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石劍
(昆明文理學院,云南昆明 650222)
在近代中國社會的劇烈變動中,個人立身不易。作為督撫群體的士大夫亦然。 清末士大夫有“清流”與“濁流”之分。 正如陳寅恪論稱:“清代同光朝士大夫有清流濁流之分”。[1]即“自同治至光緒末年,京官以恭親王奕、李鴻藻、陳寶琛、張佩綸等,外官以沈葆楨、張之洞等為清流;京官以醇親王奕譞、孫毓汶等,外官以李鴻章、張樹聲等為濁流。 迄光緒至清之亡京官以瞿鴻禨、張之洞等,外官以陶模岑、春煊等為清流。京官以慶親王奕劻、袁世凱、徐世昌等,外官以周馥、楊士驤等為濁流。但其間關系錯綜復雜先后互易,亦難分劃整齊,此僅言其大概”在西方文化的沖擊影響下, 晚清督撫特別是發展程度較高地區的督撫的文化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他們既手握重權又是傳統文化的飽學之士, 深厚的儒學素養使其立身處世善能逢變應對。對于西方文化的涌入,既沒有全然排拒, 又非全盤接受, 而是進行了有選擇地吸納。 無論吸納還是抵拒,取舍西學的價值標準,都深深地植根于以儒家為核心的傳統文化之中。 傳統的經世觀念為督撫們吸納西學提供了思想文化基礎。隨著時代潮流的沖擊,不斷地超越傳統,吸收西方文化,對西學的探求呈現出步步深入的態勢,雖然固有的知識結構和文化觀念對其吸納的程度存在一定的限制。 以傳統文化為根底來認知西學,吸納西學,并闡釋中西文化的關系就形成了晚清督撫中西文化觀的核心內容。 而他們所具有的經世觀念又是中西文化觀展開的一個起點。
經世致用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也是儒學區別于佛學、道學的根本標志。它對中華文明的傳承發展,對中華民族薪盡火傳、生生不息、繁榮昌盛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晚清時期是一個特殊的時期,新舊文化交匯與激烈碰撞,各種社會思潮不斷涌動,傳統的經世致用的思想開始盛行起來。尤其是在鴉片戰爭后國家面臨痛失利權、 中外交涉過程中日益繁復, 以林則徐等為代表的一些有識之士率先覺醒,在不斷“交涉”的實踐過程中,不斷深化認識和積極地思考, 在一定程度促進了國人在認識交涉的基礎上,將理論運用于實際,逐漸改善晚清交涉面臨的困境。該文就選取幾個人物和事件為代表,來試著論述在大變局中的經世致用, 或許對分析督撫們的行為和那一段大變局的歷史能引起一些思考。
經世致用是先秦孔派儒學的傳統。 儒家文化是一種典型的入世哲學,“內圣外王” 是封建士大夫孜孜以求的人生理想。也就是修身的目的是經世致用,治國、平天下。“內圣”“外王”之于儒學,如鳥之雙翼、車之兩輪,不可或缺。經世致用彰顯了傳統文化中求實效、重功利一面,呼喚人們關注民生,講求實效。歷史表明, 經世觀念的隱顯, 隨社會治亂的變換而變化。承平之世,社會安定,經世思想不易察覺;衰亂之際,社會、政治危機嚴重,經世觀念彰顯,這種意識的變化,在一個朝代末期的時候非常明顯。 明末清初,士子們在經歷亡國之痛后,進行了深入的反思,狠批“空談心性”,主張“學以致用”,清初遂興起了經世之學。 雖經康乾沉寂下來,嘉道以降,清王朝的統治日趨衰敗,“不詳之氣,郁于天地之間,郁之久,乃必發為兵、為疫疾,生民噍類,靡有孑遺,人畜悲憤,鬼神思變置”,種種癥候預示著末日的到來[2]。晚清的內憂外患,再度喚起了士大夫沉寂已久的經世思想。
外患的接踵而來, 西方列強用武力打開中國的大門,開始了他們新一輪的征服與掠奪。隨著時事的變遷,要求學風轉變的呼聲愈來愈強。 梁啟超“經世致用觀念之復活,炎炎不可抑”[3]。 經世思想的興起,漢學、宋學逐漸開始擺脫空疏無用,走向求實致用。以龔自珍、魏源等為代表人物,此時的經世思潮表現為兩種不同的治學路向:龔魏為代表的今文經學派;唐鑒等人所代表的理學經世派。 前者影響的主要是以康有為、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晚清督撫們的經世觀念則多來自后者的理學經世派。 晚清督撫雖大多不是思想家,很少闡發經世之學的理論,但則是儒家文化的飽學之士,作為經世思想的信奉者,經世觀念在他們身上有跡可循;更重要的是作為政治家,實際的政務官,成為經世思潮的實踐者,儒家的經世精神始終貫穿在他們的政治實踐中。
當晚清經世觀念興起之時, 逐漸在學術和政治兩個領域展開。 督撫成為將經世之學付諸實踐的主要力量,成了經世派的重要組成部分。 龔自珍、魏源在學術上推動經世致用思想的同時, 地方上出現了林則徐等一批講求經世的督撫。他們從實際出發,進行了漕政、鹽政等一系列改革,將經世思想變成了政治實踐。經世官僚與學者聯系在一起,經世主張通過握有實權的督撫來實現, 而官僚手中的權力又為經世觀念付諸實踐提供了條件。 盡管督撫們的一些改革措施并不是很徹底,但這種面向現實、注重改革、講求實效的經世精神卻成為中國社會由傳統走向近代、用中學接納西學的內在動力。
在實踐經世致用思想方面, 林則徐與其同時代的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其認真務實的精神。 比如在禁煙問題上,他同樣表現出務實的精神,以實際厲害打動道光,驚呼:“若尤泄泄視之,是使數十年后,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 興思及此,能無股栗。 ”[4]在了解外情、處理外事方面,林則徐主動了解國際局勢,不囿成見。他說:“現值防夷吃緊之際, 必須時常探訪夷情, 知其虛實, 始可定控制之方。 ”在當時清朝不許官員與夷人接觸的實際可知,林則徐的這些舉措不可謂不大膽, 多數固守天朝觀念的官員是無法做到的。務實的經世精神,使林則徐突破了清朝的諸多禁忌,不自覺間,就經“舊世”過渡到“開眼看世界”。 由于各種原因,最終被革職戍邊,他的思想升華受限。 林則徐從西安出發謫戍伊犁期間,以《壬寅日記》為基礎刪節提煉而成的《荷戈紀程》, 是一部清代中后期重要的西北地理學著作,雖然是地理學著作, 從書中反映出來的西北地區氣候特點、交通狀況、民眾生活,以及貿易情況、駐軍和民族關系等多方面內容,可以看出林則徐胸懷天下、憂國憂民之情和經世致用的精神追求, 具有獨特的社會歷史價值與思想意義。 他了解夷情的活動啟發了知識界, 使得知識界出現了研究世界史地、“開眼看世界”的思潮。
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打破了清王朝的頹廢,危難中,一批經世之士走上了戰場。正是憑借“經世”的信念與才干,經歷無數次的生死考驗,以曾國藩為首的一批人由將帥到督撫, 逐漸掌握了一方行政。 曾國藩從青年起,就講求“經世之學”,為政、為學、求學講求一個“實”字,曾說過:“今日而言治術,則莫若綜核名實;今日而言學術,則莫若取篤實踐履之士。”而所謂“實”者,即“不說大話,不騖虛名,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高之理”[5]。李鴻章同樣受著傳統儒學的熏陶,具有經世之志,曾與曾國藩“朝夕過從,求義理經世之學”。 面對太平軍的兇猛攻勢,其整頓軍隊、懲治腐敗,革除積弊,終能挽清朝之大廈于將傾。正是這種經邦濟世的精神, 使他們對第二次鴉片戰爭后的時局有了清醒的認識, 對中國的出路做了一些理性的思考。“變局”呼喚新的應變方略,不安與焦慮引發了他們長久的反思,思所以抑夷之道。曾國藩在閱讀《海國圖志》之類書籍的同時,還屢次向郭嵩燾探詢御敵之道。 其中的一封信中寫道:
“西夷之事,屢接來書,俱稱御之有道,而所謂始終不一說破,戰耶和耶,抑別有一術出于戰和之外者耶? ……請閣下詳悉指示:所謂康莊者安在? 荊棘者安在?可以不戰者安在?戰而勝與勝負皆無悔者又安在? 祈告我淺顯之情,莫做深妙之語,至要至荷![6]”
可見曾國藩想了解御夷之道的急切心情, 通過多方了解后,曾國藩產生了“制洋器”的思想,表示中國“欲求自強之道,總以修政事、求賢才為急務,以學作炸炮、學造輪舟等具為下手功夫”[7]。 同樣李鴻章、左宗棠等人也闡述了關于自強的一些主張, 他們從華洋雜處、洋強華弱的現實出發,提出了新的經世方略——在“古方”之外添加了“學習西方”的新內容。
這些新思想、新方略的提出,反映了當時的現實所需,是順應時勢的必然。在認識學習西方歷史的必然中,督撫的經世觀念正是他們走向近代,接受西學的思想基礎。繼曾、左、李之后,進入督撫行列的沈葆楨、郭嵩燾、劉昆一、張之洞等人也有過一段從經世致用到學習西方的歷程。 正是由于督撫們的不斷倡導,才有了三十年洋務運動的前后相繼。洋務三十年中,督撫成為當時統治集團開明而務實的群體。雖然像曾國藩、左宗棠對西方列強本質的認識不是很深,但他們卻拋開了天朝的虛驕, 不在體制禮儀上斤斤計較,這是當時大多數人無法做到的。在關系到國計民生的“洋務”上,他們努力倡導、實力推行。 曾國藩曾在《復陳夷務折》中強調,“規劃全局”與“講求實際”并行不悖,而講求實際即“下手工夫貴于銖積寸累,一步不可蹈空,一語不可矜張。其大要不外三端,曰制器,曰學技,曰操兵”[8]。 李鴻章也曾說,“苦做下學功夫,做到那處,說道那處。”[9]結合19 世紀后期的晚清歷史,近代史上許多“前所未有”的新事物都是由他們牽頭而發起的。 如洋務運動正是以曾國藩等為代表的一批督撫們“苦做下學功夫”的結果。 從當時督撫們興辦大批的企業、學堂可以看出,他們成為洋務運動的主體。在當時面對重重阻力的情況下,他們排除萬難,繼續著自己的事業。 處在事事掣肘、事事無成之余,令督撫們發出了感慨,今日大患不在外夷和內亂,而在朝廷無人主張。分析在清末新政中督撫們的經歷,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進一步認識。
新制度主義認為:“制度就是人類行為的游戲規則, 人類只有在發現社會交往行為中的沖突與矛盾問題以后,才有可能在長期試錯過程中,為解決矛盾而形成約束性的游戲規則的, 制度是作為解決矛盾的辦法而生產, 并在嘗試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逐步跟進的。 ”[10]晚清督撫們作為中國傳統的官僚體制中的重要一環,自然也就受到影響。中國的傳統官僚體制則是根據2000年以來解決矛盾問題辦法的游戲規則來制定下來的,用祖宗的規矩將自己網在里面。這樣就必然缺乏競爭性, 就像制度經濟學中所說的達摩原則,即“不假思索地服從習俗、責任,養成宿命地接受現實的品德”[11]。 行為服從打磨原則的人通常順從地接受其作為某種成員的命運和不假思索地接受祖先的知識。不容否認科舉體制所具有的儒學內涵,所具有的社會凝聚和整合機制, 甚至是消解政治參與壓力的功能。 但是這種類似服從達摩原則行為的人雖較易于控制, 但他們很難去探索改善自己與他人環境的新途徑或新手段。 在缺乏競爭的體制下的生活可能比在競爭下生活得更加舒服, 因為不假思索地遵循自己已確立的規則, 不論其是否對他們構成實質性損害。 整個體制和督撫們都面臨深刻的兩難矛盾:一方面,由于傳統的專制集權的儒家官僚體制的封閉,官員在其中生活得越久,閱歷越豐富,就越能適應這種官僚環境,越是習于所安,承襲舊章,就越缺乏變革的意愿、知識和能力,在這一體制內就越保守,越無法適應新環境的挑戰;另一方面,不是督撫的那些與官僚體制關聯較少的部分的邊緣知識分子對督撫們的影響也不容忽視。 他們雖不受官僚體制的約束,能在實際生活中發展新思維,接收新的價值,具有全局意識,敏銳的世界眼光,但他們缺少體制內的經驗與實際政治磨煉, 主持變革顯然缺少必要的官僚經驗。晚清官制改革中,包含督撫在內的傳統阻力過大就削弱了主持變革的力量。 在整個新政過程中,雖然傳統的儒家官僚在改革中的阻力逐漸減弱,但這個時候中央權威又面臨一個幾乎是關乎清政府生死存亡的地方督撫的挑戰, 成為國家組織一個最難解決的問題[12]。
綜上所述,隨著年歲的增長,閱歷的豐富,思維的成熟, 人的思想意識一般會經歷由激進向保守的轉變,督撫們也不例外。 雖然科舉廢止,社會西化氛圍濃重,但上流社會教育子弟依然以中學為重,唯有草根階層、貧民子弟多以學習西式教育為謀生手段。在制度上提倡西學,推崇實業,在家族中注重中學,強調義理。 例如:張之洞等人制訂的“癸卯學制”,在強調實學知識教育的同時,更為突出中學的“本體”地位, 然而實際運轉中, 往昔中學崇隆地位不斷式微,而應用型學科“喧賓奪主”占據主流,這種重“理”輕“文”的風氣,一直延續至今。當然沒有督撫們的力持定見、實力興作,就沒有30年的洋務運動。在晚清如此困險情況下, 非有實權之督撫者, 不能有所建樹。洋務運動雖未使中國走向富強,但邁出中國學習西方的第一步, 奠定了此后晚清資產階級進行改良與革命的物質、文化基礎。 中國走向近代伊始,正是督撫們走在了時代的前列。雖然后來的維新、革命運動得勢, 督撫中的不少人也一直為中華民族的出路努力探索,盡管有其自身的局限性,但在客觀上卻推進了近代中國民主化的進程。
傳統文化中的經世觀念成為他們接納西學的思想基礎。魏源、馮桂芬、康有為、梁啟超他們接納西學的思想基礎皆是出自傳統的經世觀念。要注意的是,督撫們作為封疆大吏的這一特殊的政治群體, 限定了他們的認知、吸納西學的深度,思想行為難免帶有一定的保守性,這是能夠理解的。這一保守性在晚清督撫的西學觀念的演進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督撫們的文化觀,恰恰又構成了清政府進行各項改革的指導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