很有必要的。

因此， 接下來該文擬以中學語文課本中的魯迅小說為研究對象，以身體隱喻為研究方法，并結(jié)合魯迅小說《吶喊》《彷徨》中的部分篇目，找出魯迅小說中隱藏在身體中的人物身份， 以及身份背后的社會思想和文化內(nèi)涵。

1 身體隱喻：魯迅小說中人物的呈現(xiàn)方式

環(huán)境塑造人，什么樣的環(huán)境造就什么樣的人。魯迅小說當中所呈現(xiàn)的人物形象是魯迅對清末民初真實人像的描繪。在魯迅小說人物的呈現(xiàn)中，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封建專制思想沒有讓我們中華民族種族前進，在魯迅筆下我們也沒有看到健康的“完人”。 我們看到的是中國封建專制思想催生的愚蠢、弱小、膽怯、虛偽、順從乃至具有十足奴性的國民，封建專制思想成了使人異化的催化劑——人變成了社會、 政治和文化的玩物[4]。 而這類人的身體，在魯迅小說筆下是以一種變形的非正常的狀態(tài)出現(xiàn)， 與西方筆下一些完美的、豐腴的身體相比，毫無美感可言。 而這大多數(shù)的身體卻正代表了當時國民真正的生存狀態(tài)和他們心甘情愿受封建制度奴役、 固步自封而不自知的心理。無論是處于封建制度的上層還是下層，一級一級地壓與被壓，形成一張無形的、牢不可破的大網(wǎng)，一代代蠶食著每個處于封建制度下的身體。

底層人民，包括知識分子、農(nóng)民和小市民，他們很多人直接以患病的身體形象出現(xiàn)。 比如魯迅為什么會讓阿Q 頭上生癩頭瘡[5]？ 為什么讓很多人得癆病？為什么讓《弟兄》中的張靖甫被傳染猩紅熱等，而且患病者當中猶以“癆病”居多，如《孤獨者》中得了“癆病”的魏連殳、《藥》中得了“癆病”的華小栓。究其原因，“身體疾病” 是魯迅小說人物塑造非常重要而獨特的視角， 他想用患病的身體折射封建政治權(quán)力和文化觀念對身體的迫害， 體現(xiàn)了魯迅以身體作為出發(fā)點揭示中華民族痼疾的現(xiàn)代性思維， 而魯迅小說中的“癆病”是整個民族精神狀態(tài)的隱喻。

而為數(shù)不多算得上正常的身體， 也是魯迅贊揚且希望國民中多一些的，他們作為革命者、創(chuàng)造者、新生者的形象出現(xiàn)。他們想要沖破封建桎梏、剔除國民劣根性，雖說有堅定的理想信念，但在當時的現(xiàn)實面前，結(jié)局往往都是走向毀滅的。魯迅小說《藥》中的夏瑜是一名革命者，他被砍頭后的血被賣給華老栓，華老栓用沾血的饅頭治療他的兒子華小栓的 “癆病”。 革命者的身體被吃了，無論是否能夠醫(yī)治孩子的病，夏瑜的身體都成了無知群眾迷信的犧牲品。

像夏瑜此類身體，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雖然他們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 代表著新的社會變革力量，但是他們的身體哪怕是流血、毀滅，在愚昧的國民面前是不值得同情和接受的。 從中我們不僅僅看到了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無力感，也可以窺見當時的革命者想要在幾千年根深蒂固的封建專制土壤之上實現(xiàn)國民的自救和覺醒難度是非常大的， 小部分弱小的覺醒者與千千萬萬個麻木不仁的國民是當時社會最真實的寫照。

2 閏土的身體隱喻：文化專制的表征

《故鄉(xiāng)》 選自部編版語文九年級上冊第四單元14 課，文中所描述的閏土是作為魯迅理想中孩子的形象出現(xiàn)的。但是，即便是閏土這個極個別在魯迅筆下正常的孩子，在專制制度的不斷浸染下，也擺脫不了被奴役的命運。 課文中對閏土從少年到中年身體變化的描寫就是封建專制制度“吃人”的有力證據(jù)。少年時的閏土在文中是這么出現(xiàn)的：“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地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第一次見面時：“他正在廚房里，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 ”所以，從“我”的感知中，剛認識閏土時他是健康、不受約束、機智聰明、充滿生命活力與人類美好天性的。 與《示眾》當中一味胖的胖孩子、《長明燈》中的老娃、《狂人日記》中被娘教著從小吃人的小孩是不一樣的[6]。而當“我”再次見到閏土時，他已經(jīng)不是“我”記憶中的閏土了。 “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jīng)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縮著；手里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 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 ”中年時的閏土在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的重重重壓下，苦得像一個木偶人。他變得馴順、麻木、愚昧、卑怯、懂“規(guī)矩”，不似少年時的健康、活潑、聰明了。

究其原因，閏土失去孩童天性，是封建專制文化“吃人”的結(jié)果，從閏土的變化當中我們也深刻體會到社會大環(huán)境如果沒有得到徹底改變， 無論是多健康的自然人也會被無情地“吃掉”。

3 面色書寫與身體政治的戕害

我們常說：一個人精神狀態(tài)好與壞，通過他的面色可以得知。魯迅很擅長描繪面色，哪怕魯迅很多人物是采用漫畫式勾勒的筆法， 他也濃墨重彩地為我們刻畫出許多張顏色不同， 且沒有精氣神兒的面色出來。魯迅筆下的面色很多都不是健康的、充滿活力的紅潤色，而是其他顏色，諸如白色、黑色等。在魯迅小說中， 我們發(fā)現(xiàn)人物的臉色主要呈現(xiàn)出五種：白色、紅色、黑色、青色、黃色。 人物臉色不是健康的紅色，顯然是非正常的，它是清末民初那個特殊的歷史時代施加在人們身體上的烙印， 是政治對人們身體戕害的結(jié)果。

魯迅對于人物面色的描寫， 不僅僅在于刻畫人物性格上， 還讓我們發(fā)現(xiàn)其非正常面色下封建權(quán)力對于身體的支配和戕害。 《祝福》選自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第六單元中的第12 篇，文中的祥林嫂作為核心人物，魯迅以她的一生命運變化串起整篇文章。隨著祥林嫂命運的改變， 她的面色也從剛開始來到魯鎮(zhèn)時的紅潤、健康變?yōu)闉l死時的黃中帶黑。從我國的文化含義上來看，黑色象征凄慘、悲涼、恐懼、死亡。 通過文中內(nèi)容我們可以知道， 剛來到魯鎮(zhèn)的祥林嫂面色是健康的，“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 但是隨著她遭遇改嫁、亡夫、失子的悲慘命運之后，她的“臉色青黃， 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當她不斷地向人訴說喪夫失子之痛，不斷咀嚼自己的痛苦時，她的面色便失去了往日神采。 如文中這樣寫道:“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地站著。 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 教她走開， 她才走開。 ”“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不管她如何做，她仍舊是那個被貼上不祥、有罪標簽的女人。當作者最后一次遇到祥林嫂時，祥林嫂不像四十歲左右的人，臉色是以黃色為主，黃中帶黑，如木刻一般。所以，在封建倫理和迷信觀念的統(tǒng)治下，祥林嫂是一個悲劇人物，她的悲劇并不限于生前，更可怕的是被威脅至死，這就是封建權(quán)力對她迫害至深的結(jié)果。

眾所周知， 白色是死亡的象征， 代表無生命特征。在魯迅筆下，很多人物的臉色都是白色的。《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但是他的臉色是青白的；被封建大家族困住，在父權(quán)、族權(quán)下束縛的子君， 他的臉蒼白如紙；年輕時想要改變這個社會，最終仍舊被傳統(tǒng)束縛的呂緯甫臉色是蒼白的；封建階級社會中不僅深受身體壓迫之苦， 還因封建思想的浸染為兒子反抗大清被殺而忍受精神上的苦楚和羞辱的夏四奶奶的臉是慘白的。除此之外，灰色作為白色與黑色之間過渡色，含有瀕死的、沒有生命力的寓意。在封建科舉制度囚禁下的陳士成，他的臉是灰色的。 綜上，魯迅對人物面色的描摹，就是要把封建權(quán)力對身體的戕害表現(xiàn)出來。

4 身體漫畫式書寫：權(quán)力與規(guī)訓的表征

魯迅對一些次要人物的處理， 采用漫畫式的特征命名方式。通過命名我們發(fā)現(xiàn)，魯迅筆下的身體多是畸形扭曲的。 以身形來說，有駝背、長子、瘦子、矮子、胖子等；以臉的形狀來說，有尖下巴、三角臉、橢圓臉、貓臉、蟹殼臉等；以臉部器官形狀來說，紅鼻子、死魚眼、大嘴巴等，以及對頭部的描寫：方頭、禿頭[7]。 這類丑陋的身體在《示眾》中尤為突出，在《故鄉(xiāng)》中也有體現(xiàn)。 對于“豆腐西施”楊二嫂的描寫，她出場時：“我吃了一嚇， 趕忙抬起頭， 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在這里魯迅把楊二嫂的身體比成圓規(guī)，講求的是形似和神似。 圓規(guī)的特點一是瘦，二是尖銳，跟楊二嫂的體型和性格十分契合。結(jié)合小說背景我們可以知道，辛亥革命之后,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掠奪與壓榨下, 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急驟破產(chǎn),廣大勞動群眾處于水深火熱的悲慘境地, 窮苦農(nóng)民的處境則尤為可悲[8]。 楊二嫂從“豆腐西施”到“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 這二十多年形體外貌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所以她變得很瘦削。 但是發(fā)生巨大變化的不僅僅是身形，還有楊二嫂的性格，在封建傳統(tǒng)觀念、世俗觀念持續(xù)影響下的楊二嫂變得尖銳、潑辣、刻薄、愛占便宜。楊二嫂跟閏土一樣，已然不是二十年前的楊二嫂了。魯迅夸張地把小說人物身上的某一特征放大，并以這個特征為小說人物定性或者取名， 雖然虛化了他們的肖像描寫，但是正是這種特征夸大，把他們精神狀態(tài)也聚焦在一點上， 以這類人物夸張的形體來影射他們思想觀念上的墮落、 腐朽或者靈魂上的殘缺。

除此之外，跟底層人民的消瘦、畸形不同的是，封建統(tǒng)治者則是油膩、 肥頭大耳且兇蠻的另一種丑陋形象。在魯迅筆下，封建統(tǒng)治者的臉一定是非常圓潤的，豐腴得會流油。在魯迅小說中權(quán)力身份的體現(xiàn)就是各種老爺身份的設(shè)立。如在《長明燈》中“莊七光的臉上就走了油”，《離婚》中的七大人的形象也是圓臉，油膩膩、紅潤潤的。《風波》中，聽說皇帝坐龍庭了的趙七爺重新橫起來也是“滿臉油汗”。其次，封建統(tǒng)治階級也是一臉兇相，如《狂人日記》中“吃人”的大哥和趙貴翁不斷顯露出的兇相。 《孔乙己》中“我”的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這類油光滿面、肥頭大耳、兇神惡煞的臉與他的統(tǒng)治階級的地位和權(quán)力是對等的。 正因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身體與下層人物的身體不同，有區(qū)別和差異，他們之間就產(chǎn)生了權(quán)力關(guān)系， 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下層人物的身體就有了支配的權(quán)力。由此觀之，魯迅小說中丑陋扭曲的身體折射出封建政治權(quán)力和封建思想文化觀念對身體的迫害， 以及不同身份關(guān)系下不同的身體之間存在支配和規(guī)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

5 結(jié)語

筆者結(jié)合魯迅小說集《吶喊》《彷徨》中的部分篇章，主要研究了入選中學語文課本中的魯迅小說，探究魯迅小說中存在的身體隱喻現(xiàn)象， 來揭示隱藏在身體中的人物身份， 以及身份背后的社會思想和文化內(nèi)涵， 即魯迅小說人物身體意象背后隱藏的封建專制思想、封建文化、權(quán)力對身體的支配和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