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詩經·邶鄘衛》風詩看先秦河洛地區的人工名物與生活習尚

何祥榮

（香港樹仁大學，中國香港 999077）

十五國風中的邶、鄘后來合并入衛國，故《詩經·邶鄘衛》中的邶、鄘、衛詩實可等量齊觀，從而考察衛國的社會文化。 古籍中論及邶鄘衛風的，有班固《漢書·地理志》、鄭玄《詩譜》、王應麟《詩地理考》、朱鶴齡《愚庵小集》（卷十二）：《邶鄘衛風三國辨》、顧炎武《日知錄》（卷三）：《邶鄘衛》、馬瑞辰的《毛詩傳箋通釋·邶鄘衛三國考》……古人大多環繞三監與邶鄘衛之關系、邶鄘非國論、邶鄘中風說、邶鄘衛的地理考證等展開研究。 民國以后， 續有學者探究邶鄘衛風詩， 然較集中于詩中所反映的政治、 社會及宗教現象，較少從邶鄘衛詩所運用的名物角度切入，從文化視角的廣度和深度而言，仍是匱乏。故該文考察了詩中的人工名物運用， 從而更深入地探求衛人的審美趣味、生活習尚與風俗習慣等特征，以彌補邶鄘衛風詩在名物學、民俗學等文化人類學的不足。

1 先秦河洛地區生活器具的考察

1.1 以盛水器為鏡子

《邶風·柏舟》：“我心匪鑒，不可以茹”。考“鑒”為何物，《毛詩正義》并無明言，只說出“鑒”的功用。 傳曰：“鑒所以察形也。”鄭玄則進一步指出“鑒”與“監”通，作名詞解是“鏡子”之意。 箋云：“鑒之察形，但知方圓白黑，不能度其真偽。 我心非如是鑒，我于眾人之善惡外內，心度知之。 監本又作鑒，甲暫反，鏡也。 ”[1]然而不論鄭箋或孔疏均未有對”鑒”字作為名詞，做進一步闡發。 究竟“鑒”是什么樣的器物，形狀、物料如何？ 《毛詩傳箋通釋》與《詩毛氏傳疏》亦沒有詳釋“鑒”字的本義。 程俊英《詩經注析》則指出“鑒”是青銅制成的鏡子，外形是圓形的。《說文》段注亦指出監鑒相通：“考工記雖鑒燧之齊并言，鑒之為鏡可知也。鄭云：鏡屬。又注考工記云：‘鑒亦鏡也’。《詩》云：‘我心匪鑒’《毛傳》曰：‘鑒所以察形’蓋鏡主于照形。 鑒主于取明水。 本系二物，而鏡亦可名鑒，是以經典多用鑒字，少用鏡者，鑒亦假監為之，是以《毛詩》：‘宜鑒于殷’，《大學》作宜監。 ”

據陳溫菊《詩經器物考釋》，結合古籍記載與考古學成果，“鑒”作為周代的盛器有兩種作用：①盛冰容器，《周禮·凌人》：“凌人：掌冰。 正歲十有二月，令斬冰，三其凌。 春始治鑒，凡外內饔之膳羞，鑒焉，凡酒漿之酒醴亦如之。 祭祀，共冰鑒，賓客，共冰。 ”②盛水，《莊子·則陽》載：“靈公有妻三人，同濫而浴”。(濫通鑒) 而“鑒”的外形如何？ 《說文·金部》：“鑒，大盆也”[2]。 《周禮·凌人》鄭玄注云：“鑒如甀，大口，以盛冰，置食物于中，以御溫氣。 春而始治之，為二月，將獻羔而啟冰。”可見，“鑒”是一種大口的大盆，用以盛載冰塊以冷藏食物。故毛傳、鄭箋指出“鑒”用以察形等功用，是從“鑒”作為名詞，即“鏡子”引申，由于“鑒”體形巨大，上口亦濶大，以致可把人的面形照出，故可當作鏡子使用。

1.2 以“席”為坐具

《邶風·柏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毛傳》：“席雖平，尚可卷”。 箋云：“言己心志堅平，過于石席”。 孔疏：“我心又非如席，然席雖平，尚可卷，我心平，不可卷也。”《毛詩正義》把“席”理解為名詞，是顯而易見的，但“席”為何物，亦無詳釋。《詩經器物考釋》則指出“席”是生活器具中的“坐具”及“臥具”，其產生是由于“足立”的家具產生以前，都是“席地而坐”，為保持清潔，故創制了“席”鋪在地面作為“坐墊”，或鋪在臥床上供人睡臥作“臥席”。 考之古籍，《周禮》《尚書》及《左傳》均有記載“席”的使用。 《周禮·司幾筵》曰：

掌五幾五席之名物，辨其用與其位。 凡大朝覲、大饗射，凡封國、命諸侯，王位設黼依，依前南鄉，設莞筵紛純，加繅席畫純，加次席黼純，左右玉幾。 祀先王，昨席，亦如之。 諸侯祭祀，蒲筵繢純，加莞席紛純，右彫幾；昨席莞筵紛純，加繅席畫純，筵國賓于牖前，亦如之，左彫幾。 甸役則設熊席，右漆幾。凡喪事，設葦席，右素幾。其相席用萑黼純，諸侯則紛純，每敦一幾。 凡吉事變幾，兇事仍幾。

可見，周代的坐席已很講究，不同的場合，會采用不同的坐席。 因此，周代設有“司幾筵”一職，專責管理不同的幾案和席墊， 辨別它們的用途及陳設的位置。 例如，凡是有大型的朝覲、宴饗、射儀、分封國邑、第命諸侯時，王的座位前，便鋪設鑲白邊的“莞席”，上面加鋪繡上云氣花邊的“藻席”，然后再鋪上繡有黑白斧邊用桃枝竹編成的“次席”；諸侯祭祀的席，鋪在最底的是繡有方格花紋邊的“蒲席”，上面再鋪白邊的“次席”；獻酒的酢席，底下鋪白邊的“莞席”，上面鋪繡云氣花邊的“藻席”；君王四時田獵，就鋪放熊皮制成的“熊席”；凡有喪事祭奠，則鋪設“葦席”，棺槨下面墊繡花邊的“萑席”，諸侯則用白邊葦席。 可知，周代的坐席已有不同種類，因應不同的場合而使用，且大多雕鏤紋飾，富藝術氣息。

1.3 以戰鼓振奮士氣

《邶風·擊鼓》篇中的鼓是“戰鼓”無疑。 《擊鼓》云：“擊鼓其鏜，踴躍用兵”“從孫子仲，平陳與宋”，可知，詩中描述的是一次平定陳國、宋國的戰事，以擊鼓以振奮士氣。詩中并無明言此“鼓”的專有名稱，從文意看來，應屬“鼉鼓”或“鼙鼓”。 考商周時代，鼓類有“鞉鼓”“鼛鼓”“賁鼓”“鼉鼓”“應鼙”“田鼓”“縣鼓”等。從各種不同類別鼓的應用性質與背景可知，只有“鼙鼓”是較多用于軍事，其余多用于祭禮、建筑或役事。

“鼙鼓” 多用于軍事，《周禮·大司馬》：“旅師執鼙”“中軍以鼙令鼓”。 可見，“應鼙”是將師號令三軍時所擊，用以振奮士氣。 “應鼙”體形較小，《鄭箋》：“凡大鼓之側有小鼓，謂之應鼙朔鼙。 周禮曰：“以鼛鼓鼓役事。 ”《爾雅·釋樂》：“小者謂之應。 ”因此《邶風·擊鼓》中的戰鼓，當為“應鼙”之屬。

1.4 以“籥”“翟”跳“萬舞”

衛國有跳動“萬舞”的風俗，而萬舞分為“武舞”“文舞”兩種。 周禮，有“籥師”專責教導國子跳文武，文武就是手持一邊羽毛，一邊吹奏籥來跳舞。《周禮·籥師》：“籥師：掌教國子舞羽……祭祀，則鼓羽籥之舞。 賓客饗食，則亦如之。 大喪，廞其樂器，奉而藏之。”注：“文舞有持羽吹籥者，所謂籥舞也。”可知，羽籥之舞，一般用于祭祀或賓客宴飲的場合。故《詩經·小雅·賓之初筵》云：“籥舞笙鼓”。所有學習作“世子”“學士”的，都要在秋冬時節學習跳這種舞蹈，《禮記·文王世子》：“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春夏學干戈，秋冬學羽籥，皆于東序。 ”原因是春夏屬陽，陽主動，故學武舞；秋冬屬陰，陰主靜，故學文舞。 《周禮·籥師》疏云：“彼對春夏學干戈，陽時學之，法陽動；秋冬學羽籥，陰時學之，法陰靜。 詩云‘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者，證皆文舞所執之器也。”朱熹《詩集傳》：“萬者，舞之總名。武用干戚，文用羽籥也”[3]。《邶風·簡兮》描繪了舞師跳動“萬舞”中的“文舞”的情景：“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舞師左手會拿著籥，右手拿著雉羽，邊吹邊舞蹈。 “籥”是一種竹管樂器。 《毛傳》注《簡兮》：“籥，六孔”。 《鄭箋》：“籥，以竹為之，長三尺，執以舞。”鄭注周禮云：“三孔。部璞同云：形似笛而小。廣雅云：七孔。 ”可知，籥是一種長三尺的竹管樂器，只有三個孔或七孔以吹奏。

2 先秦河洛地區的服飾及其習俗

2.1 以“充耳”為頭飾及塞耳喪葬

先秦河洛地區的衛人有用“瑱”作裝飾，既是活人頭冠上的裝飾，也用于喪葬儀式時塞入死者耳朵，反映其時衛國的喪葬，也有塞耳的習俗。《旄丘》：“叔兮伯兮， 褎如充耳”，《毛傳》：“充耳， 盛飾也。 ”《鄭箋》：“充耳，塞耳也。”程俊英《詩經注析》：“充耳是一種掛在耳旁的首飾”。 “充耳”又名“瑱”，《鄘風·君子偕老》：“玉之瑱也”，傳曰：“瑱，塞耳也”。《淇奧》：“充耳琇瑩”，傳云：“充耳謂之瑱”。《周禮·天官·冢宰》注云：“王后之衡笄皆以玉為之。唯祭服有衡，垂于副之兩旁，當耳，其下以紞縣瑱。 詩云：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鬒發如云，不屑鬄也，玉之瑱也。 是之謂也。 ”可知，“笄”“瑱”都是周代王后的頭飾，“瑱”是在“副”之下，用紞懸垂于耳側的玉器。 程俊英《詩經注析》亦云：“充耳，亦名瑱，古代飾物，一種垂在冠冕兩側以塞耳的玉。”陳溫菊《詩經器物考釋》則指出“充耳”的應用有生人與死人之分。 用于生人則為頭冠下垂至耳部的精美裝飾；用于死人才會塞耳。據《儀禮·士喪禮》：“瑱用白纊”注：“瑱，充耳。 纊，新綿。 ”疏：“詩云‘充耳’，充即塞也。 ”生時人君用玉，臣用象，又著詩云：“充耳以素”“充耳以黃之” 等， 注云：“‘所以懸瑱’，則生時以黃以素，又以玉象等為之，示不聽讒。今死者直用纊塞耳而已，異于生也。 ”[4]，可知周代喪禮，死者入歛前會用白棉包著“充耳”塞入耳中，以防蟲蟻進入。 此外，在生的人君和臣子，也有塞耳的風俗，人君的塞耳用玉制成；臣子的塞耳用象牙制成，用以象征君臣不聽信讒言之意。可見，除了王后會懸瑱外，君臣也是有的。

2.2 婦女有以假發梳成發髻，并以“副”“笄”“珈”“象揥”作頭飾

衛國諸侯的夫人所用的頭飾很講究， 分別有“副”“笄”“珈”等，有“追師”專門負責管理，《周禮·天官·冢宰》載：“追師，掌王后之首服，為副、編、次、追衡、笄。 ”《鄘風·君子偕老》：“君子偕老，副笄六珈。 ”“副” 是夫人的頭飾， 但毛傳與鄭箋有不同的解說。《毛傳》：“副者，后夫人之首飾，編發為之”。 所謂編發，《詩經器物考釋》以為是“以假發編梳成的發髻，有許多不同的名稱，其中一種稱為‘副’者，是專指貴族夫人首飾而言。 ”[5]衛國女子有用“假發”的風俗。《君子偕老》又云：“鬒發如云，不屑髢也”。 《詩經注析》：“‘髢’，假發制的髻。 ”程俊英《詩經注析》：“珈，首飾名。懸在笄下，垂以玉。因走路時珈會搖動，故漢時又稱步搖。其數有六，因名六珈。”[6]可見，“珈”是懸掛在“笄”下的裝飾，綴以玉珠，故走路時會搖擺不定。

至于“笄”， 是婦女用的頭簪。 《說文》：“笄，簪也。”《周禮·天官·冢宰》亦云：“追師，掌王后之首服，為副、編、次、追衡、笄，為九嬪及外內命婦之首服，以待祭祀、賓客。 ”可見，“笄”在周代也是帝王的妃子(九嬪)的首飾。 周代女子成年，要行插笄的禮儀，《禮記·內則》：“女子……十有五年而笄”注：“女子許嫁，笄而字之，其未許嫁，二十則笄。”故女子十五歲又已許嫁的便要行笄禮，未許嫁而屆二十歲的也要行禮。發簪除了有“笄”之外，還有“象揥”。 《鄘風·君子偕老》：“玉之瑱也，象之揥也”。 《毛傳》：“揥，所以摘發也”。 《詩經注析》：“象，象牙”。 《毛詩傳箋通釋》：“揥者，搔頭之簪。 ”[7]。 可知，“象揥”是用象牙制成的頭簪，其與“笄”的不同處，在于笄只用以簪頭，“象揥”原為用以搔發，后來才兼用來固定頭冠的位置。

2.3 夫人的穿衣：象服

先秦河洛地區衛國夫人所穿的衣服統稱之為“象服”。《鄘風·君子偕老》：“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 后世學者多認為是詩乃描寫衛宣姜的外貌，故“象服”顯然是指衛宣姜所穿的衣服。鄭箋：“象服，謂褕翟、闕翟也。 人君之象服，則舜所云：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之屬。 ” “象服”并非一種衣服的尊有名稱，“象”是象形之意。 翟是雉鳥，衛國人喜歡在夫人的衣服上繪上雉鳥的形狀或雉的羽毛，故夫人得穿之“褕翟、闕翟”是衣服上繪上象雉鳥形的圖像。 故孔疏云：“翟而言象者，象鳥羽而畫之，故謂之象，以人君之服，畫日月星辰謂之象。 故知畫翟羽亦為象也。 故引古人之象以證之。 ”“象服”又稱“褘衣”，在袍上繪畫物象，《說文》：“褘，從衣韋聲。 周禮曰：王后之服褘衣，謂畫袍”，可見象衣也是禕衣。

3 結語

綜上所述， 衛人的生活器具已有相當高的制作技巧，所用的材料也變化多端，從而廣泛應用于生活的不同層面，諸如以盛水器為鏡子，以席為坐具，以戰鼓振奮士氣，以籥翟跳萬舞等；服飾方面，衛人以充耳為頭飾及塞耳喪葬；以假發梳成發髻，以“副”“笄”“珈”“象揥”作頭飾；以象服作為夫人專用服飾等。 凡此名物，多能于《周禮》、甲骨文中，得到印證。